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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最後的歷險記

第十九章 最後的歷險記

曾園說:「那很難說的,你他媽的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在賓館里,曾園說:「不是我不相信蝦皮,而是我比較相信自己。」
幹了沒幾天我就知道,為什麼這裏的顧客脾氣都這麼大。這家飯館的管理實在是太差了,酒樓規模大,人手不夠,還全都是新手,樓上四十個包廂根本連我們自己都會迷路,菜傳到哪裡去,只有天知道。有時候兩個人吃飯,面前堆了二十多個菜,顧客都嚇壞了,以為我們訛詐,而隔壁十個人坐了半個小時,桌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冷盤。更多的時候,菜的順序都完全不對路子,先上一道湯,再上主食,然後是熱菜,冷盤壓陣,顧客還以為自己吃西餐。
我點點頭,她說得沒錯,要去自己去。曾園對我揮揮手,汽車撂下我,絕塵而去。
曾園笑笑說:「那也行。」
「不要你的錢。」我說。
路小峰,有期徒刑五年。
有一天我去一個包廂伺候客人,當時我穿著服務員的制服,一身黑色的立領衣服,非常時髦,胸口還別著一個徽章,上面是我的工號:十三。包廂裏面是四個中年女顧客,看起來都挺有錢的。吃到一半,有個女的把我叫了進去,手指尖掂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說:「這是從你們菜裏面吃出來的。」我湊過去一看,是個半大的蟑螂。女的很鎮定,對我說:「你怎麼說吧?」我二話沒說,把經理叫來。經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見蟑螂也很鎮定,說:「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蟑螂呢?」女顧客說:「難道是我自己放進去的?」經理賠笑著說:「這樣吧,給您這道菜免單。」女顧客說:「這道玉米粒才幾個錢?要免單可以,全免。」經理說:「那我沒有權力決定,要不給您打個九折?」女顧客說:「我不要九折。你要不能全免單,就把這個蟑螂吃下去吧。」
我把這些事情告訴曾園,曾園大怒,尤其對喝王八湯的廚子不滿。她帶著我闖進廚房,那會兒還是下午,廚房歇著,只見幾個廚子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在打牌,大廚師和經理們都不知道去哪裡了。曾園拎了一把切菜刀衝過去,廚子們見了,四散而逃,好像一群被狐狸追趕的北京鴨。撲克牌在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樣飛舞。
車子要出城的時候,她把我放了下去,搖下車窗對我說:「路小路,我以後罩不住你了,本來你是會被王寶打死的。別再去找王寶的麻煩了。去找小齊吧。去吧。」
曾園說:「我找他?哼。是黃鶯來找的我,說王寶以前打過你,差點讓你挨了電警棍,這件事就算扯平了,以後不要再找麻煩了。扯平他個鬼。你啊,越虧越大。」
楊一說:「反正我的噩夢結束了。」
那年夏天,楊一接到了大學入取通知書,不是清華大學,而是上海的某一所化工學院。他既沒高興也沒不高興,表情有點古怪。同日,殘廢從莫鎮來到戴城,他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包來找我,我們問他去哪裡,殘廢說:「我去深圳找小齊,順路來看看你們。」
蝦皮說:「我不會出賣你的。」
有一天,我和蝦皮在儲藏室里打牌,那地方原先滿滿騰騰的,如今空蕩蕩一無所有。蝦皮說,小路,你不知道,這店裡剛開張的時候可熱鬧呢,各路流氓都來送花籃,炮仗放了整整一個早晨,把附近的聾子都吵醒了,他媽的如今變成這樣,真是邪門。我說,喪亂之年啊,流氓也有完蛋的時候。正在感嘆,外面呼啦一聲羅唣起來,有人大喊:「老曾和小曾都跑啦!我們的工資沒人給啦!」我和蝦皮跑出去一看,外面十來個廚子和二十多個服務員正在鬧,有人喊道:「曾園還在樓上,讓她出來說清楚!」洶洶的人群往辦公室里衝去,我們也跟了上去,踢開門一看,曾園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儘管她從前很牛逼,但畢竟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臉都白了。
我非常高興,不,是癲狂。我沒有同情心,哪怕過了一百年,你們說我沒良知,說我不懂藝術的美,不懂人性的復甦,不懂裝逼式的諒解。我和我的十六歲永遠不會諒解。就讓他死吧,我不需要通過懺悔走向天堂。
我回到報春新村,遇到高考結束回家的楊一。很長時間沒和他在一起,我經歷過的事情只好等暑假里慢慢告訴他了。和楊一在一起,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我會進入一種比較正常的生活里。我還是生活在報春新村,還是會去打遊戲,還是會防著呆卵闖進來看動畫片,我看到有些人在上班,有些人考上了大學,有些人呆在家裡做無業青年,今年十九,明年二十,這樣很正常,不會變成一個精神病。
「是的。」
