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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謬種 第三節

第一章 謬種

第三節

老楊的後半輩子一直記得曾經帶著他去看屍體的姑娘,倒也別有情趣。可是這件事並不吉利,回校以後他掛科三門,我回廠推錯了一個電閘,差點把我師傅給電死,都是她給鬧的。後面兩年我們再也沒敢去找她。
我從來沒有想過老楊會死,在莫名其妙的一九九六年,我們做了十六年的朋友。這十六年他始終朝氣蓬勃,嘮里嘮叨,絕無可能死掉,他最慘的一次是和我搶乒乓球拍,被我用雙喜牌球拍側著打中天靈蓋,滿臉是血地去醫院縫針,即便這樣也挺住了。這次他竟然栽給了息肉,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常年喝牛奶的人,某一天拎起杯子喝下去的是石灰水,非常震驚,非常沒有提防。我試圖沖開護士搭起的籬笆,並哽咽著呼喚他的名字。其中一根籬笆回過頭來將我叉了出去:別在這兒湊熱鬧!
醫院在衡山路一帶。我去的時候正逢門診熱潮,無數人排著隊,幾個戴紅臂章的像糾察隊員的一樣的上海大叔在叫號,每一個入口處都有一塊鐵牌子,標著各個科室的名稱。這場面不太像醫院,倒像火車站。我來到住院部,以為能見到一個安詳地躺在床上的楊遲,可是走廊里一片混亂,護士瘋了一樣跑來跑去,穿白大褂的醫生差點和我撞個滿懷。我問一個護士,出什麼事了。她說,十三床大出血,快要不行了。
其實我不是老K,老K和我一樣是個長頭髮大鬍子的矬逼,自從我這麼打扮自己以後,在戴城的很多場合,我都被人誤認為是老K,著名詩人什麼的。聽說他經常出現在「七個小矮人」酒吧。我之所以冒充老K,僅僅是因為,我沒錢去酒吧找她玩,我沒錢找任何女人了。也許老K可以替我愛上她。這件事挺傷痛的,我在最好的年紀上,他媽的居然破產了。
長條椅子睡著不舒服,太窄。這些年在工廠我唯一學會的事情就是:任何時間,任何地方,我都能毫無怨尤地睡下去。我甚至能用電工皮帶把自己綁在條凳上睡,有時醒過來忘記了,連人帶條凳一起站了起來。隨著工廠生活逐漸消散在我的生活中,我變得嬌氣了,挑剔了,對生活的品質有一定的要求了。
「大出血哎,知道什麼叫大出血嗎?」護士扔給我一句話就走了。
火車到站后,她走她的,在站內售票處買票,我一個人鬱鬱寡歡地走向上海的地鐵站。她忽然又追了上來,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上面是戴城「七個小矮人」酒吧,以及地址電話。我說名片不用給了,這倒霉地方我知道,它的前身是文化宮俱樂部。她說:「可以到這兒來找我,我是駐唱歌手。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都不說話,天色漸暗,在車窗上可以看見自己,浮映在不明的景物之上。行吟歌手略帶疲倦地嘆了口氣。
在少年時代,他是我們全樓的驕傲,唯一的重點高中生,唯一考上本科的孩子。我們那棟樓里除他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在念技校職校,畢業以後進廠做工人,就他是個異數,學習成績太好了,老師也喜歡,想墮落都難。一九八四年夏天,班上壞孩子欺負他,把他衣服扒了,肚子上畫了個王八,他跳起來要拚命。那種不堪矬逼羞辱的尊嚴,至今傳為美談。到了一九九三年,我去化工學院找他玩,他正在和人打牌,也是夏天,光著膀子,肚子上畫了六個王八還在樂。這時我意識到他已經成長為另一個人了。

午睡醒來后,我向住院部走去。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三點整時門衛打開門,人們一擁而入。我快步進去,這次總算看見了老楊,他躺在六病區十三號病床上,雙目緊閉,手上插著管子,還有個嘀嘀叫的儀器放在一邊。他比從前更蒼白了,我於心不忍,湊上去多此一舉地給他掖了掖被子。其實他的被子很完美,不需要掖,我做出這種動作純粹是跟著電視劇學的。這時聽見他有氣無力地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我信了這個王八蛋的話,鬆了口氣,感到有點疲憊。先出https://read.99csw.com去吃飯,然後挺著春天的微寒在水房洗了把冷水澡,照老規矩爬到老楊的床鋪上睡覺。第二天一早,我啟程去醫院。下鋪的兄弟告訴我:「六病區十三床。」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老楊談了一個女朋友,化工學院英語專業的學姐,紹興人,長得雖然不是很好看,但十分懂事,也風趣。我們在一起吃飯,老楊讓我猜謎語:大姑娘做引體向上,打一個人名。答案是畢。那姑娘無師自通地說:「大姑娘穿貞操帶。」答案是畢加索。這種低級笑話很少有女孩子能接得上的。夏天我又去化工學院,聽說她已經大姑娘上班——畢業了。十分可惜。老楊形單影隻,光膀子穿著她送給他的紀念品,一件真絲睡袍,坐在寢室門口唱越劇。下鋪的兄弟告訴我,那紹興師姐真是悍勇,臨走前跟老楊在寢室里搞了兩天一夜,全寢室的人都只能睡到別處去,然後她就提著行李走了,老楊扶著牆出來,雙腿發軟,喃喃說:「她是我大姑娘的孩子——畢生的愛。」我想起這姑娘也覺得遺憾,假如她還在,怎麼可能讓老楊獨自待在病房裡,又怎麼可能讓他抽出那塊要命的止血紗布呢?
