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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溫暖的逃亡

第十八章 溫暖的逃亡

「你哪來那麼多錢啊?」
「到時候再說,我可能要在家照顧我媽,我媽身體不好。」
在元旦的時候,我開著摩托車帶她去我奶奶家,把文森特接回去。我們順便在奶奶家吃飯。我奶奶知道小齊家裡的喪事,也知道老丁是我的老師,她對小齊說:「我已經為你爸爸祈禱過了。」小齊說:「謝謝奶奶。」
她一直把我送到車站。早晨依舊很冷,天色陰陰的,我還是穿著那身工作服,一路走走跳跳,讓自己暖和起來。小齊裹在一件羽絨服里,一條白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顯得有點胖。事實上她一點都不胖。我上了中巴車,她把凍得紅紅的鼻子湊在玻璃窗上,對我說:「路小路,再見。」
事後我一直沒想明白,自己到底還算不算處|男。這個問題讓我想起遠在珠海的大飛,他也曾經在舞廳里被老女人握著,他說這就是破處。但是,我認為,這是錯的,肚子餓了去喝水,也能頂餓,但其實沒有攝入任何有機物。那個夜裡,我和于小齊之間發生的,我不能認為自己被破處,但我又情願承認,自己已經不是處|男。那麼,就算我把處|男之身交給了她吧。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紀念。
「就是李翔,我給他起的綽號,叫殘廢。」
小齊問我:「難受嗎?」
「他這個人,是個書獃子,可惜又考不上大學,只能蹲在莫鎮做他的書獃子了。」小齊說,「很失敗,太失敗了。」
後來這夥人都消失了,李霞讓我沿著土路一直往前,千萬不要上大路,走過去就是馬台鎮,一到馬台鎮就去派出所。她推推我,說:「去吧,最近不要回廠了,有事我會通知你的。」
于小齊說:「我爸就是這樣,知識分子,很虛榮。」
我把外套脫了,坐在板凳上,她出去打了點水,又用熱水瓶兌了點開水,讓我洗洗。我把自己弄得稍微乾淨了一點,看見桌上有麵包,抓起來就吃。喝水。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餓。
有一天我披著棉大衣到馬台鎮去找小齊,她問我風衣呢,我說回了一趟戴城,把皮風衣放回家了,又把這件皮風衣造成的麻煩跟她說了一遍,她很無奈地搖搖頭說:「小路,你還是別在這地方獃著了,趁早走吧。我也要走了。」
我說:「我不想去,我就想見到你。」說著,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居然有點要哭出來的樣子。我一身泥巴,又冷又餓,命在旦夕,與我想象中的自己相去太遠。我本來應該很牛逼的,甚至在片刻之前,我走在漆黑的路上,還有一種蒼涼的威風。天哪,我只是用電警棍戳翻了幾個窮困潦倒的農民工而已,我被人拖出去打死在田埂上,不會成為烈士,我逃亡在田野里也不是一個孤獨的旅行者,我只是個髒了吧唧驚慌失措的小混混。
我說:「我沒地方去。」
有了皮風衣才叫麻煩,廠里的工人沒幾個,小偷倒是不少,連破破爛爛的棉大衣都有人順走,就不用說皮風衣了。我有個更衣箱放雜物,但那箱子根本不牢靠,一鎚子就能砸開。我只能每天穿著皮風衣上班,不|穿的時候也把它挎在手上,要是去洗澡,我他媽的就把它寄存到保衛科。廠里只有兩個人敢穿著皮風衣晃進晃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廠長,而且廠長那件皮風衣的款式跟我差不多,工人遙遙地看見我過來了,以為是廠長,就做出認真工作的樣子。走近了看見是我,就罵我傻逼。後來隔著老遠就罵我傻逼,結果走過來的是廠長。
