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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楊一的逃亡

第二十章 楊一的逃亡

楊一看看自己的內褲,又看看老師,可憐巴巴地說,老師,我內褲裏面什麼都沒穿。班主任很不耐煩,走到楊一面前,把他的小褲衩往下一拉,露出白生生的一橛東西,然後說,大家都這麼脫。我們看到楊一都脫了,也就無所謂了,一起解開褲子,拉下褲衩,站在那裡。風從窗外吹入,涼颼颼的,很舒服。有一個穿白大褂的男醫生在教室里轉了一圈,忽然指著一個男生說,你怎麼發育了。那個男生很苦悶地說,我留級的。醫生對班主任說,割,都要割。
那女的說:「咦,怎麼是你?楊一呢?」
回到戴城以後,他買了一台遊戲機,每天蹲在屋子裡打遊戲。坦克大戰,轟掉了幾萬輛虛擬的坦克。這個遊戲是雙人組合的,他找不到同伴,我在外面遊盪呢,於是他把呆卵叫來,教這個傻子打遊戲。一個無業的本科畢業生和一個同樣無業的白痴,每天對著一台黑白電視機狂打坦克,中午想起來餓了就吃點泡麵,順便給傻子也弄一碗,吃完了繼續打。有時傻子跑到幼兒園外面去看風景,楊一獨自打坦克,覺得很孤獨,就衝出去把傻子拉回來,央求他一起玩。傻子也不是每次都肯陪他玩的,傻子也有尊嚴,也有厭倦的時候。
楊一說,他爸爸不讓他考清華,北京的大學不許考,還是考考上海的化工學院算了,子承父業,三代都跟農藥打交道。我說,恭喜恭喜,我也是子承父業,我們以後就是同行啦。他聽了這個話非常鬱悶,他說,小路,我要永遠離開戴城,這個鄉逼橫行的地方。
楊一大學畢業后,本想在上海找份工作,但他爸爸堅持要他回到戴城,就這麼一個兒子,不放心他在外面。楊一考慮了一下,就真的回去了。他在上海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還不如回家。
他攀住水塔上的鋼筋梯子,說,好燙。抬腿就往上爬。到半空的時候,他朝我看了看,騰出一隻手來敬了個禮。天空中的太陽晃著我的眼睛,再後來,我只能看到一團蠕動的影子。我喊道,喂,你要是像他一樣跳下來,我就輸給你一包紅塔山。這句話刺|激了楊一,他在半空中發出悠長的嘯聲。那一刻我甚至預感到他真的會掉下來,和死鬼一樣,變成一個自由落體,沿著光線的軌跡與他自身的陰影緊貼在一起。
我打了個電話回家,讓我爸爸上樓去問問,答覆是:楊一沒回家。於是我躺在他的床上,這張鳥床,十一月的天氣,下面鋪的還是草席,上面的被子散發著一股酸臭,床上堆著古龍的武俠小說和大量淫穢雜誌,不但有圖片淫穢的,還有那類專門描寫強|奸殺人的法制類雜誌,真不知他已經饑渴到一種什麼程度了。我和衣躺在一堆不知為何物的東西中,睡覺,等他回來。
深夜我躺在床上,前胸貼牆,後背貼著楊一,想到我們少年時代經歷過的一切,戴城的流氓,技校與重點中學,歐陽慧,于小齊,曾園,殘廢,蝦皮,還有死掉的老丁以及他的兩個老婆。所有的臉都浮在我意識的表面,沒有思考的餘地,只是讓他們飄過去。我沒告訴楊一,我現在經常失眠,失眠的人是不會遺精的。
我和楊一就這樣成為了異姓手足。如我所說,別人是青梅竹馬,我們呢,只能是竹馬竹馬。後來的女孩兒看見我們,都誤認為我們有同性戀的傾向,其實這是假象,我們只是經歷了一個比較殘酷的少年時代,成年以後未免有點相互疼愛。這種感情當然很噁心,我倒覺得同性戀比它還要正常一些。
那天我們輪番走到那個白色屏風後面,每進去一個人,都會發出一聲慘叫。最後所有人都眼淚汪汪,夾著腿坐在那裡。我和楊一也哭了。說實話,割皮包本來是件好事,最好一生下就割掉,假如等記事以後割,就會留下非常慘痛的印象。我在那屏風裡的時候,有個女醫生還特地捂住我的眼睛,對我說,不要看。我懵頭懵腦,然後尖叫起來。
也不知道走過了多少縣城,賣掉了多少農藥,他像一個古代的貨郎,遊走于鄉村之間,陪農科站的人喝酒,在麥田裡和農民聊天,把宣傳橫幅掛在縣城的商店門口,給生病的農作物開處方,甚至在衛生所幫忙搶救那些喝葯自殺的婦女。漸漸地,他對於豐收有了一種感情,他憎恨大水,因為莊稼都死了,農藥也就賣不出去了。他喜歡看到農民豐收的神情,在他的故鄉戴城,人們把擁有這種表情的人統稱為鄉逼。
