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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謬種 第四節

第一章 謬種

第四節


「我會回來看你的。」老楊說。
「不是。我很同情他,但是我沒法掏出零錢或者飯票扔進紙箱,這於事無補,只會讓我的同情變得像飯票一樣噁心。」
「缺乏同情心?」
「其中有兩百塊是我的。」我這個破產青年也大喊起來。
楊遲對孤兒的感情來自他的童年期。五歲那年,他爸爸去南京進修,他媽媽恰好生病,於是借住在鄰居家差不多有半年。這半年相當恐怖,鄰居家天天給他吃豆腐,因為豆腐比較便宜,如果開葷就是給他吃肥肉,冷的,吃得他這輩子看見豆腐和肥肉都直接吐。那會兒他去幼兒園,鄰居都不接送他,給他一份午餐,自己拎著每天去報到。這比孤兒還不如了。幼兒園附近還有個中學,中學生早上遇到老楊,沒二話先把他的飯盒放到樹上去,導致老楊長大以後爬樹爬牆比猴子還利索。五歲,是他記憶的開始,那個開端處就是他沒爹沒媽,每天晚上聽一個神經兮兮的鄰居給他講鬼故事,早晨爬樹拿飯盒,放學前被同班的孩子打一頓,導致他心靈深處缺失安全感。
「我睡得好好的。」
「明後天我都在家睡覺,吃了安眠藥睡,你們出院的時候就不用來找我了。」路小娟說。
「每天都想睡覺,那不是神經衰弱。每天都睡不著那才是!」
「解悶抽幾口,不真抽。」路小娟說。
「知道你不是。十三床叫楊遲。」護士說,「別躺著了,下來吧。」
到病區走廊里,我們看見健碩的護工阿姨正在吃東西,人都睡了,就她還在。老楊很機敏,問:「你吃的是我買的零食?」護工阿姨不屑地說:「吃吃嘛,我半夜餓了。」我很生氣地說:「你這也是應激反應嗎?餓了見什麼都吃?」護工阿姨說:「你們別搞錯了,這本來就是膨化食品,不適合小孩吃的。」我說:「那你也不能吃啊。」
「為人民服務嘛。」路小娟放下飯盒,「對了,你倒三班的時候有神經衰弱嗎?」
回病房的路上,我對老楊說:「我妹妹很可憐的,大學畢業出來找不到工作,她爸爸花了五千塊錢,賄賂了院長才把她弄進醫院。看上去很風光,其實就是倒三班,在藥房里坐一輩子。混上藥劑科主任根本沒可能。她不想幹了,可是一個學醫的人,不做醫生又能做什麼呢?她不比你,你學化學工程的,幹不了工程師你還能去做工會主席。」
醫院的休息室並不比工廠的更衣間強多少,一排櫥櫃,地上一溜鞋子。醫生都有潔癖,八小時之內的鞋子是專用的,不|穿回家。牆上掛著幾件白大褂,有一把長椅靠牆放著,這就是值班藥劑師打盹的地方。不見枕頭被子,只有藍色棉大衣。
那天夜裡我帶https://read.99csw.com著老楊去回訪路小娟。十點鐘,她和同事換崗,坐在休息室里,春天的晚上有點冷,她披了一件深藍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廠里的女工相似。外面的急診室很熱鬧,無數打吊針的人,手背上都長出一個管子,好像某種深海里的魚類。不一會兒,救護車送來頭破血流的人,跟著警車也來了。路小娟嘆了口氣說:「今天晚上很熱鬧。」
路小娟說:「後半夜別來,我臉會腫,不好看。」
「哪有補品?」老楊問。
鼻子已經沒事了,快要畢業了,工作還沒找到,在一家化工廠實習和工人師傅打了一架,兩門功課掛科,其中一門叫管道流體熱力學,誰他媽搞得懂是怎麼回事吧,英語也沒過關,發現自己完全不是化工人才,倒是在學校里兼修的國際貿易,成績優異,很顯然自己是個商業天才。
孩子吊水的時候,我和老楊回到六號病房聊天,他心神不寧,隔壁小孩稍有哭聲,他就跑過去看一眼。往返數次。後來聽見他和護工阿姨吵了起來:「你怎麼吃我的蘋果?」護工阿姨說:「我就削了一片,嘗嘗甜不甜,你這個大學生也太嘰歪了。」老楊說:「我的蘋果都是甜的,你要是想吃,我另外再給你幾個嘛。」護工阿姨說:「哎喲,知識分子就是煩人。」
