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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九節

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九節

「我現在聽不懂英語,你翻譯過來。」
這種形象太他媽的深入人心了,前半生二十五年我都是這麼樂觀地看待白種人,他們出現在中國人的廣告里,也是只會豎起大拇指,good或者耗,在貧乏的八十年代,這個形象可以迅速地讓一種肥皂或者一種零食變得家喻戶曉。甚至還可以教會他們說相聲,教會扭秧歌。在我眼裡,他們既是神仙,也是猴子。但是真他媽的可惜,我連一個外國人都沒打過交道。你知道,人有時候很虛幻,以為自己明白,看看電視就夠了,如果只活二十五歲就死掉,這種虛幻倒也不錯,不幸的是還得活下去。此生此世,我要認識更多的事物,神和猴子,一個一個,分列兩廂。
我想象著美國大叔和美國大嬸走進戴城,肯定會看到粉牆碧瓦的火車站,貼著瓷磚,上半部分像城隍廟,下半部分像公廁。外國人不懂中國藝術,不然,「山歡迎你」的書法也可供他們一樂。這是一座有兩千五百年歷史的城市,比耶穌還多了五百歲,當然,這裏不可能有春秋時代的遺迹了,最多看看明清的,也夠了。我們一說美國,就講他們沒多少年歷史,全是史盲,二五仔,腦子是直的,好像腦子會拐彎是歷史的沉澱。我說過,電視上拍的外國遊客,都是背著相機,到處亂拍照,愛吃戴城的各種點心,不會說雞毛漢語,也知道中國人聽不懂雞毛英語,凡事只會豎起大拇指,說good,或者說,耗!
我們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吃過了炸雞,也就忘記再問她。一直到後來,楊遲遇到藺老師,說起這件事。藺老師沉吟道:「派出所說戴黛就是在兒童劇場門口撿來的。」那時候孩子已經走了。
小蘇沒辦法,只能說:「我在院子里挖個坑埋了它。你別再想這個事了。我們一起來看看美國地圖吧。以前教過你唱美國國歌的,你還會唱嗎?」
前半生我所知道的外國人,頭一個是白求恩,他跟我們長得不一樣,但是想法很一樣,國際主義戰士,加拿大人,美國的鄰居。第二個是馬克思、列寧等人,這不用說了,我也忘了誰先誰后。第三撥就輪到電影上看到的斯拉夫民族大串聯,其實都是演員。我媽曾經很自豪地說:其實你最早看見的外國人是西哈努克親王。七十年代他來過戴城,我媽抱著我在街邊看熱鬧,看到轎車開過。後來我奶奶說,我這輩子最早看見的外國人不是西哈努克親王,而是耶穌的畫像。但她又說,耶穌不是外國人,是主。主在一切國界之上。
我們帶著她,一直站在街邊。我們像四個孤兒,我們永遠在一起又永遠等著散夥。紅色氣球飛上了天。我曾經一次次地夢見這個場面,醒來覺得心灰意冷。
小蘇說:「大意是說:我要變成一隻獨角獸,撞翻你們這些asshole。」
我說:「喂,看白雪公主會不會對小孩有心理陰影啊,什麼繼母皇后的。」小蘇說:「介紹上說了,新白雪公主,另外一個故事。」我摳著漏洞的座椅套子,心想,不知道會看到什麼場面。燈光暗下,幕布拉開,一個中年微胖的女演員飾演白雪公主,手裡拿著寶劍要去和惡龍決戰。小蘇說:「這是白雪公主嗎?」我指著戲票說:「新白雪公主。」小蘇說,好吧,繼續看下去。過了一會兒小矮人出來了,我們數了數發現不對頭,只有三個小矮人。這時白雪公主也問了:「還有四個呢?」那三個小矮人說:「他們挖礦去了。」於是這出武裝白雪公主的舞台劇里,前前後後就只有三個小矮人,白雪公主帶著他們屠了六條惡龍,沒有皇后,沒有獵人,沒有王子。楊遲搖頭說:「早知道演員不夠用九-九-藏-書,幹嗎不演一出『灰姑娘屠龍記』呢?」小蘇說:「大爺的,我們四個人就能演。」戴黛說:「狗狗可以演龍。」我說:「齊活了。」胖子白雪公主說:「下面的觀眾請不要大聲喧嘩。」