元旦之後的幾天,我經常開著摩托車去馬台鎮找小齊,廠里找不到我,非常生氣,後來車間主任劉福搞來一把大鎖,把我的摩托車鎖了起來,並且規定,每天下班以後到他那裡去拿鑰匙。我氣壞了,在廠里撬了一輛自行車,我照樣去馬台鎮。有一天保衛科長和勞資科長李霞把我叫去,說:「路小路,你這樣可不行,偷車太惡劣了。」我說,想讓我改邪歸正也可以,先他媽的把我的摩托車還給我。保衛科長嚇唬我,說:「再這樣,送你到聯防隊去!」我看著他,根本無所謂。這位保衛科長是個毀容的人,他以前在硫酸廠上班,不小心被硫酸噴到了臉上,整個成了《夜半歌聲》里的宋丹平,他的腦袋就像個地球儀,海洋部分是好的地方,陸地部分就是被硫酸洗禮過的。就這個樣子,不用把我送聯防隊,也足夠嚇唬我了。
「你錯了,我是跟他爸爸學的,他爸爸是莫鎮最好的剃頭師傅,其實那個鎮上也就只有兩個剃頭的。」
小齊說:「說了送給你的。」
小齊白了我一眼說:「你這麼安慰我,我可不樂意。」
「你別把自己搞得老氣橫秋的,以後有的是日子呢。」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不該說李翔很失敗,最好大家都活得很成功。」
我說:「我都忘記自己幹了些什麼。」
「說得也是。」
李霞說:「我不要緊,你還是快跑吧,你被他們認準了臉,抓住就沒命了。」她搖搖頭,又說:「你也實在太狠了。」
我結結巴巴說,有一點,不過它會好的,主要是太緊張了,根本睡不著。她的手漸漸地向我身上移來,伸進去握住。那種感覺對我而言還是第一次,天旋地轉的,被一個女孩兒握在手裡。我也去撫摸她,她說:「別,我今天身上不方便。」
我把腦袋湊到窗外去看,根本看不清,但喊殺聲比我https://read•99csw.com能看到的更為驚心動魄。我忽然想起,不久前那個被活捉的赤膊少年,也曾經站在屋頂上狂叫,現在他應該已經被槍斃了。黑暗中的喊殺聲就像無數個赤膊少年的陰魂要來報復我們。說實話,我雖然見識過群毆場面,但對這樣的混斗根本沒有經驗。我也嚇傻了,忽然一塊磚飛來,把我腦袋邊上的窗玻璃砸得粉碎。我趕緊縮回腦袋,一看屋子裡,人他媽的都跑得精光了,有人臨走把燈也關了,就剩下那女的還在黑暗中哭。我也跑吧。這伙農民工很快闖進了辦公大樓,乒乒乓乓砸東西,撬鎖。顯然,偷鋼材還不如直接搶現金呢。我沿著走廊往外跑,再反過來繞著辦公樓,往宿舍方向逃去。只聽有人在辦公樓里喊:「找到小芳啦!」那個叫小芳的女的大喊:「他們要強|奸我!」我心想,劉福你這張臭嘴,現在惹麻煩了吧?只聽眾民工齊聲大喝:「這還了得?砸!繼續砸!把他們廠的電閘拉了!」
當天夜裡我們就得手了。劉福指揮,幾個工人向工地上撲過去,用蛇皮袋套住一個小偷的腦袋,綁了綁就扛回了廠里。這種做法很古怪,好像我們是綁架犯。
到了門口,發現裏面挺熱鬧的,食堂那邊好像在開聯歡會,有人在唱卡拉OK,三五個學生隔著鐵柵欄大門,在吃烤肉串。我沒走正門,繞到旁邊,翻牆進去。走到食堂那邊,果然是聯歡會。我看了看鍾,這才夜裡十點半,我在田野里走著的時候還以為是凌晨呢。
我問:「你呢?」
那天在配電房門口,保衛科長教我怎麼使電警棍,我試了試,就把電警棍別在自己褲腰裡。李霞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大場面見多了,只是不要出人命才好。我又問她,有沒有後路,別他媽的外地人衝進來了,我們都沒地方跑,我最討厭死胡同。有個女工說:「後面有個牆洞,可以鑽出去。」這樣我就放心了。這樣在門口候了一會兒,幾個老弱殘兵都耐不住冷,進配電房裡躲著去了,只剩下我和李霞站著。外面的喊殺聲似乎近了些,只能盼望著他們找不到配電房,或者搶點東西就走,或者警察快點來。李霞說:「我去給你拿件棉大衣。」不知道是冷還是害怕,我有點發抖。
我說:「你還是省著點花吧,這是你的嫁妝,都花光了,你說你嫁給誰吧?」
「那你早點給我個迴音,我好準備一下。」
