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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質 第三十二節

第四章 人質

第三十二節

「這是你的。身份證在裏面,錢被我爸爸拿走了。」
「電話全斷了,發大水了。」女人說。
這一天下午,水勢似乎退下去了一點,雲開始變得多姿多彩,有了曲線,有了明暗,日光從雲的縫隙里湧出來,像一個煙頭燙開了白紙,水面上能看到粼粼波光,也不那麼渾濁了。楊遲從來沒有這麼仔細地欣賞過雲,如不是因為饑渴,他頗願意在屋頂上多待一陣子。暮色降臨的時候,晚霞沒來得及出現,萬物復又沉入凝固的黑暗中,他覺得十分惋惜,也生出一絲恐懼,明天的太陽不知道是不是還能看到,在這個黑色的筏子上,他會不會瘋掉。
「於是就改成綁票了。」
女人帶了點稀飯過來,裝在一個搪瓷杯子里。楊遲又渴又餓,由她喂著,全都吃了下去。吃完了,兩個人坐在農舍里呆看著對方。
楊遲說:「發大水了怎麼辦?」
楊遲花了幾個小時才弄開繩子,水果刀太小,他反綁著沒法捏起刀子,也吃不上力。有一陣子他幾乎失去了耐心,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只想一頭撞死。後來他站了起來,反手拿著刀子,蹦到農舍大門前,將刀刃插|進門縫,它卡在那裡。他用尾骨頂住刀把,在刀刃上反覆磨著手腕上的繩子,有幾次,刀刃割開了皮肉,他沒停下。水已經漫上農舍。他放開刀子,蹦到票夾前面,用嘴巴叼起來放在稻草垛上。水位上升的速度似乎很快,雨水很大也不至於如此,似乎是什麼地方在放水。楊遲記得小蘇說過,潰堤很可怕,要爬上屋頂或是樹上,把自己綁緊在大木頭上。楊遲再回到大門口磨繩子,忽然手上一松,血液從肩膀灌入胳膊,指尖滾燙髮麻。緊跟著,他用水果刀割斷腳上的繩子,原地跳了幾下,讓自己活動開了。土路已經消失了,濁水浩蕩,水面上的漂浮物逐漸增多,緩慢地向著東邊流去。楊遲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找到一把木梯子,架了起來,把票夾和水果刀揣進口袋,爬上農舍的屋頂。
女人忽然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楊遲,他嚇了一跳,以為她要動手。女人雖然空手,但農舍里有耙子,足以讓他死於非命,並且在法醫看起來是被豬八戒打死的。女人的左手伸進褲兜,楊遲想,她會掏出什麼,刀片還是別的。她真的掏出了一把水果刀,就是楊遲帶來的那把,交到自己右手。楊遲大喊:「不要!」女人笑了笑說:「你怕了?」左手繼續掏。

女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至少在她看來,他們的犯罪行為沒有那麼嚴重。綁票要槍斃,這誰都懂。雨毫無徵兆地下大了。越過女人的肩膀,楊遲看到農舍外面,水已經將所有的田埂淹沒,變成平齊的一片黃色水面,跳動著千萬個漣漪。一條九*九*藏*書鋪著碎石的土路尚在,從農舍直通到一片樹林後面,再往遠處就看不清了。水已經逐漸漫上土路,像一塊鬆軟的巧克力正在融化。世界是鐵青色的,從他離開戴城,直至到達划水縣,世界就是這個顏色。
那天楊遲躺在農用摩托車後面,聞著油氈布上散發的霉味,車子要去什麼地方,他完全不知道。感覺自己有點暈車,想吐。這時他才害怕了,因為嘴巴被堵住,嘔吐物反流到氣管里,他就會嗆死。
她站了起來,把票夾扔在楊遲眼前,又把水果刀展開了,扔在票夾旁邊。她並不打算替楊遲鬆綁,而是說:「我要去找我哥哥了,你不許報警,也不要跟著我走。刀在地上,你想辦法割斷繩子。等你出去了,就一直往東走,那兒地勢高,你可以一直走到縣城。回去找你的女兒吧,以後別再來划水縣了。」
女人說:「跑唄,政府組織大家上山,如果水很厲害,武警就會開著衝鋒艇來救人。這裏經常發大水。」
楊遲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把我扔江里去?」
女人搖頭說:「我們第一次,以後也不想再幹了。我爸爸是個賭棍,欠了很多錢,我們沒辦法了。」
女人展開票夾看了看,在透明的塑料隔層位置,有一張照片。年輕的農藥銷售員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得意洋洋,如沐春風。「這是你的女兒?」楊遲沒力氣再解釋更多,點頭承應,另一方面也想,要是有個女兒,不知道會不會引發她的惻隱之心,饒自己一條命。