曾園說:「剩下我和我媽,我媽早就去廣州的舅舅家了,她還不知道這個事。我本來打算明天也去廣州。」
男經理說:「那你被開除了。」
她說在夜裡看著自己家的熟菜店,有一種非常好的感覺,很安全,很平靜。在黑暗的街道上,只有熟菜店亮著一盞白熾燈,如果下雨,燈光會特別溫柔。爸爸媽媽在店裡忙活,哥哥在幫忙收錢,她坐在一個板凳上做功課。這些情景她都忘不了。後來我說:「曾園,我忽然想起來了,我小時候看見過你的,你爸爸的熟菜店就在報春新村附近。」
那天最後聽到的是:王寶,販毒。我完全呆住了,王寶也在上面,王寶,你他媽的終於要和我做個了斷了,可惜不是我捅死你,而是你找死。
曾園說:「去哪裡啊?」
我聽見:路小峰,盜竊,故意傷害。就這一條已經足夠把我嚇昏過去了,我那位沉默寡言的堂弟,瘸子三叔所有的希望,竟然這麼快就坐牢了。後來又聽到:黃鶯,藏匿毒品。我感到身邊的楊一震了一下,黃鶯這個名字,縈繞于少年時代的一場疼痛的春夢,此刻被高懸在專政武器的示眾台上。我努力想看清,黃鶯在哪裡,她是不是被反綁起來,有沒有剃光頭,但是那個距離太遠了,什麼都看不到。
我看著她,她說:「小齊昨天去深圳了。」
曾園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進去那幾天,我到吳縣去看小齊了,把你的事情一說,小齊都告訴我了。」
那天,鴻運大酒樓被掃蕩一空,現在它談不上什麼鴻運了,只有無窮無盡的霉運。我看著這一片狼藉的景象,不由得發獃。我也算見過一點世面了,在前進化工廠的時候拿著電警棍戳人,在數百人的喊殺聲中死裡逃生,但我想不通,幾百萬的家產怎麼一下子就沒有了。生命如雲煙,我已經知道了,現在知道財產read.99csw•com也是雲煙。
曾園說:「一萬。」
廚房更亂,很多廚子都是烹飪技校剛畢業的,根本不會燒菜,把手指頭剁進菜里的都有。至於那菜的口味,就只有上帝知道了。這幫廚子手藝很差,壞習慣一個都沒少,有一次我跑到廚房去催菜,一道王八湯,看見一個廚子在咕嘟咕嘟狂喝王八湯,然後往鍋里兌熱水。我說操你媽,這樣子的王八湯端上去,老子不得被人打死?廚子振振有詞地說:「我師傅說的,王八湯得自己喝!」
我們鑽出人群,打算回家,聽見有人喊:快去體育場看公判大會啊!人群呼啦一聲,扔下彩票,都往體育場跑去。我們也跟著跑了進去。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戴城的體育場都像尼姑庵一樣,不給閑人進去的,也不知道這個體育場造來幹嗎。它存在於戴城,卻不存在於我的回憶中,它在我的回憶中就是一堵又長又高的水泥圍牆,比較討厭,經常讓我繞路。開亞運會那年我曾經去過,在細雨微微的夜裡迎接聖火,我們化工技校是當晚表現最差的學校,還被點名批評了。除此以外,我在體育場里能看到的就是公判大會。順便說一句,那也是我生平最後一次看到公判大會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了一些小時候的故事,說她小時候,爸爸是個流氓,開了一家熟菜店,生意興隆,尤其到了冬天過節的時候。每天放學后,她就蹲在一盞白熾燈下面,看著爸爸用刀子剁雞剁鴨,砧板發出有節奏的巨響。
這時我想起一件事,我問他:「白錦龍那裡有沒有一個叫王寶的人?」我回到戴城以後,曾經去波頓商場找過王寶,他已經不在那裡了。我記得他對我說過,自己跟白錦龍混。
「你那麼恨他?」
和蝦皮相處時間久了,發現他不那麼討厭,至少在幹活的時候他很賣力。有一天我們干到深夜,蹲在夾弄里抽煙,我問他,為什麼要在這裏受罪。蝦皮說:「我以前根本找不到正經工作,連掃垃圾都沒人要我,後來曾園給了我一份工作。曾園對我很好的,就是打雜我也認了。」我問他:「你怎麼不去討債隊了?」蝦皮說:「我跟著白錦龍混的,後來發現他們販毒,我就不想玩了,會被槍斃的。」
那天我們出了賓館,上了一輛計程車,我以為她要去火車站,或者是汽車站,但她對司機說:「打表,去上海。」我問她,不是去廣州嗎。她說:「我從上海走,比較安全。」又說:「你碰到蝦皮,就跟他說一聲。」
我和曾園在一家小飯店吃飯。曾園告訴我,王寶被我敲了一棍,可惜傷得很輕,倒是我,掉在窨井裡,眉毛上拉出了一道傷疤,還被拘留,還賠了很多錢,這種做法完全得不償失。曾園說:「差點讓人來鑒定你有沒有精神病。」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曾園就睡在我身邊。我想了想,到底是我睡到她床上去了,還是她睡到了我床上。後來我確定,是她睡了過來,但她沒有把我弄醒。她的頭就靠在我肩膀上,柔軟的頭髮蓋住了自己的臉。那種柔軟,我在小齊身上也曾經感受過。
我想我再也不會去做一個小混混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問:「你怎麼罩我了?你賠了多少錢給他?」
在車上,她從黑色背包里拿出一沓錢,大概有一萬塊,點了一千給我,說這是我和蝦皮的工資,一人五百。我猶豫了一下。曾園說:「你別推了,把這些事情做掉,該給的錢給掉,我們就永遠再見了。」我接過錢,說:「好吧,原來永別只值五百塊。」她坐在我身邊,忽然抱過我的頭,再次捏著我的脖子深吻了一下。
聽完這些,我跑到彩票市場,那天我又有點神經質,看著那些摩托車,閃閃的,非常動心。我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買了兩大把彩票,一張張刮開。我希望自己能中一輛摩托車。我要去遠方,我再也不想留在戴城了。楊一和殘廢在旁邊緊張地看著我,我刮到第五張彩票時,楊一說:「五等獎!獎品是馬桶刷!」我說操他媽的,繼續刮。