我悄悄對李霞說:「不知道我們廠里傷了多少個。」
我發現廠警並不好當。每天夜裡頂著寒風去巡邏,這也就算了,關鍵是我們廠正在打地基造新廠房,冬天太冷,土都凍住了,暫時處於停工狀態,那些鋼材、電纜都堆在工地上。固然有一個建築工人負責看管,但那傢伙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而且是個啞巴,強盜來了都不用捂他的嘴。他住在一個工棚里,晚上聽見動靜,就往棉被裡鑽鑽,反正他也喊不出個屁來。工地經常被偷,我對保衛科長說:「這也太離譜了,怎麼讓啞巴管工地?」保衛科長說:「要不你去睡工棚?」我搖搖頭,合理化建議,最後就是這種下場。
元旦過後,我又去了前進化工廠。我爸媽回到了戴城,媽媽的病還在康復中,只能歇長病假。為了讓她高興高興,我又要老老實實去做工人。這也沒什麼,小齊也在馬台鎮,我只想離她近一點。
在保衛科里,劉福坐在椅子上,兩條腿放在桌上,周圍站了十七八個保安隊的,我也在其中。這場面酷似老地主家裡用私刑。劉福很囂張,對著蛇皮袋大罵:「鄉逼,今天讓你生不如死。」我們這些打手都很緊張,因為從來沒有折磨過大活人,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生不如死。蛇皮袋掀開,所有人都傻了,原來是個女的,還挺年輕,長得有點慘,黃頭髮,臉上皴得不像樣子。這他媽簡直就像拜堂成親了,就差再給她個新郎。女的看著我們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放聲大哭。劉福指著我們罵:「你們這群傻逼,怎麼給我綁了個女人回來?讓我打她還是強|奸她?」女的一聽強|奸,嗷的一聲昏過去了。我們只好去掐她的人中,醒來后,她繼續嚎哭。
我問她:「多少錢?我給你。」
「這是不可能的。」我一邊往嘴裏塞羊肉,一邊含糊不清地說。
冬天的夜裡氣溫很低,霧起來,衣服和頭髮都濕了,這種潮濕的寒冷砭人肌骨。我掏出打火機,走一段路,點亮一會兒。冬天的夜裡沒什麼聲響,只有腳步,以及打火機的嚓嚓聲。越走越冷,後來頂不住了,我跑到田邊,從捆紮成堆的稻草垛里抓了好幾把,塞進懷裡。這樣走了很久,霧又淡了,看到遠處的燈光,我一直來到馬台鎮。
李霞說:「我不能走,路小路,你跟著我,我們一定守住配電房。」這時我不由得打量了她一下,真沒看出來,她這麼勇敢。李霞厲聲說:「路小路,關鍵時刻你可不能趴了!」這時,保衛科長忽然朝我手裡塞了樣東西,是根細長的棍子,我想這麼根棍子能頂鳥用,後來反應過來,這是電警棍。
小齊說:「你看我多有遠見。」她從手上的塑料袋裡拎出一件皮風衣,說:「這個送給你。」
「那你怎麼醒了?」
小齊說:「臭美死你,還臉紅。」
我說:「我哪有臭美?後悔都來不及九-九-藏-書。」
老丁說,經過了那樣的事情,他就對河流有一種恐懼感。被打穿了腦袋,直挺挺地死在岸上,非常幸福,像個烈士。假如沉到河裡,浮上來的時候就變成一個浸胖的死豬,腦袋都沒了,不懂事的農民可能真的會把自己當成個豬,把肉割下來腌著,過年時候燒一道鹹肉菜飯,這就太恐怖了。

那天她帶我到鎮上去吃晚飯,火鍋涮羊肉,吃得熱氣騰騰的。這頓飯開銷也挺大的,我懷疑她要把老丁那點遺產都揮霍殆盡。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得了多少錢,也沒問。
廠里就此事召開研究會,商量對策。我們都說,照這樣下去,沒有對策。廠長說,死也要有對策,不然廠里就要破產了。後來,車間主任劉福說:「你們這群傻逼,笨得要死。抓他們一個過來,好好修理一頓,他們就不敢來了。這群鄉逼就欠修理!」他說這個話時,右掌狠狠地往下一切,彷彿要把自己的下身切下來的樣子,其實是表示斬釘截鐵的意思。保衛科長說,這樣恐怕不太好,違法。劉福說:「你這個慫貨,白做保衛科長了。」這時廠長就說:「劉福的主意雖然有點冒險,但可以嘗試一下。這樣吧,劉福,今天晚上你帶隊,就按你說的來。」劉福一呲牙,說:「廠長,我沒說我要帶隊啊……」廠長說:「就這樣吧,散會。」
