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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夜

朦朧夜

「給瑪爾戈特和我。吉蒂沒有要。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要。」
這是他們談起這件事的唯一一次。幾天以後,她們把這位康復的男孩領到樓下的花園裡,最早掉落的黃葉已經在花園的路上互相追逐,早來的黃昏已經讓人想起秋天的哀愁。又過了幾天,他獨自一人費勁地在枝椏交錯、色彩艷麗的樹叢之下漫步,也是今年最後一次到花園裡來散步。陣陣秋風颳得樹木在那裡絮絮叨叨,聲音比那三個溫暖的夏夜裡的聲音更大,更不樂意。男孩憂傷地向那個地方走去。他覺得,這裏似乎立起了一堵看不見的黑牆,牆的後面在朦朧中已經模糊不清,那兒是他的童年,他的前面則是另一片土地,既陌生又危險的土地。
瑪爾戈特是騎在最前面的人中的一個。她喜歡恣肆馳騁,喜歡勁吹的疾風戲弄她的長發,喜歡策馬賓士,聽到耳際嗖嗖風聲時的那種無法描述的感覺。在她身後,那男孩在縱馬狂奔。他看見她那高高端坐馬上的驕傲的身軀隨著劇烈的起伏動作,弓成一條美麗的弧線,間或還看到她泛著一抹淡淡紅暈的臉頰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在她如此熱情地展示自己的精力時,他又認出了她。他極其強烈地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愛情,她的慾望。他心裏突然升起猛烈的慾望:現在猛的將她抓住,將她從馬上拉下來摟在懷裡,再次吮吸她那難以馴服的芳唇,承受她那顆激動的心顫巍巍地對他胸口的衝撞。他向馬的腹部抽了一鞭,馬便嘶鳴著奔到前面。現在他到了她身邊,幾乎同她膝蓋擦膝蓋,馬鐙相碰發出輕微的聲響。現在他非得把事情揭開,非得揭開。「瑪爾戈特。」他結結巴巴地說。她轉過頭來,兩道劍眉往上一挑。「什麼事,波普?」她冷冷地問,眼睛冷淡而晶瑩。他身上起了一陣寒戰,一直傳到膝蓋上。他該說些什麼呢?他可找不到詞兒了。他支支吾吾地說出了往回走的意思。「你累了?」她問,他覺得這話裡帶有嘲弄的意味。「不累,可是他們遠遠落在後面了。」他更加吃力地說。他感到,再有片刻,他恐怕就要干出荒唐事來了:猛的朝她伸出胳膊,或者放聲大哭,或者用像帶了電似的、在他手裡顫抖的鞭子抽她。他猛然一拉韁繩,將馬往回一帶,弄得奔馬立起了後腳,而她卻繼續往前疾馳,高挺的身子端坐馬上,一副驕傲、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
「給我們?」
「能勞駕你遞給我一塊方糖嗎,瑪爾戈特?」對面餐桌上抬起一隻縴手,伸出去拿住銀盒,遞了過來。這時——他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他看見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戴著一個精巧的手鐲,上面垂著的一枚古銀幣在擺動,銀幣是八角形,一便士大小,顯然是件傳家之寶。這可是八角形的呀,每個角都很銳利,昨天在他肉里紮下了一塊印記。他的手把握得不太穩,夾糖的鉗子兩次都夾偏了,最後夾起的一塊方糖才掉進茶里,不過他忘了喝。