曾園說:「但不包括『永遠不忘記』。」
「隨便你,」曾園說,「你現在忽然變得厲害起來了。」
一直熬過春節,我的病痊癒了。這期間,于小齊從吳縣給我寄了張賀卡,她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天氣暖和起來,我決定去找曾園。
我說:「媽的,會一門手藝就是好,跑到哪裡都餓不死。」我想想自己雖然讀了個技校,到現在還是不會修儀錶,看來有必要去珠海找大飛和小怪了。
楊一拍拍我,說:「小路,你什麼時候去深圳?」
我也有點難過,和她相處了好幾個月,雖然談不上知心知肺,到底也是有感情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這時意識到,她再囂張再厲害,也就是個十八歲的小丫頭。我伸手替她擦眼淚,曾園哭得更厲害了。她說,帥哥楚楚拋下她走了,爸爸和哥哥也拋下她走了,現在她拋下了蝦皮,這些事情都很操蛋。她說的原話就是操蛋,我也覺得挺操蛋的,但這種操蛋我只能旁觀,無能為力。
我說:「廣州,深圳,我都想去。」
在鴻運大酒樓里,我負責傳菜。有句話說得好,寧得罪廚子,不得罪傳菜的。可是我們戴城的人都好像不懂這個道理,經常對我吆五喝六的,還有人打我。店裡有規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盡量讓顧客感到滿意,絕不能讓人看出這是流氓開的酒樓。當然,店裡沒規定不許逃跑,凡是有人想打我,我就撒腿狂奔,他們也逮不住我。酒店裡鋪著豪華的地磚,只是質量有點問題,太滑,我們都知道這地磚厲害,穿著防滑的球鞋,很多顧客穿的都是溫州皮鞋,衝出來追我,只聽啪的一聲,早已四仰八叉摔了出去,沿著走廊吱吱地往前滑行,甚至滑得比我跑得還快。有些服務員腦子比較笨,不肯跑,就會被顧客暴打,不鏽鋼茶盤在腦袋上哐哐地敲,他們就哭。哭有屁用。
我說:「你不會明白的。」
曾園說:「躲啊,欠了一百萬,還不躲?警察不會抓我,他們抓我爸爸和我哥哥,但是討債隊的人不管這個,被他們找到了,我的手也要剁下來。以後我不可能回戴城了。」
那已經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了。
「你還真挺愛小齊的,為了她這麼拚命啊。」
楊一說:「這個人肯定被槍斃啊。」我對著司令台大喊:「王寶!你他媽的去死吧!」楊一和殘廢都很驚訝地看著我。殘廢說:「槍斃人,你也不九九藏書值得這麼高興吧?」我說:「你知道個屁,我今天高興死了。」我很想對他說,殘廢,可惜我不能把王寶的事情講給你聽,他馬上就要被一顆子彈掀掉腦殼啦,假如他從來沒有頓悟的話,他將因為自己的腦殼掀掉而明白過來,我操,對於掀掉腦殼的那位來說,實在很悲哀,但對他自己來說,這件事還真他媽的有點幸運。這些我都沒告訴殘廢,也沒打算告訴于小齊,她會怎麼想呢?我希望她忘記掉,徹底地,彷彿出生時那麼乾淨的,不帶一絲恩怨,沒有糾纏的痛苦。去深圳吧,笨蛋。
蝦皮說:「她自從跟帥哥分手以後,就有點神經兮兮的,你千萬不要在她面前提帥哥,她會發瘋的。你要像我一樣對她,她就會跟你在一起了。」
我說:「我條件也差啊,窮光蛋,長得也不如那個帥哥楚楚,當然比你是強得太多了。」
我轉回頭問曾園:「你有沒有什麼工作可以介紹給我?」
我說:「你可別替我答應什麼事情,免得把你自己也搭進去。」
學校已經擴建了,新的教學大樓正在建造中,從此以後,化工技校的學生再也不用一半上課一半跑步了。但這件事和我沒關係,我已經畢業了,與此同時我又覺得和我有關,是的,將來我說起這種可笑的場面,將不會找到證據了。那些消逝的東西最終會把我們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帶走。
蝦皮聽了這話,非常傷心地說:「曾園,都要分手了,你說點好聽的話可以嗎?」
出院以後,我還要每天去衛生所打針,打得我的屁股像草莓一樣。得了肺炎,我成了個老人,一直咳嗽,氣喘不過來,香煙也不能抽了。我每天呆在家裡,只有打針時才出門。有一天,我獨自在衛生所的走廊里坐著,屁股上又酸又痛,我在發獃,回憶自己發燒的時候,夢見小齊獨自去往莫鎮,懷裡抱著文森特。那女孩兒和那隻貓,踏上了她們的旅程。我非常傷感。後來看見大門口急沖沖地跑進來一伙人,為首的一個,大眼睛,眉毛立著,是個女孩兒。我認出來了,是曾園。後面幾個小混混攙著個血人,大聲喊:「讓開讓開!」我坐在走廊椅子上瞄了一下,沒什麼大問題,只是腦袋被敲開了。血人還在喊:「我操你媽!我砍了你!我砍了你!」我又認出來了,這個人是蝦皮。
我說:「你們家真是光榮傳統。」
我走進去,剛進門就滑了一下,這地磚有問題,我的鞋子也不太防滑。四個服務員一起來扶我,說,先生小心。我說我來找人的,應聘工作。他們就很勢利地放開手說,以後記得穿防滑的鞋子,不然摔死你個小|逼的。
喝茶就是談判的意思,她還真把我當個人物了,可惜我不是流氓,我只是一個滿腹怨氣的人。我說:「去他媽的逼,我根本不想看見她,小心連她也一起砍了。抽了我一皮帶,我還沒跟她算賬呢。」
人都跑光之後,曾園才回過神來,說:「你們倆為什麼不走?」

曾園說:「我去廣州。」
曾園看了我良久,說:「你要去,就自己去。」
曾園笑笑說:「我沒有青梅竹馬。」
我在心中問道,小齊,噩夢結束了嗎?