沿著長滿蒲公英的荒地往回走,他告訴我,爬到半空時候,風很大,放眼望去是工廠倉庫黑乎乎的屋頂,還有遠處的反應釜和管道,雜草濃縮為一片灰綠的顏色,世界好像一塊廢棄的電路板。他覺得很神奇,想停下來觀賞,但梯子非常燙手,停下來就可能把手心的皮給燙掉。於是他只能往上爬。他聽見下面有一群工人在叫,不知喊些什麼,到了那樣的高空孤零零地掛著,耳朵里就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好像是低頻的聲波。然後他就發現,這個水塔在接近頂部的地方被鎖住了。其實鐵鎖本身並不妨礙別人自殺,就算從梯子上跳下去也是一樣死掉,但楊一併不是為了來死的,他只是想爬上去許願而已。他試圖用手推開蓋子,可是那玩意焊得很牢,紋絲不動。他停在那裡,雙手抓住鐵制的梯子覺得鑽心的燙,只好下來了。
楊一看著如潮的人群湧向列車,中間夾雜著尖叫和咒罵,歐陽慧帶來的傷感情緒徹底消失了。現在他要考慮的是怎麼爬上那列火車,去化工學院,做一個上海人。他對路小路說,你能把我也抱起來塞進去嗎。路小路搖搖頭,說,你做夢吧。楊一瘸著腿,駐著一根老頭拐杖,走到車窗那裡,對路小路說,快點他媽的來不及了你趕緊把我塞進車窗里。於是我舉起楊一,車窗里是兩個女孩兒,看見楊一要鑽進來,齊聲尖叫,下去下去!有個女孩兒舉起一根黃瓜,照著楊一的腦袋猛打。楊一大喊,操你媽不要打我。我在後面推著他,把他往裡面塞,並且大喊,他是殘疾人,他是殘疾人。後來他一頭扎進了某個女孩兒的褲襠里,女孩兒大叫,流氓啊抓流氓。我read.99csw.com把他的包袱和鋪蓋都扔進去,對那女孩兒說,他不是流氓,麻煩你路上多照顧他啦。女孩兒把黃瓜扔到了我的頭上。
那以後,我們在同一個班級里念書,老師說,路小路和楊一,既然你們是鄰居,那就應該互幫互助,你們同桌吧。楊一說,老師,我想跟女同學坐一起。老師說,楊一,你的思想品德有點問題。結果,那個學期的成績單上,在操行一欄,老師特地寫上:該生不太純潔,建議多加教育。那年他才讀小學二年級。小學老師當然不好意思說他「淫|盪」,於是改用「不太純潔」這種模稜兩可的字眼,成績單拿回家一看,楊一的爸爸也傻了,什麼叫不純潔呢?是不是衣服穿得太髒了?
夜裡他半躺在旅館的床上,像路小路十七歲那年一樣,就著昏暗的燈光讀女孩兒的詩,內心的迷惘就像雜誌上的字。這個陌生的縣城,他為什麼會來到這裏?為什麼會在這裏遇到她的詩?
我們在衛校附近蹲了半個多小時,果然有一個落單的女孩兒走過來,整條街上就她一個人。楊一從電線杆後面閃出來,我閃到女孩兒後面,把她包抄住。楊一說,小妹妹,借點錢。女孩兒指著楊一說,你想嚇死我啊。楊一說,別喊,我帶著西瓜刀呢,借五十塊錢。女孩兒說,操,我就只有二十塊飯票。楊一說,飯票也行。搶到手一看,還是化工學院的飯票,非常高興。女孩兒說,夠意思吧,我就在你們學校搭夥的。楊一說,哎,你怎麼知道我是化工學院的。女孩兒說,我操,一看你就是大學生,我們衛校沒有男生。就這樣,楊一謝了那女孩兒,讓人家留電話,說是隔日奉還,然後撒腿就跑。女孩兒可能被他迷住了,竟然沒有喊人。
當我在人世遊盪到厭煩的時候,想起楊一,去上海的化工學院找他。那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我背著一個破包,頭髮蓬亂,身無分文。我看到楊一躺在寢室里,只穿了一條褲衩,同樣也是頭髮蓬亂,身無分文。他無力地對我揮揮手,說,小路,我錢都花光了,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你能給我去買個包子嗎。我說我也沒錢了,還打算找他借點呢。楊一說,那你有煙嗎,香煙你不會沒有的。我從口袋裡摸出了最後一根煙,點上,自己吸了兩口,塞到他的手指縫裡。
我說,假如我有一天能找到她,我就會知道自己愛不愛她了。
後來有個詩人朗誦道:「冬天的農民,都是我的父親。」剛念完這句,就聽見下面一片狂笑,楊一喊道,歪詩別念啦,當心你媽砍了你。我看著楊一,覺得有點羞愧。有個女生回過頭對楊一說,討厭,聽不懂詩就滾蛋。楊一冷冷地說,我腦子笨,只聽得懂評書。我趕緊向那女孩兒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腦子受刺|激了,他以前女朋友也是個詩人,把他拋棄了,所以他現在聽不得這個。說完趕緊把楊一拖走了。