之後的三天,我在租借來的躺椅上睡覺,腰都快斷了,等到老楊拔了管子,可以活動了,我就睡在十三號病床上,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什麼煩惱都沒了。它柔軟而有質感,雪白的,能調節角度,有一股淡淡的藥水味。陽光從窗口照進來,落在我的臉上,這時我會想起曾經的廠醫姐姐,我對她的懷戀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只有在此種場合下才會重新泛起,太熟悉,以致它不再會充塞於我的大腦,僅僅是包圍了瞳孔,就像隔著眼皮看到的陽光。我一下子睡死了過去。
路小娟伸手要了根煙,抽了兩口扔掉。
我說:「後半夜行嗎?」
「你還是回去照顧楊遲吧。」
又過了一會兒,護士來給孩子拔針頭。這次孩子沒哭,顯得格外地惹人憐愛。我和老楊在床邊看著,孩子向我伸出雙手。我有點害怕,我天生怕小孩。身邊的老楊向她伸出一個手指,孩子握住他的手指。護士拍了拍孩子,對老楊說:「真想把她領養回家啊。」老楊讓我也伸手,我沒答應,覺得被一個一歲半的孤兒握住手指是件沒意義的事,你並不能真的給她什麼。但老楊不這麼認為,他覺得這是奇迹,從來沒有小孩子喜歡過他。後來護工阿姨說,你們都別太自以為是,這是小孩的應激反應,正常孩子都會這個,如果不會就是腦癱了九-九-藏-書
老楊捂著屁股把她領到隔壁病房。路小娟走到孩子身邊,護工阿姨很盡職地又介紹了一遍,小娟發出了一聲溫柔的嘆息,伸手把孩子抱了起來,轉臉對我說:「你就是個人渣,老楊是個好人。」
小娟想了想說:「那我也去看看楊遲吧,很久沒見過他了。」
我說:「別難過了,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你去監獄探監,也可以進去躺著嗎?」
「不知道。」老楊說,「我也就是這麼一說,你不用當真。」
外面更冷,她披著大衣走在前面,指著一輛計程車說:「別停在救護車專用通道上。」然後帶我們走到門診部前面黑漆漆的空地上,在那兒停下,喘了口氣。急診室的盛景像是驟然後退,那些人都聚在亮處,燈光在地面上劃了一條分界線。一些暗紅色的汽車尾燈在晃動。
「老是睡不著會生病的吧?」
路小娟當天值夜班,還沒上崗,正坐在休息室里,把鋁製飯盒裡的最後一點米粒扒進嘴裏。我揶揄說:「小娟,做醫生也要倒三班啊?」
老楊站在病床前,回過頭用食指豎在嘟起的嘴唇前面。噓。表情非常嚴肅。
高中時代,老楊愛上一個同班的女生,她父母是支邊的,在新疆不能回來,她借住在親戚家,境遇悲涼。很快就和老楊發生了感情,十六歲就在家裡風流,後來那女孩考上了南京的大學,和老楊分手,再也沒有見到過。初戀具有一种放大效應,據說那女孩在談戀愛的時候經常說自己是孤兒,導致他心靈深處充滿了負疚感。兩兩相加,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很乖嘛。」我訕訕地說。
他指向病床。我這才看見床上躺著個小孩,個頭很小,用被子裹著,已經睡著了。我看看老楊,心想這不會是你跟紹興師姐的孩子吧?鑒於這是女病房,我判斷孩子的性別是女,年齡么,我對小孩不在行,看不出來。旁邊有個壯碩的護工阿姨說:「她一歲半了。」
「我反正也睡不著。」路小娟說,「你們別在這兒抽煙,這是醫院。」
「那我就沒有神經衰弱了,那會兒把我放在爐子上我都能睡著。」
老楊和護士玩得入港了。護士用手指撓孩子的腳底,後者咯咯地笑了。護士回過頭對老楊說:「你也來試試。」老楊也撓了撓,孩子照舊笑得開心。旁邊護工阿姨說,這還是應激反應,並不代表她就喜歡老楊。護士脾氣再好,這會兒也板下臉了,說:「是的,我知道這是應激反應,我也有這種應激反應。你煩不煩啊!」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關於工作,關於鼻腔息肉需要注意些什麼,關於抑鬱症。後來路小娟說,她要去換班了。我們一起往回走。老楊說:「我明天大概就可九_九_藏_書以出院了。」
路小娟冷冷地聽著,覺得他太啰唆了,終於等到他說完。「好好補補身體吧。」路小娟最後叮囑了一句,「我讓路小路給你買的補品呢?」
