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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

第十七章 死

「去哪裡工作?」
我說:「曾園呢?她沒來陪你?」
「對。」
于小齊說:「總算結束了。」
我說:「行吧,那就我們兩個送老頭走吧。」
我腦袋嗡地一下,說:「你們這兒天天死人的,你別弄錯了,再查查。我前天看見他還挺好的。」
那個過程很漫長,我們到外面去透氣,我抽煙,于小齊也要了一根。我們蹲在十一月燦爛的陽光里,聽著車間里轟轟的聲音,煙囪開始冒煙。于小齊抬頭望著那煙,輕輕地說:「爸爸。」
于小齊說:「李翔我是通知了,但他今天來不及趕過來了,反正我爸爸要落葬到莫鎮去,李翔在那兒已經看好墓地了,他會接我爸爸過去的。」過了一會兒她說:「李翔說起你,說你人特別好。」
我說:「你挺夠意思的。你今天來就為了告訴我這個?這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啊。」
因為太艷羡這件皮夾克,我就讓她到家裡來坐著,還給她泡了一杯茶。我對這女人有意見,老公死了都不出場。我本來不想對她那麼客氣的。
然後就是收骨灰,那要等很久,其他人都去吃豆腐飯了。本來是于小齊的姑父去收的,後來他嘀咕了一聲,說自己拉肚子,跑去上廁所就再也沒回來。我和于小齊進了火化車間,她手裡捧著一個預先準備好的骨灰盒子。那天上午就老丁一個人火化,算是包場了。我們戴城的殯儀館很變態,可以去親眼看著死人被拖進去、被燒掉的情景。有個工作人員大聲對我們說:「你們要看嗎?」于小齊搖搖頭,我沒好氣地對工作人員說:「我謝謝你,我們就坐這裏吧。」
于小齊說:「該留的都留了,這些都不要了。」沒過多久,屋子裡就全空了,剩下一些雜物,連親戚都不要的,散落在房間里,凌亂不堪。後來她姑父指著那堆發了霉的破書,問于小齊要不要。小齊說不要了,沒地方放。她姑父說:「那就賣了,還能稱幾十塊錢。」小齊臉色鐵青,從我兜里掏出打火機,就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燒書。一架子書,綿長不息地燒著,天花板都熏黑了。後來發現根本燒不完,小齊說,算了,還是賣掉吧。房間里全是灰燼,風一吹就跟地獄里的場景差不多。
我站起身,送她到門口,她說不用再送了。我忽然問她:「你到底愛不愛老丁?」她愣了一下,眼圈忽然紅了,說:「當然。」
「沒有。」
我說:「他活著的時候對我說,你很可愛。」

我問她吵什麼,她告訴我,于小齊的姑姑懷疑她藏了老丁的存款,還拿出一張五千塊錢的借條,說是老丁生前借的,要女碩士還錢。老丁本人還有一張八千塊錢的存摺,是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工資和稿費。這筆賬根本算不清了,到底是應該先還錢再分錢,還是先分錢再還錢。當時于小齊也在場,什麼都沒說,後來抄起一個掃帚打在她姑姑和姑父的腦袋上。
當天晚上,我們燒老丁的衣服,這次就我們兩個人。我和小齊在新村的花壇邊把衣服堆起來,澆了一點煤油,一點火,火苗子騰空而起,氣沖斗牛,把花壇里的樹枝都燎著了。老頭沒什麼好衣服,但還是挺耐燒的。我在打開最後一個包裹的時候,發現裏面還有一件皮夾克,我都沒見他穿過,在身上比了比,還挺合我身。于小齊說,這件皮夾克還是女碩士送給老丁的。我很喜歡這件衣服,但于小齊說:「不吉利,你真想要,我以後送你一件。」說完把那皮夾克也扔進了火堆,燒出一股臭味。
