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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們都是殘廢

第十六章 我們都是殘廢

這時我看了看他的床頭櫃,冷冷清清的,別人住醫院,床頭都有很多水果,甚至還有鮮花的。那個年代送鮮花還很少見,也不懂規矩,送一束菊花的都有,要是在外國就被人砍死了。老丁的床頭櫃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束陽光照著,代替了那些禮物。我有點慚愧,身上沒幾個錢了,不然也該給他帶點水果之類的。
楊一說:「哥們,你腦子有點不拐彎,祝福個屁啊。你應該祝福那個大學生被汽車撞死。」我說:「我也贊成。」殘廢搖頭說:「這太過分了。」
楊一說:「因為戴城人全是傻逼。」
我把茶杯端給他,他喝了口水,接著問我:「小齊為什麼不不和你談戀愛?」
「不會的啦,我們同病相憐吧。」
殘廢說:「我也很愛她。」
我說:「我社會渣滓嘛。」
那時候我腦子好像猛然開竅了,那還得謝謝表姐老師,要不是她帶我去連看四本經典影片,我可能到現在還在看香港武打片呢。當然,只是開了一個竅,想打通經脈還早著呢。那天夜裡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大飛和小怪精神挺好的,我和表姐老師都不行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去了個小飯館吃了點東西,大飛和小怪就走了,我送表姐老師回家。我們騎著自行車,表姐老師的車子很小,上橋的時候頗為費勁,我在她背後推她。戴城河多橋也多,推了多少次我都忘記了。

本來,請他吃完飯,把他送到長途汽車站,我的任務就完成了,結果出了岔子。吃飯的時候,鄰桌有個傻逼喝醉了,先是在飯館大吵大鬧,我們不免多看了他幾眼,醉鬼忽然認準了殘廢,跑過來對他說:「你看什麼看?」殘廢嚇壞了,本來是講普通話的,慌裡慌張的,舌頭沒捋直,一不小心露出了鄉下口音,說:「我沒看你。」
我說:「喂,老丁生病了,你們不去看看他?」

路上我問殘廢:「你從小就認識于小齊的?」
「什麼店啊?」
我說:「你也不賴,還記得這倆王八。」
老丁說:「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嘲笑我。」
我們玩了好幾個回合,我索性把殘廢晾在一邊。後來發現香煙抽完了,我掏出那張五十塊的鈔票給殘廢,說:「幫我出去買包煙,紅塔山。」殘廢答應了一聲,拿著錢出去,過了一會兒跑回來,把香煙給我。我拆開煙,分給眾人,才抽了一口,所有人都說這是假煙。黃毛對殘廢說:「你個呆逼,不是本地人吧?難怪別人蒙你。」殘廢哭喪著臉說:「那我賠你一包吧。」我說不用,帶齊了人馬,大概有十來個人,然後拽著殘廢出去算帳。殘廢指了指馬路對面的一個香煙攤,說:「是他。」我們一伙人涌過去,凶神惡煞,面帶微笑。我拿出那包紅塔山,對攤主說:「假煙。欺負我兄弟?」攤主立刻慫了,說:「換給你,換給你。」闊逼說:「假一罰十吧。」攤主說:「我小本經營的……」話音未落,闊逼抽了他一個耳光,一腳踹翻了煙攤,我們每人拿了一包外煙,拆開嘗了嘗,覺得味道不對的就再換、再嘗。殘廢對我說:「你也適可而止吧。」我就對眾人說:「算了算了,每人拿一包煙走吧。」這時候不但香煙被掃空了,煙攤上的錢也被搜刮一空,攤主早就跑出去八里地了。幹完了這些,我們擔心攤主喊人來報復,就相互打了個招呼,四散而去。
那天我就在他病房裡坐著,他精神不錯,起初話也挺多的,後來有點講不動了。我正打算告辭,外面走進來一個黑皮膚、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年齡和我相仿,手裡拎著一袋水果,還有兩個王八。他一進門,老丁的精神又來了,說:「李翔來了。」
後來殘廢問我們:「你們戴城的人,為什麼那麼討厭鄉下人?」
我說:「老頭,這次你和死神之間的賽跑又贏啦,你運氣真好。」
大飛說:「小路,你也跟我們一起去珠海吧。」
殘廢站在那裡,不說話,光是瞪著我。我在黑暗中努力地與他的眼睛對視,好像彼此都把對方當成是黑夜中的噩夢,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看清楚它。過了好久,他扶著門框說:「小齊不會再回到莫鎮了。」我心想,你知道個屁,她也不會再回到戴城了。我們都是多餘的人,我們都是殘廢,我們都很年輕,這樣總可以了吧?