「覺得身邊有點空,就醒了。」
小齊說:「後來,那個大學生就跟我分手了。」
說起老丁我們又很傷感。吃完了羊肉,小齊說:「我東西都收拾好了,下個禮拜補考結束我就走。」

這故事我沒聽說過。小齊說,那天我離開了紡織學院,曾園在小齊的床鋪上睡覺,後來醒了,聽見大學生在宿舍走廊里訓于小齊。曾園聽了一會兒,就拎了一個熱水瓶走出來,照著大學生腦袋上扔過去,還好是空瓶,不然就出人命了。大學生懵了,撒腿就跑,曾園指著他的背影說,你要是再敢欺負小齊,我找人把你腦袋切下來。大學生回頭一看,扔熱水瓶的是個女的,大概覺得很羞辱,就跑回來論理,被曾園左右開弓扇了兩個大耳光。宿舍里的女孩兒們都湧出來看熱鬧,看到曾園抽男人耳光,一起怪叫,集體鼓掌。這次大學生跑掉了就再也沒回來。我聽完這個故事,雖然沒見到曾園的剽悍樣子,但還記得她拎著西瓜刀的絕代風姿,不愧是老流氓的女兒,給我們戴城人長臉了。
小齊把我帶到宿舍里,女宿舍在四樓,樓道口有一個大媽看守著。小齊讓我站在那裡,趁著大媽轉過身,我一出溜就竄了過去。進了寢室,這是一個十六人寢室,八張床,分上下鋪。房子很舊了,頭頂上的泥灰都剝落了,一片片地掛著。床是很牢固的木床。寢室里沒有其他人,床鋪也都收拾起來了。我問:「其他人呢?」小齊說:「我們三年級,早就回家找實習單位了,就我還在等補考。」我說:「你是不是成績最差啊?」小齊說:「嘿嘿,我文化底子差。」
她笑了笑,「我們還是第一次睡在一起吧?」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記得非常清楚,氣溫在零下七度。這在北方城市根本不算什麼,但是對戴城而言就超出了極限,這地方沒暖氣,冬天陰冷無比,在屋子裡獃著,那種滋味和室外差不多。很多北方人都受不了南方的冬天。
這次她沒跟我爭辯,而是微笑著看我吃肉的樣子,說:「羊肉好吃吧?你們廠的食堂一定很糟糕。」其實我們廠的食堂還不錯的,但我故意說:「很差勁,蔬菜就是白菜皮,葷菜就是槽頭肉。」小齊說:「那也太慘了。」我問她:「你們學校伙食怎麼樣?」小齊說:「我們學校有兩個食堂,大食堂比較差,小食堂很好,但是菜很貴。曾園都在小食堂吃飯,我有時候跟著她也能蹭點好吃的。」我說:「曾園家裡開飯館的,她應該帶個廚子來上學。」小齊說:「胡謅吧你。」後來她又說:「告訴你個事,那天你離開紡織學院以後,曾園和大學生打起來了。就為了這個,我跟大學生分手了。」
再後來,形勢完全逆轉了,很多人從圍牆上爬上來,但圍牆上有一道鐵絲網,把那些人的衣服都掛住了。正門口的人往後撤去,被電翻的人也倒拖了回去,他們開始向我扔磚頭,雨點般從我頭上落下來。我看看周圍,就我一個人守著這塊陣地,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裡了。我不想死,被這夥人抓住了,也許會把我抽筋剝皮,先奸后殺之。趁著這夥人還沒撲進來,我扔下電警棍,拔腿向著配電房後面跑去。只見李霞站在一棵樹下,對我喊:「快!這裏!」我一看,那兒果然有個洞。這一切就像一部電影,我陷入絕路,從暗道里脫身。我鑽進樹叢,也顧不得地上有多臟,手腳並用爬了過去。站起來一看,外面是冬季荒涼的農田,有一絲薄霧籠罩著,遠處的燈光不甚清楚,鼻子里聞到糞缸的熏臭。原來我已經逃出化工廠了。
她說:「剛才很多警車開過去,就醒了。」
我說:「殘廢對你還是不錯的。」
