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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質 第三十一節

第四章 人質

第三十一節

那一次,他們被拿光了口袋裡所有的錢,好在大家都是懂事的人,帶的現鈔不算多,更沒有金銀細軟,損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事後也沒有人能說清,這是乞討還是搶劫。汽車繼續開,他們全都沉默著,聽到朱康牙齒打磕的聲音。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朱康,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以後學聰明點。」朱康顫抖著點頭。但楊遲覺得,在路上看到的那張智障臉已經安在了朱康的頭上。朱康就是個腦癱加霉星,愁苦而諂媚,自以為幽默,隨時會害死人的那種渾蛋。
去划水縣的那天,雨水時有時無,有些田野已變成巨大的水塘,有些似乎還能保住。所經過的江河,滔滔濁流像冤魂般吶喊著奔向遠方。到划水縣境內,有人搭車,司機停車放人上來。聽說西邊的大河已經有險情了,鄰縣泄洪,疏散了無數群眾。

黑壯青年沮喪地說:「還沒到銀行他就跑了。我追了他一會兒,他大喊救命,再追下去,我就該跟著他一起進公安局了。」
朱康虛張聲勢說:「要是給不出錢,楊遲還得睡在你們公司的地上。」
「不會有事的,這一帶江面很寬,洪峰過得去。」在長途汽車上,司機這麼說。
楊遲不想理他,只說:「發大水沒什麼好高興的。」
他住到旅館,朱康已經在等他。朱康快樂地說:「馬上就要發大水啦。」
「要是不去呢?」
這些事情楊遲當時都還不知道,他只是想,農藥銷售員這份高尚的職業,看來是干不下去了,他不想再和朱康或者包部長這種渾蛋共事。走到賬台,撥了個長途電話,紹興師姐的手機處於無法接通狀態,電話里沙沙的聲音彷彿也在下大雨。楊遲有點失望,又回到房間里,看著桌上的一萬塊現金髮呆。
女人猶豫了一下,把朱康嘴巴里的布頭拔了出來。朱康發出一聲低吟,哭了。楊遲說:「你先別哭。一萬塊我帶來了,但這是我的私人存款,你回去得還給我。你要是不還,我現在就走。」朱康說:「我還你,我還你,連本帶利還你。」楊遲說:「他們沒打你吧?」朱康說:「沒怎麼打,對我挺好的。」楊遲看了看女人和老農民,這兩位顯得非常不安,已經很不耐煩了。楊遲從塑料袋裡掏出錢,交到女人手裡,說:「一萬。」
楊遲一點沒覺得意外,醒了醒神說:「你讓我聽朱康的聲音。」那邊立刻傳來朱康嘶啞的嗓音:「小楊,千萬不要報警。你一報警我就死定了,也不要告訴廠里。他們要的不多,五萬就夠了。」
楊遲哪裡能猜到,朱康是送上門去做肉狗的。朱康前一晚在縣城一家破破爛爛的夜總會玩,那個地方他去過好幾次,自認為熟了,不會有事。兩個女人坐在朱康的大腿上,扭動了一會兒,朱康給了她們一人十塊錢。這就是大款的手面了。玩了一圈,也沒嫖,外面大雨如注,而且很鬧。朱康覺得這一晚不太平,喝了杯可樂,起身結賬離開,到樓下忽然覺得頭暈,被兩個人架住了,走了一段路,拖進一間屋子,緊跟著他就睡著了。醒來發現自己手腳捆住,嘴巴堵上,在一間情調溫馨的房子里,單人床,化妝台,牆上貼著溫碧霞和劉德華的海報,茶几上有一台電話機,估計是哪個夜總會女郎的卧室,但是電話機旁邊還擱著一把鐮刀。當他嘴裏的布頭被拔掉之後,所說的https://read.99csw.com第一句話就是:我同事手裡有錢,你們別殺我。
楊遲拿不出五萬塊,他只帶了一千塊錢,銀行卡里還有一萬多塊錢,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根據朱康的建議,他只能去寡婦會計那兒碰碰運氣,掛了電話走過去一看,公司大門緊閉,果然是全都走了。楊遲站在路上想了想,就去銀行提了一萬塊錢整,出門時怕被人劫,抱著包狂奔到了旅館。
那一年夏天,楊遲又來到划水縣。