我說:「沒有啦,我這個社會渣滓。」老丁說:「你要是努力一點,將來還是會有出息的。」我說:「我謝謝你抬舉。」老丁說:「前陣子我還以為,小齊會和你談朋友。」我說:「別提了,我白挨了你老婆一頓臭罵,壓根沒這件事。」
闊逼說:「小路,你他媽帶了個什麼人啊?」
我家離醫院很近,我徒步走到那裡。醫院里冷冷清清的,我到住院部門口時,被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子攔了下來,告訴我下午三點才能探視。那時候才中午,我求了他半天,他不肯放我進去。這些老梆瓜壞透了,他們過了五十歲之後,唯一的使命就是看守住某一扇門,向所有人低頭哈腰,單單把我們這些青少年攔在門外。這是他們唯一的樂趣,也是唯一的尊嚴。
這酒一直喝到深夜,楊一搖搖晃晃地回去睡了,臨走前跟殘廢互相拍肩膀,拍得胳膊都快脫臼了。夜裡,我睡在裡屋,殘廢睡在外面。我看他有點醉了,估計他很快就會睡著,誰知關燈之後沒多久,殘廢忽然從床上爬了起來,站在我的房門口對我說:
我說:「實話告訴你吧,她有新男友了,是大學生,就那個紡織學院的。」
那天晚上都喝多了,我摟著楊一說:「你看人家散文家,從小就有青梅竹馬。我呢,從小就你一個玩伴,我們這叫什麼?竹馬竹馬?」殘廢笑得把啤酒都噴了出來,說:「小路,你說話真好玩。」
「比上海人惡毒吧?」
我繼續看他的散文,那篇文章是講雅緻的生活的,蘭花啊,古書啊。看得我都笑了,我說丁老師,你家裡那幾本書都破成什麼樣了,陽台上種的是蔥,你寫什麼雅緻生活啊。老丁很鬱悶地說:「你怎麼這麼粗魯?一點也沒改變!」
我難得見到楊一,他複習功課很忙,再說他也失戀了,不會有心思來安慰我。他比我還慘,天天得看見歐陽慧,看得見摸不著的事情是最痛苦的。我比較好,眼睛一閉就什麼都過去了。十八歲的失戀並不是夢醒,而是跌入了一個更深的夢裡,人要到了中年,腦子裡全是屎,那時候失戀才像夢醒。有一天夜裡我回到家,看到楊一塞了張條子在門縫裡,說于小齊下午來找過我,見我不在,就去找他了。我上樓去敲楊一的門,他還在複習功課,只告訴我,于小齊九九藏書給我帶了點東西,都是吃的,還有一部分是給呆卵的。我接過那個裝著零食的塑料袋,心裏很迷惘。我問楊一:「于小齊培訓結束了?」楊一說:「沒有吧,只是周末回來一趟。她沒久留。」我就拎著零食下樓了。晚上吃著她的零食,猜測著她找我有什麼事。我沒再給她打過電話。
殘廢說:「你也,跑得,太,快了。」
我看出來了,殘廢是個書獃子,雖然沒考上大學,他照樣呆。我帶他去見識見識什麼叫大場面,穿過解放路,到了「藍國」,裏面全是小混混在打電子遊戲。我一進去,好幾個人招呼我,都是技校同學,其中有闊逼黃毛。闊逼在炭黑廠上班,手指甲黑得跟眉毛一樣。黃毛在乳膠廠上班,順手塞給我一把避孕套,都是半成品,細一看才發現是乳膠手套上剪下來的手指部位。殘廢看呆了,我讓他把王八和書都放在地上,選了一台遊戲機,教他打「街霸」。殘廢很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注意力完全不在遊戲上。
殘廢爭辯說:「我不會一輩子剃頭的。」
我說:「你他媽的書獃子啊?這種事情還要計較?」
我說:「喝酒就是喝酒,你他媽的別再抒情了。你要是把自己當一個散文家,就會很敏感,要是把自己當成是個剃頭的,你就無所謂了。」
我說:「這老頭就只會說這一句話。」
我用被子蒙住嘴,瓮聲瓮氣說:「你有病,睡覺去。」
殘廢漲紅了臉,說:「我只是有這方面的愛好,還從來沒發表過作品。」
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內科病房,上次老丁住醫院我們還不熟,沒來看過他。後來有個護士給我指路,原來心臟病病房在特別偏僻的角落裡,那兒更安靜,簡直像太平間一樣。門口好大一塊告示牌:禁止喧嘩。這種安靜使白天變得像夜晚一樣不可捉摸。我穿過走廊,每一間病房裡都有幾台心電圖機在嘟嘟地叫,這是生命的節奏,不過也差不多快歇菜了。我覺得人有心臟病真是太悲慘了,那東西跳著跳著忽然罷工了,你也說不清它什麼時候罷工,如果一個心臟有自己的性格,它可能像小姑娘一樣說翻臉就翻臉,然後,你這輩子的牛逼就煙消雲散吧。
我最愛看的還是《遠離非洲》,我覺得在非洲這麼住著真是太好了,就算從飛機上栽下來也值得。活在戴城,我們只有可能從自行車上栽下來死掉。只是那男的死得有點不是時候,在女的最需要他的時候死了,那很悲傷,那種愛情就像栽下來的飛機,帶著呼嘯,帶著巨大的能量粉身碎骨。我不要從自行車上栽下來死掉,腦袋磕在馬路牙子上,有一個小洞,其死狀就跟一枚落地的鋼鏰差不多,你不覺得太猥瑣了嗎?