老丁落葬,是在一九九一年的冬至。本來我應該去送他的,結果那幾天我媽媽在上海動手術,我去照顧她,沒來得及顧上老丁。事後知道,那邊的事情都是殘廢家裡九-九-藏-書安頓的,于小齊和殘廢一直把老丁從戴城送到了莫鎮。女碩士沒出現,她獨自回到了她該去的地方,恐怕永遠也不會再來戴城了。我猜她是愛著老丁的,這一點她不會騙我,愛著就夠了,至於能不能為他送葬,在這個大得沒邊的世界上,在糾纏著痛苦的命運中,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
我說:「我也挺喜歡他的。」
這夥人都要鬧到後半夜才肯消停,有些走了,有些躺著睡覺,還有一些繼續打麻將,一直要到第二天天亮,才留下一個狼藉不堪的現場,讓我們打掃。
「因為他會永不安寧。」
我問于小齊:「怎麼他老婆沒來?」我又補充說:「我不是問你媽媽,是他現在的老婆。」
回到病房,我癱坐在凳子上,背靠著牆,看著旁邊那個昏迷的病人,儀器里嘟嘟的心跳聲。這聲音讓人放心。我希望老頭也能有這種聲音,哪怕他也昏迷了,哪怕再過一小時就死,總比這麼突然死掉的好。我還沒跟他道別呢,他就被人拉到太平間去了。我想起老頭說過的,他和死神之間是一場短跑比賽,這次不一樣,死神在終點等著他。
「還有呢?」
那天我在人頭濟濟的屋子裡找到了于小齊,她正蹲在廚房啃一個雞爪,非常認真地啃著,把雞的腳趾骨頭一節一節地咬下來,細細地啃著上面的皮肉以及軟骨。我走過去,也蹲下,對她說:「你怎麼躲這裏啃雞爪?」于小齊面無表情,把手指蘸到嘴裏嘬了一口,把半個雞爪送到我面前,說:「吃。」我說:「你也不至於給我吃半個雞爪吧?」于小齊說:「你不吃可就沒了,晚上肚子餓了自己去泡方便麵吧。」我很詫異,因為那天晚上的菜都是我去買的,足足有一個大圓桌的熟菜,怎麼一會兒的工夫就全沒了。于小齊說:「我好不容易搶到一個雞爪。」
我說:「小齊,你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女碩士忽然很認真地問我:「喜歡小齊?」她冷不防地擲出這個問題,我點點頭。女碩士看著我,那種感覺好像一個姐姐在看著她的弟弟。她說:「那你要好好待她。」我說我知道了,我也懶得解釋什麼。她說:「其他不多說了,我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見吧。」
我說:「等會兒收骨灰的時候,你千萬不能哭的,眼淚不能掉在骨灰上。」
九一年的晚秋,有個人來我家找我。我覺得她似曾相識,後來想起來,是我的現任師母,那個女碩士,老丁最後的愛人。她跟照片上長得很像,黑頭黑腦的,也不甚漂亮。氣質倒是不錯,穿一件皮夾克,蹬著一雙靴子,左臂戴著一個黑臂章。這種款式的皮夾克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披著它去開摩托車,簡直拉風到了極點,可惜我買不起。
「以後細說吧,今天不想說這個。」
她有點傷感,但沒有滿臉的哀痛,這一點給我留下的印象還不錯。說實話,我還以為會遇到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寡婦。三十八歲的老處|女嫁人,沒過一年丈夫就死了,其實她也夠背的,但我實在不希望看見她哭喪著臉的樣子,我對悲傷已經麻木了。
後來于小齊又拎下來一疊稿紙,說這是老丁的手稿,也燒。我說:「不要吧,燒了太可惜了,以後說不定給他出本書呢。」于小齊說:「這都是些廢稿,出書的稿子我都放起來了。燒吧。」我說:「那你要是給他出了書,一定要送我一本。」于小齊沒說話,一抬手就把稿子扔火堆里了。這件事做完,老丁生活過的痕迹便徹底消失了。
他的墳就在莫鎮的那片墓區,我後來還看到過照片,于小齊和殘廢,神情莊重地站在墓碑前,後面是彎曲起伏的山麓。墓碑明晃晃的,像一把砍刀的側面。