那年我把他送到火車站,去上海,他瘸著腿。暑假里他獨自去太湖游泳,剛一下水,一腳踩在一塊玻璃上,當場劃開一條口子。這傷口直到九月都沒好。到了火車站一看,天哪,又是人山人海,簡直就跟難民逃亡一樣。我對楊一說,你知道嗎,去年我帶歐陽慧去上海,也是這個風景,我是把歐陽慧舉起來塞進車門的。楊一說,你就別提歐陽慧了。那年歐陽慧考取了南京師範大學,她和楊一向著滬寧線的兩個方向離開了戴城。
他在縣城裡遇到過流氓,那不是戴城拿著西瓜刀和鐵管鬥毆的小混混,而是鄉下的黑幫,用殺豬刀抵住他的腰,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方言,把他洗劫一空。這讓他回憶起初中時代,和路小路一起被人打劫的事情,很相似,但是更恐怖。他曾經變成一個同樣凶暴的人,掄著西瓜刀把少年時代所受的屈辱都報復回去,但是,這沒用,這仍然只是噩夢的一部分。
後來他說,我認識你的,你叫黃鶯,你還認識我嗎,我叫楊一。女的說,先生你真會說笑話,我不叫黃鶯,我叫飄飄,不過你要是把我當成那個黃鶯,我也無所謂。楊一說,公判大會的時候我見過你的,現在放出來了。女的說,噢哇,親愛的,溫柔點。
關於火藥槍轟腦袋的事情,他變成了一個失憶症,別人問他,他都想不起來了。在某個深夜他把這件事講給路小路聽,說著說著就哭了。這時路小路想起老丁:在你們年輕的時候,並不是只有逃命這一條路。路小路想,老丁的意思是要我們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假如是有人用槍指著你的腦袋,或者是指著你身邊人的腦袋,這時,選擇逃命也不那麼丟人吧。我願意自己的奔跑是一種追尋,而不是逃命,但這僅僅是我願意。
他非常恐懼,恐懼得近乎迷惘,後來是那女孩兒在遙遠之處扇了他一個大嘴巴,把他打醒了。
楊一給了她一百塊,女的說,先生你真爽氣,我還第一次遇到先付錢的呢。楊一就把錢塞到她襯衫里。女的返身鎖門。做事的時候,女的說,哇,親愛的你好威猛。楊一說,我小時候割過包皮的,所以威猛。女的騎在他身上,問,先生你有多久不近女色了。楊一想了想說,五六年吧。
後來他抖抖索索地從上面爬下來,衣服上蹭了很多鐵鏽,幹部們掐住我們的后脖子,把我們趕出廠門。我問楊一,爬上去了嗎。他很沮喪地搖搖頭說,上面加了個蓋子,還有鎖,爬到一半就歇菜了。
就是那天,我目睹了一場詩歌朗誦會。那是一個挺大的教室,據說這就是詩社。有一個詩人在前面朗誦,後面有二十幾個詩人在排隊,女生們圍著他們,眼裡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再後面就是一群佝僂著身體的窮光蛋,像農村裡的閑漢,抄著手,縮著脖子,面露痴獃式的笑容。楊一也是這樣一副形象。倒是我,雖不是大學生,看起來還有點英姿颯爽。有個女學生正在上面朗誦,下面的閑漢們呵呵地笑著,好像在看一出皮影戲。
班主任說,現在請大家起立。我們都站了起來。班主任說,請大家把褲子褪下來。我們面面相覷,打預防針都是捋袖子的,https://read.99csw.com沒聽說要脫褲子。沒有人動手。班主任指著楊一說,楊一,你是好同學,你先脫下來,給大家做個示範。楊一就把外褲脫了,掛在膝蓋位置。班主任說,把內褲也脫了。
有一天,楊一扔下遊戲機手柄,跟著他爸爸去農藥廠報到了。
在那個破爛、陳舊、散發著古怪氣味的化工廠里,他再次看到了曾經有人自殺的水塔,想起那一年,他爬上去,路小路在下面看著他。他在半空中感到世界是就像一塊集成電路板,滾燙的陽光和滾燙的鐵架子,幾乎讓他把持不住,那隻拖鞋代替了他墜落在草叢裡。
