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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質 第三十四節

第四章 人質

第三十四節

「小子,哪兒來的,敢往這裏硬闖?」
「你這個人還不錯,膽小,不貪,不像他們一樣要啃我一口。」她沖我眨眨眼睛,「我會看面相的。可是我想不通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裏,有什麼好處呢?」
「滋潤個屁,工資都沒有。」
我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訴說,冷冷地說:「辭職唄。」
她帶著我一直走到樓頂,那個圓頂的鐘樓邊,它像一個亭子,中間應該掛一個天主教的大鍾,可惜沒有,空著。她走進去,風很大,一頭長發全都吹亂了。我拎著狗有點迷惘,心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帶我來這種浪漫的地方找死嗎?
「吃花酒不用,正常飯桌上還是要敬酒的。」
寶珠穿得挺括極了,一身灰色的職業套裝,拎著名貴的皮包,嘴巴上還有淡淡的口紅。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寶珠,銷售員寶珠,小白領寶珠。相比之下,我太矬了,感到一陣自卑。寶珠說:「還說你來例假,屁咧,我看你過得挺滋潤的。」
「我不能辭職,辭職的話,前面六個月的工資全沒了。我要在這個院子里,把這兩條狼狗吊起來,把狗肉店的人叫過來,殺給陳老闆看。」
寶珠若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寶珠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拍肩膀,但她還是拍了我。然後她就走了。
「打個電話到店裡去問問。」
「你怎麼知道?」
「知道,你來例假了。」
「那你帶過來給我看看吧。」
「上海的馬勒別墅也是,有個女孩夢見童話城堡了,她爸爸就給她造了一個。」我說。這件事當然是路小娟告訴我的,她知道上海的各種典故。
「馬娘娘出去了,等一會兒回來。你得在門房裡等著,我不能確定你的身份。」
「新郎是我嗎?」
我心想,你還是別看了吧,人家馬勒別墅是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方,造得也夠魔幻,你這個算什麼雞毛嘛,除了也姓馬之外,沒有任何可比性。但是禁止別人實現夢想是件很操蛋的事,一點沒意思,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肯定拿不到工資了。他不給我狗糧,讓我把狼狗賣了換錢,頂我的工資。但是這兩條雜種狗能值幾個錢?我們鄉下到處是狗。我只有殺給他看,他才會覺得心疼。」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在這個店裡待著,很多人都走了。」
我問寶珠:「她說什麼來著?」
「可是他們就要倒閉了。」
寶珠霍然回身,認真地說:「你想做新郎嗎?」
馬漢知道我叔叔,雖然名聲欠佳,但也不是很好惹的,因此對我比較客氣。這個店裡只剩我一個人不是他們家的親戚,也顯得怪怪的,在他看來,我早就該辭職跑路了。有一次他跑到樓下來找我,我正在門口招呼兩個批發大姐上樓看貨,簡直跟牛郎似的。他看我幹得這麼起勁,實在忍不住了,問我:「你到底為什麼留在這裏?」
「我怕你的看門人把我的狗宰了!」我說完拔腿就跑,像坐滑梯一樣躥下樓梯,一直跑出這棟棺材大樓。狼狗們向我撲來,我沒停下,直接跑到了大門口,它們在我身後又一次被狗繩拽了個趔趄。我的狗在籠子里驚恐地叫了起來。
這些事我不能告訴馬漢,首先它是秘密,其次是個很蠢的秘密,說出來徒然讓人發笑。我裝橫就可以了。
門房追出來,對我喊:「你不多陪她一會兒嗎,她很寂寞啊。哈哈哈哈。」
其實是因為陳老闆。有一天他請我吃飯,在一個大排檔,喝了點啤酒,他崩潰了。他哭訴道,馬家的親戚現九_九_藏_書在都想從他身上撈最後一票,那些人認為他在外面藏了很多錢,只等銀行沒收財產就可以跑路。其實他已經身無分文,只剩下三角褲和三角債(這個說法和馬娘娘的一致)。我看他怪可憐的,也活該,誰讓他非要娶馬娘娘,非要造那個倒霉的大樓呢?