他更加仔細地凝視著她的臉,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她。他狂喜、震顫、幸福得差點兒大哭起來,他第一次感到,她顯出這副高傲的神態時有多美,她心懷這個秘密時誘惑力有多大。她的兩道秀眉呈弧形曲線,形成一個銳角之後就突然往上一挑,他那春情激蕩的目光精心描摹著這兩道眉毛的線條,深深鑽入她那雙灰綠色的眸子中清涼的寶石紅玉髓之中,吻著她臉龐上蒼白的、微微透著光澤的皮膚,將她此刻輪廓鮮明地緊繃著的嘴唇軟軟地隆成拱形來親吻,又在她那淺色的秀髮中搜尋了一番,隨後迅速往下移去,銷魂地將她整個身軀擁入懷裡。直到此刻他才算認識她。這時他從餐桌邊站起來,但兩膝哆嗦不已。他被她的外貌弄得酩酊大醉,彷彿飲了濃郁的玉液瓊漿。
像一群受驚的鴿子,現在他和各種思緒紛紛飛向高空。此時他才認識到這次誤解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他對自己所乾的蠢事感到羞愧和懊惱,但同時也感到劇烈的痛苦。他明白,他永遠失去了瑪爾戈特,但是他覺得,他對她的愛絲毫未變,這種愛現在也許還不是絕望的渴念,不是對於不可企及的東西所抱的那種絕望的渴念。而伊麗莎白呢——他像是在火頭上,把她的形象從身邊推開,因為她的傾心奉獻也罷,她現在抑制著的情慾的烈焰也好,對於他來說,都遠不及瑪爾戈特的莞爾一笑或者她縴手曾經與他的輕輕相觸。假如伊麗莎白當時讓他看到了她的真容,他是會愛她的,因為在那些時刻里,他的激|情還是天真無邪的,但是在經歷了千萬次夢境之後,現在瑪爾戈特的名字已經深深地烙在他的心裏,他已無法將這個名字從他的生活中抹掉。
下午伊麗莎白來了。有時她輕輕摸摸他的手,這時她的手上就傳達出一種細微的親密柔情,她的聲音很輕,有點憂鬱。說話的時候她心裏總有點害怕,盡談些無關緊要的事,好像她怕談到自己或是談到他的時候,會把秘密泄露出來似的。他真也說不清楚,他對她抱著什麼感情。對於她,他心裏有時像是同情,有時又像是對她的愛所懷的感激,但是他什麼也不好對她說。他幾乎不敢看她,深怕欺騙她。
翌日早晨他是最早來到餐桌邊的一個。夫人小姐中只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小姐在,他姐姐和伯爵夫人她們正在用餐。她們個個滿面春風,興之所至,談笑風生,誰也沒有去理他。這倒正中他的下懷,他可以更好地觀察她們。他的目光迅速掃過伯爵夫人纖細的手腕:她沒有戴手鐲。他這才泰然自若地同她說話,但是他的眼睛卻總是焦躁不安地往門口探望。他的三位表姐這時正一同進來。他心裏又惴惴不安了。他看見她們手腕上的飾物都縮在衣袖裡,隱隱約約地看不清楚,可是她們轉眼就落了座,恰好在他對面:吉蒂,栗色頭髮,瑪爾戈特是一頭金髮,伊麗莎白的頭髮很亮,亮得像白銀在黑暗中閃光,像金色的瀑布在陽光中飛瀉。這三位都像往常一樣,冷淡、沉靜和矜持,擺出一副端莊的樣子。他最恨的就是她們身上的這副神氣,因為她們並不比他大多少,前幾年還跟他一起玩呢。現在就缺他表叔的年輕妻子了。少年的心變得越來越忐忑不安,因為他感到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一下子他幾乎反倒喜歡上這秘密給予他的謎一般的折磨了。不過他的目光是好奇的,老在餐桌邊飛快地游弋,女士們的手或是靜靜地放在潔白雪亮的桌布上,或是像輕舟在波光粼粼的港灣里緩緩地蕩漾。他看到的只是一雙雙縴手,他突然覺得一隻只手猶如一個個古怪的人,猶如舞台上的人物,每個都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他太陽穴上的血液為什麼跳得這麼厲害?他的三位表姐都帶了手鐲,這一發現使他大吃一驚。