在去上海之前,楊一說,他會永遠愛著歐陽慧,因為他把處|男之身交給她,同時也得到了一份處|女之身的回報。可惜歐陽慧已經不再理他了,暑假里他幾次去找她,她的態度都冷冰冰的,最後歐陽慧告訴他:「我已經不愛你了,你還不明白嗎?」楊一不明白。歐陽慧就解釋說:「其實你根本不是我愛的那個人,只是在那個年齡上,我愛上了你。」這句話楊一也不明白,因為它本該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說出來的,而她只有十九歲。我想,假如一個女孩兒寫詩,她就有可能在十九歲的時候說出三十歲的話吧?可惜楊一才十九,而且距離三十歲還有差不多十年。他覺得,性|愛是不能遺忘的,那東西烙在腦子裡,怎麼說不愛就不愛了?歐陽慧就說:「你以後會想明白的。你走吧。」
我說:「他一直挺想見你,到現在還沒找到女朋友。」
她走了。我只送她到宿舍門口,我想我此生也不會再見到她了,包括楊一也是,她是來和他告別的,或者只是因為好奇才來看一看,當然,那幾本淫穢雜誌和狗窩一樣的床鋪,已經足以填補她的好奇心了。非常遺憾的是,她見到的人是我,我代替了楊一與歐陽慧說再見。
我問楊一,怎麼他媽的都窮成這樣,要等著餓死。楊一說,也不是窮,而是家裡的匯款沒寄到,大學生的貧窮和家裡有沒有錢並無直接關係,有些人家裡挺闊的,照樣吃不飽,因為上半個月就把錢花得精光了。要是我早半個月來找他,就能過上大款一樣的生活。
一起割過包皮,就會成為患難兄弟。六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孩兒是學生幹部,她很喜歡楊一,經常跟他一起出黑板報。當時我也和他們湊在一起。有一天,那女孩煩了我,就說,其實你根本不配跟我玩。我目瞪口呆,那女孩接著說,你也不配跟楊一玩。楊一聽了這話,對她說,得,我看我們倆都不配跟你玩。然後我們撂下那女孩,像一對同性戀那樣手拉手回家了。
歐陽慧說:「就是來看看他吧,好幾年不見。」
還是就著昏暗的燈光,楊一仔細端詳她的臉,他不能確定這個人是否就是當年的黃鶯,在她的頭顱一側,是一本攤開的詩刊,他又去看那些字。覺得自己很可笑,就閉上眼睛專心地消費。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和那女孩兒約定了,一個考清華,一個考北大,他們一起離開戴城,一起去別的城市。其實北京還有其他的大學,他們都不用這麼玩命。也是幼稚,沒辦法。後來那女孩兒跟他分手了,她去了南京,他去了上海。
我只告訴他,砍得很不是時候,他錯過了與歐陽慧的見面。我從一堆淫穢雜誌中翻出女孩兒的詩集,像還債一樣鄭重地交到他手裡,同時扔給他一根香煙。我想他此刻需要抽煙。
楊一撒腿就跑。
可憐的三炮在屋頂上等我們,起初他很高興,今天看到了赤膊女人同時又能吃到冰淇淋,後來,望遠鏡里的女工們一個個穿上衣服消失了,再後來天黑了,雲霞陷入暗藍,街燈亮起,屋頂上不再炎熱,無數蚊子圍著他飛來飛去。三炮還在惦記著冰淇淋,那個楊一和路小路為什麼還不上來呢?終於,他意識到我們是不會再上來了。他只能獨自從老虎窗爬下來,天色太黑,他什麼都看不清,一腦袋扎進了窗子里,摔進一堆破籮筐,人倒還好,只是把那台望遠鏡砸得稀爛。三炮哭著回到家,他爸爸一看,望遠鏡壞了,拎起棍子就打。這時候我和楊一已經洗好了澡,蹲在樓道里下軍棋了。三炮嚎哭著對我們說,你們賠我望遠鏡!我們說,你腦子有病,關我們屁事啊,又不是我們弄壞的。
我對楊一說,哥們,再見啦,你十年來的理想就是離開戴城,從此不做鄉逼,我現在親眼看到你的理想實現,非常之欣慰。楊一眼眶也濕了,說,小路你見到于小齊,替我問個好,還有那騷大姐曾園。
楊一站直了身子之後,開始跟女孩兒聊天,我叫楊一,今年高中畢業,我是某某化工學院的,你們叫什麼名字。黃瓜女孩兒說,我叫何麗娜。對面那個女孩兒說,我叫袁婷,我們也是剛畢業,去上海。我站在車窗外面破口大罵,你他媽的能不能稍等一會兒泡妞,你就不跟我告別一下了嗎。楊一對女孩兒們說,這是我的哥們,他是無業青年。黃瓜女孩兒居高臨下瞅瞅我:哦,無業青年啊。
我心裏非常傷感,跳下床,有幾本淫穢雜誌跟著我一起下來了。歐陽慧走進來,撿起雜誌看了看,臉上有點燒,嘲笑地說:「他現在天天看這個?」我說:「不是不是,還看些世界名著的。」我拽過一本《多情劍客無情劍》。歐陽慧說:「床都跟狗窩一樣了。」