「為什麼會這麼說?」
殘廢說:「丁老師說,我們都太年輕了。」
「噢。」我點點頭,又問他:「你在什麼學校念書?」
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混跡在前進化工廠,周末回到戴城,過早地過上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我的目標是攢錢買一輛摩托車,這樣可以天天回家,而且很威風。家裡也確實給我準備了幾千塊錢,本來是要買車的,結果我媽媽忽然生病了,心臟有問題,戴城的醫院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去上海住院治療。我的摩托車就此泡湯,為了我媽,也算值得。我爸爸陪著她一起去了上海,扔下我一個人在戴城。我反正吃住在廠里,也不需要他們照顧,這段時間成了我的放羊期。
在路上殘廢還問我,平時寫不寫散文。這鄉下文學家很天真,我估計他還不是很了解我。我故意說,寫啊,我寫詩。殘廢一下子來了興趣,眼鏡片子噌噌地放光,說:「你能背兩首給我聽聽嗎?我也愛寫點詩,不過寫得很差,投稿到雜誌社連退稿都沒有。」我騙他,說我從來不投稿,我的詩要是給雜誌編輯看了,他們會跳河的,因為寫得太好了。殘廢更來勁了,說:「背一首來聽聽嘛。」我本來想背一首床前明月光褲子脫|光光給他聽,讓他昏過去一次,後來鬼使神差地,我背了歐陽慧的詩。親愛的別在北方定我的棺材,冬天我要去南方。我把這首詩緩緩地念出來,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像黑夜中有另一個我在說話。殘廢聽了,忽然停下腳步,拎著書和王八,朝著明月朗朗的夜空翻白眼。我問他寫得怎麼樣。殘廢說:「牛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的詩寫得比我好。你太有天賦了。」我說:「你也背一首來聽聽。」殘廢很無奈地搖搖頭說:「我跟你簡直沒法比,你讓我一下子開竅了,詩應該怎麼寫。」
第二天早上,我開著摩托車把殘廢送到長途汽車站,那裡全是中巴車,去往周邊的各個鄉鎮縣市。每輛中巴車上都伸出一個售票員的腦袋,大聲地招攬乘客,場面很混亂。殘廢上了車,我坐在摩托車上注視著他,我戴著墨鏡。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在莫鎮的地址,說:「有空和楊一來莫鎮。」我接過紙條,從夾克衫里掏出那本維特根斯坦,照著車窗扔進去,說:「這個給你,我他媽的用不上。」殘廢捧著書,從車窗里伸出頭來,很認真地對我說:「小路,你以後真的別去偷書了,這樣很不好的。當然,你很夠哥們,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把墨鏡摘下來,很瀟洒地沖他揮揮手。這個殘廢,我也喜歡他。
因為打人,殘廢誤了最後一班汽車。他說要去住旅館,我說不用,到我家睡一晚上就可以,我家反正也沒人。殘廢答應了,我看看才七點鐘,回家太早了,就提議去「藍國」打電子遊戲。殘廢說:「我想去一趟書店,我們那裡買書很不方便。」我只好陪著他去新華書店,殘廢在裏面瘋了一樣地摘書,好像豐收季節的果農。我蹲在外面,守著王八狂抽煙。過了一個小時,我見他還不出來,就跑進去揪他領子。殘廢手裡捧著一摞書,又摘了一本很厚的,對我說:「這是維特根斯坦的。」我翻了翻,完全讀不懂,幸好我讀不懂的書成千上萬,也不值得為了維特根斯坦羞愧。殘廢說:「我也讀不太懂,不過,丁老師向我推薦過好幾次。」他翻了翻書後面的價目,又說:「太貴了,這次就不買了。」說著又把書放了回去。
我想,尋找,永遠是因為終點之存在,而不能歸結于起點吧。如果歸結于起點,那就不是尋找,而是漫遊。
殘廢說:「我很難過。」
我後來沒再見過表姐老師,不是我不想見,而是她有男朋友了。小怪說,表姐老師對我的評價還挺高的,但是一則她名花有主,二則年齡也有差距,主要是我太小,三則我是一個讀技校的,畢竟垃圾,所以就沒有九_九_藏_書見面的必要了。我挺沮喪的,相親五次,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有知識的女孩兒,還就泡不上手。小怪說:「我看出來了,你他媽的雖然是個工人,但是跟那些有文化的女人談得攏,真他媽的邪門!」我說我也搞不明白,大概我天生有這種氣質吧,投錯胎了?小怪說:「我表姐說了,適當的時候給你物色一個師範學校畢業的。」我又高興起來,可是我運氣不好,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小怪和大飛請我吃了頓飯,告訴我,他們兩個不想拿什麼技校文憑了,小怪的爸爸去珠海打工,打算把大飛和小怪都帶走。珠海可以掙很多錢。這件事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身邊唯一的兩個朋友竟然就這麼走了。
有一天我遇到化工技校的學妹,她告訴我,老丁發心臟病住醫院啦,還好沒死。我因為于小齊的事情,很久沒去老丁那裡,聽說他又犯病了,決定去看看。