「他不需要我照顧了,已經緩過來了。」
路小娟說:「領養孤兒的手續很複雜,我們科室有人在福利院領了孩子,條件苛刻,必須年滿三十五周歲,有正當工作,夫妻有一方不孕不育。將來萬一生了孩子,必須把孤兒還給福利院。孤兒屬於國家。」
我曾經給老楊講過一件事。大概是九三年,我所在的糖精廠里有一個人死了,他欠了一屁股的債,父債子還,跑不掉,而他的兒子只有十歲。經過廠領導的特批,這孩子在廠里募捐,抱著一個紙箱,每天中午站在食堂門口。遇到善心人,就往他的紙箱里扔點零錢或者是飯票。孩子從來沒抬起頭來,每次走過,我就看見他腦袋上的一個旋兒。
我們走到門診部說話,外面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種氣味對某些人而言就像香水一樣好聞,也是應激反應之一種。我不行,我愛聞汽油味。我們坐在連排塑料椅上,一邊說話一邊抖腿。我忽然發現了家族DNA中的共同點,那就是抖腿,坐那兒一起抖,她抖右腿,我抖左腿。我師傅以前說過,男抖窮,女抖賤。這是經驗之談。抖腿屬於無意識的動作,它超乎經驗和理智,完全不受大腦控制。我們兩個人抖得如痴如醉,心曠神怡,最後旁邊一個孕婦實在受不了啦,她說:「你們倆能別抖了嗎?再抖我孩子都下來了。」嚇得我們都站了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楊惋惜地說。
我看見楊遲捂著鼻子直起身體搖晃了一下,護士捂著嘴慘叫了一聲,護工阿姨還捂著手裡的零食。忽然之間,鼻血從老楊的指縫裡噴涌而出。
「經常很冷清。」路小娟說,「白天那麼熱鬧,覺得煩。晚上沒人,又覺得枯燥。配藥發葯,就這麼點事,不能出錯,出錯會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我獨自去藥房找路小娟。
「醫院的病床,家屬不能躺,這是規矩。」
我穿好了褲子,跑到陽台上抽了根煙,然後滿世界找老楊。那個護士又來了,對我說:「楊遲在隔壁。」我衝進五號病房,並招呼那護士說,你跟我來,我要把他的褲子扒了,像少年時代的暑假一樣,我要在他布滿針眼的屁股上畫出一個天秤座的圖案,讓你看個痛快!護士樂翻了,倚住門框說:「提醒你這裡是女病房。」
「我給了他三百塊的。」路小娟站起來說,「路小路,你自己跟楊遲結賬吧,我不管了。」
「這是個孤兒。孤兒院里送過來的。」
現在輪到老楊數落我不是人了。為九_九_藏_書了孤兒他把治病的錢掏出來買零食,而我揣著三百塊假裝自己有心理障礙,不能施捨一點廉價的、狗屁的、詩人般的同情心。我越聽越頭大。路小娟說:「哪兒有孤兒?」
她走進休息室,關上門。我和老楊默然地站在急診部的人群里,過了一會兒,看她穿著白大褂走出來,雙手抄在衣兜里,再也沒有朝我們看一眼,徑直走進了她的玻璃櫥窗式的藥房里。
「哦。」
傍晚,老楊又跑出去買了各類零食和水果,放在孩子的床頭,贏來一片讚美。只有那個護工阿姨說,這些東西小孩不一定都能吃。老楊不管,跑得累了,回到病床上倒頭就睡,並且告誡我不要妄想扒他的短褲。
「我以為醫生都不抽煙。」老楊說。
「你其實是個美國人,媽的。」
路小娟又點了一根煙,說:「哎,你是個好人,楊遲。」
「帶我出去玩玩吧。」我說,「實在太無聊了。」
我一看身邊老楊已經不在了,不知道去哪兒了。「反正空一張床,我不躺著它也浪費了。就讓我睡一會兒吧。」
老楊說:「我問過了,可以『認養』,沒有任何條件限制,負擔那孩子的生活費。周末還可以去看看小孩,陪她玩。」
「不打攪你睡覺,我們走了。」老楊說。
「以前呢?」
我從來沒有向那個紙箱里扔過一毛錢。
我羞愧難當,跑到樓下去抽煙,讓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過了一會兒路小娟出來了,對我說:「我要上班去了,晚上來找我玩。」
後來我被護士推醒了,她說:「十三床,吃藥。」
「我不是的。」