寶珠撂下我,獨自跑上樓去看婚紗,我怕她亂說,趕緊跟上去。馬家的人都有氣無力地歪在那裡,以為這單生意又是我的了。寶珠沿著走廊看了一會兒,到底是女人,對婚紗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情,看得發怔。我低聲說,其實這些婚紗都很差,正常人是穿不上身的。寶珠撫摸著婚紗說:「我也想結婚了。」
「合肥。有一家大客戶在那兒,長期要我服務,所以以後經常要去合肥。」
「沒有。小狗,不需要辦證的。」我說,繼續掃視這宮殿。
看門人大笑。「倒也不是,我的狗平時不這樣,誰讓你帶了條哈巴狗呢?狗最見不得同類,不是咬,就是操。」
她沒追我,站在鐘樓里淡淡地說:「你怕什麼呢?狗不留下?」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你挺棒的小夥子,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上班?」他問。
「狗怎麼辦?」
「還以為你推銷東西呢。」
「懂了。」
「狗沒證?」
「關我屁事。」
隔著籠子,她看了看狗。我觀賞宮殿,還真不錯,開闊的大廳,層高五米,旋轉的向上的樓梯,就是沒怎麼裝修,也不打掃,到處都是灰。
我走進寶珠的房間,床邊一個旅行袋,敞開著拉鏈,看得見裏面一些衣服。寶珠把拉鏈合上,說:「我明天要出差,收拾東西呢。我現在正式調到營銷部做客戶服務了,不用再干秘書的活。」
「那我以後要去看看。」
「我不想……」
「我夢見有鐘樓,一敲鐘,天使就降臨了。」
「倒閉企業有什麼好玩的?」
「我的狼狗也沒有吃的了,當然,你的狗吃得少。吃得少又怎麼樣呢,你的狗得洗澡,得打針,得有人伺候。你的狗是用來玩的,我的狗是他媽的看門的。原先,他們有錢的時候,陳老闆可喜歡這兩條狼狗呢,雖然是雜種的。現在他們連狗食都不給我,我自己花錢買肉喂它們。再過幾天,我也沒錢了,你猜我想怎麼干?」
凡是說我膽小的,都是真的了解我的。「沒什麼好處,我就是不想待在家裡,又沒什麼地方可去。」我覺得有點冷,風太大了。「你想好到底要不要養我的狗了嗎?你那個看門人打算把狼狗給宰了。」
「沒錢買鍾了,生意一落千丈。老陳現在也垮了,他胃潰瘍,腰也不太好。從現在開始,我們就等死了。周圍的人,都想狠狠地啃我們一口,可是我們身上已經沒有肉啦,只剩下骨頭了。老陳在外面還有一百多萬的債,別人欠他的,到現在一分錢都要不回來了。」
我在沙發上彈了一下,很害怕地說:「你想幹什麼?」
我心想你說得不太對,一敲鐘,人就死了。「但是沒有鍾。」
「很不錯,鐘樓也漂亮。」
「不好意思,這兒的電話線前天剛被掐掉,因為,這群傻逼,他們連電話費都交不起了。」看門人說著怪笑起來。
「他要是還不給你工資呢?」

「工人們都走了,我發不出工資了。」她稍微有點遺憾地說,「現在這樓里就我一個人住著。」
「我得走了,天不早了,再晚就沒有汽車回戴城了。中巴車停read.99csw.com在開發區邊上,我回家還得好一段路呢。」我一邊說一邊後退,腳後跟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往樓梯口走去。
我決定離開這兒。與此同時她走向我,把我手裡的狗籠子拿了過去,放在地上。「你老提著狗籠子幹嗎?」
「殺狗的時候我會站在這兒看。」
「一百多萬債分散在二十家欠戶手裡,都在外地。你去討?」
「我的狗沒有跳蚤。」
寶珠踢了我一腳,既兇狠又溫情的,這讓我心情稍好。寶珠說:「不是的啦,我和合租房子的女孩說好了,都不許帶男人來。你帶狗進門都算是很給面子了。」她說著又踢了我一腳,「我躺在床上覺得你不太對勁啊,以前都很生猛的,今天怎麼矬成這樣?僅僅是為了你的狗嗎?」
那以後我還去婚紗店上班,和大樓里相反,店裡全都是人。一部分是供貨商,在廠里找不到活人了,還被狼狗嚇唬,追到店裡堵著陳老闆;另一部分是馬家的親戚,除了馬漢以外,還有二十多個人,全都操著馬台鎮的口音。營業員跑光了,親戚們負責做買賣、理貨。秋後生意不錯,店裡的存貨被人買走,錢放進鐵盒子里,一伙人就默默地圍著,狼似的。陳老闆每次取走錢的時候,我都擔心他被人咬一口。