殘廢說:「我真沒謙虛,我跟丁老師沒法比。」我哈哈大笑,誰想跟這老頭比,真是吃錯了葯。
我說:「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我沒讓你喝二鍋頭吧?」
這孩子太軸了,一路上就跟在我後面嘮叨,偷書是不對的,偷書有違道德。我被他說煩了,罵道:「操,打人還有違道德呢,剛才我打人你怎麼跟著我一起跑了?」殘廢吧嗒吧嗒地眨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我說:「你們這種知識分子,不打你們,你們就要講道德,打了你們,你們就什麼都忘記了。」殘廢說:「你這麼說話太惡毒了。」
我告訴老頭,我現在一點也不粗魯,而是頹廢。他很疑惑地看著我,說:「詩人才頹廢,你一個小混混,有什麼好頹廢的?」
我搖搖頭,我媽還在上海住醫院呢,再說我沒法跟小怪比,我什麼儀錶都不會修,去了珠海只能做苦力,那我還不如偷渡到日本去呢,一樣做苦力,日本比珠海強。我說等我再混一陣子,看情況,混不下去就來珠海找你們。
「是啊。」殘廢說,「以前她叫丁小齊,小時候她住在莫鎮爺爺奶奶家裡,我是他們家的鄰居,住在一條街上。後來她讀小學才來戴城的,我們一直有通信。她放假還經常回莫鎮。」
那年秋天,我撈了一樣好東西:摩托車。那車是大飛半賣半送給我的,我答應掙到了錢就給他寄過去,作價三千。車是挺破的了,我也沒執照,就在戴城和馬台鎮之間開來開去,平時不太敢上街。
我想了想,倒也有道理。戴城沒欠我一個巴黎,也沒欠我一個非洲。它最多只是欠我一個游泳池,可惜微不足道,我也沒啥好抱怨的。
殘廢說:「我們從小就認識。」
殘廢坐了一會兒,護士進來趕人了,說主任醫師要來會診,讓我們回家。老丁對我說:「小路,你送送李翔,他不大認識路。帶他去吃頓晚飯,飯錢我給你,把他送到長途汽車站。」他給了我五十塊錢。我說沒問題,就拎著王八,帶著殘廢,離開了醫院。
我說:「三更半夜能不能別說這個事?不覺得討厭嗎?」
殘廢說:「我看你,拎著,啤酒瓶子,打人,我就把王八,拎起來了。我沒你想得,那麼傻。」
鄰桌那刺青壯漢瞪著我,也抄起酒瓶,想站起來。我豈能讓他反客為主?一瓶子砸在他腦袋上,這人叫了一聲,捂著腦袋摔到桌子底下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用啤酒瓶砸人,我以為瓶子會啪地碎掉,可是沒有,電影里那種刺|激的鏡頭壓根沒發生,瓶子還好好的,也不知道是我砸得不夠狠,還是這瓶子太牢。趁著一片尖叫,我又把瓶子砸到了醉鬼腦袋上,這次它碎了,我手裡只剩下一個玻璃瓶頸,帶著尖刺。我拎著這把兇器,拽起殘廢就跑,後面女服務員大聲喊道:「抓住他們!還沒付賬呢!抓兇手!」她越是這麼喊,路人越是給我讓道,跑出去有一千米,鑽進一條小巷,四周靜悄悄的。我在巷子里放聲大笑,這一陣子積鬱下來的悲痛一掃而光。再一看,殘廢從後面跟上來,手裡還拎著兩個王八,他扶著牆癱坐在地上。
楊一說:「我的理想就是,掙很多錢,然後到一個小鎮上住著。」
我裝模作樣地說:「噢。」
殘廢緩了口氣,說:「你不應該把那兩個人都砸了。」
老丁說:「沒什麼審美價值。」
我吃著盤子里的炒蛋,看了看殘廢,這個呆貨漲紅了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炒蛋,也不敢罵回去。忽然之間,我的神經有點受刺|激。我把整瓶啤酒一口氣喝空了,讓自己也有點醉,然後拎著空瓶走到鄰桌,說:「你這個傻逼,想死啊?」
那個人叫李翔,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因為他說話有點害羞,而且帶著濃重的鄉下口音,戴一副黑框近視眼鏡,我私下裡就喊他殘廢。其實他很健康,但我看見這種文質彬彬的鄉下小哥,覺得有點受不了,殘廢這個綽號挺適合他的。
我還是和大飛小怪玩在一起。大飛也知道我失戀了,只是不知道我被哪個妞拋棄,問了我好多次,我都不肯告訴他。當然不能告訴他,不然他肯定跑到老丁家裡去鬧。倒是小怪比較懂事,小怪說:「小路,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給你介紹女朋友。」此後的每個周末,我都要在小怪家裡相親。後來我們索性連工廠都不想去了,每人跑到醫院開了一張疝氣的病假條,對不起,小怪不是疝氣,她是月經不調什麼的,反正從病假單上顯示,我們每個禮拜都有好幾天要犯疝氣,要來月經,而且都是一起犯病。這個病假條到了車間主任劉福那裡,他氣壞了,可是也拿我們沒辦法,我們是實習生,沒有獎金可扣,至於那幾十塊的實習工資我們根本無所謂。
路上,殘廢左手拎王八,右手拎書。我空著手抽煙。殘廢一臉迷惑,好像對這個世界有意見。