我們很奇怪,她爸爸和哥哥都逃了,為什麼不帶上她?曾園說:「我爸爸先逃走了,把剩下的錢都卷了,還帶了他的女人。」
最後一張彩票刮開時,我中了三把馬桶刷。太他媽的爽了,我身無分文,有三把馬桶刷,我決定送給殘廢和楊一各一把,可惜他們都要去遠方,他們不需要馬桶刷。我抬起雙手,將一把刮開的彩票拋向天空,楊一和殘廢也都抬起頭,看著彩票飛起,落下,它們像節日的焰火一樣,翻滾著,旋轉著,帶著已知的命運在空中吶喊。
這話說得我心裏有點難過。我說:「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拎著西瓜刀的樣子。」
曾園說:「吃什麼?吃蟑螂?」她走到我身邊,把我往後面一拉,說:「路小路不用吃,我來吃。」我聽了,立刻拽她,說:「我吃,我吃。」我手比她快,捏起蟑螂就塞進嘴裏,要了杯茶,連水帶蟑螂咽下去,並且很噁心地伸出舌頭給那個女顧客看,「看清楚了,吃下去了啊。」女顧客很惡毒地說:「你別走遠了,等會兒我再吃出蟑螂,他們還得叫你過來。」
曾園說:「好吧,隨你要死要活。還有一件事,你最好知道一下。」
王寶,死刑。
我說:「我不吃。」
我說:「你也要去治治耳朵,我是肺炎,不是肺癆。」
我們在賓館里坐了一會兒,蝦皮說:「我去白錦龍那兒探探。你們別走,我去一會兒就回來,萬一有情況,我給你們打電話。」
楊一說:「沒什麼。」
曾園在辦公室里給我開了張紙條,說:「你得先去做體檢,要有食品衛生上崗證的。」我拿著這個條子,跑到一家醫院,進去做了全套的體檢,驗血,驗尿,胸透,攤開手掌看看有沒有鵝掌風,後來跑到一個小間里,有個滿臉橫肉的醫生讓我把褲子褪下來,我以為他要驗我性別,不料他讓我趴在桌子上,我還沒反應過來,肛|門裡被他用棍子狠狠地捅了一下,我他媽的當場喊了出來:「啊!!!」醫生說:「喊什麼?很舒服是嗎?」我心想,操你媽,我的肛|門又不是下水道,有你這麼亂捅的嗎?後來想到我們化工技校的惡咒,所有的人都要被捅屁|眼,我才算平衡了一點。我捂著屁股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高鼻樑、白白凈凈的青年站在門口,估計也是來等著被捅的。當時我想,萬一是個女人,難道那醫生也這麼捅?或者萬一是個女醫生,我也任由她捅?這個問題倒挺有意思的,想著想著,屁|眼也就不疼了。
「你要是想去看小齊,我可以借錢給你。」
這妞脾氣太大了,我跟她沒法說話。後來我站起來,瘸著腿往外走。曾園說:「那條狗腿怎麼回事?也給人打了?」我大怒,說:「打針打出來的!」曾園哈哈大笑,說:「你瞧瞧你這個倒霉樣。」
那天在賓館里,天黑了,就我們兩個,沒有做|愛。我以為會有這件事,但是沒有發生。她哭過以後到裏面去洗澡,傳來沙沙的水聲,我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地等著她出來,結果她出來的時候穿得好好的,只是頭髮濕漉漉的,很好看。她說太累了,房間里有兩張床,她和衣睡在其中一張床上。我坐在椅子上,抽了幾根煙,看著外面的天色漸暗,市中心的霓虹燈亮了起來,從這個角度來看,戴城還是很繁華的。一節節車燈從道read.99csw.com路上閃過,在黑夜裡急速賓士的人可曾知道我在遠處注視著他們?
