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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 第十節

第二章 少女

第十節

當然沒有。
一九九六年是我比較荒涼的一年,但我不太想用荒涼這種濫詞,說得具體一點就是,我沒工作,沒錢,沒女人,文憑能不能拿到手還不知道,因為我掛科太多,都快把我愁死了。後來我的花匠同學說,別怕,這個是自費野雞大學,你要是拿不到文憑,就把老師全都扔到糖精鍋子里去。
那時人口素質爆炸式地提升,本科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夜晚的野雞大學就等於是夜裡上班的小姐,極受社會歧視。在我的少年時代,社會不發達,都沒受過什麼教育,高中生已經是平均水平了。我的統計學老師說,別以為平均值就可以自滿,社會是金字塔形的,並且這個塔就像一攤溶化了的糖漿,塔尖越來越細,塔底越來越軟趴,平均值就意味著你是社會底層。我說:難道大學生會像農民工一樣嗎?統計學老師說:一點沒錯。
我說:「你怎麼還在念大學?我這一屆的本科生都畢業了。」寶珠說:「我高中時因為憂鬱症在家歇了一年,要不是得了這個病,我早考上復旦了,還用待在這裏受氣?」我說:「你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憂鬱。」寶珠說:「未必,發病了嚇死你。」
我說:「後來呢?」
我說:「不對啊。我記得當時那個男孩對她說,你也給我過來。然後她也過去了。就剩我一個人。」
其實我已經想不起她說過什麼至理名言,我能想起的是她的身體,在夜晚像海草纏著我,到了白天又像礁石一樣硌住我,我對她的所有承諾都是為了能留在她的床上,和她鬼混到死。她身體柔軟,暖和,性|愛技巧超群,他媽的,令我難忘,並假裝充實,假裝上進而且幽默。這些秘密她都不知道,但她知道我本性矬逼,不愛說出真相,專門打些詭異的比方。
「可我已經辭職啦。」我說。
再往前那個幼兒園比較寒磣,那時我家還住在老城區,幼兒園在巷子里,一個祠堂式的房子,都是街道上的小孩。有一個很兇的阿姨管著我們,她喜歡把小孩鎖進柜子里,不聽話的,愛哭的,都鎖。我也嘗過那滋味,只待了半個月就鬧著不去了。有一次,一個女孩和我一起鎖在了柜子里,她非常害怕,我給她講了一下午的故事,沒有一個帶鬼怪妖魔的,都是小兔子小烏龜。她非常愛我。但是寶珠說:「也不是那家幼兒園。」我說我想起來,那女孩後來溜出幼兒園,掉進一口井裡,淹死了。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跳起來給了我一腳,九_九_藏_書憤然離去。夜大同學不知所以然,全都大笑,說你這獸毛把這姑娘惹毛了吧。我坐在那兒,第二節課一直抱著腦袋,回憶著我那個不存在的童年時代。
花匠說鬍子不是問題,內分泌失調,結婚了就會好的。其實是指性生活啦。然後他又臊眉耷眼地說,既然不是我的女朋友,那麼他似乎有點喜歡她的樣子。我立刻不答應了,說這是我的青梅竹馬,豈能讓你丫染指,你還是去喜歡化妝品櫃檯的營業員吧。就這麼把他轟走了。過後那些天,凡是有統計學的課程,寶珠一直都來,一直坐在我身邊。我假定她愛上了統計學老師,可是有一天上工業會計課,寶珠也來了,工業會計的老師是個糟老頭子,冬天經常忘記拉褲子拉鏈。我對寶珠說:「你換了目標了,來看老頭的棉毛褲嗎?」寶珠很矜持地微笑,說:「我快要放寒假了,我是來看你的啦,路小路。」