李霞和保衛科長面面相覷,後來他們商量了一下,李霞說:「要是這樣,我們安排一下,你先借調到保衛科來吧。最近廠里安全方面缺人手,你管夜班,白天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但是晚上八九*九*藏*書點鐘一定要回來上崗。可以嗎?」我立刻笑了,太好了。第二天我就從保衛科借了一身橄欖綠的制服,還像模像樣地戴上大蓋帽,逡巡在廠區。我穿著這身衣服去找于小齊,她笑翻了,說:「你穿著警服更像混混了。」我有點羞慚,把制服還給保衛科,還是繼續穿我的工作服吧。
黑暗中,有幾個人同時翻上鐵門,我一棍一個,都敲下去了。後來我腦子裡全都空了,把棍子也扔了,拔出腰裡的電警棍,隔著鐵柵欄,照著那伙人的脖子一通亂戳,前面慘叫著倒下一片,鼻子里聞到屎尿的臭味。那個朝我扔木棍的年輕人也被我電翻在地,躺在那裡抽搐。外面的人齊刷刷向後退。操他媽,人多有屁用,武器先進就是牛逼,難怪八國聯軍把義和團給打敗了。
貓很不樂意地叫了一聲。
「小時候喜歡,後來不喜歡了,覺得太孤單,沒意思。現在我爸爸葬在那裡,我又開始喜歡它了。」小齊說,「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到莫鎮去走走,那地方特別安靜,很適合度假。」
在黑暗中,我感覺到她緊貼著我的身體是這樣柔軟,她的頭髮也是軟的,狹窄的床很溫暖,取代了田埂上的潮濕和寒冷。我的身體在經歷了黑夜中的寒冷之後,對於柔軟和溫暖,忽然有了一種反應。
我說:「那你呢?」
我撂下她,獨自往黑暗中走去。走出很遠,回頭再看她,霧漸漸起來了,什麼都看不見。我就繼續走我的路。
「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機會。」
「不,我先去莫鎮過春節,然後去吳縣。你跟我一起去莫鎮吧?」
李霞嘆了口氣,說:「反正你是肯定已經撈回本兒來了。」
我惘然地看著小齊,她站在陽台上,好像有更多的風吹在她臉上,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河流般的渾濁。
于小齊說:「呸啊!」
我們幾個人快步往配電房跑去,配電房是工廠重地,在最偏僻的角落裡,有個小院子圍住,鐵柵欄的大門,鎖得緊緊的。我們狂按門鈴,過了一會兒,裏面走出來一個女工,說:「才九點半,你們就來查崗?」李霞說:「廢話少說快開門。」
我半躺在被窩裡,小齊順手把帘子也拉上了。我感覺自己有點像古代偷情的書生,很滑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片刻之後,宿舍大媽進來了,小齊說:「王老師,我正要睡呢。」大媽說:「啊喲,這麼冷的天,快上床吧,當心感冒。我走了。」小齊說:「再見。」我聽見門關上了聲音,她穿著拖鞋快步跑到床邊,一腦袋鑽了進來,和我並排躺下。
她不說話,站起來鋪床,把蚊帳放下來。見我不動,小齊說:「快點啊,等會兒查寢室的人就要來了。」這時,倏忽一下,頭頂的日光燈滅了,熄燈了。走廊里的燈光映進來,斜照在她臉上。她說:「喂,你不要這麼磨嘰。」我說:「好吧。」把毛衣和褲子脫了,穿著汗衫毛褲鑽進蚊帳,小齊一腳把我的衣服鞋子都踢到了床底下。
她說:「讓你不要那麼難受,好不好?」
我說好。
我說:「那我也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
小齊拽住我的袖子,故作神秘地問:「噯,她親你的時候,感覺怎麼樣?」
我們站在走廊陽台上,望見牆外的河。那是戴城的護城河,也就是京杭大運河,在冬天它沒那麼臭,河水散發著凜冽的光芒,和夏季完全不同。這時我想起老丁對我說的,一九六六年他還很年輕,身體非常好,也能橫渡這條河。他說他抱著槍從對岸游過來,對面探照燈一開,子彈啪啪地飛來,身邊有個同伴的腦殼噗的一聲,被掀掉了一半。他說自己掉頭就逃,連槍都不要了。游回去的那段路,非常的漫長,簡直就像游過了自己的一生。