李霞來找過我,說工廠里損失很重,不過總算沒把電閘拉下來,農民工也沒有衝進生產區,他們僅僅只是砸了辦公大樓,哄搶了一些東西,打了一些人。比較悲慘的是車間主任劉福,他在逃跑的時候掉進了一個糞缸里,糞缸已經結冰了,他就在冰面上摔斷了大腿骨。
曾園說:「他跑了,我哥也急了,我哥管店的,討債隊來了頭一個就是剁他的手,他把家裡的錢也捲走了,帶著他的女人也跑了。」
我嘲笑地說:「你就算要找保鏢,也應該找我這樣的,怎麼能讓蝦皮去送死呢?」曾園說:「你他媽的說什麼風涼話?你怎麼半死不活的?」我說:「我得肺炎啦,會傳染的。」曾園說:「怪不得你沒去莫鎮。肺炎啊,傻逼,不知道戴個口罩?」

「她說,請你不要再去找王寶了。」
曾園說:「喂,黃鶯說了,要請你喝茶。你去不去?」
這時楊一很憂鬱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小路,我們的噩夢結束了。」
曾園說:「你先去洗澡還是先去吃飯?洗澡我就不陪你了,吃飯呢,我也不想跟你這個一身臭氣的人在一起。」我沒話可說,在掉進窨井並拘留五天之後,我身上的味道已經趕上一頭豬了。
我覺得羞辱不堪,掉頭就走,包廂被其他服務員堵住了,又進來一個男經理,對我說:「十三號,快點吃。」
我說:「想掙點盤纏。」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我從戴城看守所里出來,曾園開著那輛白色桑塔納在街邊等我。我回望看守所的大門,鮮紅的五角星就在正上方,天空灰暗得毫無內容,背著自動步槍的武警戰士挺立在細雨中,銀白色的刺刀指向天空。
李霞還說,廠里體念我一個實習生,如此搏命,以一當百,又搞出了肺炎,所以特殊照顧,我可以一直歇著,直到畢業。我謝謝她照顧我,僅僅是謝她,沒有謝廠里。後來我說,我的摩托車還在廠里,哪天要去開回來。李霞說,那車被砸爛了,現在扔在倉庫里。我想了想,我沒錢去修那車,暫且就扔在倉庫里吧。
他開酒樓借了一百多萬,還把自己的幾十萬現金搭進去了。沒過多久,現金沒了,工資發不出來,債主看見這種狀況當然也恐慌,上門討債,帶了好多人堵在店門口。討債隊的人也來了,據說還是白錦龍那伙的,只是我沒資格看到這個場面。曾園的哥哥沒轍,把住宅抵押出去,那年代房子也不值錢,抵了一部分的債務,那輛汽車也被人開走了,後面還有一百萬再也還不出來了。從開張到停業,這家大酒樓僅僅經歷了半年多的時間。
曾園說:「那也好,你們陪陪我吧。」
「這不用你管,我就要掙錢。」
我們三個在人群中仰望高處,高處站著十幾個人,都是犯罪分子。喇叭里嘹亮的聲音蓋過了人群的嘈雜。只是圍牆外面彩票市場的喇叭也嘹亮,還放鞭炮,未免讓公判大會略嫌失色。
後來,霓虹燈關掉了,路上的車燈也逐漸稀疏,以至於無。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著曾園,我有點疲倦,但這疲倦並非來自夜晚的睡意,而是從很久以來,緊緊跟隨我的東西,忽然斷裂了。
我問曾園:「去了以後呢?」
我沉默地坐到副駕上,曾園發動汽車。她問我:「在裏面挨打了嗎?」我鐵青著臉說:「沒有。」曾園說:「好漢啊,拎著棍子沿街追殺,居然掉到窨井裡去了。」我回想起那天在街上,王寶在前面跑,我提著棍子在後面猛追,一路上打爛了很多小吃攤。我認為自己肯定能追上王寶,我在化工技校天天跑步,沒幾個人能跑得過我,後來發現自己被王寶越甩越遠,我這才想起,這個人從前也是化工技校的。追他的時候,我沒看見地上有個窨井,蓋子被人偷了,一腳踩了進去,腦袋磕在井沿上,眉角劃了一道口子,破相了。後面憤怒的攤主衝上來把我扭送到了派出所。這件事挺可笑,但我不想笑。
「又是五等獎!馬桶刷!」
曾園說:「你他媽的,這種時候來惹我,你好死不死。」
我在一邊看得很開心,等著經理吃蟑螂。經理轉過頭,微笑著對我說:「十三號服務員,把蟑螂吃了。」我吧嗒吧嗒眨著眼睛,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經理說:「吃吧,不要緊的。」我說:「那你怎麼不吃?」經理對我瞪瞪眼睛,溫柔地說:「你是傳菜的,當然是你吃。」我說我不吃。這時候,外面圍了好多服務員看熱鬧,大家都勸我,十三,吃吧,吃吧。
我們湊近了過去,聽見有人說:「女的,還有女的。」再往前就看不到了,因為人堵得太多,把視線都擋住了,這樣我們就只能遙遙地看著,仔細地聽著喇叭里的聲音。
我和蝦皮都說不出話來。後來曾園站起來,說:「走吧,這個地方不能呆了。」我們跟著她下樓,把前門鎖了,把電閘也拉下來,又在店裡逡巡了一圈。最後,曾園從我們慣常抽煙的夾弄里走了出去,拐到一條小馬路上,一直往前。走出很遠之後,她忽然停下腳步,回望鴻運大酒樓的方向,我也回頭,只見灰暗無光的一串霓虹燈懸挂在高處,在白天看來,它們宛如一個白內障患者的眼睛。
