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五章 上海

第十五章 上海

我說:「挺好的。你呢?」
她說:「路小路,我新談了一個男朋友。」
曾園說:「我要唱歌。」
她說:「哭就哭了,關你屁事。」
我很恐怖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喝醉了以後會做出什麼事情。
于小齊說:「你在馬台鎮過得怎麼樣?」
曾園說:「臉皮還挺厚啊。」
我說我已經知道了,曾園告訴我的,並且,是他追求的你,還送花了,這事挺有面子的。要是有個女大學生追求我,給我送花,估計我也忍不住。
大學生說:「今天國慶節,我們宿舍里都出去玩了,就我一個人在學校里,孤魂野鬼的找你。你來個老鄉,也要跟我打個招呼。你怎麼那麼多老鄉啊?昨天晚上來了一個,今天又來一個。」
于小齊說:「好多了,要熄燈了,回去吧。」
于小齊說:「噢,我有個老鄉正好到上海來,我接待接待。」我一聽「老鄉」這個詞,無名怒火都燒到了額頭,可惜天黑,他們都看不見我腦門上的火焰。他媽的,我好像是從革命老區爬出來的。
我們沿著馬路往回走,那條街很安靜,行人稀少,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放眼望去全是我以前沒見過的歐式建築,又漂亮又結實。陽光溫暖得恰到好處,她們一左一右挎著我走路,我既像個被押赴刑場的,又像個花|花|公|子。上海的街道上,當然也有些戀人挎著膀子走路。別人是雙數,只有我是單數。路上有人吹口哨,噓我。我說:「咱們別這麼走路了,行嗎?你們走我前面去。」曾園說:「少啰嗦,弄得跟鄉下人似的。」我說不出話來。于小齊說:「這下路小路可以滿足了。」
于小齊說:「還沒正經吃東西,到食堂里去吃點飯吧。」她跑到宿舍樓上去拿飯盆,我和曾園在樓下站著,三三兩兩的學生從我們身邊經過,其中有幾個女孩兒非常漂亮,個子跟我差不多高,一看就是模特班的。曾園雖然也是那種高挑妖艷型的,但和正宗時裝模特相比,還是要差一路。為了避免和她的視線接觸,我使勁看著那幾個模特。
曾園說:「路小路也來拍張合影。」
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打車回到于小齊的學校,又是曾園出錢。于小齊問我:「上海好玩嗎?」我說好玩。曾園說:「都沒玩什麼,你怎麼知道好玩?」
一九九一年的外灘,眺望浦東方向,對岸是白茫茫的一片,江上有很大的船開過,幾隻白色的江鷗飛過。遊客如雲,沿江的圍欄上靠著很多男女,大概在談戀愛。我們三個一起趴在圍欄上看風景。曾園問我:「哎,路小路,上次那個扛煤氣罐的外地人,他怎麼樣了?」我說別提了,那個傢伙被女朋友感召,舉手投降了,他女朋友把他騙下來之後還要求警察嚴懲他,估計再過幾天就要槍斃。曾園說:「他媽的,無聊死了。」
我說:「誰說的,我打架可兇狠呢,只是最近運氣不好。」
「好奇?」
我心情很壞,跟著她往宿舍走去,媽的,早知道應該是我把這瓶酒喝空了才對,可惜是氣泡酒,我應該去喝二鍋頭。路上我一直都沒怎麼說話,到了宿舍門口,我還在想是不是要跟她握手道別,這是我第一次來紡織學院,估計也是最後一次來了。她好像傷害了我,但我心裏沒有什麼受傷的感覺,確實如表姐所說,我天生麻木,我僅僅只是意識到自己受傷了。我想跟她來一次握手道別,這可能是一種文化程度比較高的再見方式吧,讓我裝逼我也不是不會。這時從宿舍門口躥過來一個男九*九*藏*書的,摟住于小齊的肩膀說:「我找了你一整天,你去哪裡了?」
我對曾園說:「你別把我當蝦皮,好不好?」
我知道她看不起我,索性說:「對,我們私奔到上海來了。」
後來就一直趴在欄杆上。不知道人們為什麼會覺得外灘好玩,凡是到上海都要來外灘瞻仰一下,這地方風景雖然不錯,站久了實在有點膩歪。曾園從包里掏出一個傻瓜相機,對著于小齊咔嚓咔嚓地胡亂按了幾張,又讓我給她們拍合影。我舉起照相機,從取景框里看到她們,她們摟在一起,曾園攬住于小齊的肩膀,笑得非常之得意,于小齊的神色有點茫然,把臉靠在曾園肩膀上,一直手搭在曾園的腰裡。她們身後,一艘白色的機輪正緩緩駛過,拉響汽笛彷彿一聲嘹亮的嘆息。我按下快門的時候忽然覺得,那張底片不在照相機里,而是退後了十公分,留在了我的腦子裡。