我帶著她走進化工技校,學校很小,根本沒什麼可看的。這時還在午飯時間,裏面沒什麼人,我自然而然地把她帶上二樓,看了看老丁生前的辦公室。他那張辦公桌上已經有了新的茶杯,看來有一個新的語文老師及時地頂替了他的位置。
工廠里沒什麼有趣的話題,只有噁心的話題。上次我陪著曾園在廠里,也曾說過鉻酸的故事,很無聊,我這一輩子難道就是講些化工廠的笑料給別人聽嗎?我帶著她轉了一圈,她咳嗽起來,我就把她送出了廠門。在門口遇到了車間主任劉福,劉福指著我說:「你他媽的穿成這樣來上班?你腦子有病啊?」我瞪了劉福一眼,暫時沒跟他計較。
他對我說,要好好地活著,還這麼年輕,不要像他一樣,起初像個孩子,然後就老了。沒有自己的青年時代。青年都死光了。在河裡,被一顆子彈掀掉腦袋,所有的青年都這麼死了。他說,不要這樣,都這麼年輕,不會像他一樣窮途末路,在漫長的時間中不是只有逃命這一條路,還有其他路可走。
春節之前,馬台鎮的水泥廠繼續拖欠工資,那廠里都是外來工,要回家過年,連他媽盤纏都沒有,當然要造反。他們四處盜竊,什麼都偷,後來發現我們廠的工地是一個巨大的財富源,男男女女來了百十號人,嘿喲嘿喲地喊著號子從工地上搬鋼材,廉價賣給廢品收購站。起初警察還來管管,後來警察也管不過來了,因為這夥人還嘿喲嘿喲地從民宅里搬東西。馬台鎮就那麼幾個警察,相比之下,當然是民宅的安全比較重要。廠里只好自己組織九-九-藏-書保安隊,把工人都叫上,連生產第一線的都抽調過來,每天晚上守在那地方。就這樣,還是守不住,對方人太多,女人挺著胸脯朝我們撲過來,我們立刻軟了,齊刷刷向後退去。後面男人就跟上來搶鋼材,等到我們報警,那伙人就一鬨而散,影子都沒了。這麼連續幾天下來,我們都累壞了,很多人凍得感冒,連班都不能上,損失非常慘重。
吃過午飯,我和小齊告辭走了,奶奶一直送我到門口,也不知道是捨不得小齊還是捨不得貓。我開著摩托車,小齊抱著貓,把它掖在自己的羽絨服裏面。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就在城裡胡兜,後來到了我們化工技校的門口。小齊說:「停一停,我們進去看看吧。」
走到明亮的地方,我才發現自己髒得不像樣子,衣服上全是泥,裏面還有很多稻草,一隻鞋子被什麼化學品染成了絳紅色。這還算運氣,沒掉進糞缸里。我問一個女孩兒,有沒有見過於小齊。女孩兒很嫌惡地讓開身子,說:「你哪兒來的?」她說的是戴城口音,我馬上說,我也是戴城的。她總算相信了我,對著卡拉OK的電視機那邊喊:「于小齊,有人找你。」
我說:「我只是借車,根本不是偷。」保衛科長說:「狡辯,狡辯。」
小齊說:「我過年就能去上班了,掙得比你多多了。」
「別忘了,我剛繼承了一筆遺產。」
屋子裡很安靜,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我在靠牆的那半邊,床很窄,得半側過身體才能讓出一點位置,我努力往裡面挪了挪,說:「我還是睡外面去吧。」
我沒去派出所,我既不想報案也不想投案。經過派出所的時候,看見我們廠有幾個工人,鼻青臉腫地坐在裏面。我徑直向美工技校走去。
小齊說:「真冷啊。」她整個地鑽進被窩,頭靠在我的手臂上,並且,把身體側向了我。
正說著,遠處有一撥人沿著大路狂奔過去,李霞把我按下,我們蹲在土路上。只聽有人在說:「一定要抓住那個小子,十八九歲,短頭髮。弄傷了我們很多人。」後面的人說:「把住路口,別讓他跑了。」
後來李霞也鑽了出來,她環顧四周,說:「人呢?」原來保衛科長他們早就逃出來了,此時不知去了哪裡。這時聽見圍牆裡面有人喊:「搜,把那小子搜出來。」我和李霞躡手躡腳離開了牆根,沿著黑暗中幾乎不能辨認的田埂往前走。後來走到一條土路上,李霞說:「路小路,你走吧。」