為了這個女孩兒,大飛一直很歉疚,雖然從他的庫存女性中已經找不到什麼像樣的貨色,但他還是通過各種關係給我物色了一個。第四個女孩就是這麼出現的,她年紀看上去挺小的,很害羞。我當著大飛和小怪的面問她:「你是哪個學校的?」女孩兒說:「我是紡織中專的,剛讀一年級。」我又問她:「你今年幾歲了?」女孩兒說:「我十五歲。」我把大飛拉到一邊,小怪也跟過來了,我說大飛我操你祖宗,姦淫幼|女是十四歲還是十五歲?大飛說十四,小怪說十五。我們她媽的爭了半天,那女孩兒在後面問:「大飛,你找我來幹嗎?我下午還要回家洗衣服呢。」我趕緊說:「那你快去洗衣服吧!」
殘廢坐在地上,沖我揮揮手,說:「謝謝。」
「年輕的時候老是被人欺負,跟殘疾人一樣,別人抽你一個耳九九藏書光,你只好哭著回家,沒勁。不過老了也沒勁,也被人欺負。你說,到底怎麼樣才能不像個殘疾人呢?」
我翻看他的報紙,又是《戴城晚報》,在某一頁上看見了「丁培根」的大名。我說不錯啊,又發表散文了。老丁說:「少說這個,跟你沒關係。我在看時事新聞。」他指給我看,戴城的化工基地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建中,馬台鎮的前進化工廠即將擴產,其他化工廠也將陸續搬遷到那裡,以解決城市環境污染的問題。我說我不感興趣,前進化工廠關我屁事,我告訴老丁,大飛和小怪已經去珠海了。老丁很詫異,後來又說:「年輕人是應該出去闖闖。」這都是很老套的話,跟他的散文一樣。我說:「闖個屁,也就是去做豬仔,又不是雲遊四海。」
我點了根煙,天黑了,小巷裡的路燈也亮了起來,照著我們。我對著頭頂的燈光吐了一縷煙,說:「太他媽的爽了。」
老丁和殘廢寒暄了幾句,談談莫鎮,又談談戴城。我聽出來了,殘廢全家都認識老丁,在莫鎮的時候他們住在一條街上。殘廢受了老丁的熏陶,也是個文學愛好者,經常寫點散文什麼的。老丁作為戴城小有名氣的散文家,縣級市的培根,當然不會放過這種栽培文學苗子的機會。他他媽的還曾經想栽培我呢,可惜我不爭氣。我看得出,老丁很喜歡殘廢,他們才是同一類人。
殘廢想了想說:「這句話太精闢了。我跟你喝一杯。」喝完了,他又說:「我去過上海,他們上海人喊我巴子,我很難過。可是到了戴城,他們喊我鄉逼。」
這件事情之後,我對大飛很失望,我簡直不想再看見這個兔崽子。我說:「大飛,你像樣地給我介紹個女朋友,我不反對,可你都給我找了些什麼人啊?」大飛滿不在乎地說:「我是讓你破處,不是給你介紹女朋友。哪個正經女孩兒肯第一次見面就陪你上床啊?」我說操他媽的,八輩子沒見過這麼相親的,一見面就要撮合到床上去,我不要上床。大飛很疑惑地問我:「你難道一點也不饑渴?」我說:「飢你媽個頭,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強|奸了。」大飛就說:「小路,一天到晚靠手|淫過日子,也不是個事啊。」
表姐老師說:「也有人覺得這裏很好,生活在戴城很安逸。」我說我知道,知識分子都這麼想,古代的士大夫就喜歡隱居在我們這座城裡,攔個小院子題塊匾,他就成牌坊了,還假裝生活在天堂。我不喜歡這樣,一個人覺得幸福,就要把幸福強加到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頭上,他搞得清楚什麼是幸福什麼是痛苦嗎?
殘廢說:「我和小齊認識很多年了,從小就在一起玩,我從小就喜歡她。後來她走了,我非常想念她。」
我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他在黑暗中穿著短衫短褲的樣子,細胳膊細腿,腦袋的比例偏大,汗衫上全是破洞,他沒戴眼鏡。我說:「難過就去睡覺。你不冷嗎?你要樂意在那裡晾著,你就晾著吧。」
殘廢說:「老鱉既然帶來了,要是再拿回去,我爸爸會說我的。」他又對我說:「你家裡可以代辦著烹調一下嗎?或燉或煮都可以。」我聽他說話不文不白的,挺好玩,就說:「沒問題,我讓我奶奶燒。」殘廢說:「那太感謝了。」
闊逼說:「關我屁事。」
「小路,你真的喜歡小齊嗎?」
我們沒去電影院,電影不好看,也沒去街頭錄像館,那裡放的全是香港武打片,表姐老師的品位比較高,不愛看這個。我們來到戴城圖書館,那幢樓在我少年時代已經破舊不堪,現在還沒倒掉。圖書館里也放錄像,我們買了四張票,從中午看到深夜,一共四本錄像: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遠離非洲,辛德勒的名單,洛麗塔。看《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時,我們都睜大眼睛,血都快流出來了,因為是完整版的,有一段是女主角矇著一條絲巾在自|慰,我都快看傻了。放到《遠離非洲》,大飛和小怪都睡著了,我和表姐老師看得挺認真。看到女主人公為非洲兄弟下跪,表姐老師哭了。到《辛德勒的名單》時,大飛和小怪又醒了,到《洛麗塔》又睡。表姐老師說,其實《洛麗塔》比《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還色情,只是人家電影拍得乾淨。
老丁抱歉地說:「不要這麼說,你們都還年輕。剛才那句話,我是開玩笑的。」