從兒童時期起他就一直知道她們三人脾氣倔強,性格內向,可是他要加以證實的,肯定就是這三位高傲的、外表上無可挑剔的姑娘中的一位,這事使他感到困惑。那麼究竟是哪一位呢?是年紀最大也是他最不熟悉的吉蒂,是態度生硬的瑪爾戈特,還是小伊麗莎白?她們之中無論哪一位,他都不敢企望。他心裏暗暗希望,但願她們都不是,或者說他不願知道那個人。可是現在他心裏充滿了強烈的渴望,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噢,這是一個美洲國家的一枚錢幣,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這是羅伯特叔叔有次給我們帶來的。」
這是誰?方才持續了多久?他忐忑不安、魂不守舍地倚著一棵樹站立起來。他滾燙的太陽穴慢慢冷卻下來,他又能冷靜地思考了:他覺得,他的一生似乎往前挪了上千個小時。他過去曾迷迷糊糊地夢到過女人和情慾,難道突然之間竟夢想成真了?或者說,這確實只是一個夢?他摸了摸自己,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在好像被砰砰錘打著的太陽穴周圍確實又濕又涼,這是因為方才他倆跌進草叢,沾了露水的緣故。現在這一切又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感到嘴唇又在灼燃,又吮吸到了從她窸窣作響的衣服里散發出來的蕩氣迴腸的馨香,他竭力想回憶起每一句話,可是一句也想不起來。
醫生檢查出一條腿骨折,讓大家放心,並說傷者不會有危險,只不過得打上繃帶長期卧床靜養。大家把醫生的話告訴男孩,他聽了只是無力地一笑。這樣對他來說並不難受,因為這樣躺著倒很愜意:獨自一人長期躺著,沒有喧鬧,沒人打攪,躺在一間明亮、寬敞的房間里,要是想夢見自己心愛的姑娘,樹梢就會輕輕把窗子摩挲得沙沙作響。這樣安安靜靜地把什麼事都仔細思考一遍,在夢中與心上人邂逅,不受任何瑣事俗務的干擾,獨自同一個個情意脈脈的幻影親密地待在一起,只要片刻合上眼帘,幻影就會來到床邊,這種感覺該是何等的甜美!看來,戀愛的時光恐怕不會比這些蒼白、朦朧的夢境時刻更寧靜、更美麗。
現在那張低俯的臉投下的影子已經消失,亮光灑向那激動的花容,他認出了伊麗莎白,瑪爾戈特的妹妹,這位不同凡響的小伊麗莎白。這一發現使他全身猛然一震,猶如遭到重重的一擊。是做夢嗎?不是,他凝視著那張刷的一下變得緋紅的臉龐,她只好怯生生地把眼睛移開:這是伊麗莎白。他一下子就意識到那個可怕的誤會,他的目光急不可待地往下移動,集中在她手上,果真,手上掛著那塊牌牌。
這個印記正在消去,已經不很清楚,圓周已不完整,但是有一角還很清晰,留下的紅色印痕還歷歷可見。印記的角上稜角分明,這枚硬幣大概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大體上像是一便士幣,只是更有立體感,因為圖案上與山丘相應的低洼還刻得更深。這印記像火一樣燙人,正當他如此貪婪地細細觀看時,他感到這印記突然像傷口一樣作疼,直到他把手浸在冷水裡,火辣辣的疼痛才消去。這枚金屬牌牌是八角形,現在他感到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眼裡閃著勝利之光。明天一切他都將知曉。
又是一陣沉默。可是那個想法像熱浪一樣在不斷地湧來:這塊牌牌也許只不過是瑪爾戈特送給她的。他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還是非問不可。