那根本就是一根樹榦,它無聲地橫在道路中央,在黑夜裡,汽車要是磕上就直接飛出去了。這種樹榦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在路上,它通常意味著,附近有劫匪。身後的同事大聲說:「把車窗搖上去,快。」
楊遲聽見身後一個銷售員用惋惜而絕望的口氣說:「這個老傻逼。」忽然之間,朱康被按倒在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影從路基下面鑽出來,包圍了麵包車。楊遲看見擋風玻璃前面有一個女人,她是那種貧苦農村婦女的形象,頭髮蓬亂,脖子上胡亂裹著一塊粗糙的紅圍巾,手裡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女人把孩子舉了起來,彷彿那是一張年畫,要貼在車窗上。孩子頭大如斗,翻著白眼並且歪著嘴,向楊遲伸出可怖的舌頭以表敬意。這是一個智障,腦癱兒,在當年醫學院的黑暗走廊里,路小娟曾經帶著他瞻仰過的瓶子里的人類。楊遲悚然站起來,腦袋差點撞在車頂上。女人知道他害怕了,露出愁苦的、諂媚的、威脅的一笑。整個村莊的人,男女老幼,壯的不壯的,傻的不傻的,悉數出現在公路上。
那一次,他們六個人坐著廠里的麵包車去外省做一筆大生意,車子在路上出了點問題,耽誤了幾個小時,在到達那座縣城之前,天就黑了下來。車在公路上走,周圍皆是樹木與雜草,楊遲坐在副駕位置昏昏欲睡,偶爾有一隻黑色的小動物在車燈照亮的地方橫穿道路,讓他稍微醒神。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司機忽然踩剎車,一車人全都蹦了起來。楊遲覺得自己被一種柔軟而確定的力量推向擋風玻璃,整個臉都貼在了上面。等到大家都落回座位,司機用顫抖的聲音說:「前面有一根木頭。」
有個群眾插嘴說:「你別這麼說,我也是划水縣的,這麼多年堤上死了沒幾個幹部,還都評了烈士,家裡都安頓好了。群眾各種各樣的死法,你不知道。群眾的腦袋,也在你的褲腰帶上。捶你娘。」
有個老頭告訴楊遲:「沒那麼容易,我是黨員,每年這個季節,小幹部都要上堤壩的。」
楊遲說:「萬一外面很多人呢?」
楊遲回到房間里,把錢數了一遍,確實無誤。半躺在床上抽了根煙,心想為朱康這個矬人冒險,真是太不值得了,但是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錢不送過去,朱康就死了。後來又想,他媽的,綁農藥銷售員真不是個好主意,本地那麼多土老闆,都是肉狗,下回得教教這些綁匪,農藥銷售員是沒有錢的。綁匪居然還有女的,真是不可思議。
老農民說:「他去找警察了,我們也快跑吧。」
朱康說:「我去銀行提錢,我有卡,但是卡在我的旅館里。」這時楊遲已經被綁了起來,布頭塞到嘴裏,倒在朱康身邊。用繩子套他的,是一個黑壯青年,三個綁匪走到一塊兒商量了一下,對朱康說:「你銀行卡里有九九藏書多少錢?」朱康說:「也就一萬。」黑壯青年說:「要是報警,我們就殺了他。」朱康說:「我肯定不會報警,我拿了錢就回來。」黑壯青年兇惡地說:「我跟你一起去!」朱康說:「好,好。」
楊遲說:「你以為自己值幾個五萬?我沒帶什麼錢,只能回廠里去要錢。」朱康急喊:「不行,你往廠里打個來回我已經死了。還有,廠里不會給我出這個錢的,廠里肯定報警。你去欠債的公司要回五萬,先給我墊上,我回戴城就填回去。」楊遲幸災樂禍地說:「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綁票的,他們為什麼不要一千萬贖金?反正你都拿不出來。」朱康說:「事情很複雜——啊!」顯然是挨打了,接著電話就掛了。