「我爸爸拿著錢溜了,我哥哥帶著我媽媽上山了。」
楊遲躺在屋脊上,懷疑自己是不是昏頭了,他居然從單調的水面上看出了歷史。睜開眼看看天,天空鐵灰,也漂浮著很多面目,總算都是他認識的人。以包部長為首的矬逼集團,以戴黛為首的愛人集團。他頓感悠閑,雖然沒有逃出生天,至少也閃過一劫了。這是最乏味的時刻,等死等活,要是有台遊戲機就好了。不由得唱起了越劇,紹興師姐教他的,主要用以描繪糜爛無聊的大學生活。很久沒唱,他仍記得詞兒:
「幹部要護堤嗎?」
「你真可憐。」女人說,「你們這種賣農藥的,其實沒有幾個好人,都是騙子,色狼。我知道的。」
那幾個小時非常難熬,外面下雨,農舍里黑咕隆咚,什麼都看不見,稻草的腐臭氣味濃烈。楊遲挪動身體,像蛇一樣蜿蜒了幾下,腦袋撞在了牆上,又蜿蜒幾下,感覺嘴巴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用臉左右蹭了蹭,估計是個鐵耙子,這就不敢動了。他想了一些辦法,比如用鐵耙子磨斷手上的繩子,找個釘子把嘴裏的布頭鉤出來,都沒法付諸實施,僅僅是依靠理科生的思維方式,想了想脫險方案。最後他https://read.99csw.com唯一能做的是蜿蜒到一個相對乾燥的角落,感到腿上起了幾個蚊子包,摸索著把身體插|進稻草堆里。他想,有很多銷售員都死在路上,捅死的,淹死的,子彈擊斃的,這都聽聞過,但他楊遲不能成為一個被蚊子咬死的銷售員,這會變成業界大笑話。
晚上他仍睡在屋頂上,雨還在下。當然沒有做夢,西諺所謂「游擊隊員是不會做夢的」,睡得太淺,腦子裡全是大水,實際上也全是大水,但在黑夜裡他看不到任何東西。次日天亮,他豎起身體,倒吸一口冷氣,水淹過農舍的大門,坐在屋檐上已經可以洗腳了。遠處的樹林只剩下一半,遠看還以為是灌木叢。另一側的村莊,建築也變得稀落了,它們大部分沉入水中。這時的洪水似乎流動得比較慢了,但起了很大的浪,風從東南方劈來,雨倒是停了。水面上什麼東西都有,傢具,籬笆,稻草,靜止著不動。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頭死豬撐開四肢,像個充氣玩具一樣漂在水面。這是當天早上見到的所有內容。
女人說:「我們打電話到旅館里。」
楊遲無力地解釋:「我是國營企業的,我還好。至少我從來不賣假農藥。」
「原來是你爸和你哥。」楊遲心想,真不錯,你們一家都做綁匪最安全了,不會互相告發,當然也很容易抓。又問:「你們幹了多少票?」
女人翻了個白眼說:「你那麼重,我怎麼扔得動你?」楊遲趁著晨曦看了看她的臉,發現她還很年輕,長得也不難看,她穿的襯衫被雨淋濕了,貼在身上。楊遲閉了閉眼睛,讓自己不要想那麼多,問道:「另外兩個人呢?」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說:「本來就把你扔在這裏了,但是我看到錢包里的照片,你有個女兒,你要是死了——」
吃罷中飯吃夜飯
一時間得意揚揚,然後肚子真的餓了。那會兒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屋頂上餓上兩天兩夜。
「要,每年夏天,堤壩上都是人。群眾也要組織了去。不過沒什麼用,該潰堤還是潰堤。很多人都不想種田了,情願出去打工。」女人愣了一會兒,說,「我在縣城的歌廳里上班,沒多久。秋天可能去廣東,那兒錢多。」說完有點忐忑地看看楊遲。楊遲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後來想,也許是感到不好意思?其實毫無必要,他走過的縣城都有歌廳,被冠以夜總會之名的低級娛樂場所,有時客戶會帶著農藥銷售員去那裡,散散心,找點樂子。但客戶也不建議農藥銷售員在縣城裡找姑娘,認為貨色太差。楊遲又想,也許她的忐忑僅僅是對於自己「貨色」的不自信,誰知道呢。
「拿走吧。」
姑娘划著浴盆靠近屋頂,https://read.99csw.com給了楊遲一個水壺,又給了他一包餅乾。楊遲兩下就全都吞下了,對姑娘說:「你們自己有吃的嗎?」姑娘說:「還有的。你夠嗎?」楊遲說:「我想點火,烤個鴨子吃。」姑娘說:「嘿,你真是太壞了。給你吃個鹹鴨蛋吧。」說著從口袋裡摸出個鹹鴨蛋,遞給楊遲。楊遲說:「你真是好人。我是個賣農藥的,你以後要農藥我可以送很多給你。」姑娘說:「我不要農藥,我家裡養鴨的,最討厭農藥。」楊遲吞下鴨蛋說:「對,農藥最討厭,我他娘的也不想賣農藥了。」