他扶著馬鐙,一隻手急切不安地就勢抱住她嬌嫩的腳腕。「瑪爾戈特。」他呻|吟著喃喃地低聲喊道。聽到他喊她,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泰然自若地握著他伸過來的手,從馬上一躍而下。
後來,同昨天一樣,她又突然一躍而起,逃之夭夭,不過他也沒有想要攔住她,因為他急於想看清那個記號,這種好奇心使他的血都燙了。他奔回自己的房間,把黯淡的燈火撥得錚亮,迫不及待地低頭查看那枚硬幣印在他臂上的記號。
馬匹立即備好,有人騎馬到最近的地九九藏書方去請醫生。王府里的人全都被驚動了,直鬧得天翻地覆:走廊里點起了像螢火蟲似的、顫顫悠悠的燈火,有人從房門裡朝外小聲打聽傷情,僕人畏畏縮縮、睡意矇矓地來了,七手八腳地總算把昏迷不醒的男孩抬進他樓上的卧室。
瑪爾戈特!這個名字在他嘴唇上灼燃,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驚異,他差點叫喊起來,不過他還是咬緊了牙齒。這時他聽見她在說話——他覺得她的聲音好陌生,彷彿有人在講台上向台下講話——冷冰冰的,字斟句酌,輕輕開個玩笑,神色從容,泰然自若,她的這種肆無忌憚的謊言真讓他感到心驚膽戰。這真是晚上像猛獸似的向他撲來的姑娘,就是昨天被他壓得氣喘吁吁、兩片芳唇任他狂吸猛飲的那位姑娘嗎?他又一次怔怔地諦視著她的嘴唇。是的,那固執勁兒,那內向的性格,只可能隱藏在這兩片輪廓鮮明的嘴唇上,可是那烈焰熊熊的欲|火又向他泄露了什麼呢?
片刻間,他喘了口氣。
「你這是塊什麼牌牌?」
可是,馬拉著車子一啟動,他就看見瑪爾戈特淡漠地轉身往台階上走去,而伊麗莎白的眼睛里則突然閃過一道濕潤的光亮,她緊緊地抓住台階的扶手,這時新近的種種經歷,一齊湧上心頭,他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哭得淚如雨下。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想起這個故事的。我記得,那天下午,時間還早,我在這裏坐了很久,看了一會兒書,後來就迷迷糊糊地進了夢鄉,或許已經微微睡著了,書掉在了地上。突然間我看見這裡有一些人影,他們沿著牆壁忽閃而過,我能聽見他們的談話,看見他們的活動。可是正待我目送這些快要消失的人影時,我就醒了,只是孤零零一人。那本書掉在了我腳下,於是我就撿起書來,想在書中去尋覓方才這些人影的蹤跡,可是我在書里再也找不到那個故事了,彷彿這個故事從書頁中落到了我手裡,或者書里壓根兒就沒有那個故事。這個故事也許是我夢到的,或者是在一片彩雲中讀到的。這是從遙遠的國家飄到我們城市上空的彩雲,它帶走了久久壓抑著我們的霪雨,要不然我是從手搖風琴憂傷地在我窗下嘎吱嘎吱地拉的那首樸素的古老歌曲中聽到的,或者是多年以前有人講給我聽的?我搞不清了。那樣的故事常常來到我跟前,我就像手裡捧著水在玩,讓故事里的事情從我的手指中間流掉,而不將它們抓住,猶如我們從谷穗和高桿兒鮮花旁走過,只是撫摸一下而不折摘一樣。我只是夢到過這個故事,先是突然出現一幅色彩繽紛的圖像,其結局倒是比較溫和,可是我並未將它抓住。不過你今天要我講個故事,那麼此刻,在這朦朧的夜色中我們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而我們渴望見到的色彩斑斕、活躍生動的東西卻在我們眼前熠熠閃耀的時候,我就來給你講這個故事。