「我今天不能和你做,以後吧。」
「我以前也很忠心,半年沒拿工錢了。給我抽根煙。」看門人說,「你們店裡拿到工資了嗎?」
我生平不願意被狗追,尤其是有人故意放狗嚇唬我,遇到這事不免生氣,沉著臉說:「看好你的狗。隨隨便便就放出來嚇人,你這個門房還能做多久吧?」
坐在車上我一直想著些奇怪的事。比如我的前半生吧,二十五歲以前,坐了太多的中巴車,我曾經對楊遲說過,傻逼才坐中巴車。我對這種車子真是深惡痛絕,它只夠把我拉到郊區的,就連這個都需要湊滿足夠的人數。我在這種車上來來回回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但這不算什麼,我忍受的不是中巴車,而是我自己。
陳老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現在是我的心腹,等我翻回本了,我讓你做副總。」我叼著筷子想,就你這樣還能收買我嗎?要不是看你哭了,我早就走了。陳老闆繼續哭:「我會死在他們手裡的,他們給我買了人壽保險了,我很有可能被他們弄死。如果我死了,你要報警。」說完給了我兩百塊的超市抵用券,這就算不容易了。後來他又說要和我結拜兄弟,我沒答應。他四十歲了,娶的老婆二十五歲,結拜兄弟就不必找我這麼年輕的了,容易讓人想歪。
我又想到自己二十五歲了,時光荏苒,我十七歲時候拿著無縫鋼管在街上打架的時代一去不返,我二十歲時候在國營工廠里倒三班睡大覺的日子也消失殆盡。有一天我走到糖精廠那邊,發現一條高架公路直直地劈過廠區,從糖精車間旁邊凌空而過。這極其破壞我的現實感,我一直認為糖精廠是我年輕時代的監獄,但是監獄的上空怎麼可能飛過一條公路?它打破了我自憐自艾的幻覺。假如我還在那裡造糖精,一定會覺得時間扭曲,深刻地變成一個瘋子。
馬漢在我看來是個怪人,彼此彼此,我在他眼裡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我認為兩者還是有差別,我是行事邏輯怪異,彷彿吃錯了葯,他是天生不太正常,彷彿他老媽吃錯了葯。他戴著眼鏡,穿得像個國營企業的幹部,總是用一種鬱鬱寡歡的目光打量我。我對九-九-藏-書這個王八蛋,真是一點沒有興趣,我都懶得說他。
「大家快活快活嘛,不肯就算了。」
「狗毛啦,不是跳蚤,她會哮喘。」
「關你屁事。」
車到戴城,停在開發區和老城區之間,它本來應該進站的,車主把乘客們直接轟了下去。他說天色不早,要回家吃晚飯了。
秋後這段時間,她一直龜縮在馬台鎮的大樓里不肯出來,讓我把狗送過去。我沒去過那幢大樓,很想見識見識。星期天把狗裝在籠子里,跳上一輛中巴車直奔馬台鎮。這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灰塵,天氣不錯,道路顛簸,我坐在汽車最後一排,感覺自己像是女上位,不停地嘿咻。狗在籠子里震得前仰後合,沒一會兒就趴下了。
我很不正經地說:「我有個朋友以前是專門討債的,拎著汽油彈出馬,無往不利。分他三成就行了。」
我在一個不是很勻速的年代里,坐著我的中巴車,咣當咣當,從這裏到那裡,用自己的速度跑來跑去,看著別人發財破產,似乎一切都與我無關。我所留戀或憎惡的世界,終於拋在腦後了。我混慘了,身邊的人全跑了,連老楊和小蘇這種看起來會和我一同衰老的貨色,都成了白領,而我被扔在戴城,甚至被戴城扔在馬台鎮。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被馬台鎮扔到什麼地方去。
「因為沒地方去嘛,剩下可以去的地方,也就沒有高下可分了。在哪兒混都一樣。」
「讓我不要養狗,她對狗毛過敏。」
「你這兩條都是雜種狗,不值錢的,趁早送到狗肉店裡去。等你養了純種的黑背再耍牛逼吧。」我沒好氣地說,「我是店裡的,來找馬總,這條哈巴狗是她要的。」