殘廢說:「小齊給我寫信,說起過小路。我們也算有緣分,來,一起喝了這杯。」我搖搖頭,勉強把酒喝了。楊一摟著我的脖子,說:「哥們,我和李翔,都是你的情敵。」殘廢沒聽明白,以為楊一也喜歡于小齊,又要和楊一乾杯。楊一說:「不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小路也是暗戀過的。」我說:「他媽的,我又沒有要跟你們搶女朋友,純粹是巧合。」
「我很難過。」殘廢搖搖頭,「為這個世界。」
我說:「都像你這樣,早晚被人賣到泰國去做人妖。」
殘廢說:「那等你發財了,來找我玩。」
我往他病床上一坐,很自然地把腳盤在床上。老頭再次表示不滿,「你怎麼跟東北人一樣,進屋就上炕?」我不管,直接問他,到底病成什麼樣了,我記得他總是很害怕冬天,冬天容易發病,這冷空氣還沒來,他咋就不行了。老丁嘆了口氣,說:「跟你說也沒用,不說了。」
我心裏一咯噔,他大爺的,總算知道于小齊剃頭的手藝是從哪裡學來的了。我故意嘲笑殘廢:「剃頭的還寫散文?」
那個小鎮我聽老丁說起過,他就是莫鎮人,少年時代生活在那裡,後來考上了戴城的中專,就從鄉下上來了。他寫了很多關於莫鎮的散文。那裡風景優美,古色古香,出產枇杷和橘子,還有著名的太湖三白,白玉白蝦和銀魚。鎮後面有一座山,是個墳場,葬著很多人,其中以戴城人和上海人居多。過了墳場就是太湖,他小時候經常在太湖裡游泳。這都是從他的散文中讀到的。
表姐老師問我到底多大了,我說二十啊。表姐老師說:「你就瞎懵吧,你能有二十?」我只好說,十八歲。表姐老師說:「你喜歡看《遠離非洲》?」我說我喜歡,很浪漫,活著死著都浪漫,這種生活不是一個戴城人可以想象的。我們這座城裡,就幾座破塔,幾個古典園林,郊外有幾座寺廟。外地人來旅遊,到此一游,踩幾個腳印就走了,不會覺得無聊,可是我們這種生活在戴城的人就不一樣了,時間長了覺得很痛苦。
殘廢也是從莫鎮來的。他喊老丁為「丁老師」,我一時沒搞明白,問他:「你是化工技校的?」殘廢說:「不是。丁老師是我寫作的老師,他經常指點我的散文。」我一聽差點又要嘲笑老九-九-藏-書丁,後來想想他是個病人,就忍住了。殘廢對老丁說:「我打電話到學校找你,說你又住醫院了,我趕過來看你。」說完把水果和王八都放在了床頭柜上。老丁說:「水果我收下了,這老鱉我也不能生吃,也沒人給我燒,你還是帶回去吧。」殘廢說:「小齊沒回來看你?」老丁說:「小齊還在上海,不知道這件事。你們先別告訴他。」我和殘廢一起說:「噢。」
他從莫鎮來。
我不會對他發飈,他都心臟病了,講話有氣無力,隨時都可能掛掉。我說:「我覺得,年輕根本不是優點,而是……是一種殘疾。」
我說:「喂,你現在怎麼不說我是流氓了?」殘廢搖搖頭,看來還沉浸在我的詩里,說:「道德歸道德,才華歸才華,論詩談藝,道德可以先不討論。」我聽得雲里霧裡,知道他又開始冒傻氣了。
殘廢說:「去你的!」
表姐老師說:「路小路,你總有一天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的。」這句話太感動我了,我都快哭了,上橋推她的時候差點捏住她背後的胸罩帶子彈她一下。
大飛這個王八蛋居然哭了。
我問他:「你也認識于小齊?」
老丁住在最靠裡面的一間病房,同屋還有一個中年人在昏迷之中,已經到一級護理的程度了。老丁還好,二級護理,正斜靠在病床上看報紙呢。他見我進來,用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又指指身邊的中年人,說:「輕點,這裡有個昏迷的病人。」我躡手躡腳走進去,一腳踢到了老丁的扁馬桶,哐當一聲。老丁壓低聲音說:「你是不是每次不弄出點動靜就難受?」我說:「這人都昏過去了,敲鑼打鼓他也醒不過來,是你自己大驚小怪。」
當天夜裡,被殘廢這麼一攪和,我幾乎沒怎麼睡,眼前浮現出於小齊的影子,又有那個紡織大學的男生,又有歐陽慧和曾園。這些人在我眼皮上跳舞。又想起王寶,我差點把這個婊子養的給忘記了。我再次從床上坐起來,抽煙,覺得自己腦袋裡裝了太多的東西,這大概是一種糾纏著的痛苦吧。
後來殘廢說:「我聽小齊說起過你的。」
老丁說:「再粗魯也是大學生,文化底子還是有的。要我也是選大學生,不會選你。」
「理髮店。」
我說:「小混混都很頹廢的。」
我們在黑漆漆的道路上走著,夜裡很涼,殘廢穿得比我多,拎的東西也重,我凍得有點哆嗦,他卻氣喘噓噓的。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我帶著他走回了報春新村。
老丁說:「噢?這不錯啊。大學生?」
老梆瓜當然攔不住我,住院部的牆頭很矮,我輕鬆躍入,跑到住院大樓里。一樓是產房,有個男的正在仰天大笑,跟譚嗣同殺頭時候一樣,他說:「我生了個兒子!我生了個兒子!」然後到處派香煙,我從他身邊走過也順手拿了一根,被我夾在了耳朵上。
我說:「沒有得意。經常這麼干,都習慣了,心裏很平靜。」
殘廢說:「小路,我們沒有說你是第三者。」
殘廢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今年高中畢業,什麼學校都沒考上,就回家幫我爸爸開店了。」