十歲那年夏天,三炮帶著我和楊一去偷看女浴室。那是絲織廠的職工浴室,我們跟著三炮,爬到宿舍樓頂上,那是個坡頂房子,很陡,要是不小心就會滑下去,從三樓摔到地面上肯定完蛋。我們穿著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走在屋頂,三炮在屋頂上鋪了一件雨衣,我們趴在雨衣上,向著對面的女浴室張望,夏日的夕陽使眼前的景物處於逆光位置,什麼都看不清,但是異常美麗。屋頂上的溫度很高。這時三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望遠鏡,對我們說,用這個看最清楚。這是一台軍用望遠鏡,是三炮的爸爸從新疆帶回來的,非常稀罕。三炮用望遠鏡對著女浴室看,並且說,哇,真的看見了,有女人光著身子。楊一說,三炮給我看看。我https://read.99csw.com也說,三炮,快點把望遠鏡借給我。三炮說,望遠鏡借給你們可以,但是你們要去給我買冰淇淋吃。我們說,看完了就給你買。三炮不相信我們,讓我們馬上去買,然後才能看。
到了晚上,我們都餓壞了,喝了很多水,後來楊一說,也罷,小路你好不容易來看我一次,我總不能讓你餓著,為了你,我鋌而走險一次。他回到宿舍,從枕頭底下撈出一把西瓜刀,用報紙卷了卷,對我說,我們去打劫中學生。
回到學校,我們用飯票換了兩包煙,又去吃了點東西,還剩下一點飯票,明天吃早飯。夜裡我和他睡在一個鋪上,他提醒我,別再像從前一樣,遺精遺到他屁股上,他現在脾氣比我大,可能會為此殺了我。
做完這些事情,女的坐在床上,要了根煙。楊一陪著她抽煙。女的撈起床頭的詩刊說,你是文化人啊,還讀詩。楊一說,你他媽的別去碰,放下。後來他又說,我真的認識你的,不過呢,有可能你患上了失憶症,也有可能我精神分裂。女的穿上她的紅襯衫,說,親愛的你真有意思,我給你留個拷機號碼,下次你還找我。
三年級的時候,男生經常玩一種遊戲:面對牆根,比誰尿得高。那時候沒有人比楊一尿得更高的,他的絕技是捏住包皮,露出一小點口子,讓尿液標出來。這和高壓水龍頭的原理是差不多的,他可以尿過自己的頭頂,我們都做不到。同時我們都會躲得遠遠的,防著他的尿把我們的頭髮打濕了。他用這個絕技贏了無數的玻璃球、橡皮筋、冰棍、洋畫。
我揉揉眼睛。我終於看清了,她不是于小齊,而是歐陽慧。我把她錯認為于小齊了,而她也發現我不是楊一,我是路小路。
手術結束以後清點包皮,醫生髮現,班上坐著三十三個男生,而包皮只有三十二個。醫生說,肯定有人沒割。班主任說不可能,我們班上就三十二個男生,沒錯的。醫生又數了一遍,猛然發現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坐著一個女生!她是我們班上的留級生,留過兩級,和若干年以後的黃鶯是同一種類型的。她偷偷地坐在後面,把我們三十二個雞雞都鑒賞過來了。班主任勃然大怒,說,你為什麼不到樓下去跑步。女生滿不在乎地說,我今天來例假了,我不能下去跑步。
這時他不再憤怒了,進了農藥廠就沒什麼好憤怒的,拿西瓜刀砍過人又有什麼用?這裏很多人都使用過這種兵器,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再牛逼,也還是一個業餘的砍人選手,玩票而已,甚至連玩票都嫌遲。
他在某個縣城和一個老闆做生意,貨到付款,一卡車的農藥運到老闆那裡,錢卻遲遲不給他。一百萬啊。他蹲在老闆家門口,苦苦央求著。老闆說,你再等一個月吧。他打電話回廠,廠里說,要不到錢,你就提著腦袋回來吧。他在那個縣城呆了兩個月,打電話給大學同學,學習了製造汽油彈的方法,拎了兩個土炸彈去找老闆。後來他全身回到廠里,錢也要回來了,成了全廠的英雄、當年的楷模,連他爸爸都要向他學習,這種為了集體不怕坐牢不怕炸死的精神。
那一年楊一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揣著他的農藥宣傳單,帶著他的《害蟲防治指南》。他住在一個小旅館里,不知有誰扔了幾份過期雜誌在茶几上,他拎起來看,其中有一份是詩刊。旅館的茶几上居然有詩刊,也真見鬼了。他翻開雜誌,用一種嘲笑的表情瀏覽著,後來他看見有一個名字,他曾經非常熟悉,為之念念不忘。可那女孩兒的名字前面印著:四川。她明明是戴城人,怎麼會跑四川去了呢?她是他從前遇到的那個人嗎?