「不錯,門兒清,像個業務員了。」
「我小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是個公主,生活在一個很大的城堡里。後來老陳就幫我造了這個房子,和我夢裡的城堡一模一樣。」
「因為好玩啊。」
說實話,這房子夠人的,二樓以上的層高全部在四米左右,顯得空闊無度。巨大的水泥立柱,可以繞著捉迷藏,每一個房間都空蕩蕩地積著灰。其中有一間擺著幾台縫紉機,堆滿紗布綢布,看上去是制衣車間。然而車間里沒有一個人。
「這裏漂亮嗎?」
寶珠說她累了,想睡一會兒,讓我在客廳看電視,過一個小時喊醒她,一起出去吃飯。我看了看鍾,六點,離開房間,帶上門,坐在沙發上打瞌睡。我也累了。過了一會兒,寶珠穿著睡衣睡褲,忽地拉開了門,走到我眼前。
回戴城的中巴車遲遲不肯出發,它們都這樣,得湊足了人數才走。我等了很久,狗在籠子里已經很不耐煩了。我下車帶它遛了一圈,再坐回車上,又跑下車吃了點東西,這麼折騰到黃昏,車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個人,它終於發動了。
「我剛下火車,忽然想到你在火車站。路師傅,帶我進去看看吧。」
我讓他把狼狗牽走,坐在門房的塑料椅子上,把狗籠子放在角落,以免再引起狼狗的興奮。我點了根煙,對看門人說:「我見過很多門房,都很忠心,沒見過你這樣幸災樂禍的。」
「不知道啊。」
「放屁,」寶珠說,「跟你做|愛有什麼好的,再也不要跟你做|愛了。」
寶珠說:「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去哪兒?」
我回頭看到灰黑色的樓房,門房幸災樂禍的臉,女人站在樓頂,收縮成一個很小的點,凝視著我。「去你媽的傻逼!」我對著門房大喊,生恐他放狗追我,九-九-藏-書一路沒停直接跑到了鎮上。
「具體好在哪兒呢?」
我繼續站在婚紗店門口攬客,我很有吸引力,搞批發的大姐們都快愛上我了,她們一定要我做營業員,要我幫她們把一捆一捆的婚紗搬到火車上,還給我小費。店裡的婚紗越賣越少,工廠已經停產了,我再賣得勤快些,這店就該空了。馬家的親戚也看傻了眼。我的歪頭同學幾次三番來挖我,說我是個人才,這讓我愈發得意,愈發擺架子不肯去他店裡。我逐漸學會了和這些小生意人打交道,逐漸學會了虛與委蛇、點頭哈腰、打情罵俏、笑裡藏刀,回憶我那死板無趣的工人時代,臉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除了給車間主任來一拳,別的全不會,真是太幼稚了。有一天寶珠忽然出現在我眼前,她大為好奇,指著我大喊:「路師傅!」
「那就算了。」
這條路我曾經走過,七年前我還在念技校,在馬台鎮附近的一家化工廠實習。那會兒,馬台鎮是出了名地混亂,鎮上的少年喜好成群結隊到戴城來賭撞球,輸了就搶劫同齡人。我到那狗地方上班就跟進了狼窩似的,膽戰心驚。然而時代不同了,從前通往馬台鎮的柏油公路已經掘開,逐一換成六車道的高速路,甚至還有立交橋。道路兩側,一會兒是工地,一會兒是荒蕪的農田,各種卡車和吊車熙熙攘攘,中巴車像一頭迅速穿過獅群領地的野狗,左突右沖,尖聲號叫。忽然突破包圍,前面什麼都沒有了,道路暢通無阻,一條平行的河流上漂著些小船,飛著些蒼鷺,彷彿進入桃花源。快到馬台鎮時,又看見同樣的工地和卡車,這裡是馬台鎮開發區。到處都是開發區。中巴車像多年前一樣把我扔在鎮口。我看了看,鎮上變化很大,房子多了,到處都是人,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走近了發現都操著南方口音。一些巨大的廠房坐落地平線上,冒著轟轟的白煙,彷彿正在升騰。
「造這幢房子的時候,我們以為可以把其他樓面租出去。就算不租,以我們當時的實力,幾年工夫就可以把貸款還掉,我就可以有一個宮殿一樣的房子。你看,」她指著遠處,「從這裏可以看到馬台鎮,還有周圍的工廠。」
我點點頭,沒好意思再說其他的。毛坯房有什麼可讚美的吧?