那時候他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販農藥的,最起碼,他見識過喝農藥死掉的婦女。戴城的龍陽牌農藥飲之必死,從無活口,他還知道死去的人會因為劇烈的肌肉抽搐而變得面目凶獰,看過一眼,你就永遠會做噩夢。他背著自己的黑色帆布包,遊走于中國。縣城都是差不多的,縣城和縣城之間是各種火車、中巴車和拖拉機,各個縣城都講他們的土話,大部分聽不懂,因此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倘若走出划水縣的那座古城門,再往鄉下去,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廣袤的農村固然可愛,但年輕的農藥銷售員只想待在客棧喘口氣,有如一個落第的詩人。
「像打仗啊。」楊遲回到旅館,憂心忡忡地對賬台服務員說。
有一度他覺得朱康真是討厭極了,為什麼要為這個人去冒險,他也說不清楚。如果被綁的人是路小路,他自然責無旁貸,但路小路這個渾蛋誰會綁他呢,他再這麼混下去自己都可以去做綁匪了。後來他想,做事情要對得起良心,連包部長這種矬神,他都冒著觸電的危險撈了上來,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想到朱康被綁走,似乎還是落在女綁匪手裡,又笑了一會兒。這時電話又來了。
倘若楊遲嘴巴沒被堵上,一定會說,這種綁票是很不專業的,在不專業的範圍內來說,它還顯得不嚴肅,最起碼,五點鐘以後銀行已經關門了,但是善良的人們常常會忘記這件事。他還會告訴綁匪,朱康是個人渣,他講話從來不算數,而且會壞了事情,這個渾蛋連做人質的資格都沒有。
那一天朱康發足狂奔,跑向派出所門口,後來一想,報警大概會要了楊遲的命,楊遲雖然渾蛋,但畢竟掏出自己的錢救了他,他朱康不能不仗義。於是跑回旅館,從旅行袋裡掏出票夾,取出銀行卡,忽然又明白過來,他這一跑,三個綁匪肯定也走了,這筆錢可以暫時不動。再說,銀行已經打烊,就算開著,他的卡里也取不出一萬塊。兩頭沒主張,朱康在旅館里思索了一會兒,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醒來,綁匪也沒有電話過來。本來應該去電影院後面看看情況,但朱康實在嚇壞了,提不起這個膽子。楊遲口齒伶俐,或者也有可能在綁匪的鐮刀下嘮叨出一條生路,金牌銷售員理應具備自救能力,再等他幾天吧。又等了一天,楊遲沒回來,綁匪也沒消息,到處都是救災的人,聽說鄉里發大水了。朱康打電話到廠里,發現廠里不知道綁票的事,甚感欣慰。但他也不打算把這事跟廠里說清,因為不免要提到自己去夜總會那一節,根據廠里的紀律,銷售員在不招待九_九_藏_書客戶的情況下逛色情場所,導致事故發生,是要撤職的。
中午電話又來了。楊遲說,五萬塊沒要到,只有一萬。划水縣這種地方,自然也出產不了專業的綁架犯,雙方都是跟警匪片里學的。有一部梅爾·吉普森主演的《贖金風暴》,看過好多遍,知道較量的是心理。楊遲說:「這一萬還是我私人的存款,再想要,我就得找廠里,廠里就報警了。明白嗎?」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很固執地說:「朱康欠我們五萬。」
兩個人去那家公司討債,沿著小路走過去,到公司門口發現就寡婦會計一個人在。楊遲說:「我們又來了。」
寡婦會計一直都蠻客氣的,有時還裝可憐,這次變得嚴厲了。楊遲和朱康沒辦法,回到旅館。朱康說:「別信她的,就算髮大水也最多淹掉幾個鄉,縣城離江堤還遠著呢。明天你造個汽油彈去嚇唬嚇唬她。」楊遲沒理他,覺得有點困,吃了點東西,卷了被子蒙頭就睡。
寡婦會計一點沒覺得朱康幽默,冷笑說:「睡吧,但是這次只能睡在門口了,因為明天我也得走了。這兒就要發大水了。」然後衝著楊遲說:「我勸你也早點走吧。」
這兩個人爭了起來。楊遲覺得吵,坐到汽車最後一排,推開車窗,讓風灌進來,雨水一起撲入。他對著車窗想了很多事,都沒什麼名堂。黃昏時到達縣城,覺得比以前蕭條,人都不怎麼看得到了。
楊遲聽到農用摩托車發動的聲音,一陣抖動,顛簸著往什麼地方去了。他猜到朱康會跑,一點沒意外,但願朱康能去報警,這會兒確實需要警察出動了。

在楊遲的銷售員生涯中,有一次經歷是難以忘記的。
「你怎麼還沒出來?」還是那個女人。
女人說:「錢。」