那時離他畢業只有三個月,還沒找到工作,整日閑逛,很適合生場大病。去醫院一查,倒也不嚴重,鼻腔息肉,只是那肉見風就長,這還了得?鼻腔里進進出出的都是風。醫生捋袖子說,必須切除,準備動手術。
這裏我要補充一下,老楊在動手術之前的一星期,剛被學校強行抽走了200CC的血。這200CC是額定任務,如果不抽走,是拿不到本科畢業證書的。他和其他同學一起,大清早喝了兩壺鹽開水,然後去抽血,抽完回來又喝了兩壺糖開水,看看自己精瘦蒼白的身體,這副身板去獻血有點對不住病人。其實他不懂,瘦子的血更健康,胖子有血栓,而且不太容易找到靜脈。
這就必須找個人來伺候他。老楊交遊廣泛,全校三五千號人,最起碼有一千個他都認識,很多人都願意到醫院去值班,為的就是看看他不能動彈的樣子。他有點不樂意。恰好此時我從成都打電話給他,他撒嬌似的說:「我快要死了。」
我說:「別客氣,是我,不是護士。」
我八歲那年認識了老楊,我們住在農藥新村一幢暗無天日的樓里,他二樓,我一樓,我們的爸爸都是農藥廠的工程師。作為知識分子,這兩個爸爸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譬如他爸爸很熱愛文學,家裡三言二拍、西廂紅樓俱全,閣樓還有一套《金瓶梅》,而我爸爸是個物質上的享樂主義者,家裡看不見什麼帶字的東西,吃的倒是不少。這兩個爸爸互相之間既友好又有點不服氣,到了我們這一輩,既然相見恨晚,很多東西就可以分享了。我去他家裡看書,他來我家蹭吃的,這是一種極有意義的互補,據我所知,像我們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不是做書獃子就是做吃貨,或者兩者兼具,想改變命運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叫老K,我是戴城著名的詩人。」
老楊按了按床頭的警報器,沒有護士過來。他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很快衣服和床單都染紅了。旁邊有個沒睡著的大叔側躺著看他流血,非常害怕地說:「我覺得,你還是出去喊救命吧。」這時他看見護士走進來,然後哐當一聲巨響,她又狂奔出去,黑暗中無數人按住他,鼻血倒灌入喉,很像是要淹死他。他正在大出血。
「借我點錢。」我說。
「什麼大便小便的沒聽明白,我全國各地都玩夠了,到處都在變樣。」

「哼,我也想把藥劑科主任揍一頓,可惜不敢。」
其實我也喜歡普希金,九五年以前,我在工廠里上班,一心就想討廠醫姐姐的歡心。她有著很文藝的一面,八十年代末的大學生都這樣,愛詩歌,愛民謠,還愛古典音樂。照這個邏輯,我妹妹也是個很老派的人。反正我跟著廠醫姐姐讀了一些外國詩,甚read•99csw.com至還能寫幾句歪的,獲得了一點可疑的讚賞。我看著路小娟,心想:她們都是醫生,都愛普希金,但我可以很確定地說,我的廠醫姐姐絕不會去踹一個撒尿的男孩——在她眼裡我就是那個撒尿的男孩。
「我去過上海,不好玩,我更想去戴城。」她說,「他們說戴城也很繁華的,有很大的開發區,很多日本人、韓國人、台灣人、香港人都在那兒。」
路小娟憤憤地說:「別惹我啊,我心情不好。你該多讀點書,別一天到晚像個巴子似的自以為全都見識過。你寫的那些詩我看過,狗屁不通的——別再跟著我了!」
老楊說:「我需要人來照顧我,給我端屎端尿。」
我們不知不覺走到普希金銅像那兒,有個小男孩對著銅像撒尿,路小娟走過去給了他一腳,小孩是外地的,一邊逃,一邊罵,一邊尿。我不禁搖頭,你這樣子還像個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嗎,你簡直是人類公敵。
「戴城。」
他睜開眼,看了我好久,說了兩個字:「雞|巴。」