我記得自己有一些年坐在夜大的教室里,夜晚的大學,我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在更早以前,我那位廠醫姐姐曾經說,這就是溺水者的救生圈。她的話固然有理,但未曾預見到時代的變遷,這雞毛文憑在我念到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已經一文不值了,它從救生圈貶值為稻草,跟著我急速下沉,而廠醫姐姐已經出國,坐上她的郵輪去往黃金海岸上班。
在她離去后,我給她寫了封信,抱怨現在行情不好,讀了夜大也找不到工作。她沒有回我的信,大概被我嘮叨怕了,後來我們斷了聯繫。在沒有她的日子里,我還得去夜大上學。這是戴城大學辦的成人高校,當時我念到三年級,快畢業了,我用自己畢生的智力搞懂了高等數學,但當這幫老師要我把微積分應用到統計學的時候,我就像精神崩潰一樣,不但不會,連數錢都不利索了。自此我去買香煙就沒數過找頭,人愛找我多少就多少。我成了個數盲。
寶珠說:「你個傻逼,記性太差了。」
這個冬天我遇到了一個熟人,她叫寶珠,是我幼兒園時期的同學。我根本不記得她了,但她還記得我。她來到夜大,往我身邊一坐,並不說話。這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因為誰也不認識她,而人人都知道我毛領子的殺傷力。我瞄了她一眼,很冷的天氣,身上就穿了兩件毛衣,一件高領,一件開衫。我看見穿毛衣的就犯憷,再瞄她,基本判定是個窮姑娘,裡外所有的衣服都可能是腈綸的,粘滿了我風衣上的read.99csw.com獸毛。後來花匠說,別說你的毛了,就是你的鬍子和頭髮,都被她身上的靜電吸了過去。我心想,再這麼坐下去,我的風衣就徹底禿了。下課後,她緩緩地扭過頭,滿身獸毛地瞪視著我,森然開口:「路小路,你丫還認識我嗎?」
這一年我保持著一種粗獷的形象,鬍子不剃,長得有半寸多長,頭髮也不剪,逐漸齊肩。由於長期抽劣質煙,我的牙齒已經像我爸爸一樣,沾著一層焦油,刷都刷不掉。我還穿著一九九二年流行的太子褲,這種款式已經淘汰了,民工才穿這個。有時候我穿著廠醫姐姐送我的毛領皮風衣,價值一千多,料子很不錯,但由於我媽保管過度,把它和樟腦丸放在一起,根據家庭生活小知識,皮草不能和那種萘丸接觸,於是領子上的毛(不知道是狗毛還是狐狸毛)一層層掉下來,風一吹就像蒲公英似的。這衣服設計有點問題,毛領子不能拆卸,當初覺得挺好的,尊貴氣派,現在麻煩大了。冬天,當我出現在教室里,女生全都躲著我,說那些毛都粘在她們的衣服上,我勸她們少穿腈綸毛衣,起靜電,她們一致反駁:都是純羊毛的。我心想要麼是你們丫的穿了腈綸胸罩,老子看不到。
寶珠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後來沒怎麼樣,我跟著我媽離開戴城,去別的城市了。我一直都記得你。」
每逢上課,我就縮在角落裡,靠教室後門的地方,孤孤單單的。我的花匠同學是個好心人,他比較願意坐在我身邊,這招來了很多非議,主要是針對我的,他們說我就愛聞花匠身上的味兒。到了冬天,後門的門縫裡灌進來的全是刀子一樣窄而鋒利的冷風,花匠天天混暖棚的,哪受得了這個,也撤了。我把皮風衣的毛領子豎起來,繼續享受冷風。我無所謂。
我說:「我不記得最後還有一個女孩。」
寶珠說:「你果然還記得我,我就是那女孩。」
我說:「我怎麼可能有長鬍子的女朋友?」