她告九_九_藏_書訴我,按照規矩,只有冬至和清明才能落葬,之前,骨灰寄放在殯儀館,反正離冬至也就一個月了。到時候她就去莫鎮,把老丁和她爺爺奶奶葬在一起。人死回故鄉,那裡比較溫暖。
一直熬到斷七。
我說:「你留點紀念的東西吧。」
我問她:「你媽沒來?」于小齊搖頭說:「怎麼可能來呢?她到死也不會來的。」這時我就覺得很傷感,到死都不能釋然的恨,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恨。我把女碩士的事情說了一點給她聽,她神情木然,只說:「那個女的,人還挺厚道的。」
她和老丁認識十年了,過去只是朋友,靠通信交往,這中間也見過幾次。去年她來到戴城,跟老丁聊著聊著,忽然決定結婚了。這挺像互聯網出現以後的網戀,可見網戀也不是互聯網帶來的東西,只要世界上有郵政系統,這件事就會發生。反正在我看來是有點瘋,不像三四十歲的人干出來的事情。但三四十歲的人談戀愛,究竟應該怎麼個談法,我他媽的也不知道。像老丁這種條件的,女人要是不瘋,我看也不會嫁給他。
進屋一看,一大圈人都在賭錢,押二八。于小齊竟然也在賭,我湊過去一看,她已經輸了一百多塊錢,臉都紅了。押二八基本上沒什麼技巧,只要不出老千,純粹憑運氣贏錢。看來她運氣很差。我對小齊說:「你下來,我給你贏回來。」于小齊嘟噥說:「輸了怎麼辦?」我說:「輸了算我的。」結果那天晚上我手氣非常好,贏了十來把,口袋裡塞滿了毛票,不但把于小齊輸掉的錢撈了回來,連我自己摩托車的油錢都掙出來了。坐莊的大叔直呲牙。後來我不想賭了,他們也沒攔我,大概覺得我手氣太騷包,還是早點滾蛋為妙。
女碩士說:「我是特地來看看你的,他在世的時候經常提起你,說你給他換煤氣,對小齊也挺照顧的。」
「我還是去馬台鎮上班。」
她在火光中看了我一眼,說:「你也是啊。」
我告訴她,我就是一個小學徒,目前在化工廠里混著。其他沒什麼好多說的了。
「你家裡真夠難找的,我在新村裡繞了三個圈子。」
她一坐下就說:「你這家裡可夠亂的。」我環視四周,床上有兩個煙缸,臟衣服臭襪子星羅棋布,剩菜剩飯空啤酒瓶都堆在桌子上,摩托車零件和維修工具把房間里的空地都佔據了,還有幾十盤錄象帶堆在書桌上。自從我爸媽去上海以後,這個家就徹底變成狗窩了。我對女碩士說:「無所謂,先混著吧,我媽生病住醫院了。等她回來就能收拾乾淨。」女碩士說:「你夠可以的,自己不會收拾?」我見她一進門就教育我,有點生氣,故意說:「我以前看見老丁家裡,也亂得跟狗窩一樣,我還特別納悶。後來我知道了,家裡要是沒有個女人,就會變成那樣。」女碩士聽了,瞪起眼睛要反擊我,又硬生生地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我說:「李翔也沒來。」
到了城裡我覺得很餓,問她餓不餓,她也說餓,但是什麼都吃不下,就想找個地方喝口水,坐一坐。我看見一個咖啡廳,這是戴城挺著名的地方,叫「犁人小驛」,犁人就是宰人的意思,裏面的東西都貴得離譜。我決定豁出去一次,帶她去揮霍揮霍。跑進去,中午剛開張,就我們兩個顧客。點了咖啡,喝了幾口覺得更餓了。于小齊對服務員說:「你們這裡有什麼簡餐嗎?」服務員遞過來一張菜單,瞟了一眼我們手臂上的黑臂章,說:「中午只有麵包夾培根。」我一聽,臉色都變了。于小齊獃頭獃腦地看著那張菜單,忽然之間,鼻子里嗤的一聲,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我十八歲那年很九_九_藏_書古怪,很多人都要我照顧。比如我媽生病了,老丁死了,又比如楊一的女人要打胎,我奶奶的貓讓人給踢了,殘廢在飯館里被人嘲笑為鄉逼,曾園失戀需要有個臨時男友……這些事情,有的很重要,有的很不靠譜。反正我當時也閑著,就都接受下來了。後來他們讓我照顧于小齊,這件事很悲傷,我也接受下來了。那已經是一九九一年的歲末,這倒霉的一年終於就要過去了。