「精度高,耐用,穩定。缺點是價格特別高,但是在使用進口數控機床的企業里,少不了也使用進口刀具。因為有好幾項發明專利,產品優勢還是很明顯的。現在國產的質量正在慢慢提高,性價比不錯,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日本和美國的廠商也在調整經營戰略,說白了就是降價,但我們公司目前不會介入價格競爭。」

「我送給她,我養不起這哈巴狗了。」
「我挺好的,只是來例假了。」我打著哈欠說,「長達五年的例假開始了。」
我直直地走進去,狗在籠子里叫了起來,忽然兩條狼狗從旁邊竄了出來,我撒腿就跑,狼狗在身後被繩子拽了個趔趄,一個看門人走過來,大笑了三聲。狼狗順服地跟在他身後,他像個山大王一樣叉腰看著我。
「不用陪酒吧?」
我拎著狗去找寶珠。寶珠在家,開門讓我進去,和她同租屋子的女孩是個眼鏡妹,正在打電話。見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姑娘掛了電話,對寶珠說:「我有事出門,你們慢慢玩。」又把寶珠拖到一邊說了幾句話,拎著包走了。
「我又忘記你們公司賣什麼的了。」
門房搬了一個https://read.99csw.com凳子坐在我對面,現在我必須和這個蠢貨聊天了。
「餓的。」
「你這麼撲出來,我還以為你想跟我做|愛呢。」
我彎腰把狗籠子又拎了起來。
我告別這個渾蛋店主,他言簡意賅,馬娘娘頓時像扒光了一樣,裸|露在我的意識中。我拎著狗籠子,花了點時間穿過小鎮,一直走到一條泥濘的小路上,只見不遠處一幢五層高的樓房,極為寬闊豪壯,光是正面的窗戶就有一百多扇,古希臘的立柱,大拱門,房子頂上趴著一個圓頂鐘樓,避雷針直插天際。房子的四周用鐵柵欄圍起,地上全是碎磚爛瓦,一點綠化也沒有。根據我的猜測,陳老闆造好這房子以後,就沒錢買樹了。
「讓他宰吧,他威脅過很多次了。」她輕輕地笑了起來,「那兩條狼狗討厭死了,一到夜裡就叫。」
「服務長期客戶也是營銷工作的一部分,要經常去跑,去維護,不然就被別的公司插|進來了。有時還要陪客戶吃飯。」
「我幹了三個月,拿過一次工資,兩百塊。」我發給他一根煙。他很勢利地拿過我的煙盒看了看牌子,把香煙又還給我了。
有一次寶珠對我說:「路師傅,一個男人最尷尬的就是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往往一無所有,愛情也沒了,婚姻還很遠,最好的辦法是去找個好老闆。」她又說,如果這個年紀你跟了個矬逼老闆,吝嗇無趣還把你當狗使喚,你就算完了。在寶珠看來,我倒霉是因為我的年齡和性別問題,其實我一直倒霉,變性了也好不到哪兒去。每當我想到自己二十七歲那年冬天會迎來世紀末,就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據說那一天是世界末日,事實上沒有人相信。在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臉上,我看不到任何關於世界末日的擔憂。在遙遠的時代,世界末日曾經是莊嚴的,人們信神,信命運,但是當末日|逼近眼前時,時間已經提前消耗了它的能量,它變成一個玩笑般的誓言。事實證明了,它的確是個令人亢奮的、玩笑般的誓言。
「你旅行袋裡有衛生巾,我剛才看見了。」
「你真厲害。」我說。
我正在和幾個批發大姐告別,忽然看見寶珠,像見了鬼一樣,拔腿就溜。寶珠衝過來揪住我。
我去買了包香煙,順便問路,請問婚紗廠在哪裡。按照馬娘娘的說法,我描述了一下,就是那個造得既像白宮、又像克里姆林宮的房子,上面有一個圓頂大鐘樓的。店主說:「就是那個姓陳的傻叉造的房子嘛,往北走就是。」我問他,為什麼說是傻叉造的房子。店主說:「都知道他貸款了幾百萬,現在銀行要收回,他還不出錢就等死吧。他老婆是我們鎮上的,一個神婆的女兒,以前沒人看得起她,因為她老媽算命不準,光騙錢了。房子造好以後,她可拽了,家裡還有兩輛汽車,成了我們鎮上的首富,現在又慫了,轎車賣了,還剩一輛破麵包車,每天縮在房子里不出來。你要是認識她,就告訴她,我代表全鎮人民祝她早日倒閉。」
馬娘娘對狗還算滿意,至少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也或許她根本無所謂滿意與否。她帶著我走上了旋轉樓梯。「參觀一下吧。」
過了一會兒,麵包車開進門,馬娘娘下車。我說:「狗給你送來了。」馬娘娘挺客氣地說:「進來說吧。」我拎著狗籠子,跟著她走進那棟要命的宮殿。
「簡而言之,刀具。車刀,刨刀,銑刀。都是德國貨,比國產的不知道好多少。」
「馬娘娘買你的狗?她還有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