我點點頭,忽然發現不知道該把照相機給於小齊呢還是曾園。
我說好看,美不勝收。我以前有個女同學,也一米八的身高,長得很美,可惜她沒去做模特,倒是被戴城籃球隊看中了,打了三年籃球,變得又高又壯,後來腿壞了,只好去擺地攤。
我說:「你們挺像同性戀的。」
那大學生根本沒看我,大學生這手功夫我學了很久都沒學會,他明明在看你,卻好像沒看見你,或者他明明沒有看你,卻好像在看你。大學生對於小齊說:「我等了你一天哎!」很不耐煩的樣子。于小齊說:「對不起。」
大學生說:「我是農村的又怎麼樣?你這樣說話太傷人了。」
曾園說:「路小路吃醋了,他最近有點衰。」
于小齊自顧說下去:「曾園是個很熱忱的人,有時候脾氣很壞。不過呢,大體上還是很懂事的。你也很懂事,我以前認為你是個小混混,你其實不是。你們在一起,很好。姐妹一場,我很在乎你們,哈哈哈哈哈。」
于小齊說:「我僅僅是出於好奇。」
曾園說:「我昨天看見了。」
一九九一年國慶節,我在上海遇到于小齊,她整個地變了模樣。我以為她還是像一個月前那樣,穿T衫,黑頭髮垂在肩膀上。誰知她做了一個後面翹起來的頭髮,好像一把用久了的蘆花掃帚,翹起來的地方一縷一縷的,她穿一條白色連衣裙,像個卡通片里的人物。于小齊問我:「像不像小蓓?」我問她:「這該不是你自己給自己剪的吧?」于小齊說:「這是昨天曾園帶我去做的,上海最好的美髮店。」我腦袋嗡的一下,忽然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腳,我都不用猜就知道,那是曾園。
于小齊問我:「最近有跟人打架嗎?」
我站起來說:「我走了。」
我咧嘴一笑,女孩兒把快門按了下去,說:「後面的船也拍進去了。」
那是一個卡拉OK大廳,所有人都湊在一起唱歌,每桌人輪番唱過去。我數了一下,總共十二桌,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唱一首歌就必須接受前面十一個人的折磨。那伙人唱得這個難聽啊,跡近殺豬,後來有個女孩跑上去唱了一首鄧麗君的《南海姑娘》,還不錯,贏得在場所有人的掌聲。輪到我們這桌,曾園大大咧咧地跑上去,也唱了一首《南海姑娘》。這就有點飈歌的性質了。她唱得更好,贏得了更多的掌聲。唱完之後,曾園跑到我們面前,把杯子里的氣泡酒一口喝完,說:「我今天做電燈泡也做夠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們繼續唱。」說完扔了九-九-藏-書一張一百塊的人民幣在桌上,徑自走了。
曾園說:「那我給你們拍吧。」她接過照相機,讓我站到于小齊身邊,一口氣拍了三張。于小齊在我身邊哈哈大笑,對曾園說:「你過來,我也給你們拍幾張。」於是我又和曾園合影。後來于小齊找了個過路的女孩兒,讓她給我們三個人拍照片。曾園很主動地挎住我的胳膊,說:「今天便宜你了,來一張火辣辣的。」我還沒來得及反抗,另一隻胳膊被于小齊挎住了。于小齊說:「那我也不能太小氣了。」我被她們兩個夾在中間,心裏暗罵,這叫什麼事吧。
于小齊問我:「文森特呢?」我說貓還好,在我奶奶家過得挺舒服的。
我說:「曾園還說你要把大學生帶給我看,我什麼都沒看到啊。」
于小齊說:「以後不要跟人打架,每次都是你吃虧。你壓根就不會打架。」
曾園說:「我就拿你跟他對比一下嘛,你讀技校的,他是大學生,你肯定沒他聰明。打架你也不是他對手,你又是個窮光蛋,又很呆,鄉下上來的,一點也不解風情……」說著她很開心地笑了。
我說:「你就算不喜歡我,也別拿曾園來抵罪,好不好?」
我嘆了口氣,我現在就坐在大學的草坪上,這裏生活的人都是2%的中國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才是這片土地上的2%,從多數派變成少數派,感覺很彆扭,格格不入的。
我說:「沒有,我又不是打手。」
女孩兒用上海話說:「儂老結棍格。」說完走了。