老丁死了以後的那段日子,于小齊結束了上海的培訓,又回到戴城。按照戴城的規矩,人死了要做七,每隔七天大吃一頓,磕頭燒紙,搞得不亦樂乎。我去看過幾次,到了老丁家裡才發現,原來這老頭竟然有這麼多親戚,足足一屋子,也不知道誰是誰,其中我唯一能認出來的是于小齊的姑媽。這夥人像土匪一樣佔據了老丁的屋子,男的抽煙喝酒,女的扎堆嘮家常,小孩子尖叫著在大人的褲襠里鑽來鑽去,裡屋擺了兩桌麻將,圍了好多人在那裡賭錢。我跑到廁所里尿尿,一看那地方,都快趕上火車站的公共廁所了,水箱里沒水,馬桶里堆滿穢物,臭不可聞,草紙用光了,他們就把老丁的舊書放在馬桶邊上,隨便撕一頁下來擦屁股。我一看書名,《復活》,嚇得一激靈,差點尿在自己褲子上,老頭在冥冥之中一定氣得想坐起來,可惜不能夠啦,已經燒成灰了。我跑到他的遺像前面,默默地說:你別多想了,復活是不可能的了,我給你換一本《西遊記》吧。老頭的遺像盯著我看,目露凶光。
我點點頭,說:「反正那大學生也呆逼得很,分手就分手,沒什麼好留戀的。」
當天我又請假,反正就是疝氣。下午我把燉好的一個王八送到醫院去,另一個留著明天送。我拎著雨衣和王八進了病房,老丁那床鋪上空蕩蕩的,邊上那個昏迷的中年人照舊還在嘟嘟地叫著。我跑到護士台,問:「21床的人呢?」護士看了看我,用很冷靜的聲音說:「他今天早上去世了。」
她拉拉我的手,說:「那我們還能在一起混幾天。」
我找了一個小板凳,坐在她對面,問她到底有什麼事,直接說吧。女碩士從茶几上拿起一包煙,看了看牌子,抽出一根,點上,又指了指床上的煙缸。我把煙缸給她遞上,她吸了口煙,說:「我接到電報已經晚了,人都火化了,趕回戴城花了三天時間,昨天晚上和他們家親戚吵了一架,今天才抽出時間來找你。」
我一直打算去莫鎮看看老丁,順便找殘廢喝酒,可是我在此後的那麼多年裡,竟然把這件事忘記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些什麼,總之,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要緊的事情是否真的一定要去做,那又另當別論了。
「這新村比精神病醫院還繞。」我說。
于小齊說:「曾園去旅遊了,還沒回來。我沒通知她。」
我說:「是啊,真不容易。」
我說:「是啊,連死都這麼費勁。」
我們空著手離開了殯儀館。我開著摩托車,帶著于小齊從郊區回到戴城。不知為什麼,猛然從火葬場回到這個城市,覺得它很陌生,我就像一個異鄉人。在路上,她戴著頭盔,腦袋一直靠在我的背上,雙手把我的腰摟得緊緊的。她說,你再開快點。我把車速拉起來,全神貫注開車,風吹得我四肢冰涼,但我還是堅持著開回了戴城。
護士說:「21床,叫丁培根,是不是?」
「我都沒怎麼哭。你看我哭了嗎?」
十一月中旬,下雨。我把王八送到奶奶家時,車子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把我的骨頭摔斷,所幸車子還好。這件事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在奶奶家,我又見到了文森特,它還是老樣子,這貓特念舊https://read.99csw•com,看見我就很主動地蹭過來,在我的兩腿之間繞來繞去。被老費打跑的黑黑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于小齊說:「我姑媽打電報通知她了,沒迴音,大概還在野地里找石油呢。我媽當然根本不肯來的,但她昨天晚上也哭了。」