看到她出現我有點高興,我說我無聊死了,帶我四處玩玩吧。路小娟不耐煩地說:「玩什麼啊,我還要上班呢。」我說:「上班你還出來閑逛?」路小娟說:「我他媽的去上廁所,好不好?就看見你這傻瓜像蒼蠅一樣亂飛。」我心想,上廁所你丫還把手抄在衣兜里。
她沒二話,掏出錢包給了我二百,想了想,又加了一百,說:「給楊遲買點營養品,我就不拎什麼東西去看他了。」
「自己去街上玩吧,別跟著我了。上海現在面貌一新,一年小變樣,三年大變樣。」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楊遲在化工學院一個噴嚏,鼻血飛濺在女同學的身上臉上,女同學以為自己哪兒走光了,導致老楊氣血翻湧。他的鼻血滴滴答答落在自己的球鞋上,接著他毫無掩飾地打了第二個噴嚏。女同學不幹了,讓他賠洗衣服。老楊在水房裡一邊洗一邊流鼻血。下鋪的兄弟說,洗個外套就這樣了,以後讓你洗胸罩你不得死過去?接下來的日子,老楊看見男生、看見宿管阿姨,乃至看見一條狗都會流鼻血,出血量超過了全校血崩最厲害的女生。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去醫院了。
我他媽的不容易,為了一個發小,先是連滾帶爬地買到了火車票,然後給自己灌下了足足八顆黃連素,扔上火車,奔向他。
我只好有氣無力地說:「洗乾淨屁股等我。」這不是什麼猥褻,而是我們之間日常打招呼的話。

老楊問:「手術大嗎?」
中午我去病房,楊遲還沒回來,我只能回到大廳找路小娟吃飯。她換了衣服要走,說:「今天心情不好,下午我請假回家睡覺。你自己玩吧。」
「冷。」他說。
此時我見到路小娟身穿白大褂,雙手抄在兜里,站在醫院走廊里招呼我。人的手是怎麼放的,這很有講究,比如醫生抄衣兜,警察抄褲兜,農民抄袖口,社會青年是四根手指插牛仔褲的褲兜里,大拇指指著生殖器,這都是有規定的。我問:「小娟,你現在已經是醫生了?實習的吧?」
我說:「我也快要死了。」
我坐上地鐵。已經是夜裡,車上很空,從第六節車廂望到車頭,一覽無餘,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走廊。車到終點站,我直奔化工學院,跑到楊遲寢室一看,床鋪空著。下鋪的兄弟告訴我:「你才來啊,老楊白天都動過手術了,現在在醫院躺著呢。」
事畢,他睡了過去,我幫他弄好衣服,再次掖好被子,很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旁邊有個病友說:「你剛才把他扣子扣錯了。」我是個有強迫症的人,受不了這種不完美,又把被子掀開,發現真的扣錯了,只能重來一次。楊遲醒了,這次他已經沒有字可說了。當我第三次掖好被子時,那幫病友都很恐懼地看著我。我也累趴了,扔下老楊,獨自出去找晚飯吃。
那時我已經自由了,海闊天空,一貧如洗,把工廠里上班三年攢下的錢揮霍一空。我買了張火車票九_九_藏_書跑到四川,打算再搭車去西藏。當然,那時候廠醫姐姐已經不在拉薩了,她旅遊、讀研究生、出國,跑得比飛毛腿導彈還飄忽。我在成都遙望西藏,想起和她做|愛時的快樂,以及她離去后的傷痛,不禁胃口大開,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火鍋,吃了一個月,肚子痛了三十天。吃到身上只有三百塊錢的時候,我窮途末路,打電話到老楊的宿舍里,問他成都有沒有人,可以把我送到火車站,我死也要死回戴城,最起碼讓我媽能看到我的屍體。
醫生說:「你會有兩三天不能動。」
她提醒了我。是的,古老而自以為是的戴城也學會花天酒地了。高新技術開發區整飭高雅,到處都在鋪路,外資企業加工廠進駐,城市改頭換面,外來人口逐年遞增。某些區域里酒吧林立,KTV和桑拿房時而可見,巨型超市和國際購物中心初露鋒芒。戴城發達了,它並非我所說的全都是下崗工人,我這是在污衊自己的家鄉,有點像漢奸。我不禁感嘆,在我少年時代千方百計想要離開的地方,倏忽成為一個具有國際知名度的淘金勝地,是不是像一場夢?