我說:「是啊,不會談戀愛的人,每次都說自己遇人不淑。」我從草坪上站起來,眼睛望著馬路。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翻著眼珠望向遠方,好像那裡有個女人的懷抱即將給我安慰。其實狗屁,路上走過的都是大學生,2%的人類,只會給我嘲笑,不會給我安慰。後來于小齊也站了起來,推推我。我問:「現在好點了?」
我說:「我又沒惹他,他幹嗎要打我呢?」
第一感覺是,黃浦江比戴城的運河寬多了,馬路對面的房子超級氣派,看起來有點歷史。我們戴城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即使有樓房也是一坨水泥方塊。這些都沒法跟上海比。
我說:「善良又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品質。」
我說:「吃完飯我就走。」
我一看「培根」就笑了。我那位患有心臟病的語文老師,戴城著名散文家,老丁,他的名字就叫丁培根。于小齊也笑了。我說:「幹嗎叫培根啊?」那女孩兒大概覺得我有神經病,一臉的莫名其妙。于小齊說:「你以為培根是什麼?我告訴你,培根是外國人的名字,我爸爸叫這個名字是因為英國有個散文家叫培根。你以為他是鄉下人?」
曾園說:「你今天來對了,可以看看小齊的男朋友。」
我說:「我要走了。」
我說:「他媽的簡直是兩個國家啊。太不公平了。有些國家玩死了都不開心,有些國家在馬路上走走都很滿足。這是為什麼呢?」
那頓飯吃得我消化不良,好不容易把盆子里的飯都塞進肚子,我說我一定要走了。于小齊說:「再玩一會兒吧,今天放假,我們到學生俱樂部去唱卡拉OK。」
曾園對於小齊說:「他自尊心還蠻重的。」
于小齊在一所紡織學院做培訓,我還以為紡織學院跟戴城的紡工技校一樣,都是教人織布紡紗的,後來才知道,真正的紡織學院不搞這個,學校有服裝設計、有裝潢設計、有文秘、有模特,就是不會有紡織女工。那天傍晚我跟九*九*藏*書著于小齊和曾園,回到紡織學院,天色很快暗下來,整個學校只能看到一個概貌,它輕易地與夜色溶在一起。
于小齊說:「你跟曾園怎麼樣?曾園很好的。」
後來我們坐上公共汽車去外灘,我始終縮在一邊,不知道是妒嫉還是惶恐,反正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智力會降到很低的水平,本來智力就不行,再一降差不多等於零了。上海的公交車非常擠,街景像看電影一樣,馬路上有很多騎自行車的人,電車噼噼啪啪打著電火花開過。于小齊始終和曾園站在一起。到某一站時,她們招呼我下車,那地方我完全不辨南北,跟著她們換了一輛車,又不知走了多久,總算到了外灘。
我點點頭,確實好看。
于小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于小齊說:「那趕緊去,晚了就沒座位了。」我被她們兩個牽著鼻子走了一整天,頭都暈了。到了學生俱樂部,發現裏面已經坐了好多人,我們找了個空位子坐下,有個女學生模樣的服務員遞上飲料單子,其中綠茶最便宜,還能續杯,我和于小齊都要了綠茶,曾園點了一瓶氣泡酒,價格不菲,她喜歡擺闊,我也無所謂。曾園說:「今天我買單。你們也喝點。」我搖搖頭,還是喝我的綠茶吧。
曾園叉著一個肉丸子,對於小齊說:「來,寶貝兒,我喂你。」于小齊張開嘴,笑咪|咪地咬了一口。
後來于小齊把那女孩兒又叫了過來,說:「這裡有什麼吃的嗎?」女孩兒說有簡餐,遞過來一張菜單,說:「麵包夾培根不錯。」
我說我是這樣的,粗魯,還特別容易臊。孔子說,知恥而後勇,就是說一個人被臊了,覺得沒面子,就要撲上去打架。
于小齊說:「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找我一整天。」
「當心我用熱茶潑你臉啊。」
大學生說:「氣死我了。你以後不要亂跑亂走的。」
我說:「看個屁啊,我又不是沒見過大學生。」
這妞存心想讓我難過,我偏不,抖著腿說:「你不就是想證明,我和你比較般配嗎?」
我吃了培根,暗想,既然培根是散文家,它怎麼又成餐桌上的糧食了呢?後來想想也釋然了,我們國家不也有東坡肉嗎?