曾園說:「真可惜。」
我到樓下去買了一點麵包,帶上來。麵包很難吃,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曾園啃了幾口,忽然低下頭,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我說:「那我去買點小籠包子吧。」曾園搖頭說:「算了,就吃這個吧。」

蝦皮說:「她爸爸當然有女人,還不止一個呢。」

我氣壞了,從玻璃窗里照見自己,確實很慫,半佝著的腰,身體是斜的,臉上還帶著點浮腫,走路的樣子像個前線退下來的潰兵。我從前很帥,走路一陣風,說話一串炮,現在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這也沒辦法,人都會老,只是我老得比較突然。
我驚恐地看著她,往後退了一步,怕她又捏著我的脖子吻我。曾園瞪了我一眼,說:「你怎麼這麼討厭?」說完把手裡半包三五扔給我,說:「本來要給你發獎金的,現在沒了,就這半包煙自己拿去抽吧。豬玀!」
那天,我獨自走到飯館後面的夾弄里,那裡很臟,堆滿了垃圾,還有泔水桶。這已經是三月里,傍晚的天幕是暗藍色的,天空中飄著很細的雨,春天已經來臨了。我坐在台階上,抽了一根煙,覺得不夠,又抽了一根。我想read•99csw•com這樣的日子何時會是盡頭?我何時能湊足一筆錢,修好我的摩托車,到吳縣去看于小齊?後來曾園走到我的身後,她遞給我一支三五,我繼續抽著第三根煙,覺得氣管里有點嗆。
鴻運大酒樓在戴城新建的新戴路上,那條路是八車道,這在我們戴城是絕無僅有的。為了造它,推倒了無數小巷,連我小時候流連忘返的少年宮也一起給滅了。鴻運大酒樓非常醒目的矗立在街上,外牆掛著很多條幅,上面寫著祝詞。門口兩個大石獅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衙門。到了夜裡,一片霓虹燈招搖,照得天地失色,只是那燈管的質量有點問題,不久就壞了半邊,變成鳥運大酒樓。這就是曾園爸爸最新投資的超級大飯館,據說大堂里可以同時開五十多桌酒席,樓上還有四十個雅間,也就是包廂。這個規模,在當時被稱為餐飲巨頭。
曾園惡狠狠地對經理說:「給她們全免單,再吃出蟑螂就算我請客。」
後來我去農藥廠的職工澡堂洗澡,換上曾園給我的乾淨衣服,順便回了趟家。我媽媽抱怨說,出差五天,也不打個電話回家。她又指著我的眉毛問,怎麼搞出這麼個大口子?我說,不小心掉進窨井裡了。這句話倒沒有騙她。我爸爸臉色哀慟,把我送出門的時候,低聲說:「小路,你要好好做人,千萬不要破罐破摔。」我說我知道了,跳上汽車揚長而去。
我腦袋暈了一下,我這條狗命原來是她用一萬塊換回來的。我說:「曾園,你帶我去深圳吧。」
蝦皮跑到我面前,要了一根煙,低著頭吱吱地吸了幾口。我看著他,心想,你也不要太自不量力,在這條沒人的夾弄里打起來,我絕不會手軟。沒想到蝦皮很幽怨地抬起頭,對我說:「路小路,你以後一定要對曾園好一點,你要是對她不好,我一定會殺了你。」我心想,你個神經病,腦子進水了。
我回到戴城就發燒了,燒到四十度,我爸爸和楊一在大雪紛飛之夜把我扛到醫院里,查出來是肺炎。我住了一個禮拜的醫院,那家醫院就是老丁去世的地方。燒退了以後,我覺得渾身無力,連走路都困難,後來才慢慢恢復過來。有天下午,我趁著比較暖和的時候,到老丁生前住過的病房裡去轉了轉,那裡依舊安靜,窗外的樹木已經掉光了葉子,對面的紅色屋頂是純白的,積了一層雪,也沒有化掉。唯獨陽光照在床頭柜上,一如我當初所見到的情景。
把蝦皮送進去之後,曾園在走廊里踱來踱去,根本沒發現我。我也懶得喊她,伸出腳絆了她一下,曾園趔趄著罵道:「操你媽!找死啊!」後來發現是我,她照著我膝蓋上踢了一腳,說:「你不是死到莫鎮去了嗎?」
曾園嘆了口氣,說:「路小路,我還真有點喜歡上你了。要不是你喜歡小齊的話。」
「還是五等獎!馬桶刷!」
有個廚子指著曾園,問:「你爸爸你哥哥都跑了!你怎麼說?我們的工資呢?欠了兩個月,到底什麼時候還?」曾園說:「我不管錢的,你們想拿什麼東西就隨便吧。」廚子們聽了,一聲吶喊,翻箱倒櫃搶東西,有人搬檯燈,有人搶電話機,有人扛沙發,還有人跳起來摘牆上的書法,玻璃櫃里的工藝品特別搶手,最扎眼的是那台傳真機,三個廚子抱著它在地上打滾。後來服務員也衝上去了,大部分是女的,搶不動什麼東西。有個中年女服務員衝到曾園面前,劈手給了她一記耳光,說:「操你媽!老娘拿不到錢,天天來扇你一個耳光!」這要是在從前,她早就被曾園砍死了,可是那天曾園捂著臉什麼都不說。我和蝦皮衝過去,架開那個女人,她兀自對著曾園痛罵不休。