我在醫院的樓道里走了很久,到樓下去抽煙,一樓靜悄悄的,產房前面沒有激動地父親。老頭的死,好像把所有一切都擋住了。我冒雨走到小雜貨店,拎起公用電話,撥了上海的區號。當時猶豫了一下,我是不是該去做這隻報喪鳥呢?後來我還是堅持著把這組號碼撥完,宿舍阿姨去喊于小齊,我拿著電話,又給自己點了根煙,我在雨中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聲音。
小齊說:「我還得回美校,放寒假之前要有兩門課要補考,都是文化課,補考也就是過過場,多交個幾十塊錢給學校。然後就可以去找工作了。」
這麼聊著,時間就不那麼漫長了。後來工作人員把我們叫進去,還是那個講話不知輕重的傢伙,我看著他,心想,你丫要是敢說一句「燒好了」,我就把你腦袋按到爐子里去。不料他這回很懂禮貌,說:「請吧。」

她說:「可以啊,路小路,丁培根說你最擅長狡辯,你還真沒給他丟人。」
小齊說:「我怎麼覺得這麼痛快呢?」
「為什麼?」
關於收骨灰的事情,我就不說了,略去,否則我也成那變態的火葬場了。那天我們沒去吃豆腐飯,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于小齊跪在那排更衣箱一樣的鐵柜子前面,雙手合十,嘴裏不知道在念著什麼。我也跪下來,我在心裏對老頭說,老頭,咱們永別了,小齊就暫且交給我來照顧吧,萬一我照顧得不好,你也別怪我。
女碩士說:「我當然藏了,不過這錢是丁培根留給小齊的,我私下裡給小齊了。」
于小齊說:「肉麻死了。」
我想起他好多次用一種嘆息的口氣說到我和于小齊,他總是說,你們還這麼年輕。我想不明白他這句話里的意思,我還打算問問他,這句話究竟是暗示還是感嘆。現在是屁也問不到了。死亡就是置一切于不顧,踏上了另一種旅程,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恩怨都一筆勾銷。我很愛這個老頭,他要是我的老丈人,我就簡直要愛死他,現在只能用一種普通的愛來為他而悲傷,但這簡直不夠分量。我為什麼哭得那麼厲害呢?
「怎麼會?你爸爸聽說你找了個大學生,還挺得意的。」我說,「為什麼分手?」
于小齊站在靈柩邊,告別儀式的時候,每個人都走過去跟她握手,我落在最後。她兩眼腫得厲害,但是一直沒哭。在這個場面上我始終沒見到前任師母,也沒見到現任師母。倒是于小齊的姑媽,趴在地上大哭大嚎,說哥哥啊你的錢都讓那個女人騙走啦她這個沒天良的你走了她也不來看看你啊。于小齊的姑父義憤填膺地說,一定要把那個女人找到。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了,那個還在找石油的女碩士。哭完之後,他們就安靜了,好像之前並沒有哭過。
于小齊說:「一開始覺得鬧,頭昏腦脹的,後來我也想開了,還是熱鬧一點好。冷清清的,那就太難過了。」
那天我就陪著她,一直到天亮。人都走光以後,來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工人,開始搬傢具。我問是怎麼回事,于小齊說:「這些傢具都送給親戚了,房子要退還給廠里。」我這才知道,這套房子還是橡膠廠的,老丁死了,戶口上沒有人,就得還給公家。那個年代還沒有私房改制。于小齊說:「都搬走,我什麼都不要。」指揮搬家的是她姑父。
于小齊搖搖頭,說:「亂講。」
「那麼,再見吧。」