他們吵起來了,我看不下去,原來大學生也是農村的,鄉逼一個,跟我沒區別。我本來想上去勸開他,可是覺得很沒意思,人家夫妻吵架,吵死了也就等於是調情,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對於小齊說:「我走了。」說完返身就走。于小齊在後面喊我的名字,我根本不回頭,只聽大學生在問她:「他是你什麼人啊?陪一整天?」我加快步伐,免得自己忍不住跑回去照他臉上戳一拳。
曾園說:「你想跟誰合影?」
女孩兒笑了,問我:「你跟她們?」
那天的飯錢是曾園付的。她還說,自己想在戴城也開一家咖啡館,或者酒吧,然後就可以在酒吧里安排一個樂隊唱歌,她來唱,肯定很紅。
那張照片一直流傳到一九九九年。
「也挺好。」
曾園說:「好看嗎?」
我心想,你老媽已經用茶杯砸過我,還把香蕉扔我腦袋上。我就換了一種比較嚴肅的口氣,說:「你不是培訓幾天就要回戴城嗎?談得長久嗎?」
我擔心大學生欺負了她。電視里的大學生,都是忘恩負義之輩,考上了大學就忘記了他從前的農村女友,然後變成一個流氓,到處沾惹女孩兒。電視里都這麼說的。于小齊搖搖頭說,沒人欺負她,她就是想哭,就哭了。
我和于小齊默默地坐著,大https://read.99csw.com廳里的歌聲又變成了殺豬。
那一天對我來說是非常神奇的,我,于小齊,曾園,在一起。而我其實是陪著歐陽慧到上海來的。在我短暫的十八年的生命中,這三個女孩兒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要是每一天都能湊在一起就好了,可以打麻將了。
于小齊說:「你跟楊一才是同性戀呢,你們衣服都穿一樣的。」
「從來沒談過的多著呢,非洲黑人你也從來沒談過。」
于小齊說:「曾園唱得可好呢。」
「從來沒談過大學生呢,」她說,「他對我很好的。」
我就叼著香煙一直走回了表姐家。
她們一起拉住我,曾園說:「跟你鬧著玩的,你怎麼跟女人一樣?」
于小齊說:「不會打架的人,每次都說自己運氣不好。」
我說:「什麼樣的?是不是特文弱,滿口之乎者也?」
曾園說:「聽說是那個大學生追求小齊,還送花呢!你給女孩子送過花嗎?」
下午,我們隨便找了個吃飯的地方鑽進去。這是個咖啡館,茶色玻璃,火車座,裏面空蕩蕩的。我們坐在座位上,從帘子後面走出來一個女孩兒,問我們要點什麼。曾園和于小齊都點了咖啡,我也要了一杯,端上來一看,就一小盅。我問那女孩兒:「你這是茅台嗎?」女孩兒先是沒明白,後來對我笑笑說:「好的咖啡不比茅台便宜。」我心想,你就懵我吧,我又不是沒喝過速溶咖啡,泡一茶缸灌下去,可以熬夜打牌。我用嘴唇沾了點咖啡,用舌頭舔了舔,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還不如我爸爸廠里發的速溶咖啡呢。
我很嚴肅地說:「對啊。」
我說:「本來就是出來散散心,要怎麼玩才過癮啊?能散心就不錯了,我要求不高。」
曾園說:「你還說見過大學生呢,你見的都是電視上的大學生。人家比你壯多了,一拳就能打翻你。」
于小齊甜蜜地說:「今天晾晾他,你來了我總要接待好的。」
那天我獨自在上海的街上走。那時候上海還沒這麼繁華,一路上都很冷清。這樣的冷清比較配合我的心情,要是人潮人海的,那就太茫然了。走到中山公園,人漸漸多起來,我有點迷路,找人問了一下,表姐家已經不遠了。我那根麻木的神經忽然有點傷感起來,作為一個社會渣滓而言,這顯然是太嬌氣了。
于小齊說:「那你也不用嫌我的老鄉煩吧,你也不是上海人,你就沒有老鄉?」
于小齊問我:「我這髮型好看嗎?」
我告訴她,我以為叫根的都是鄉下人。當然美國總統叫里根,這是唯一可以排除在外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那邊,郊區的農民都喜歡叫「根」,土根,水根,紅根,建根,好像惟恐全世界不知道他們是鄉逼。我當然想不到培根是外國人,我靠,這個名字肯定不是傅雷先生翻譯過來的。
于小齊說:「我總有自己的自由吧?」
大學生說:「我是你男朋友哎!你這樣子說話,我們之間就沒法交流了。」