我跟著他走出學校,一路走一路勸,別這樣,抓住就判十年。楊一說不用擔心,搶完了就往大學里一鑽,黑咕隆咚的誰也認不出我們。還記得當年我們被人搶劫的樣子嗎?那伙小流氓一個都沒被抓到過。到了街上,黑漆漆的,冷冷清清,連中學生的影子都沒有,這是晚上,中學生都回家了。我說,操他媽的,選錯時候了。楊一說不要緊,附近有個衛校,都是女孩子,晚上有很多都會到化工學院來玩的,挑一個落單的搶。我說,你真是人性泯滅啊。
臨走前,她從背包里掏出一本書,說:「這是我最近出的詩集,你給楊一。」我接過那本書,看了看,書名叫《我的旅程》。我翻到作者介紹,這時我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女詩人,已經發表過很多作品,是南師大的才女,並且被歸入了某一個詩歌流派。歐陽慧笑笑說:「自費印的書,稍微自我膨脹一下,不要當真。」我說:「過謙了。」
在盛夏的時候,他去外省,那些名字聽上去都差不多的縣城。從城市再到鄉村,滾燙的陽光和滾燙的中巴車,車子里有人,有雞鴨,有一隻散發著膻味的山羊。他沒有歧視山羊,因為他本人身上也散發著膻味。夜裡住在縣城的招待所里,被子好像是被山羊睡過的,他也無所謂,因為這條被子比他大學時代的還略為舒服一點。

我說他笨,沒錢不會去借啊。楊一說,我們寢室里每個人都是舉債度日。我一看那寢室,完全就是狗窩,我都不用去形容了,反正讀過大學的人都知道。幾個床鋪上各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都只穿著褲衩,對楊一說:楊一,有煙啊,給我抽一口。楊一說,今天的課還去上嗎。下鋪的兄弟說,我走不動了,我會因為低血糖而暈倒在離教室四百米的地方。楊一就對我說,小路,你幫我到某某教室去,點名的時候答應一聲,然後你去給我弄點吃的,樹皮也行。
他一直沒回來,睡到第三天早上,有人對著我喊:「楊一,有人找你!」我從床鋪上伸出腦袋,看見一個女的站在宿舍門口,背著一個背包,戴著一頂貝雷帽,挺帥的。我當時睡眼惺忪,看見那張臉,幾乎從床上滾下來。
他頓悟了,進了工廠就下車間倒三班,第一年在昏天黑地中度過。他用甜言蜜語征服了車間里的阿姨和車間外面的領導,第二年調到供銷科,開始販賣農藥。很多人都認為,他很適合去做銷售,大概世界read.99csw.com上只有路小路知道他其實是個憂鬱的人。
這時我想起九歲那年,第一次看到他,他在坐在一輛黃魚車上,他爸爸騎著車子,後面有一口帶鏡子的大櫥,還有亂七八糟的雜物。楊一坐在車沿上,兩腳掛在外面,正在慢慢地啃一個包子。他看到我站在報春新村那幢樓下面,就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路小路。楊一說,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
我問楊一,你還愛歐陽慧嗎。
那天我把他送上火車,看著他急吼吼地跟兩個女孩調情,我想,所有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愛與性,追隨與叛逃,都可以留待以後去尋找答案了。我為楊一感到慶幸。火車帶著他離開了戴城。我返身走出月台,剛才還是人山人海,忽然變得空蕩蕩的,地上散落著好幾個鞋子,火車站有點像散場之後的電影院。
「小齊?」
楊一大四那年,我又去化工學院找他,沒找到。他失蹤了。下鋪的兄弟偷偷告訴我,楊一跑到學校外面去打電子遊戲,遇到兩個小流氓,結果打起來。以一敵二,當然不是人家的對手。楊一滿臉是血,跑回宿舍,抽出西瓜刀再沖回去。過了一個小時,他滿身是血地跑回來,換了一身衣服就走了。估計是把人砍了,有沒有出人命就不知道了。
一九九一年,在戴城郊區的運河裡,他告訴我,重點中學有一個孩子跑到農藥廠的水塔上,跳了下來。因為沒考上大學,就要去死,這件事我很想不通。我安慰楊一,放心,你一定會考上大學的,然後就此離開我,去偉大的首都北京。楊一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情,高材生落榜的先例有很多。我問他,如果考不上大學,那該怎麼辦,復讀嗎。楊一說他不會去復讀,他願意和我一樣在廠里做個工人。我說那挺好的,只要不去自殺,怎麼都好。
我告訴歐陽慧,楊一跑了,出事情了,不過看來問題不大,我在這床上躺了三天也沒警察來找我。只是要找到他不容易,得等他自己回來。歐陽慧說:「我不是來找他的,順路經過,來看看。」
那時候我就幸災樂禍地狂笑起來,楊一,這他媽的就是你的理想嗎,離開了戴城你沒有變成一個上海人,而是變成了乞丐。楊一沒力氣跟我鬥嘴,只是虛弱地說,不要誣衊知識分子。

當年,楊一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化工學院,他沒有去考清華。就算考了也沒用,他分數不夠。
後來有人敲門,他以為是查房的,拉開門,外面閃進來一個女的,爆炸頭,紅襯衫,一對大胸將他逼退三步。女的說,一百塊,好不好。楊一看著這種裝束,多年前的恐懼感忽然當頭砸下來。太他媽的可怕了。然而,與此同時,他感到下面起了一種反應,這是他少年時代經常體會到的,同桌的你,幽幽的香味飄到我的鼻子里,簡直就像條件反射。

這時他想,原來,這些年在人世無目的的遊盪,推銷農藥,討債,逃命,也可以視之為一種追尋。只是很可悲,最後追隨到了一個大胸爆炸頭紅襯衫的妓|女懷抱里,並且她還不承認自己就是往事。那就只能承認他自己是精神分裂了。