不知道為什麼,在我混不下去的日子里,總是會想起廠醫姐姐。所有人都離我而去的時候,這個最為遙遠的人彷彿一直和我在一起。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已經收縮成一個很小的點,有點像宇宙黑洞,質量聚合,但它並不能使我粉身碎骨,它只能使我停止片刻,偏向,或者失憶。
這個孩子確實什麼都不知道。即使她告訴我們的,也只是停留在記憶的表面,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是窮困呢,還是末路呢,還是根本瘋子。她能力有限,缺乏依據,並且時間會將更多的、沒有說出來的記憶攜帶著母國和故土沉入深海,僅剩一艘木筏漂在水面。這個孩子像過去一樣站起來,茫然地看著美國大叔降臨,美國決定收養她。孩子坐著記憶的木筏去往黃金海岸。
當然,我奶奶的主也挺好的,我是這樣想的:終有一天,我的神會彌合他的裂縫,到那天我就把他交給上帝算了。
一九九八年,當我們知道福利院竟然有價目表時,不禁都嚇了一跳。楊遲說,具體數字不一定準確,健康的孩子大約一千美金,殘疾的八百。這是只給外國人的價碼,中國人沒有。我說,他媽的,他們賣孩子給外國人?楊遲說,也不是賣,是生活費,孩子歸你了,之前的生活費你得支付。這個事實讓我們有點尷尬。我說我願意在自己脖子上掛個五百美金的牌子,後來想想,這點錢不足以讓我爹媽養老,最起碼得五千美金吧。但這個數字又太高,我不可能比戴黛更值錢。
我們再次來到戴城福利院,雨又下了起來。藺老師把戴黛送到門口,叮囑我們:「兩天就得送回來。」
我的奶奶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全家沒有一個秉承她的信仰而做了教徒的。我媽信佛,我爸爸是個半吊子無神論者,我叔叔應該信嬉皮士或者西門慶,至於我,只信關公。在我二十歲以前,我奶奶還活著,她問我是不是要受洗,我蹺著二郎腿說,我頭上有神,他會保佑我,不需要再弄一個主了。我奶奶說,你那個神,是有巨大的裂縫的。這句話我沒聽明白,我奶奶就上天堂了。後來倒是真的應驗了,我所相信的一切保護神,都會在適當不適當的時候打瞌睡、發獃、跳線,這大概就是我奶奶說的裂縫。唯有她的主,看起來無所不在,直至永恆。
我對楊遲說:「我們要是能變成小孩,拋爹別媽,大概也能去美國吧。」
美國大叔大嬸會不會發瘋?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在我想象中繞圈,我就瘋了。
那個夏天楊遲被派往划水縣討債,我還想陪他去,老楊說不必了,這次和朱康一起去,不會再讓這王八蛋溜走。接著又罵道,唐僧取經都只取一次,他媽的,取這十萬塊跑了八次,這算什麼事。小蘇說:「戴黛怎麼辦?」楊遲說這次不會太久,兩天搞定,如果搞不定他也會及時離開划水縣。各處江河的洪峰一波一波過來,總理都上了堤壩。小蘇的爸爸是水利工程師,小蘇比較懂這個,搖頭說:「總理在這種時候上堤壩,歷史上從來沒有。大災之年,你早去早回吧。」
楊遲憤憤地說:「我要去討債,有人欠了我的錢不還。等我要回了這筆債,我們就可以再見面了。」
她已經變成了外國人。這個事實屬於另一個維度,在我的前半生,這件事並沒有輪廓,不具備意義。後來戴黛也去了美國,她們忽然清晰起來,九*九*藏*書彼此照亮對方,令我后脊發涼。