「不好玩,全是下崗工人。去那裡玩,還不如去上海呢。」
時代不同了,我悲哀地想,連藥劑師都可以下崗,當然,以藥劑師那種倨傲的態度來說,我也挺想讓他們統統下崗的。
我回到樓上,病房裡已經沒人了,床單也換了。我跑出去揪住一個護士問,十三床怎麼了。護士說,你放手,你捏我幹嗎,十三床不就是大出血的大學生嗎,他好像救回來了,拉出去拍CT了。我說謝天謝地,你們換了床單我還以為他嗝屁了呢。護士說,滿床單的血,能不換嗎?
路小娟說:「你太軟蛋了,那小孩罵我,你都不去追他。你要是再跟著我,就把那三百塊還給我。」
「你走了我就沒勁了。」
「戴城好玩嗎?」她愣了一會兒問。
略過我們漫長而無聊的青春期不談,九二年我從技校畢業進了糖精廠,算是子承父業,楊遲考上了上海的化工學院,亦復如是。這件事讓我爸爸挺沒面子,我媽倒是無所謂,我十八歲時身強力壯,一頓能吃三碗飯,而老楊蒼白瘦弱,兩條腿細得姑娘都掉眼淚。我媽覺得我這副身板是她自豪的源泉,兒子長得壯,老媽心不慌。果然,到了九五年,我僅剩一口氣從糖精廠辭職出來,好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熬到蘇聯紅軍前來解救的猶太人,身體不好的早就死了。養了一個月我又恢復了原先的活蹦亂跳,而老楊呢,由於長期營養不良,一個小小的息肉就把他擊倒了。
「會死嗎?」我說。
我遇到一個背吉他的女孩,那時車已到杭州,很空,她上車時我正躺在座椅上,腦袋沖外。這麼躺著會被來來往往的行李和推車撞到頭,但它的好處是可以把腳擱在車廂壁上,甚至掛在車窗外,舒服。我從一個較低的角度看到她,她也低下頭看我,她明艷而動人,像天使那樣乾淨的臉色。我告訴過楊遲一百次,如果平躺著仰視一個姑娘俯下的臉,就會被她打動。老楊無所謂,他喜歡反過來。他認為我在工廠醫務室里的體檢床上躺得太久。
她進了女廁所,我等了很久才看見她雙手抄在衣兜里走了出來,彷彿她的手從來就沒有掏出來過。我說:「小娟,穿白大褂上廁所很不方便吧?」路小娟前面二十年已經領教過我的嘴皮子了,頭也沒抬地說:「滾你的蛋。」
「去哪兒呢?」我問。
「如果想讓她下崗,就去找院長,別在這兒嚷了。」一個老醫生冷冷地對大媽說。
「一定很孤獨吧?」我幸災樂禍地說。
路小娟說:「破壞市容,普希金是我很喜歡的詩人。」
我很欣慰,他還能罵人就說明又活過來了。一時興起,出去打了一盆熱水,把掖好的被子掀了,自作主張將老楊的病號服扒開,褲子褪到膝蓋,正面僅剩一條三角褲,我給他擦身體,前前後後一絲不苟,渾如當年在工廠里擦我的自行車。周圍的病友們全都九_九_藏_書看呆了,一致稱讚我夠義氣,後來護士進來了,我打算把他三角褲也扒了,發現老楊那隻沒插管子的手緊緊地拽住了褲腰。
「把車間主任給揍了,混不下去了。」我說。
我以為她就此消失,可是她又回來了,坐在我對面的座位上。這時有個列車員走過來對她說:「唱得挺好的,但是別唱了,列車廣播都聽不見了。剛才有個乘客暈倒了。」然後大聲說:「這兒誰是醫生?」一些腦袋又很好奇地伸了出來。列車員搖搖頭,對這幫中國人的素質表示擔憂,又指著她說:「還有,車上禁止乞討。」說完就走了。
「我就是戴城的,」我說,「去那兒你得在上海轉車。」
那個年月火車裡還能抽煙,只要別把車廂給點了,隨便抽。我給自己搞了一根煙,聽著她唱完。沒什麼人鼓掌,我也不鼓掌,為了那根中指。她開始唱第二首歌,沒報歌名,唱得很抒情。等到她唱完這首歌,打算到車廂里走一圈的時候,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企圖,那些腦袋都縮了回去。