于小齊說:「你要好好改改,我爸爸說你還是很善良的。」
那個人應該就是她的男朋友,大學生。我打量了一下,確實超乎我的想象,我想象中的大學生都是戴著眼鏡,非常文弱,那人卻是膀大腰圓,跟我們廠里的鉗工差不多。他下巴上居然還留著一把鬍子,太他媽的討厭了!我當時沒見過世面,其實,文弱的大學生並不多,大部分跟我一樣都很粗野。集體文弱的大學生,我只見過音樂學院的,他們跟戲劇學院的孩子打架,戲劇學院的孩子拎起棍子要敲他九-九-藏-書們的手指,這幫未來的音樂家就全逃走了,果然是別無選擇。
曾園說:「因為你是從玩死了都不開心的國家爬出來的。」
我說:「沒什麼原因,哭個屁啊。」
「好吧,」我說,「反正我是不要羈羈羈絆你。」
那時我感覺她變得陌生了,僅僅只是一個月前,她還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裡給我畫人體素描,在陽台上給我剪頭髮,僅僅一個月前我還在地下室里為了她挨打,這些事情忽然變成了久遠的往事。一個月是流逝的時間,十年也是流逝的時間,只是我們有一種錯覺,以為後者比前者更遙遠,也許它們本質上沒有區別。
她忽然說:「所有羈絆我的東西,都很討厭。」
女孩兒說:「你們是外地來的吧?」
我說:「求你別再說了,行不行?」
于小齊說:「我爸爸說你不應該讀技校,學壞了,應該讀高中考大學。」
後來我說,小齊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你媽媽把那張素描拿到我眼前,呲的一聲把我從頭到屁股,豎著撕成兩瓣,然後把我從奶頭和膝蓋位置又撕成四瓣,撕得那叫一個準啊,比解剖還精確。我逃到廚房裡,頂著門,結果水開了,爐子滅了煤氣呲呲地往外漏,我他媽的是被熏死還是被打死呢?還有,我去道過歉了,態度很誠懇,結果你媽把香蕉扔到了我頭上。于小齊聽了這些,嗤地笑了起來,說:「她也太過分了,不過你也不好,粗魯得要死。」
我把服務員叫過來,立即結賬。拉著于小齊往外走的時候,她跌跌撞撞的,後面傳來一連串的唿哨聲。出門之後,我很小心地扶著她的胳膊,她低著頭慢慢吞吞地走。這時夜色已經結結實實地籠罩在校園,路上沒什麼人。穿過一個草坪的時候,于小齊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地哭了。這個哭聲,和我前一天夜裡聽到的歐陽慧的哭聲簡直一模一樣。我束手無策,又不敢把她扛在肩膀上馱回去,學校里可能會把我當流氓抓起來的,只好跟著她一起坐在地上。
曾園說:「對啊,忘記你是混馬台鎮的了。」
她坐在我對面,漫無目的地閑聊了一些話題。後來又輪到我們這桌唱歌了,于小齊讓我上去唱,我的嗓門比殺豬還可怕,還是算了吧。後來她就不喝綠茶了,一口一口地喝曾園留下的氣泡酒。我讓她小心點,這種氣泡酒味道甜咪|咪的,可是後勁很足,女孩子喝下去很容易醉掉。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已經遲了,她托著腮幫子衝著我直愣愣地看。
在食堂里,兩個女孩兒吃一份飯,另一個搪瓷盆子里裝著排骨、燜肉、雞蛋、紅燒魚塊,我的盆子里是米飯和青菜豆腐。我什麼都吃不下。她們讓我吃排骨,我搖搖頭。食堂很熱鬧,都是大學生,有幾個好像是情侶,在那裡相互喂飯。于小齊指指牆上貼著的標語,我一看,「禁止相互餵食」,挺可笑的。于小齊說:「大學里連這個都管。」我說:「可能是怕傳染肝炎吧?」
我說:「隨便。」
拍照的女孩兒說:「放鬆,中間那個不要愁眉苦臉的,笑笑。」
曾園悄悄對我說:「我看你離蝦皮也不遠了。」
我只見過曾園的吉他,沒聽她唱過,心裏有點嚮往。
我指指這小店的裝潢,說:「你別信她唬你,就這裏,茶色玻璃火車座,到處都有。她要是能弄一杯比茅台還貴的咖啡出來,我就把頭輸給你。」
于小齊說:「我一畢業就來上海。」
過了一會兒,于小齊從宿舍里走出來,手裡拎著三個搪瓷盆子,三把不鏽鋼叉子。「吃飯去。」她舉著盆子叉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