吃罷早飯吃中飯
「幫我鬆綁得了。」
人們總是用「沒辦法了」來解釋自己的愚蠢。「為什麼要綁朱康呢?朱康是個窮鬼,他老婆都跟他離婚了,他兒子都不願意喊他爸爸。」楊遲說。
天蒙蒙亮時,聽到一陣腳步聲,女人來了。她把楊遲從稻草堆里扒拉了出來,拔掉了嘴裏的布,楊遲長喘一聲,說:「朱康,我操你大爺。」
「那她就變成孤兒了,我沒老婆。」楊遲說,「求你救救我吧。」
女人說完,用雙臂裹住自己,踏著即將被水淹沒的土路走向樹林方向。她消失之後,水漫過了土路,遠處的樹林像是紀錄片里經常看到的紅樹林,根部全在水位線以下,熱帶雨林的風貌。烏雲壓頂,聽到遠處隆隆的聲音,像從天上來的,又像是水底發出的。忽然之間,又只剩下楊遲一個人了,水越來越大,他所在的世界正在縮小。楊遲心想,我是得回去找我的女兒,再晚幾天,她就該去美國了。而他此刻到底在地球的哪個位置,哪個經度緯度,哪一片陸地哪一座島嶼,沒有人能說清。這是個不存在的地方。
農用摩托車停在一個地方,油氈布揭開時,天已經黑了。楊遲看了看,發現已經出了縣城,到達了他真正賴以謀生的地方:農村。三個綁匪把他抬進一間屋子,看樣子是農舍,裏面堆了很多稻草。黑壯青年打著手電筒把楊遲又捆了一遍,手腳扎在一起,警告說:「不準亂動,這兒沒人,亂動也救不了你。」順手把楊遲褲兜里的票夾和水果刀一起拿走了。
他覺得屋頂像一艘筏子,要帶著他漂流去什麼地方。屋頂當然是靜止的,但它漂過了一些很特異的時空。大學時代,他經常和紹興師姐爬上宿舍樓頂,在夏夜看星,看一整夜,有時還趁沒人做個愛什麼的,然後一起摟著肩膀等待天亮,覺得心地清明,有如神在安慰自己。到了這個份上,他想,神真是不顧一切,要用這種方式令無數人心地清明,災民,士兵,大堤上的小幹部,還有他這個誤入水災深處的農藥販子。然後他又想,也不一定,有些人不會心地清明,比如包部https://read.99csw.com長和朱康,讓他們再死一次,他們也還是原來的樣子,改不好了。想到這裏,他又覺得自己也沒有心地清明,辜負了自然界的一番美意。
楊遲想了想說:「對,你們敲詐了朱康,同時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這兩件事要是分開講的話,你們沒有綁票。」
「我們不知道。他經常去我姐妹的一個夜總會,看起來還蠻有錢的。一開始,我們只想從朱康的口袋裡摸點錢,後來沒摸到多少,我爸爸說朱康的錢可能在旅館里。再後來朱康醒了,讓我們找你要錢。」
在坡形屋頂上,他感覺瓦片在振動。農舍是磚木結構,看起來不會馬上就倒。他收了梯子,騎坐在屋脊上,脫下襯衫擰乾了綁住右腕的傷口。雨水落在身上,一陣大風掃過水麵。楊遲覺得非常刺|激,沒錯,爽斃了。他很小心地站起來,在屋脊上豎直身體,展開雙臂保持平衡,大喊了一聲:「朱康,老包,操你大爺,想弄死老子。老子是弄不死的——」光著膀子又狂叫了幾聲,發泄完畢,四下里眺望,只見樹林在南邊,北邊有一個被淹沒的村莊,能看到不少二層樓的房子,說明當地農民還算有錢。他去過的最窮的地方,農民用土坯造房子,遇到水就化了。
那天下午,楊遲聽見衝鋒艇馬達的轟鳴聲,四名武警戰士驅艇而來。楊遲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向他們揮手,交叉雙臂用力擺動,一不小心從屋頂上栽了下去,掉進了水裡喝了兩口。一名穿救生衣的年輕士兵毫不猶豫地跳進水裡撈楊遲,楊遲會游泳,自己浮了上來,嘔出一口髒水,對武警戰士說:「那邊村裡還有人。」戰士們說:「已經有救生艇過去了,我們先回去。」楊遲說:「我們也去一趟嘛,船上還能坐好多人。」本意是想再看看養鴨的姑娘。戰士們安慰他說:「不用擔心,我們要先把你送到救護站檢查,你剛才喝水了,會得痢疾的。」楊遲心想,我操,完蛋去了。又問災情到什麼程度了,年輕的戰士黯然說:缺口堵上了,我們有戰友犧牲了。
女人說:「怎麼辦?」老農民說:「扔江里算了。」黑壯青年說:「誰去扔?我不想犯人命。」女人說:「我也不想。」老農民說:「我們已經暴露了,總要想個辦法處理掉他。早知道就把他扔在電影院了。捶他娘的。」說著說著,這三個人沒聲音了,聽見外面農用摩托車發動的轟轟聲,楊遲心想,日他大姐,就把我扔這兒了?夜裡來條野狗怎麼辦?