我患上了咳嗽,老治不好,動輒咳到昏天黑地。在家無所謂,到了學校很影響別人聽課。我又愛坐在後面吹冷風,因此有個女生說我得了肺結核,這種病人愛咳,而且身體發熱,零下二度可以到野外去裸奔。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沒什麼大病,然後配了兩百多塊錢的葯,大部分都沒用,只有一種吃下去會讓我暫時止咳,副作用是嗜睡,容易激動,一個不友好的眼神就能讓我拎起菜刀砍人(後https://read.99csw.com來迪廳里賣的咳嗽藥水就是它)。這太可怕了,我彷彿回到了十七歲,在街頭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與人拔刀相向。其實我已經完全不是當年的我,我溫和而守禮,樣樣無所謂,對虛空中的某種事物充滿了內疚。為此,我只敢在睡覺前吃這種葯,做的夢全是殺人放火。
趁她不在,我找統計學老師打聽了一下,她確實是本科生,四年級快畢業了。統計學老師已經結婚了,小孩都六歲了,看來她的痴情不會有好下場。我回憶十七年前的她,一片空白,完全記不得,而她彷彿什麼都能記住,這顯然容易導致憂鬱症。十七年後的她長得挺漂亮的,大眼睛,狐狸鼻子,眉毛濃重。當然,她有缺點:上唇的汗毛稍微濃密了些。一開始我覺得這不是問題,以前我廠里的師傅告訴我,女人長鬍子是正常的,而且很健康,外國女人都有鬍子,得長了胸毛才算是可怕。後來我又覺得,這可能是她的痛腳,不說也罷。
夜大蠻好玩的,老師都很水。我也諒解他們,想想看,面對著一教室的工人、營業員、花匠、公共汽車售票員,有什麼意思?我們班上最體面的是一個銀行職員,他中專畢業通過家裡的關係進了儲蓄所,然後打算再弄張大專文憑。他掙得很多,天天穿西裝上班上學,戴金絲邊的眼鏡,但老師們不大喜歡他,因為這個矬人的拷機總是在上課時嘀嘀響。拷機這玩意兒現在沒有了,當時可時髦了,好些做營業員的女同學都愛上了他,動不動就拷他一下,好像逗弄他的關鍵部位。
然後,下大雪了。
過了幾天,又是統計學課,寶珠又來了,往我身邊一坐。她穿著一件很薄的棉風衣,我穿著夾克衫,總算相安無事。我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寶珠指了指統計學老師,說:「我在戴城大學念經濟管理本科,幫老師批卷子,看到你的名字了。你他媽的根本就沒學什麼東西嘛,基本交白卷,太傻了。」我說我基礎差,念了個技校,又去工廠做苦力,能混到今天算不錯了。寶珠說:「再傻也應該會作弊嘛,怎麼能交白卷呢?」
下課以後我把鞋子脫下來查看,她沒走,坐在我身邊喘氣。我說:「你不常穿高跟鞋吧?怎麼能踩我腳面而毫無知覺呢?」她說:「你以後上課別把腿叉得那麼開。」我說:「我一貫如此。」寶珠嘲笑道:「你忘記自己在幼兒園,夾著腿過日子的時候了。」我心想,他大姐的,硬吃我記性九_九_藏_書不好,屎盆子亂扣吧。
除去這一位,剩下的男生都很寒磣。我有個交好的同學是花匠,在醫院里負責搞綠化,這活並不輕鬆,得跟肥料打交道,時不時地他身上會飄出些可疑的味道。但他很樂觀,甚至還追求了一個化妝品櫃檯的女同學,可惜沒追上,人家嫌他不好聞。有一天他說,經過努力(送禮和苦幹),他現在不做花匠了,在醫院里收費。我去看他,發現他是在化驗處旁邊的一個小間里,專門負責開票,離屎尿還是很近,而且不許戴口罩。我這麼說,一點沒有歧視他的意思,只是有點惋惜。
寶珠說:「你記錯了,那個被叫過去的,是倒數第二個女孩。最後一個女孩沒有過去,她一直坐在你身邊——她就是我。」
我有點煩她。有一天花匠同學湊過來,對我說:「那個一直和你坐一起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嗎?」
更久以前的,是我爸爸學校的幼兒園。那是一九七九年,我爸爸被調到一所中學教化學(至今還有人喊我爸爸路老師,就是接了這個茬),我順便落腳在那兒。對於那所幼兒園,我尚留有六歲時的殘存印象,它是一間教室,用紅磚砌成,外面有一片很大的楓樹林,到了秋天,葉子全都紅了。世界紅彤彤的,地上鋪滿瓦礫,天氣涼爽得令人感到孤獨。我不記得在那裡認識了任何人。寶珠說:「你再想想。」