我把自己去上海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沒說打胎的事,也沒說大學生,我只說見到了于小齊,我們去外灘了,看到萬國建築博覽會,還吃了一種叫培根的東西。他問我上海好玩嗎,我告訴他,人多車堵,房子挺漂亮的。這時他指了指床邊的空杯子,示意我給他倒水,趁我拿熱水瓶的時候,他問我:「你到底有沒有和小齊談戀愛?」
殘廢問我:「你這麼干,是不是很得意?」
第三個女孩兒是大飛的朋友,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的。我印象中,大飛認識的女人都不是什麼正經人,這個女孩兒卻很正經,非常正經。她端詳了我半天,說:「我好像在哪裡看見過你。」我說我記不得了,戴城很小,軋個姘頭都會撞上自己的小姨子。女孩兒說:「你有沒有向我借過錢?」我差點罵娘,就算仙人跳,也不能這麼猴急吧?至少得讓我摸幾下再訛詐我。這女孩兒顯然記憶力不太好,後來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種迷惘狀態,一直說認識我,我可能向她借過錢。還好當時大飛和小怪都在,不然我肯定被她訛死。把她送走以後,小怪痛罵大飛:「你他媽的找的都是什麼人啊?神經病啊?」大飛很抱歉地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我說算了算了,還好沒跟她上床,照她這個記性,就算髮生了關係,穿上褲子她還是會忘記我。
後來他說到莫鎮。顯然,他和老丁一樣,也很熱愛自己的家鄉。順便說一句,這種古怪的感情在我和楊一看來,近乎于狗屁。殘廢說,莫鎮是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將來我們要是有空,可以到莫鎮去找他,他一定好好招待我們。在那裡可以吃到太湖三白,還有一種魚叫激浪魚,可以烤著吃。山上的水果和野菜,家裡的腌菜和鹹肉。可以到太湖邊上去游泳,坐著船在湖裡漂著,湖灘上全是巴掌大的鵝卵石,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遠處的島,下雨的日子可以坐在家裡。他說那地方很少有人去,它在交通線的岔道上,哪兒都不通,只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像迷宮中錯誤的角落。
我根本不想聽這個,可能也是喝多了,對著殘廢罵道:「你他媽的能不能少說幾句?你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多了?」
天還沒黑,我帶他去吃飯。在街上逛了幾圈,都是麵館和包子鋪,既然老丁說要給了我五十塊,我就不能太寒酸了。我們鑽進一家國營飯館,叫了三個炒菜,我還要了一瓶啤酒。我給殘廢發香煙,他很禮貌地說:「不會抽,謝謝。」
我說:「你他媽的能不能快點,我拎著王八到書店來,被人笑話。」殘廢連聲說抱歉,抱著一摞書去付錢。我們走出新華書店,他拎著一袋書,好像很開心,還捧起來翻看。我從夾克衫裏面掏出那本維特根斯坦的精裝本,塞到他手裡。殘廢說:「你買的?」我說:「是啊,送給你。」殘廢用中指頂了頂眼鏡,疑惑地說:「你偷的吧?」我說:「買的。」他翻開書,檢查了一下,說:「沒敲圖章,偷的,我去還給人家。」我一把搶過那本維他媽斯坦,說:「你他媽的不要就算了,我拿回家做草紙用。」
大飛和小怪走了之後,我破處的事情就徹底擱淺了。人的一輩子,總有一些事情是過不去的,有人難產,有人嫁不出去,有人考不上大學,有人想死死不掉,我是破不了處,權當好事多磨吧,希望破處那天能爽死我才好。
我對大飛說:「大飛,你要對小怪好點,你他媽的以後都要靠她了。」
第二個女孩兒是大飛的哥哥的同學的妹妹,關係很九-九-藏-書繞。女孩兒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睛,反正怎麼形容都不夠,就是牙齒不太好,灰牙。我也不計較這個,我自己也有很多缺陷。女孩兒一進來,大飛和小怪就出去了,還把門反鎖了。我去拽門,大飛說:「你他媽的快點把自己搞定吧,你都成老處|男了。」我只好坐在那裡,女孩兒也坐著,都不說話。我覺得挺尷尬的,就跑到小怪的閨房裡去轉悠,猛然發現這對王八蛋竟然幫我把被子都鋪好了,枕邊還端端正正放著一個沒拆封的避孕套。我太感激他們,當場就要昏過去。我又回到客廳和女孩兒聊天,不知怎麼的說到了她的牙齒,我說現在有一種辦法可以換牙,把滿口牙都拔了,換新的,就很美。她聽了非常生氣。其實我只是想讓她更完美一些,換了牙她就可以去拍電影了,何必跟我在一起睡覺?她不領情,一個下午就在看電視。等到大飛他們回來,她還在看,我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為此大飛又責備了我一通。
我說:「你別太謙虛了,能寫點文章已經很不錯了。」
我聽了這話有點生氣,自尊心受挫,說:「你別以為大學生就是知識分子,那個人很粗魯的,比我還粗魯。」