姑娘划著浴盆走了。楊遲心想,這姑娘真可愛,簡直不是可愛能形容的,而是聖潔,有如天啟的神。但這個神居然是養鴨的,還坐在浴盆里,什麼意思?後來又想,自己似乎是答應了神,不再賣農藥,這事兒就這麼定了。要是能活著出去,此read•99csw.com生此世,不再沾農藥的邊。
「他溜了嗎?還是報警了?」
楊遲說:「你聽我說,你要殺我是不對的。你綁我到這裏,不算什麼大事,我回去報警的話,警察都根本懶得理我。你殺了我事情就大了。這把刀子也不是很鋒利,你殺我要殺很久,而且會弄得身上全是血……」女人說:「你怎麼這麼啰唆?哦,你是賣農藥的。」說著,左手從褲兜里掏出了楊遲的票夾。
「我怕你追上來殺了我。」
楊遲見過洪水退去之後的小鎮,到處都是淤泥,淹死的動物和沉澱的垃圾。家家戶戶都敞開著前後門,讓水從屋子對穿過去,這樣房子不至於衝垮。門板卸下來,用粗繩子平吊上房梁,豬就在門板上待著。人們陸續從山上下來,神色平靜地收拾自己的家。人們似乎不在乎洪水,每年這個季節,總有一些地方被淹沒。人們喜歡聚在河邊,觀賞激流中的樹木和死豬死牛,膽子大的人,用撓鉤打撈水中的浮木,是一筆小財。人們甚至樂於看到橋被沖塌,人被沖走,直到洪水衝到家裡之前才樂呵呵地扶老攜幼撤離。洪水像一場戲,開場散場,千百年來都是如此。當他站在農舍的屋頂上看到茫茫大水,有一瞬間感到那不是災害,而是時間流淌,裏面裝滿了無數人的面目。
吃罷夜飯睏覺哉
在衝鋒艇上,楊遲裹著戰士們給他的雨衣,忽然覺得很冷,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掏出褲兜里的票夾,打開,把水倒乾淨了,看到照片上的戴黛。在屋頂上的兩天兩夜,他沒有看過一次孩子的照片,覺得恐懼,彷彿一旦看到就會立即失去她。現在他打開票夾,心裏很清楚,孩子已經走了。他對戴黛說: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解釋,點兒背啊。
楊遲說:「你過來幹什麼?」姑娘說:「我們有望遠鏡,看見你在屋頂了,我奶奶說,你在那上面再待下去就死了,讓我送點吃的給你。」楊遲說:「太謝謝了,冒險啊,別掉水裡。」姑娘說:「不要緊啊,我會游泳,水已經退下去了。估計今天武警的衝鋒艇就來了,我們這兒地勢低,一發大水就被淹,武警搜人肯定能搜到這裏。」楊遲說:「別解釋啦,趕緊給我點吃的吧!」
睏覺起來吃早飯
「我們沒有綁票。」
又過了一天。早上他是被一群鴨子的叫聲吵醒的,有人對他喊:「喂,你還活著嗎?」楊遲睜眼坐起來,只見一個姑娘坐在浴盆里,手裡拿著根晾衣竿充當篙子,在不遠處的水面上觀望他,一群鴨子圍著浴盆打轉。楊遲有氣無力地問:「你是哪兒來的呀?」姑娘一指村莊。楊遲說:「村裡還有人啊?」姑娘說:「還有七八個老人孩子,都困在二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