這麼快,這麼輕巧,我們的半吊子女兒也到了會罵人傻叉的年紀。二十五歲那年,我什麼都不懂,只會罵人傻叉,活到四十歲我方才恍然大悟,捏著手機,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像一個asshole,醒悟得太遲的asshole,帶著巨大的裂縫,被十五年前那頭純潔的獨角獸撞翻,就此躺在街上。

雨季太長了。我們坐了很久,等著美國人把戴城遊覽一遍,然後帶走她。
小蘇看看我,我默然搖頭。小蘇掛了電話。我們兩個坐在小板凳上,摸著狗,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的楊遲,還有戴黛。小蘇忽然說:「你覺得心碎嗎?」
「是她先哭瞭然后氣球飛走了。」小蘇說。
其實我估計錯了,在此後的漫長時間里,那個女孩湮滅在記憶中。我只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會想起她,然後繼續忘記。我前半生忘記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沒有。我們當年就說好了,她的過去一筆勾銷了,我們從來沒有存在過。」小蘇說,「但是她有一串簽名用英語寫的,很有意思。」
我們想了一會兒,根據中國公司里中國人給自己起英文名字的套路,她會被叫作黛茜?
我們再也沒見過戴黛。很抱歉,此生還沒有結束我就這麼說了。
「是的。心碎了。」我說。
我再次攤開世界地圖,隔著一巴掌寬的太平洋,彷彿看到我的廠醫姐姐在那裡。從理性的角度,我為戴黛高興,不過又聯想到所有去了美國的人都不會再回來,回來也變得不認識,不免又有點傷感。
孩子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搖頭。
「美國人兩天就到了?」
「忘記了。我現在會背唐詩。」孩子說著,對著陰沉的天空背了一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又背了一首「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都挺通俗的。她出國以後,唐詩用不上了。孩子背完了唐詩,我們說背得真好。孩子又背了一遍。我忽然發現,唐詩這玩意兒,要是你一再重複地背它,就會顯得傷感了。小蘇說:「戴黛,美國,是個很美很美的國家,你到那裡去,也會很美。那個地方也有白日依山盡,密西西比河入海流。」
我們回到小蘇家裡,像我少年時代經歷的所有無聊的雨季一樣,搬了個凳子,坐在屋檐下看天空。孩子也跟我們一起坐著,狗病得不輕,找獸醫配了點葯,繼續鎖在籠子里。孩子隔著房間,看到暗處的狗,忽然問:「它會不會死?」
小蘇說:「楊遲出差去了。等他回來可以嗎?」
「你們要是想來送送她,就現在。」藺老師說。
我說:「那就好。你留言了嗎?」
楊遲說:「其實我想問的是,你會記得我嗎?」
我想象著這個孩子擁有了美利堅戶口,講美式英語,看好萊塢電影,吃漢堡。這種事情講給福利院的孩子聽,他們不一定明白,但假如每個人頭頂都有一個守護神的話,那個神一定在發威。但是那個神正如我奶奶所說,有著巨大的裂縫。