但是現在屋裡變得多麼黝暗,在這深沉朦朧的夜裡你離我多麼遙遠呀!我猜想你的面容就在那裡,但我只看到一片柔和、明亮的閃光,我不知道,你在微笑,還是在悲傷。我為那些只有點頭之交的人編造了一些奇異的故事,夢想出各種不同的命運,然後再讓他們重新安然回到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世界里去,你是為此而笑?這男孩與愛情失之交臂,他由於一時的沉迷便永遠離開這座帶著這個甜蜜的夢的花園,或者你是因為這個男孩而悲傷?看,我並不希望這個故事染上憂鬱而低沉的情調,我只想給你講一個突然之間受到愛情襲擊的男孩的故事——他自己的愛和另一位姑娘對他的愛。但是,人們晚上講的故事都是會走這條淡淡的憂鬱之路的。朦朧的夜色降臨在這些故事之上,給它們披上輕紗,棲息于晚間的種種悲傷匯成一個沒有星星的穹窿,籠罩著這些故事,讓黑暗滲進故事的血液,於是故事所具有的那些明快光亮、色彩斑斕的話語就帶上了一種渾厚而沉重的音調,彷彿這些故事都來自於我們自己親身經歷過的生活似的。
他的心開始惶恐不安地撲撲直跳。這是瑪爾戈特嗎?肯定是。他感覺到是她,可是他現在不睜開眼睛,只是憑感覺知道她在自己身邊,這種刺|激就更加甜蜜,更加劇烈,更加激動人心,也更加隱秘,更加撩人。她要幹什麼?他覺得,這幾秒鐘長得無窮無盡。她只是一直看著他,仔細觀察他的睡眠,現在他毫無防衛能力,只好閉著眼睛由她去觀察,他知道,若是他現在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就會像一件大衣將瑪爾戈特大驚失色的臉裹進他溫情脈脈的眼神里。這種感覺雖不舒服,卻令人陶醉,它像電流通過全身的毛孔,讓人奇癢難當。但是他一動不動,只是壓低由於胸口憋氣而變得急躁不安、粗聲喘氣的呼吸,一門心思地等著,等著。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何時發生的,或許是昨天,或許是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是在何處發生的,但是我想,大概是發生在英格蘭或者蘇格蘭,因為只有在那裡我才見到過這麼高大的、用寬大的方石砌成的王府,從遠處看它宛如碉堡,桀驁不馴,有點嚇人,細細觀看才會發現這些王府都熱情地俯視著下面陽光明媚、花團錦簇的花園。嗯,現在我完全確定,故事發生在蘇格蘭高原,因為只有在那裡夏夜才這麼明亮,天空像蛋白石似的閃著乳白色的光,田野也通宵不黑,彷彿萬物都在從內部發出微微的光亮,只有像黑色的鯤鵬似的影子垂落在片片明亮的平地上。是在蘇格蘭,噢,這一點現在我完全、完全能肯定,要是好好想一想,我或許會想起這座伯爵府的名字和那個男孩的姓名來呢,因為夢幻中那張黑色的皮正在迅速脫落,一切我都能夠如此清晰地感覺得到,彷彿這不是回憶,而是親身經歷。這年夏天,男孩在他已經出嫁的姐姐家作客,按照英國體面家庭的熱情方式,他並不孤單。晚上,一大批狩獵朋友和他們的夫人大家在一起進餐,還有幾位姑娘,全都是高貴的、如花似玉的佳麗,她們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歡聲笑語在古老的圍牆上發出陣陣迴音,然而卻並不讓人感到嘈雜喧鬧。白天,駿馬來回賓士,獵犬繫上皮帶,那邊河上則有兩三條小船在閃亮,一派忙而不亂的景象使得生活有一種快速而舒適的節奏。