我跟著她從安全樓梯下去,她對這個賓館挺熟悉,並沒有走正門,而是從邊門繞出去,連房間都沒退。我們跳上一輛機動三輪車,到了市中心的另一家賓館,曾園問我有沒有帶身份證,我說帶了,於是就用我的名字開了一個房間。這妞真可謂心思縝密,畢竟老流氓的女兒,不是白吃這口飯的。
快到勞動節的時候,天氣漸漸好起來,我們都盼著生意也能好起來。誰知附近幾幢大樓里爆竹喧天,有三家大酒樓同時開張了。他們吸取了本店的教訓,沒有招戴城烹飪技校的學生,而是從杭州、成都、廣州找來了一批廚子,手藝好,工資低,還守紀律。他們的地磚同樣光可鑒人,同時也防滑。報社又做了一批新聞稿子,表揚了這些酒樓。然後人家就說,曾園的爸爸就等著上弔吧。
蝦皮說:「還走個屁啊,走了就剩你一個人了。」
我在辦公室里找到了曾園,她身後還站著蝦皮。曾園似笑非笑地說:「終於來啦。」蝦皮說:「喂,路小路,以後我就是你的領導。」我說:「你是做什麼?」蝦皮說:「我保衛科的。」
略過九二年的春天吧。那大概是我一輩子最無聊的春天,哪兒都去不成,身上沒錢還倒欠了一屁股債。戴城的四月陰冷潮濕,雨下得很細,延綿不絕,年年如此。過於凄苦的天氣,街上的流氓都看不到幾個,只有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的上下班人流,叮叮噹噹按響一片車鈴。這時,你會覺得戴城也不那麼討厭了,它在喧鬧之中有一種寧靜,它的衰老與我們的年輕何其相似。
我沒心思聽他講這些流氓界的恩怨,我只問清了黃鶯的店址,第二天拎了一根鐵棍去找王寶。
我怕她誤了去廣州的車,推了推她。她在夢中哼哼哈哈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將要踏上什麼樣的旅程。後來我捏住她的鼻子,她醒了,很沒好氣地說:「你他媽的捏我鼻子幹嗎?」我說:「那你說我還能捏你哪裡吧?」曾園瞪了我一眼,說:「去死吧你。」她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我還是很欣慰的。
我嘆了口氣,要是開除了,我還能去哪裡混吧?只能回過頭,用一種憂鬱的目光看著蟑螂。這時,門口的服務員向兩邊撤去,曾園走了進來。
曾園說:「你沒事吧?」
黃鶯,有期徒刑兩年。
剛才吃蟑螂的時候我還好,這會兒看見蝦皮的樣子,有點噁心。我理也不理他,扔了煙頭,走回酒樓。蝦皮在後面說:「路小路,我看你就是個傻逼。」
蝦皮說:「有啊,帥哥啊,號稱情聖。以前在波頓商場看倉庫的,現在跟黃鶯搞在一起。」我說:「黃鶯這麼難看的女人,他都肯上?」蝦皮說:「黃鶯開了一個服裝店,生意很好的,她養王寶。」
「她說什麼了?」
曾園說:「幹嗎?」
曾園說:「沒錯沒錯。你九-九-藏-書和我說過話嗎?」
她走了以後,我繼續蹲在夾弄里,好不容易醞釀一點傷感情緒,也被她鬧得煙消雲散了。過了一會兒,後面有人捏我屁股,我很溫柔地說:「曾園,你不要這樣粗魯,好不好?」回頭一看,我大怒,是他媽的蝦皮。
我說:「你去找過王寶了?」
她說:「路小路,看來我永遠也不會把你忘記了。」
我說:「沒有。要是那時候找你玩就好了,我們就是青梅竹馬。」
我看著他,又看著殘廢,說:「不用這麼多人一起鬨過去吧?」我對殘廢說:「你去深圳,可別讓于小齊養你,不然你就吃軟飯了。」
我嚇了一跳,說:「永遠這種詞,最好不要去用。」
我問她到底怎麼了。她說,下午他們去紡織廠的俱樂部溜旱冰,結果遇到幾個小混混調戲她,就打了起來。蝦皮非常勇猛,可惜實力太差,旱冰場也找不到任何可供行兇的武器,反而是對方比較兇悍,以鐵欄杆為武器,將蝦皮的腦袋往上面撞,這種效果跟拿起鐵棍敲腦袋其實是一樣的。哐哐幾下之後,蝦皮頭破血流,被送到這裏來。
曾園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找蝦皮,也找不到。我對他的行蹤路線不熟。後來我把他的那份工資也花光了,就更不敢去找他了。七月初,我回到技校去拿畢業證書。班主任指著我說:「路小路,你被拘留了,本來應該被開除的。不過……」我說:「不過我要是被開除了,學校就收不到培訓費了。」同學都笑了起來。我懶得理他們,拿了畢業證書就走。
我搖頭說:「我都說了,跟她沒關係。我不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吧?」
曾園說:「你還挺臭的,這樣吧,我爸爸的大酒樓里缺跑堂的,你可以來試試看。一個月兩百塊錢,夠不錯了吧?我再給你加一百,三百。不過你得把肺癆先治好,我們那裡可不許傳染病人進來。」
殘廢說:「什麼噩夢啊?」