後來,樓下有一些腳步聲傳上來。小齊說:「聯歡會結束了,你不能再坐著了,等會兒查寢室,會把你趕出去的。」我說:「沒關係,你給我找個男生寢室,我隨便什麼地方睡一會兒,早上就走。」小齊說:「都是低年級的男生,我一個都不認識,再說你外校的,查到了還是要趕你出去。你就睡我這裏吧。」我說:「那也行。」看了看其他床鋪,都只剩下床板了,這麼睡下去不會舒服。
小齊跑出來,一見我的樣子就明白了,「你又跟人打架?」
吃飯的時候我們聊起了殘廢。
我說:「我什麼都沒聽見。」
我說:「你統共也沒認識他幾天,分了就分了吧。」
有一天我在車間里蹲著。我那個修儀錶的包師傅,從來也不教我什麼技術,我就只能蹲著了。後來發現休息室的窗口有一個人在對我招手,原來是小齊。我跑過去,她笑吟吟地說:「你穿工作服的樣子真難看!」我說沒辦法,廠里就是這個樣子。小齊又說:「怎麼大冬天的還穿這麼薄的工作服?沒有棉襖?」我告訴她,廠里的工作服就這一個款式,比牢房裡還慘,如果怕冷那就只有在外面罩一件棉大衣了。她問我為什麼不|穿,我說本來有一件棉大衣的,洗澡的時候被人偷走了。
李霞說:「路小路,我一開始還對你抱很大期望,現在看來,你有點散漫。」我說:「李科長,不是我散漫,壓根就沒人教我技術,每天就是讓我去鍋爐房打水,一個車間的人喝水都是我去弄,他們就用這水洗飯盆,沖熱水袋,還洗衣服。我他媽的都成了熱水供應系統了。」
我跑到宿舍那邊,迎頭撞上保衛科長和李霞,他們本來都在宿舍里,聽見喊聲也衝出來了。與此同時,住宿舍的工人穿著棉毛褲的,穿著短褲的,乃至裸睡的,都衝出來四散而逃。有人大喊:「快去報警!」李霞一把揪住我說:「到底怎麼樣了?」我喘息著說:「來了幾百號人,辦公樓都砸了,說要拉我們廠電閘。」李霞說:「不行,車間里還在生產,要是拉了電閘就全完了。」我說:「李科長,你別管這些啦,快跑吧!」
我們進了配電房,李霞命令把門鎖了,又加了一把鏈子鎖,對我說:「你們守在這裏,絕不能讓人進來。」我看了看周圍,不由嘆息了一聲:兩個值班電工都是女的,保衛科長除了那張臉可以嚇人,再也沒有可圈可點之處,剩下還有兩個老師傅,雖然很堅決地要保家護廠,但實力也等於狗屁。所有人中間,就我一個是精壯小夥子。
我說我沒地方去了,夜裡這麼冷,不可能回戴城,只能來找她。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看著我。我這個樣子,混得也忒慘了,不免有點慚愧。小齊嘆了口氣,說:「讓你別在這廠里上班,你有病,幹嗎要到馬台鎮來啊?」
「你那剃頭的手藝就是跟他學九*九*藏*書的吧?」
她還說:「對啦,曾園回來啦,有空你可以去找她哦。」
「誰是殘廢?」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什麼都沒說。後來我聽見床底下有貓叫,我說:「文森特,文森特。」貓很乖地探出頭,我把它抱起來,問小齊:「就養在宿舍里?」小齊說:「是啊,可惜冬天,沒有老鼠,不然它開心死了。」我說:「我懷疑它不會逮老鼠。」小齊說:「我帶它去莫鎮過春節,然後去吳縣。」我把貓放在桌子上,它好像不太喜歡這樣,走到桌沿上,弓起腰往下一跳,又鑽到床底下去了。
劉福說:「不行,今天無論如何要讓廠長滿意。你們再去綁一個。」幾個保安隊的只好拎著蛇皮袋出去,到了工地上一看,一個小偷都沒有,似乎全都跑光了,猶自竊喜,佩服劉福手段高明,果然殺雞儆猴。忽然間,聽到嗚哇嗚哇的喊殺聲,遠處湧來成千上萬的外來工,都是水泥廠的,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無數手電筒的光芒,像開演唱會一樣晃動著。有人大喊:「化工廠把我老婆搶走啦,大家快來啊!」忽然之間,人群就殺到眼前,木棍磚頭鐵鍬也到了眼前。幾個保安隊的看見這架勢,拔腿就跑。有人衝到保衛科報信:「快跑吧!外地人全都衝進來啦!」

小齊說:「你睡我的床。」
「不怎麼樣啦,大姐!」