她是來化工學院的詩社玩的,她也寫詩,想起楊一也在這裏念書,就找了過來。歐陽慧的氣質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從前她只是一個穿著橙色校服的平胸女孩,經過了幾年時間,她變得成熟了,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彷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而她的神色又是這麼平靜。我想,世界就是這樣保持著平衡,我們不認識的人有一天會認識,而曾經認識的人卻會變得不認識。
揣過了汽油彈,他又有點恢復自信了,他沒想到自己也會變成個討債隊的,但這感覺還不錯。有一次跟著科長去某個縣城討債,十萬塊錢。對面坐著個鄉下土老闆,楊一拍著桌子說:「我會造汽油彈,你想想清楚。」鄉下土老闆怕了他,給了他們十萬塊的現金,讓他們寫收條。科長揣著那包錢出門的時候非常害怕,楊一不明所以。走出去五百米,後面走過來一個蒙面大漢,手拿一桿獵槍,對著科長的後腦勺轟了一槍,搶了錢就走。楊一站在街上,看見科長的直挺挺地倒下,腦漿和鮮血向著正前方甩出去。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他媽的變成鹽柱,他只能看著科長的死屍。有一隻蒼蠅輕快地飛來,落在楊一的頭上,蒼蠅腦子也有病,放著滿地的腦漿和鮮血不去舔,為什麼要爬到活人頭上?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說到歐陽慧。
後來,道路那邊走過來一群工人,看見了楊一,都大聲叫好,把廠里的幹部也引來了。幹部大駭,不久前剛有人跳水塔死了,害得廠里的安全獎金都沒了,怎麼又來了個不怕死的?幹部們在下面大罵,把我也揪住。忽然一團黑影飛下來,掉在眾人頭上,原來是楊一的拖鞋。我急了,扯著脖子對楊一喊,操他媽的,你還不趕緊下來,我要被抓到保衛科去啦。
兩天之後,我半夜睡在床鋪上,忽然有人摸上來,把我嚇一跳,那人也很害怕,說「什麼人」。我一看,楊一回來了。他非常臟,頭髮倒是剃得很乾凈,完全變成光頭了。他告訴我,那天拿著西瓜刀出去,他候在遊戲房外面,等那兩個人出來,深夜裡掄起西瓜刀一通胡砍,聽見一連串的慘叫,傷者鼠竄而去。他把刀扔進河裡,回到宿舍換了衣服就溜了。一直跑到杭州的親戚家,躲了一個禮拜,再打電話回學校,發現對方沒有報案,他就溜回來了。這時他很得意,說:「這輩子終於也砍了人。」
很多年之後,楊一坐在路小路身邊,手裡握著一個PS2的手柄,嘴裏嘀咕著傑克·韋爾奇的財富理念。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他對路小路說,要去掙很多很多錢,要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住著,要娶一個會寫詩的女孩兒,去開一個孤兒院,再也不要回到戴城。
割過包皮以後,我們比賽尿尿,楊一就再也沒贏過,他終於恢復了正常態。當時我們都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要割那玩意,割過了以後好在哪裡,這些都要等女孩兒們來告訴我們。
歐陽慧說:「行了,既然不在,我就走了。」顯然她並不https://read.99csw.com願意和我多交談。我送她到宿舍樓下,她說:「對了,替我問候一下你表姐。我特喜歡她。」我黯然地說:「我表姐出事了,被人害了。」歐陽慧愣了愣,吁了口氣說:「是嗎?那也太……太遺憾了。」
傍晚我們坐在大學的草坪上,周圍都是談戀愛的男女,抱著腦袋狂啃嘴。我問楊一有沒有女朋友,楊一說沒有,已經讀到大三了,一直荒著,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倒是很滋潤的。說到這裏又不免想起歐陽慧,唏噓一番。楊一考上大學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他問我有沒有女人,我不告訴他,免得他嫉妒死。那天聊著聊著,時間過得真快,我們又餓了,並且煙癮難熬。楊一就帶著我去學校的詩社,說那裡女生多,比較容易借到錢。我就嘲笑他,畢竟受過良好的啟蒙教育啊,到現在還跟女詩人扎在一起。
我搖搖頭,跑到那教室里,照著他說的,點名時候答應一聲,然後再溜出來。很麻煩,我也沒錢了,到哪裡去弄吃的呢?忽然在校園的小道上看見一塊手帕,女孩子的,我把手帕撿起來,再往前走看見一把鑰匙,我樂壞了,快步上前,尋找那個漏了口袋的女孩兒。再追上去,看見一個女孩兒的衣服下面飄出一張兩元的紙幣。這短暫的追隨她的旅程讓我發狂,上帝啊,兩元。我揣著那張錢,買了四個實心饅頭,一路啃著回到寢室,給了楊一兩個饅頭,他眼睛都綠了。我喝了一口水,抬頭一看,他手裡只剩一個饅頭了,我再喝一口水,另一個饅頭也就剩下一小塊了。下鋪的兄弟還在喊:楊一,剩下那小塊給我吧,求你了,我用手掌機跟你換。
那女的走了以後,夜晚還沒有結束。時間真是漫長啊,除了衰老特別迅速,其他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好像永遠都過不去。他想,在我們的一生中,難道就是用這種方式與往事乾杯的嗎?