花匠說了句真話:「夜大文憑本來就是騙騙國營企業的傻逼的。到外企也好,私企也好,都得有點真本事。你學會會計了嗎?」
我最頭疼的那門課就是統計學,課本上基本沒有漢字,全是數字和表格,看得我瞳孔擴散,想死。統計學老師是個靠四十歲的老帥哥,他很清高,講話惡毒。有一次我遲到,他指著我說:「路小路,你應該去上夜大。」我摸著腦袋說自己上的就是夜大。統計學老師淡淡地抖開包袱:「我說的是後半夜的大學。」
我記得有一幕,我剛去那幼兒園時,有個帶頭的男孩,大概是後來所謂的學霸,他無端地站到了我對面很遠,瞪著我,這是一種孤立我的表示。他說,誰都不要和路小路玩。於是所有的孩子都站到他那邊,瞪著我。我像個傻逼一樣坐在那兒不知所措,覺得他們代表了一種巨大的權力,那時只有一個女孩坐在我身邊,對我說:「我跟你玩。」可惜我想不起來她後來和我玩過些什麼了。
我對寶珠說,挺好的,我也很寂寞,我們可以結伴玩玩。可是她冷笑,讓我不要太自https://read•99csw.com以為是,她喜歡的是那個老帥哥的統計學老師,跑到夜大來主要看他,順便看看傻逼路小路。這他媽的讓我有點難堪,開口閉口就是傻逼,男人的自尊心全都被她毀了。再說了,老帥哥雖然好看,但也不能白天黑夜地看吧。這樣的幼兒園同學不要也罷。她不理我,非常專註地望著講台,簡直沉醉了。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的腳被她踩住了,低頭看,發現那是一隻高跟鞋,往上是緊身牛仔褲,勒出一條很好看的小腿,但是那牛仔褲的石磨花紋又使腿看起來有點廉價。我沒動,抬頭看她的臉,她還在遠遠地凝望著統計學老師。我想你這是在勾引我嗎?在我所經歷的勾引中,有烈焰紅唇,有冰肌玉骨,唯此把高跟鞋踩我腳面上是頭一遭,也蠻有新意的。她沒注意到我。我有點吃不準,最後我把腳稍微挪了挪,她驚覺自己踩錯了地方,趕緊收了回去。我穿著假冒的老人頭皮鞋,鞋面上被她尖銳的鞋跟踩出了一個凹痕。
我記得廠醫姐姐臨走前說過:以後的日子,你要猜准。這話我一直不明白,猜什麼,怎麼猜。後來經歷過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將自己的前半生結束掉,我才隱約明白,「猜」是一種生活方式,而「猜准」是一種生活能力。假如我變成玄學家,那麼一切都不用去猜,一切都可以是正確答案,但這麼做我很容易倒斃在街上。廠醫姐姐對我的未來沒什麼期望,只願我積極上進,活得長一點,賭博手氣好一點。

她說她是我的幼兒園同學。我都記不得了,我念過好幾個幼兒園,最晚的那一個是小學附屬預備班,一九八年,我坐在那兒學拼音,帶著一群男孩攻佔國民黨的碉堡,我還記得有一些紙板做的國民黨士兵,豎在院子里,無一不是歪瓜裂棗。我要做的就是拿著玩具槍對他們射,假裝他們還擊了,最後同志們勝利了,紙板全倒在地上。而那個時候,女孩們拿著玩具針筒,在後面假裝護士搶救傷員。這個印象非常深刻,每回打了勝仗,我們都回去被女孩摸幾下,有一個女孩她很愛我,只給我一個人打針,我非常想念她。但是寶珠說:「不是那家幼兒園。」
廠醫姐姐跑路以後,老子動力枯竭,不想念書了。有個老師勸我,混個文憑也好,學費年年都漲,就當是抵抗通貨膨脹吧。夜大文憑猶如一張過期的船票,時代的巨輪就要啟航,我連滾帶爬、哭著跑著想要登上這艘船,如果脫班,那我就一輩子都得留在碼頭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