我心裏很抱歉地說,小子,你又被我騙了。與此同時我又很佩服歐陽慧,她寫的詩真有那麼好嗎?殘廢兀自在那裡嘀咕:「寫得太好了,」又問我:「還有其他詩嗎?」我背不出其他了,只好說:「就這兩句,隨便胡謅的。」殘廢說:「這哪裡是胡謅啊?我自己雖然寫不好,但好詩壞詩還是聽得懂的。怪不得丁老師那麼喜歡你。」
老丁說:「你這個小孩也奇怪,有時候很懂事,有時候特別渾。」
殘廢說:「我希望小齊能幸福。」
表姐老師笑笑說:「你還挺能說的,我的意思是,每個人的人生觀都不一樣,你盡可以去追求你要的東西,但不要覺得是誰欠了你的,也不要覺得是戴城欠了你的。」
殘廢說:「大學生的事情,小齊也寫信告訴我了。」他獨自喝了一口酒,說:「我們還是應該祝福她。」
老丁說,這次的運氣好到家了,下班回家,在樓梯上忽然發病了,一腦袋磕在三樓人家的門鈴上,裏面的人一開門,發現他歪倒在地上,趕緊叫救護車。要是腦袋沒磕在門鈴上,要是那戶人家家裡沒人,他就可能救不回來了。我說:「別讓你老婆總在青海找石油了,也該儘儘人|妻之道了。」老丁說:「她可能明年就調到上海,這樣可以經常見面。」
相親都是在小怪家裡,按說應該去看電影什麼的,天氣那麼好,在家多無聊。可是大飛說,他和小怪希望我儘快把處|男之身破掉,這件事只能在家裡干,去電影院是不可能的。那天我和大飛在打牌,小怪帶了一個女孩兒進來,說是她的初中同學,現在在輕工技校讀書,學車工的。女孩兒長得一般,有一個胖乎乎的腮幫子,很文靜。我們四個坐在一起聊了幾句,後來大飛給小怪遞眼色,小怪站起來說:「我們出去走走,你們單獨聊天吧。」女孩兒說:「哎,別走啊,我們打麻將吧。」大飛一聽打麻將就不想走了,任憑小怪怎麼拉他都沒用。結果那天就打了一個下午的麻將,賭得挺大的,那女孩兒打牌賊精,手風也好,連糊好幾把,我們口袋裡的零錢全都到她那裡去了。她臨走的時候口袋裡塞滿了毛票,非常開心。小怪罵大飛:「你個傻逼,跟她打什麼麻將?她爸爸是那邊街道上的賭王!」我說:「她做車工太屈才了。」這樣的女孩兒還是算了吧,我怕我把褲子都輸給她。
我說:「你放屁。首先,楊一和他女朋友前幾天分手了,他現在比誰都痛苦。其次,于小齊已經找了個大學生做男朋友啦。我看我們三個都是多餘的。」
那個下午才是我文藝細胞被激活的時刻,在此之前,約翰克里斯朵夫和大衛科波菲爾都只能算個屁。表姐老師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和《洛麗塔》都是世界名著。我心想,既然是色情的東西,怎麼又成了世界名著。我問她有沒有這兩本書,表姐老師說這是禁書,她也只是聽說過,沒看過。
我想還嘴,臭臭他的散文,再一想,我不能再打擊他了,不然他裝死給我看,我會被抓進去的。為了表示我有點文化,我說,培根這個名字我知道了,是一個英國的散文家。老丁說:「誰告訴你的?」我嘆了口氣說:「當然是于小齊。」
那年暑假,在於小齊家裡,她曾經拿出一張江蘇省地圖,用鉛筆在某一點上戳了個洞,說:「這裏就是莫鎮。」地圖上沒有標出這個小鎮的具體|位置,她說要在戴城地圖上才能找到這個地方。她還說,自己童年時代就生活在莫鎮,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這是一個冷冷清清的小鎮,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在世界上。一個鎮子的人,守著後面滿山的陰魂。她說她不像老丁那樣熱愛家鄉,她不喜歡莫鎮,因為太孤獨了,沒有一點希望,好像遭受了遺棄。每次她看到山上漫布的墓碑,白慘慘的,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我說:「這就叫頹廢!」
表姐老師不是為了給我破處的,她很正經,所以我們得從基本的戀愛程序開始:看電影。相親的時候,小怪也沒挑明說,只是騙她說出來玩玩,而且讓我把年齡報高兩歲。
後來小怪說,她豁出去了,打算把她表姐介紹給我。我一聽就來勁了,聯想到我自己的表姐。表姐才是我們少年時代夢寐以求的天上人間。結果我迎來了第五個相親對象,她是個長頭髮高鼻樑的女孩兒,年紀比我大,已經畢業了,正在實習。她不是實習工人,而是實習的人民教師,在戴城實驗小學。為了把她和我自己的表姐區分開,我叫她表姐老師。
殘廢說:「你這不是流氓嗎?」
我說:「喂,散文家,你該多鍛煉鍛煉身體,鄉下空氣多好啊,每天早上晨跑,就不會這麼喘了。」
醉鬼說:「你這個小鄉逼,跑到城裡來做啥?」殘廢漲紅了臉,不說話。跟醉鬼一起吃飯的人是個壯漢,手背上有刺青,他過來勸,說:「算了算了,鄉下人不懂事,你跟他們起什麼勁?」把醉鬼勸了回去。醉鬼坐下之後,又指著殘廢,大聲說:「我最討厭鄉逼!」
當天晚上,殘廢就住在我家,我把楊一也叫了下來,出去買了點罐頭肉,又買了幾瓶啤酒。我和楊一喝酒抽煙,殘廢也喝著,但不抽煙。楊一和殘廢聊得挺歡的。說到殘廢和于小齊的關係,楊一總結說:「噢,你們就是所謂的青梅竹馬。」殘廢挺不好意思地說:「我追求于小齊也好幾年了,都沒結果。」楊一指指我,說:「這兒還有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