「以後呢?」我轉過頭看她。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聽見有個女生在寢室里對小齊說:「小齊,我把早點給你帶上來了,找錢給你。」小齊說:「好的。」我沒敢吱聲。等那女生走了,我伸出腦袋,看見桌上有燒餅油條和袋裝牛奶,都熱氣騰騰的。小齊說:「吃早點。」我從床上爬起來,在床底下撈出我的衣服,穿上。吃得飽飽的,又去樓下男廁所里放空存貨,然後啟程,坐中巴車回戴城。
我說:「老頭,你要是能多活個十來年,等我三十歲了,坐一起喝茶,你就知道我有多年輕了。」

我說:「還好,你爸爸活著的時候也沒歧視我。」
我說:「你爸爸一直以為你會跟我談戀愛,後來聽說你談了個大學生,還特別驚喜。」
李霞說:「廠里都這樣了,我怎麼能走?已經報警了,我們這裏太遠,警察也沒那麼快就到。」
她說:「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喜歡莫鎮。」
她進去之後,外面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幾個面部模糊的人來到我面前,隔著鐵柵欄門喊道:「這兒還有一個!」又有人喊:「配電房就在這裏!」我強忍住顫抖,說:「他媽的,搶點東西就可以了,別過分啊。」有個年輕的對我說:「再嘴硬,弄死你!」隔著鐵柵欄,一根木棍朝我飛來,砸在我胸口,疼得要死。後來那幾個人試圖拉開鐵門,但弄不開鎖,有一個人試圖翻進來,我大駭,撿起木棍,跳起來照著他頭上敲了一下,這人慘叫著跌了下去。這時,又有很多人跑了過來,指著我喊道:「抓住這小子,不能讓他跑了。」我也豁出去了,隔著鐵門大罵:「操你媽,工人階級有多厲害,老子今天讓你們見識見識。」
我把髒了吧唧的工作服脫下來,換上嶄新的風衣,真牛逼,還帶毛領子的,對著窗玻璃照了照,簡直就像我們廠長。我很開心,帶著她在廠里參觀了一圈,還告訴她那股刺鼻的味道叫鉻酸,能把人的鼻粘膜爛穿了。我說:「我們這裏的農民很無知的,撿了廠里的廢渣做地基造房子,結果那房子的味道比車間里還厲害,蟑螂都沒有一個,只能推倒了重新造。好多人都破產啦。」小齊說:「你們太缺德了,這種廢渣還讓人撿啊。」我又告訴她,不只是廢渣,工廠里排放出去的污水,似乎可能造成基因突變,最近有農民反映,魚塘里打上來的魚,腦袋上竟然長著角,隔壁的母狗生了六條腿的小狗,反正都很詭異。小齊做出很噁心的樣子,說:「好恐怖。」
「去吳縣?」
其實劉福的主意不錯,我記得於小齊說過,宿舍里抓了老鼠,就拚命折磨,令其慘叫,其他老鼠就不敢來了。只是這個辦法用到活人身上,不知道管不管用。
小齊說:「你也太刺|激了,幹嗎不去派出所?」
吃飯的時候,文森特跑了過來,小齊把它抱了起來,說它胖了。我問她是不是要把貓還給人家,小齊說,文森特的主人上個月也去世了,這貓現在沒人管。我說,那就給我奶奶養著吧。小齊搖搖頭說:「我養著吧。」
我挺不好意思地說:「我才不要去找她。」
後半夜我醒了,一看,她不在床上。我撩起蚊帳,腦袋鑽出帘子,看見她披著衣服在黑暗中抽煙。我也坐起來,要了一根煙。抽完了煙,她把衣服一脫,又鑽進被窩。這時感覺到她的肌膚,冰涼的。
我說:「不是啊,說不清啊。」我拽著她離開了食堂,一路上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我說:「我現在在被人追殺。」
她那樣子可愛極了,我閉上眼睛,她就被我永遠沉在了腦海最深的海底。
小齊呡著筷子說:「哎,被你這麼一說還真挺像的。雖然他不是殘廢,可是身上有一種殘廢的氣質。」
我說:「我本來就不會安慰別人,不過呢,你下次再要找大學生做男朋友,我拜託你也不要找那麼個混蛋。下巴上還留一撮鬍子,跟他媽陰|毛長錯了地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