楊遲在那兒站著,有點糊塗。交錢的地點到底是「電影院後面」還是「電影院裏面的後方」,沒問清楚。這時走過來一個女的,對著楊遲低聲說:「找不到了?跟我來吧。」楊遲心想,日他大姐的,這是無知還是囂張呢?面罩都不戴一個。
車子就停在黑暗的公路上,搖緊車窗,打開所有的燈。外面一片寂靜,看樣子不會有其他車子經過了。車上的人商量了一下,到底是下去抬走這根樹榦呢,還是待在車裡等天亮。那個年代,他們都沒有手機,沒法報警。有一個銷售員堅決地說:「不能下車,誰下車誰就死!」另一個人說:「調頭,回去。」
楊遲明白,這一去搞不好自己也會死,縣城的匪徒他見識過很多,有些是慫逼,基本上不用擔心,有些你根本不知道他殺過多少人。在見到朱康之前,楊遲決定寫一份情況說明書,於是找了紙筆,寫清這一天發生的事,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想到自己還有不少存款,到底是捐給孤兒院呢還是捐給路小路呢,戴黛和小蘇都要去尋找新生活了,不需要他的遺產。忽然又想到,這一去,一萬塊是休想帶回來了,存款也沒了。朱康這個混賬真是坑人不淺。於是惡狠狠地寫上:我的一萬塊錢,就算死了,朱康的家屬也他媽的必須還給我爸爸。
楊遲躺在床上,作為一個理科生,不得不設想了多種可能性。最慘的是他和朱康被一起幹掉,最佳的是他和朱康一起回來。但他不是很懂心理學,不知道怎麼才能鎮住綁匪,也不知道這伙綁匪是不是講道義。(路小路說過,指read.99csw.com望綁匪講信義,不如指望妓|女守貞操。)思前想後,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綁匪覺得,他再也拿不出半毛錢了。另外,他還得防著朱康被人提前幹掉,這傻逼經常幹些沒名堂的事,比如看見了綁匪的臉,在警匪片里,這樣的人必死無疑。楊遲想,朱康真要是死了,那也是他的命,但他楊遲不能為一具屍體付出一萬塊的代價,屍體是不會還債的。
寡婦會計說:「老闆不在,就算在,也沒錢給你們了。今年農藥做虧了,莊稼都沒了。」
女人說:「那你把一萬塊帶過來,五點鐘,縣城電影院後面。」楊遲說:「你也得把人帶過來。」同時追悔莫及,心想我操,早知道就說五千了。
楊遲說:「你先把他嘴裏的布掏出來,我有話要問他。」
女人說:「你真沒用,怎麼讓他跑了?」
「你覺得外面有很多人嗎?」朱康指了指寂靜無聲的公路,拉開車門跳了下去,抬了抬樹榦,「我一個人都能搬動,你們不用下來了。」
楊遲回到房間,等了一會兒,朱康還是沒回來。楊遲心想,朱康這個王八蛋,這種天氣跑出去幹什麼,他找死嗎?他確實是個經常主動找死的人。
「處分,也別想陞官了。」老頭說,「有險情,黨員上,是我們這兒的規矩。凡是能混出點樣子的,都在堤壩上滾過。說起來,老子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來的,群眾懂什麼?出了事就知道逃。」
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打電話到旅館找楊遲。楊遲懵懵懂懂地跑到賬台接電話,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說:「你的同事在我們手裡,他欠了我們一點錢,拿錢來換人。」
女人抖抖索索把這扎錢塞進口袋,忘記了點數。老農民很不滿地說:「便宜了,說好五萬的。」楊遲說:「真沒有這麼多錢了,你們也冒險,拿了錢趕緊走吧。」老農民說:「不行,最起碼兩萬。我們確實很冒險。」楊遲說:「你也不帶這麼變卦的,說好一萬我才肯來的。我真沒錢了,下次吧。這次你們放過他得了。」這時朱康說了一句話:「我可以去銀行提錢給你們啊。」老農民眼睛一亮。楊遲心想,我操。還沒來得及想完,脖子上一緊,被人用繩子套住了,拽得腳後跟離地。原來不止這兩個綁匪。