下鋪的兄弟講話夾纏不清,費了半天勁我才明白,學校派了個女學生幹部去照顧老楊,毋寧說是監督吧,防著他把盲腸順帶也割了。女幹部在手術室外面等了好久,醫生出來,端了那塊息肉讓她過目。這是規矩,都這麼干,但她嚇暈過去了,醒來又吐了一陣子,連滾帶爬逃回學校。於是老楊就一個人躺在病床上了。
「動手術之前他已經把病區所有的護士都征服了,每個護士都搶著在他屁股上扎針。不會孤獨的,至少屁股不會。」下鋪的兄弟說。
我這個堂妹是上海人,比我小半歲,念的是藥劑專業。小時候,她是我們這個家族的驕傲,因為長得美,而且有望考取大學。須知我們家從四九年以後就沒有出過大學生,我爸爸這麼高檔也就是個中專學歷,家裡勞改犯倒是不少,凈他媽吃皇糧了。由於家族系統里寵著,路小娟不免驕縱,脾氣大,愛翻臉,對我倒還客氣,因為我也愛翻臉。念中學時她來戴城玩,看見樓上的楊遲哥哥,還很謙虛地討論過數學,後來發現楊遲是個嘮嘮叨叨的少年,想法古怪,不似正常人,她就不愛搭理了。一別數年,大家都長大了。路小娟帶著我們去了醫學院的食堂,吃了點東西。我和楊遲忘乎所以,講了幾個黃色笑話作為回報,關於小跳蚤漫遊女性世界、花木蘭遇到老軍醫之類的。她沒笑,吃完之後不動聲色地帶著我們走進一幢樓,沿著走廊,起初還很明亮,後來發現只有日光燈了,兩邊都是泡在玻璃罈子里的人體器官,還有怪胎標本。我和老楊對器官還算扛得住,看見怪胎就想吐了,再往前走,日光燈都沒了,黑漆漆陰慘慘的,走進一間屋子,裏面用黑色被單矇著四具人體。老楊說:「這什麼地方?」路小娟說:「停屍房。」楊遲說:「好嚇人。」路小娟說:「這又沒什麼的,我都在停屍房複習功課的,清靜。」我和楊遲面面相覷,心臟裏面只有鼓聲而沒有叮叮聲了。再細看,有一隻蒼老的手伸在被單外面,楊遲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剛說完,那被單忽然動了起來,嗖地躥出一隻大黑貓。我大喊一聲撒腿就跑,老楊也想跑,可是膝關節都僵住了,轉臉看路小娟,她伸長了舌頭對著他翻了個白眼。
遙想當年,我經常去化工學院看老楊,兩個人擠在學校又窄又硬的床鋪上,只能錯開了睡,彼此都把腳插在對方的腦袋邊。下鋪的兄弟嚇壞了,說你們這兩個傻缺睡69嗎,後來一看是96,也就釋然了。我這麼說睡覺的事,沒別的意思,只是說我和老楊很熟。
有一次我們結夥去醫學院晃悠。我的堂妹路小娟在這裏念大學,兩處不遠,都在徐家匯一帶。進了醫學院,哧溜一下鑽上女生宿舍樓,楊遲還在嘀咕:這大上午的應該都在上課吧。我說憑我的經驗,我妹這會兒肯定在睡覺。上去一敲門,果然沒有辜負我,路小娟睡得迷迷瞪瞪的,頭髮蓬亂,穿一件泰迪熊的睡衣九-九-藏-書揉著眼睛開門。我聽見身邊的老楊在心臟深處發出了「叮」的一聲。
後來她問,來這兒幹嗎。我忙不迭地將楊遲的事情告訴了她,老楊在你們醫院動手術不料大出血他差點死掉。路小娟茫然地問:「老楊是誰?」我說:「就是楊遲,你別裝了,你記得他。」路小娟說:「就是那個在停屍房嚇尿褲子的傢伙。」我說:「他沒尿褲子,你記錯了,你到底帶過多少男人去停屍房把他們嚇尿?」路小娟說:「放屁,走開!」
我獨自吃完飯,又走回醫院,找了個長條形的座椅躺了下來。中午的醫院里比較冷清,趁此機會我回憶了一下往事。