我能想象得到,美國大叔和美國大嬸來到戴城福利院,那條兩旁有鳳尾竹的小路,走進門,裏面一片靜謐,沿著乾乾淨淨的水泥路走到教室門口,看到中午的菜湯。法克。這感覺和我們是一樣的,普天之下人同此心,但是即便白人大叔大嬸,對此也無可奈何,唯一的辦法是領一個走。這和楊遲的做法差不多。我曾經認為他們是神,然而神理應拯救所有人,從這個意義上說,福利院才是神,美國大叔只是一個好心人。我想象著他們走進教室,藺老師說:你們挑一個吧。不對,藺老師不會這麼無禮,會按照九-九-藏-書福利院的價目表報價:這個健康的,一千美金的撫養費,這個殘疾的,八百美金。美國人當然不是來買打折貨的,他們有足夠的一千美金,但是他們只打算支付一份。楊院長手裡其實還有價錢更便宜的,兩百美金,甚至倒貼兩百都願意,但楊院長不會把那樣的小孩帶出來。美國大叔大嬸一定猶豫了,像我們當初來到時一樣。最後楊院長走到教室的最後一排,指向戴黛。這個是健康的,五歲了,她在街邊被人撿到,經過派出所轉送到福利院,她很文靜,記性不太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弄丟的。她一千美金。
那年夏天,小蘇辭職,賠了農藥廠兩萬塊培訓費(工作滿五年才能恢復自由身)。這筆賠償並非硬性規定,農藥廠的一切都是由某個人說了算的。董事長早就宣布,大學畢業生在廠內表現出色的,如果考研或辭職,可以考慮免除培訓費。這使得人們將其視為開明的、人性的領導,法令如山,上善若水,就是這麼玩的。大學畢業生考慮到這兩萬塊,想走不想走的人,都表現積極,董事長深為自己的治人之術而高興。當然,能免除培訓費的人並不多,董事長的侄子,副廠長的兒媳婦,都是這個級別的。有些沒後台的,只能送禮,在兩萬塊限度內哪怕送掉一萬,還是等於賺了一萬,偶爾也有人送掉一萬最後沒成功的,那就全虧進去了。董事長只是想讓人們明白,送禮固然可喜,但這是一場賭博,沒有人逢賭必贏,你仍然必須表現出色。
這一天老楊獨自騎著自行車,把戴黛送回福利院。孩子坐在前杠,頂著夏天的風,頭髮一再撩起。老楊汗流浹背,最後不得不脫了汗衫,光著膀子騎車。
楊遲問:「我們就要分開了,你會想我嗎?」
事實上孩子不叫黛茜,她叫琳達。那得是下半年,小蘇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愛荷華州的電子郵件,用英文寫的,裏面有孩子的照片,有她的近況介紹。名叫琳達的女孩穿著裙子,微笑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膚色偏黑,的確像好萊塢電影里的亞裔女孩。小蘇用英文回信,祝他們幸福,後來他的郵箱被人黑了,也就失去了消息。
雨停了,我們帶孩子來到了戴城的兒童劇場。那地方我從來沒去過,在我的童年時代,只有優等生才可以進去看免費的會演,楊遲之輩是常客。現在我終於也能名正言順地進去了,帶著我們的半吊子女兒。當天表演的是舞台劇《新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我們買了四張票。走進劇場一看,太破了,上座率只有三分之一,好些地方燈都不亮。楊遲說:「以前這兒可漂亮了,現在搞成這樣。」
孩子說:「會的。」
「氣球飛走就算了,再買。」我說。
「它看上去像要死了。」
楊遲說:「變成受精卵就能裝在瓶子里去美國了,機票錢都不用出。」
美國並不遠,但我們和你們之間,在前半生確實隔著神界的裂縫,以至於我無法直視。美國是黃金海岸,中國也是黃金海岸,在我看來,只有矬逼不在黃金海岸。

「他們會給她起一個美國名字吧?」我說。

小蘇辭職拖延了一段時間,北京那家公司去不成了,等另一家公司的回復。我們天天坐著,什麼事都不幹,那是一個多雨的季節,時間分分秒秒地流走,小蘇家裡到處都在發霉。這正是戴城的特色,黴菌無處不在,任憑你怎麼消毒,真菌總有辦法起死回生,佔領住宅。那陣子狗得了腸胃炎,經常拉肚子,我們懷疑它是吃了院子里長出來的蘑菇,只能將它鎖在籠子里。