楊一經常對我說,小路,我為你做過很多犧牲。我說去你的,我也犧牲了很多,沒少挨打,沒少被人羞辱。我又不是玻璃,搞得那麼愛你的樣子,簡直奇怪。楊一說,確實奇怪,都不是玻璃,彼此都沒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安慰,有點可惜了。
吃過了東西,總算可以下床走走了。這時有個胖乎乎的學生幹部跑進來,說,選人民代表呢,你們怎麼還沒填好。楊一大怒,說,老子肚子里都空著呢,飯沒吃飽,選他媽逼代表。抬手在選票上寫了個麥當娜。下鋪的兄弟說,楊一,幫我也填了。楊一說,你選誰。下鋪的兄弟說,柯林頓吧。還有一個躺著的說,我選機器貓。學生幹部說,你們這三個代表全是廢票。
那樣美麗的夏日黃昏,好不容易跑到屋頂上,卻什麼都看不到,這太遺憾了。我和楊一沒轍,只能從老虎窗爬下去,給三炮買冰淇淋。下樓的時候,剛洗完澡的女工,頭髮濕漉漉地端著臉盆走上來,對我們喊,小鬼,不要亂跑。我們竄到樓下,把所有零錢湊起來,只夠買兩根冰淇淋的。那個年代冰淇淋是一件非常奢侈的東西,我們能吃到斷頭冰棍已經很不容易了。看著白色的冰淇淋,聞到奶油的香味,我和楊一都忍不住了。其實我們可以合吃一根冰淇淋,把另一根貢獻給三炮,但我們實在太飢餓,再說爬上樓頂也很麻煩,我們就舔著冰淇淋回家了。
楊一回頭的剎那,是那女孩兒在人世中想到了他,還是在人世以外保佑他呢?他不知道。他只看到四個赤膊的搶劫犯,手裡拿著尖刀向他走來,呈扇形的,臉上都帶著殘忍的微笑。假如他沒有回頭,他將會被人捅死在縣城的小街上,他追隨她的旅程就此告終。他只能將這看作是一種天意。
我和楊一走在校園的道路上,他還是縮著脖子,襯衫敞開,露出奶頭,一雙塑料拖鞋在地上踢踏踢踏的。看上去很有魏晉風度,其實狗屁。我說,操,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我還以為你天天在實驗室里搞研究呢,你他媽的這哪裡是讀大學啊。楊一說,你這就不懂了,大學里分為兩種人,第一種是好好學習早日混上去的精英分子,一出校門就能找到好工作,第二種就是我這樣的,黑道帥哥,不用讀書,由你玩四年反正能混就混。這時我意識到,眼前的楊一,已經不再是當年爬上水塔發誓要考清華大學的少年了。
四年級時,我們正在教室里上課,教室門口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班主任是個中年女老師,她拍拍手掌對女同學說,女同學們今天上體育課,到樓下去跑步,男同學留下來。女同學嘰嘰喳喳地像穀場上的麻雀,呼啦一下都消失了,剩下我們這些男同學,不知道老師有什麼吩咐。白大褂醫生們在教室一角拉開一個屏風,也是白色的,看不見後面有什麼把戲,只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音。楊一湊在我耳朵邊上說,打預防針,你可不要哭。
楊一說,我也不知道。他又反問我,你還愛于小齊嗎。
那年夏天我們一起去農藥廠的水塔下面,水塔直挺挺戳向天空。穿過長草,道路越來越窄,化工廠里的氣味越來越重,草叢裡橫七豎八的廢棄鋼筋就像史前動物的骨骸。楊一說他要爬上去,真他媽的高啊,他跟自己打了個賭,假如能爬上去,他就去報考清華,假如爬不上去,那就聽天由命吧。那時候,他的眼神是認真的,他常年狡黠的眼神一旦認真起來,那就說明要出事了。
第二天中午,楊一走出旅館。天氣非常熱,縣城的景色讓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戴城,如今的戴城已經變成了一座現代化城市,街上不再有流氓,河裡也不再有游泳的少年。在酷烈的陽光下,他忽然想起,也是這樣一個夏天,躲在家裡和女孩兒親昵的場景。那已經太遙遠了,這中間隔著一個漫無邊際的人世。那女孩兒說,在夏天我們度過了僅有的十年,她要去這人世面壁思索,她說親愛的不要在北方定我的棺材。楊一站在縣城荒涼的馬路上,忽然回頭張望,好像那女孩兒在遙遠的過去呼喊他。是啊,她說過,十八歲的楊一隻是她在那個年紀上愛過的人,可是她當時不知道:這樣的決絕本身也是一種迷失,並不存在一個可以被拋棄的過去,並不存在孤立於生命中的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