獻過了血按說是不能動手術的,但他把這一節隱瞞了,因為必須在畢業之前把手術做掉,大學生住醫院是有醫保福利的,畢業之後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必須自費了。等到老楊在醫院里急救,持有獻血證的他,迅速地又把這200CC給掙了回來,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偉大的戰略勝利。
我坐起來看她,短頭髮,穿一件美軍夾克衫,這讓我更著迷。在此之前我喜歡的姑娘,有燙頭髮的,有掃把頭的,有飄逸直發的,而男孩頭的僅此一款。順便說一句,當時我的頭髮很長,遮住了大半個臉。我請她坐下,她搖頭表示不需要,把吉他抱在胸口說:「大家好,我是一名歌手,到火車上來主要是為了鍛煉自己,我給大家唱一首歌,是我自己創作的,名叫《墮落天使》。」我插嘴說:「《墮落天使》是鄭智化的歌。」她沒理我,偷偷伸出左手給了我一個中指,然後開始彈琴。這是一首歡快的歌,帶有火車行進的節奏,歌詞亂七八糟我沒聽明白,她的嗓子很不錯,最後有一段高音很像天使掉在地上發出的慘叫。車廂里的人都伸出頭來看著她。
我跟著路小娟來到門診部。路小娟去藥房,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看她配藥。玻璃上挖了一個小拱門,她將各色藥品送出來,病人將葯領走。這還是上海先進,當時的戴城,醫院里的配藥室是在木板上挖一個拱門,你根本別想看見裏面坐著的是醫生還是炊事員。
過了一會兒,路小娟和一個病人吵了起來,隔著透明的玻璃,她霍地站了起來,顯得凜然不可侵犯,而那個和她對罵的大媽都快爬到玻璃上去了,她捶打著玻璃,聲稱要讓我妹下崗。路小娟聽到「下崗」這種威脅也把臉貼在了玻璃上,兩個人彼此把對方當成是動物園裡的猩猩,非常好玩。再後來路小娟被同事勸走了。
「我三年制的大專,畢業好久了。」路小娟不滿地說,「你對我太不關心了,我還知道你辭職了呢。工廠幹嗎不做了?」
我心情又好了起來,帶著歡喜與無聊在醫院里胡逛,我本來可以去逛個街什麼的,但那天肚子還是不舒服,上海是個很難找到廁所的地方,不如就待在醫院算了。我對著每一個護士傻看,她們的背影通常都不錯,如果正面看到臉,有時會失望,有時會驚喜,像賭博一樣。這時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喊:「路小路,你在這兒鬼竄什麼?」我悚然回頭,看到了我的堂妹路小娟。
「有是有的,但現在沒有了。」
實際上,那是一起意外,手術很成功,老楊的鼻腔在前一天被搗騰得乾乾淨淨的,但那天深夜他躺在病床上,閑得無聊(沒有護士來搭理他),覺得鼻子很堵,就用手指伸進去挖了一下,挖到一個東西。他扯了一下,出來的是一團止血紗布,手術之後填在那裡的,只是填得不那麼緊,被他捏到了紗布一角。他覺得好奇,順勢又一拉,拉出了一根像紅領巾一樣的東西,完全像變魔術。他是學化工的,醫學常識相當匱乏,想不通在自己小小的鼻腔里怎麼會容納如此巨大的東西。緊接著,血像擰開了的水龍頭一樣灌下來。
這一路上我半個姑娘也沒遇到,全是些筋疲力盡的男人,他們已經被旅程或生活折磨得卷了邊。那八顆黃連素讓我的肚子完全麻木,大腦也黏住了,直到兩天後才緩過來。
「有人照顧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