每一個人想要離開,都得交錢,甚至是戴黛。美國人好心好意來中國九*九*藏*書領養孤兒,美國一定是太幸福了,國內都找不出孤兒了,只能來中國領養。但是這一千美金到底是太貴還是太便宜,王八蛋才說得清。我為這件事耿耿於懷很多年,直到中年,那會兒老楊賺了一屋子的錢,帶著女朋友去非洲打獵,用自動步槍撂倒一頭獅子,交了五萬美金。後來去難民營,有小孩跟著他走,他倒也想帶個黑人孩子回中國,翻譯官告訴他,您得出一千美金。楊遲一聽,想起當年事,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這筆錢是國際慣例,WTO的價碼啊,別再耿耿了。我說我早知道了,我有個朋友不孕,去四川鄉下買小孩,三百塊成交,從孩子的親媽手裡買過來,後來他又花兩千塊買了只陸龜陪這三百塊的孩子玩。
老楊不見了。
孩子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說:「如果它死了怎麼辦?」
孩子不知道,我和小蘇也不知道,老楊曾經鐵青著臉去福利院。藺老師說:對方是一對美國夫婦,已經五十多歲,在愛荷華州一所大學教書,他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戴黛的未來,你完全不用擔心。楊遲說:「我們來認養她的時候,你說過一句,戴黛不行。你從那時候就知道她會被領走了,對嗎?」藺老師說:「是的。」楊遲說:「那為什麼還要讓我認養她?」藺老師說:「這不是我的決定,楊院長說了算。你能領一個白內障的男孩回家嗎?你做不到。」楊遲冷冷地說:「你演員也不夠用了。」藺老師憂傷地看著他,老楊沒再說什麼就回來了。
戴黛說:「爸爸,我想你們了。」小蘇蹲下去,深情地抱了抱她。
「你喜歡黛茜這個名字嗎?」小蘇問戴黛。
「它只是生病了。」
小蘇已經在農藥廠幹了兩年,這兩年沒有遲到早退過一次,搞化驗也沒出過錯,當然,報社也沒來採訪過他,屬於很低調而盡職的員工,不似楊遲那麼囂張。小蘇遞上辭職申請,本不指望能免除培訓費,但還是說了些好話,表明自己工作認真,沒有對不起農藥廠。不料當時農藥銷售一片慘淡,廠里各處都有人要走,董事長大怒,把個農藥廠當成是上帝的應許之地,凡是臨陣脫逃的都屬於叛教者,恨不得施以火刑。董事長拍桌子說,一個都不許放,交錢也不放,檔案壓下來,尤其這個外地來的大學生,忘恩負義之輩嘛。小蘇心想,你大爺的,我苦幹兩年沒什麼嘉獎,這會兒成標兵了。小蘇那時已經拿到北京一家外資公司的錄用通知,急著要走。我勸他曠工,一星期就開除,成自由人。小蘇說這個不行,開除是要入檔案的,履歷上太難看,他半輩子優秀,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成績單上就沒有低於九十分的,不能受此羞辱。只能託了人,送了禮,並拿出結婚證的複印件,證明夫妻兩地分居十分煎熬,再不放行,就拿出老婆的懷孕證明來。董事長這才息怒,令其交錢走人。小蘇上班兩年,也就攢了兩萬塊積蓄,一忽悠全都沒了。
等他凈身出廠,我們紛紛慶賀:操,小蘇,轉會費三千美金啊,你比戴黛值錢。
於是我閉上眼睛,想象中的一幕,我們三個人站在劇院門口,背後是白雪公主和三個小矮人的海報,一層層的台階向上,有一個陰沉寂靜的入口。街道無人,地面上的雨水痕迹被短暫的陽光曬得半干。濕熱,沉悶,我們孤零零地站著不能動彈。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過來,車前杠上有個女孩,男人彷彿沒有看到我們,把女孩放在街邊自顧走了。
看完這齣戲,我們都認為,這是此生看到的最爛的也最歡樂的草台班子演出。我們帶著孩子離開,在劇院門口買了一個紅色氣球,站在街邊等計程車。過了一會兒,孩子哭了,一撒手九*九*藏*書,氣球也飛走了。