十一月下旬,天氣晴朗。https://read.99csw•com那天上午,我蹲在殯儀館的火化車間外面抽煙,追悼會已經結束了,老頭的告別展覽還算熱鬧,學校里來了人,報社也來了人,還有文聯的。悼詞念了足足十分鐘。老頭躺在那裡很安詳,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這樣比較好,我不大願意看到他穿著壽衣的樣子,好像年畫里的財神爺。總之,他很體面地走了,對一個小知識分子來說,這點要求也不算過分。
我失魂落魄,再次走進病房,坐在雪白的床單上。那床單已經換過了,不是老頭睡過的。我打開抽屜,裏面還有兩卷草紙,乍一看還以為是書,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連同他這個人。細微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從這裏望出去,外面是一棵棵發黃的樹木,一幢紅色屋頂的房子,紅得非常黯淡,倒是樹葉的黃色顯得刺目。天空是空無的,白得沒有內容,但我知道那毫無內容的白色其實是雲層,雨就是從那裡來到世界上的。我非常難過,握著雨衣的手心覺得冰冷刺骨。後來我把燉好的王八放在床頭柜上,對著空床說:「老頭,說走就走啊?太不夠意思了。」
于小齊說:「我跟大學生分手了。」
我問她:「接下來,你去哪裡呢?」
女碩士說:「是啊,聊得還挺好的。第一次見她,以前經常聽他說起你和小齊,我還在想,哪天到戴城來,要看看你和小齊。他把你們形容得很可愛。真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你們。」
外面吵得太厲害了,後來于小齊的姑媽衝進來,大聲說:「要死啊,我們都磕過頭了,你怎麼還躲在這裏?」于小齊「噢」了一聲,捏著雞爪出去磕頭。我獨自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著她跪在老丁的遺像前面,一下一下地把前額撞在地上,發梢沾著地上的灰塵。
「對不起,他確實去世了。非常突然,之前他的狀況很穩定,今天早上忽然不行了,都沒來得及搶救。」
那陣子,我還去馬台鎮上班,後來請了個長假,到上海照顧我媽。回到戴城時,老丁已經落葬了。斷七正是在元旦的時候,很喜慶,新的一年就要來臨了。那年冬天非常冷,下了很大的雪,我冒雪去于小齊家,進屋一看,這幫凍不死的傢伙個個都在。我也輸給他們,不就是吃點熟菜嗎,他們倒是場場不落。有個阿姨還拖住我問:「你是不是小齊的男朋友?」我說:「不是啊,你忘記了?我是你表叔的阿姨的乾兒子。」阿姨翻著眼珠算輩分,我趁機溜了。
「我去吳縣,上次帶你去看的那個學姐,她肯帶我入行。」她說,「你呢?」
「沒了。」
我問女碩士:「那你到底藏了錢沒有?」
我把一大把票子塞到于小齊口袋裡,留了幾張給自己。那已經是深夜,走掉了不少人。于小齊跑到樓道里燒紙錢,在一個臉盆里,火苗忽高忽低,映著她的臉。我幫著她一起燒,把折好的紙錢扔進去,它們無聲地化作了灰燼。
她說自己本打算過了年調到上海,就不用滿世界跑了,不料出了這個事情,看來還是得在這個世界上繼續跑下去。沒辦法,人的命,想怎麼扭轉都沒用,什麼樣的幸福都經不起命運的一個小玩笑。
不知為什麼,煙飄上去,樹葉就落下來了,掉了好多在我們腳跟。煙向著南方的天空中飄去。于小齊說:「爸爸去南方了。」這時我猛然想起了歐陽慧寫的詩,親愛的別在北方定我的棺材,冬天我要去南方。我身上起了一層寒慄。
我說:「沒什麼,應該的。你跟小齊聊過了?」
我跑到水房裡,沖了沖臉,又回到護士台,問:「現在人在哪裡?」護士說,已經在太平間了。我說要去看看,她不讓我去,說是已經通知單位了,按規矩,我要見到他只能是在追悼會上。我當著護士的面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