路小娟說:「那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是你這個樣子——福利院的人除非是腦子被槍打了,才會讓小孩陪你玩。還是先找到一份正經工作吧。你留在上海嗎?」
我又低下頭,怪好奇地打量孩子。護工阿姨一邊吃瓜子一邊告訴我,孩子沒爹沒媽(這不是廢話嗎?),送到醫院來是因為生病(還是廢話),政府對此很重視因此派了她來看護孩子(我也看出來了)。孩子翻了個身,我猛地直起腰,覺得有點慌張。後面的護士說:「不要緊的,一歲半的孩子最好玩。」這時老楊跑回自己的病房,拿了幾個蘋果過來,交給護工阿姨。護士托著盤子進來,先把一瓶藥水掛在床頭鐵架子上,然後把針頭插|進了孩子的額頭。孩子醒了,短暫地哭了一下,場面有點殘忍。我退回到後面。楊遲對護工阿姨說:「等會兒你把蘋果削給她吃吧。」護士嘉許地說:「大學生,很有愛心嘛。」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給了楊遲一個淺笑:「你狀態不錯,後天可以出院了。」
「你嘛,我很清楚。你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看上去是個工人,其實九_九_藏_書不是,其實是個詩人。對吧?詩人。」
她半真半假的,既嚴肅又帶著微笑,有點像是在調戲我。我說我再睡那個躺椅的話,就該直接去骨科病房挂號了。掀開被子打算往下跳,護士哎喲一聲捂住眼睛。我大為羞慚,一扭頭看見自己的短褲兜在床頭的熱水瓶上。我睡得太死,又喪失了警惕,忘記了楊遲是個報復心很重的人。

我們走到病區,還在走廊里就聽見楊遲慘叫,我走進去看,美麗的護士正將一枚銀色的針頭扎進他的臀部,雪白的臀部現在已經有好多針眼了。老楊回過頭對護士說:「趕明兒我也在你屁股上扎一針。」護士拔出針頭,昂起下巴,挑釁似的一笑,走了。我走過去拎起被子堆在他暴露的部位上,然後招呼路小娟進來。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醫院里小偷多。」路小娟說。
「你真幸福。我現在他媽的神經衰弱。」
護士走出來看情況,讓我們不許吵,影響了病人休息。我和楊遲心情不太好,越說越生氣,走進五號病房一看,整包的零食全都拆開了,吃得七零八落。孩子橫著睡,半個腦袋在床外邊。這阿姨太不負責任,嘴巴又硬又饞。老楊劈手奪她手裡的零食,阿姨脾氣比我還暴,虛晃一下,讓老楊抓了個空,緊跟著發出一聲洪亮的雞叫聲,彷彿來自李小龍的電影。老楊撲上去,一鼻子撞在阿姨的肘錘上。
「會嗎?」

「會的。」路小娟站起來說,「你們陪我出去走走吧。」
這時有一些病人走過去看熱鬧,護工阿姨接著介紹情況,孩子是去年撿來的,一沒殘疾二沒病,就這麼扔在馬路上,連一張字條都沒留。挺健康的孩子為什麼扔了?這很費解。看熱鬧的人們揣測她是農村孩子,農村重男輕女,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罰款他們很可能就把女孩子扔了或者送人——最保險的還是扔了。有個老頭說,這都算好的,以前還有殺嬰,直接扔井裡。另一個老頭就說,農村雖然落後但沒那麼蠢,扔井裡,井水還怎麼喝,其實通常是活埋啦。還有人反駁說,這是上海,不是農村,都他媽搞錯了時空,孩子長得那麼白怎麼可能是農村的,估計是個私生子吧。我被這群看熱鬧的病人和病人家屬攔在了外圈,聽見孩子大哭起來。老楊說:「都散了都散了。」與此同時,開飯了,人們陸續離去。
「你竟然把我的錢給咪了。」老楊大叫。
老楊說:「你真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我心裏還在為她難過呢,你丫居然說我做工會主席,他媽的。」
「有,每天都想睡覺。」
我們站了一會兒,老楊忽然說:「我想領養那個孤兒,你們覺得可以嗎?」
「會得抑鬱症,精神病。」
老楊趴著和我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