我們天天在電視上看新聞,洪水告急,楊遲沒回來。過了幾天,朱康從划水縣回到戴城,一分錢沒拿到。包部長問:「楊遲呢?」朱康說:「我不知道啊,我以為楊遲已經回來了呢。」包部長沒當回事。又過了幾天,楊遲還是沒蹤影,也沒電話。老楊的爸爸衝到銷售部,揪住包部長,要他交齣兒子。包部長聳肩說:「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又撿到孤兒了?」楊遲的爸爸打電話報警,問題是,戴城警方不管划水縣的事兒,也不能肯定楊遲就丟在了當地。再想去那兒,發現公路線已經停運。
「其實已經在戴城了,但他們還要旅遊一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走。」
我對小蘇說,白雪公主和三個小矮人屠龍,這是一出鬧劇,我不希望有某個小矮人被龍給吃了,在一出演員不夠的爛舞台劇里,他們很有可能這麼編排。
孩子說:「會的。可是你要去哪兒?」
那個時候,藺老師打楊遲家的電話沒人接,最後打給小蘇,我們兩個正在喂狗吃藥。
很多年後的一個夜晚,我喝多了坐在街上發獃,小蘇從瑞士打我的手機。小蘇說:「我找了楊遲很久,找不到。」我說老楊正在外地,投資了一家IT公司,結果老闆二十五歲腦溢血,過勞死了,老楊他們天使基金的錢都打水漂啦。小蘇說:「我忘了愛荷華州那個教授的郵箱很久了,但是我還記得他的姓氏。」我說,那又怎麼樣呢。小蘇說:「我用推特查了這個叫琳達的女孩,找到了,二十歲,亞裔。你現在能用推特嗎?」我說我能用個雞毛,我連車都打不到,司機不想拉一個坐在街上攔車的醉鬼,那二十歲的亞裔女孩說什麼來著?小蘇說,都是些關於旅遊的內容,她在念書呢,沒什麼大事。
我們三個一起蹲在街邊安慰她,她還是哭,也不再想要氣球。這種情況從來沒有出現過,孩子一直很乖巧,搞得我們手足無措,彷彿真的變成了三個小矮人。過了一會兒,計程車來了,我們抱她上車,眼淚還是停不下來。我們也快哭了。車到鬧市區,下來找吃的,老楊問孩子想吃什麼,她抹著眼淚一指炸雞店的招牌。我心想,這倒不錯,已經認識這個了,去美國餓不著你。
「不會。」小蘇說。
但我仍然喜歡我的神,我賣黃|片的時候能感到我的神在勾引買主的神,我進了人才市場就能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垂頭喪氣的矬神。他既不是我爸爸也不是我兒子,他跟著我一起倒霉,有時催我勇猛,有時比我還膽怯,他打瞌睡但是不會背叛我,賭輸了不賴賬。

我們帶著孩子去了楊遲家,看了看楊遲的爸爸媽媽,老頭深情地抱了抱她。整個那一天,農藥新村那幢樓里,所有認識孩子的人都過來深情地抱她,然後說,也算不錯,能夠被美國人領走,總他媽的比中國人領走來得好。也有人說,未必。這就爭了起來。楊遲的爸爸走出來說:「別爭了,很圓滿的事情。美國很好,這是戴黛的第二次投胎。」黨員都這麼說了,大家也就閉嘴了。
在其後的漫長歲月里,我經常會想起領走戴黛的那位美國大叔,像光芒萬丈的神,把孩子拯救出去,來到繁華的美利堅。後來小蘇說,愛荷華州其實蠻荒涼的,大學里可能會熱鬧些,美國人的生活比中國人貧乏,紐約除外。
藺老師說:「這不可能,機票都訂好了。你和路小路來送她吧?」
有一天我們把屋子收拾乾淨了,天氣稍好,小蘇說他有點想念戴黛了,不妨去福利院把她接出來吧。北京的錄用通知一旦到這裏,或者美國人一旦來戴城,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這時楊遲說:「我也馬上要去划水縣討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