跟著女人走過電影院旁邊一扇大鐵門,頭上是巨大的石棉瓦天棚,停著一輛農用三輪摩托,再拐過一個彎,路就變窄了,一側是圍牆,一側是電影院的後門。楊遲怕了,說:「我不走了。」女的低聲說:「到了。」這時楊遲看見了朱康,他被裝在一個破麻袋裡,腦袋露出來,袋口在他的脖子部位紮緊,嘴巴里堵著一塊布,整個人都濕淋淋的,看來在雨中等了很久。楊遲忍不住樂了,朱康,你也有今天。然後,有一個老農民從牆根底下走了過來,將一把鐮刀架在了朱康脖子上。
「小幹部不去,難道讓大領導去?」老頭說,「晝夜守在堤上,看有沒有管涌、漏水。有時候忽然塌了,捲走一個。」
過了一會兒,那黑壯青年狂奔回來。「他跑了!」
這夥人給朱康鬆了綁,黑壯青年押著,兩個人冒雨走了。臨走前朱康還回過頭,深情地說了一句:「楊遲,我會回來贖你的。」楊遲心想,去你媽的,董存瑞就是這麼被玩死的。女人把楊遲扶起來,下半身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牆上。楊遲一個勁地搖頭。老農民說:「他不太九*九*藏*書老實,把他運到車上去吧。」兩個人搬頭搬腳,把楊遲抬到天棚下面,挪上農用摩托車後面,再用一塊油氈布蓋住了。楊遲不再掙扎,生恐撞在鐮刀上,只覺得頭臉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年年都這樣,幾天就沒事了。」服務員打了個哈欠,頭髮被電風扇吹得一團糟。
朱康想明白了這一切,生恐再有人找他麻煩,就離開旅館,買了一張車票,一溜煙逃回戴城。到了農藥廠,撒了個小謊:楊遲不知道去哪裡了,這個小子,一貫自負,無組織無紀律的。世界一片混亂,人們想不到他能人渣到這個地步。朱康喘了口氣,又過了幾天,楊遲仍然沒消息,綁匪的電話也沒打到廠里,事態平靜。朱康心想,八成是扔到江里了。搖搖頭讓自己忘記這樁倒霉事,也忘記欠楊遲的一萬塊,到銷售部請纓往新疆出差,遠赴天山腳下避暑去了。
這一晚楊遲夢見了很多人,戴黛啊,紹興師姐啊,包部長和朱康啊,在夢裡各自對他說話,搞得他很累。醒過來一看,才夜裡十點,同一屋子裡的朱康不知道去哪兒了。外面的動靜很大,似乎是大卡車從街上開過。楊遲洗了把臉,只覺得心神不寧,走出去看了看,昏暗的街道被一輛輛卡車的遠光燈照得雪亮,空中的雨水像是在廝打搏鬥,氣氛緊張起來。一些黑色的人影奔跑著出現在亮處,旋即進入黑暗中,汽車喇叭和人們搬運重物時喊著號子的調門交織在一起。
划水縣城的電影院,時至九十年代末,已經徹底廢棄了。這是一棟紅磚砌成的房子,曾經最為常見的老蘇聯建築,遠看像個車間,近看又有點像英式別墅。細雨落在地上,這一帶的排水系統似乎已經失效,水都積在街道兩邊,黑色的油污和煤渣泛起。四周無人,電影院門口的走廊下堆滿了稻草。
那會兒就是朱康這個傻逼,滿不在乎地說:「還有半個小時就到縣城了,調頭回去得開一夜。再說了,調頭回去你怎麼知道沒有一根木樁堵在後面呢?」其他人說:「那就在車裡等著吧。」朱康說:「我們連司機一共有七個男人,不用怕。兩三個歹徒干不過我們。」
「護堤啊。」楊遲說,「小幹部還得干這個?」
從一九九六年的冬天直至此時,楊遲算過,在划水縣一共待了二十二天,前後五趟。除了路小路陪他那次要到了五萬塊現金,其餘均空手而還。然而這一次,即使是召喚神獸路小路也休想幫得了他。
楊遲說:「你還是不明白。如果你是債主,不管賭債、嫖資還是你按著他腦袋寫的欠條,都應該他老婆過來把錢還給你。如果你是綁票,現在就要贖金的,可以,沒問題,但我這兒就一萬。」
寫完這些,裝了個信封,連同行李一起寄存到賬台,對賬台服務員說:我要是今天晚上還沒回來,你就把信交給警察,此事萬萬拜託。服務員深情地看著他,鄭重其事答應下來,到晚上就忘記了這件事。
「五點啊。」楊遲看看鍾,四點半。那邊「噢」了一聲。楊遲又說:「我要聽朱康的聲音。」女人說:「我現在用的是公用電話。朱康讓你早點過來。」楊遲說:「我操他媽的朱康。」掛了電話回到房間,又把錢點了一遍,裝進信封,信封再裝進一個塑料袋,這樣最不顯眼。他把鞋帶綁緊,又將桌上的水果刀揣進褲兜,忽然覺得內急,去了趟廁所,然後拎著塑料袋走出了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