我說:「這都已經無所謂了。」
吃蟑螂事件之後,飯館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曾園的凱子,還說我跟蝦皮、曾園之間鬧三角戀,總之對我都很客氣。我當然也有點得意,沒辦法,當時才十八歲,老流氓的女兒愛上了我,還是覺得挺有面子的。不料流言蜚語傳到了曾園哥哥的耳朵里,他才是這家酒樓的當家人,一句話就把我和蝦皮送到廚房後面去打雜,每天通陰溝、扛垃圾、搬箱子,累得跟狗一樣,也沒有立領制服可穿了。擦鍋子洗碗的時候,這幫廚子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威猛先生。日他大姐。
「這是我和王寶之間的事,跟小齊沒關係。」
我問:「你爸還有女人?」
我對楊一說:「這個噩夢,現在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你知道個屁。人生的噩夢多著呢。」
曾園說:「好好好,我愛你。操。」
我虛弱地說:「別這麼野蠻,好不好?前陣子你還挺溫柔的。」
這小太妹其實很溫柔,這一點我領教過,簡直比她粗暴的時候更讓人受不了。我說:「我沒事,吃個蟑螂而已,你是老闆,怎麼能吃蟑螂呢?」
我說:「你不是說,除了你以外,誰也不能動曾園嗎?」
蝦皮對我說,黃鶯十幾歲的時候曾經把上過一個很出名的流氓,後來那流氓被抓進去了,黃鶯也就沒人罩著了,所謂的少女幫只是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她不是女流氓,戴城沒有女流氓,只有流氓的女人。蝦皮跟著黃鶯混,可惜資質太差,打架不行,相貌也慘了點,連做跟班都嫌丟人,就別說是面首了。沒多久他就被黃鶯拋棄了,王寶取而代之。蝦皮無奈地搖搖頭,說:「黃鶯是個傻逼,王寶把她的錢花光以後,就會去找別的女人了。」
曾園說:「你就嘴硬吧,等你來了,我好好收拾你。」
「每次都擔心他把自己的手指頭剁進去,可是從來沒有發生。」曾園說,「那時候我還小,看見他剁東西,我就很害怕。」
殘廢說:「我會剃頭的,我去做美髮師總可以吧?」
我們三個人上街閑逛。在體育場那邊,看到賣彩票的大場子,一等獎是摩托車,二等獎是彩電,當然更多的人贏到的是床單和勺子,更多更多的人什麼都沒贏到。我讓殘廢賭一賭,說不定能贏一輛摩托車呢,殘廢很緊張地說:「這是投機,我可不想把路費都輸光了。」楊一說:「他就等著你把路費輸光呢。」
後來她把我們帶到一個賓館里,房間已經開好了,顯然她做好了逃亡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會被那幫廚子鬧出來。既然廚子都知道了,討債隊的人肯定也知道。曾園告訴我們,這次追她爸爸的討債隊,就是白錦龍的手下。她開玩笑說:「你們現在要是去通風報信,我就死定了。」她這話顯然是說給蝦皮聽的,我不認識什麼討債隊的。
蝦皮搖搖頭,悲傷地說:「我的條件實在太差了,曾園不喜歡我。我很傷心。」
我仍然在鴻運大酒樓打工,不是我不想走,而是這個鳥店拖欠工資。由於下雨,鴻運大酒樓的生意非常差,甚至有一天吃了零蛋,對一艘餐飲航母而言,沒有顧客就等於沒有了能源,一切限於停頓。廚子們在廚房裡打鬧,服務員在大廳里打瞌睡,我們這些打雜的也清閑了,蹲在外面的夾弄里無所事事。後來,曾園的哥哥想了一個辦法,開除了一批不合格的廚子,還特地請了報社的人來報道,鴻運大酒樓為了提高質量開除了十幾個廚子!這種新聞,現在叫炒作,完全是為了吸引眼球的。可惜這位傻流氓完全不懂公關技巧,弄巧成拙,顧客看了這條新聞以後再也不肯到這裏來上當了。有一天下雨,有個顧客進來吃飯,大概穿的也是溫州皮鞋,不防滑,而且大廳里的地磚上沾著水。在十來個服務員的夾道歡迎之下,這位顧客像雜技演員一樣摔在地上,鎖骨斷了。這件事很不幸又上了報紙,從此就沒人來吃飯了。
女顧客冷冷地看著我,手指尖掂著蟑螂說:「怎麼樣?還要我喂你吃?」我不動彈,我倒不是怕吃蟑螂,燒熟的老鼠我都敢吃,問題在於,我不能在這種場合下吃蟑螂。她的手指很圓潤,指甲油是紅色的,難道我還要湊過去溫情地嘬她的手指?好讓她下面分泌一些粘液?好讓她愛上我?
蝦皮走了以後,曾園一言不發,我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五分鐘之後,曾園忽然站起來,從衣櫃里拿出一個黑色背包,說:「我們走。」我問她去哪裡,曾園說:「你真的相信那小子去打探消息?你也太笨了。」我說:「蝦皮對你很忠誠的。」曾園說:「沒有人對我忠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