頭幾天還疼得非常厲害。然而他覺得這疼痛中摻進了種種獨特的銷魂盪魄的快樂。他覺得,他是為了瑪爾戈特,為了這位心愛的人而忍受痛苦的,想到這點,這男孩就有一種極其浪漫的、幾乎是過甚其詞的自信心。他暗自思忖,他真該臉上來個流著鮮血的傷口,這樣他就可以經常露著這個傷口,就像騎士身上染著他所愛慕的貴婦人的顏色一樣。再不就乾脆別醒過來,摔得缺胳膊斷腿地躺在樓底下她的窗前,這倒也很絕妙。想到這裏,他就又做起夢來了,夢見她第二天早晨醒來,聽見自己窗戶底下人聲嘈雜,彼此呼喊,她便好奇地探身朝下一望,看見了他,看見他肢殘體碎地躺在她的窗下,為了她而命赴黃泉。他看見,她一聲呼叫,栽倒在地,他耳朵里聽到了這聲尖叫,接著就看見她那絕望和苦悶的神態,看見她身穿黑色喪服,陰鬱而嚴肅地度過她整個悵然若失的一生,若是有人問起她的痛苦,她嘴唇上便閃過一絲微微的抽搐。
這時他覺得,方才他同一位女人所經歷的那件聞所未聞的事,對於以誘惑的目光凝視著他的那個閃閃發光的秘密來說,實在是貧乏,極其貧乏和微不足道。這個女人是誰呢?他飛快地把每個可能的人都想了個遍,將住在這個王府里的所有女人的形象統統集合在他眼前。他回想起每個不尋常的時刻,從記憶中挖出同她們的每次談話,重溫唯一有可能捲入這個謎里去的五六個女人的每次微笑。也許是年輕的伯爵夫人E,她常常那麼厲害地叱責她漸漸衰老的丈夫;或許是他表叔的年輕夫人,她那雙眸子顯得出奇的溫柔和彩虹般美麗;或許是——想到這點他就嚇了一跳——他三位表姐中的一個?她們三人彼此長得很相像,個個都是一副文雅、矜持的神情。不是,她們可全都是冷若冰霜、謹言慎行的。近幾年來,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個被驅逐的人,是個病人,自隱秘的烈焰在他心裏熊熊燃燒,並且閃閃爍爍地落入他的夢境以來,他是多麼羡慕三位表姐啊,她們個個都那麼安然恬靜,不暈頭暈腦,沒有慾念,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而對自己正在蘇醒的情慾則感到惶恐不安,就像害怕殘疾似的。那麼現在呢……?是誰,她們之中是誰善於如此掩人耳目呢?
當然,她有時候也來探望這位病人。往往是,正當他在想象中同她說話,她亮麗的形象好似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正巧房門就開了,她走進了屋,真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不過同他夢中邂逅的那位姑娘卻是判若兩人。因為她並不脈脈含情,俯身親他額頭的時候也不像夢中的瑪爾戈特那麼激動,她只是坐在他的沙發椅里,問他身體怎麼樣,是不是痛,並講一兩件有趣的小事給他聽。只要她在,他總感到甜甜的,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連看都不敢看她,他往往合上眼皮,好更好地聆聽她的聲音,將她說話的聲調深深吸進自己心靈中去。這音調是他自己的音樂,它還將連著幾小時在他周圍迴響和飄蕩。對於她的問題,他的回答猶猶豫豫,因為他太喜歡沉默了,沉默中他可以只聽見她的呼吸,在心靈深處感受到是單獨同她相處在這空間,在這宙宇空間里。每當她起身往房門走去的時候,他就不顧疼痛,費勁地撐起身子,好再次將她靈巧的身段的每根線條描畫在自己心裏,在她重新墜入他虛無飄緲的夢幻現實中去之前,好再次活生生地將她擁抱。
瑪爾戈特也重新出現了。她的馬口裡吐著白沫,有的濺在她衣服上在微微顫動,頭髮綰的圓髻眼看就要散開,現在只有發卡鬆鬆地別著。這男孩著了魔似的緊盯著這頭金色的發綰,他思忖,這頭金髮說不定會突然鬆開,披落下來,長發飄灑。這個想法使他興奮異常,幾乎發狂。大路盡頭處,花園的拱形大門已經在光燦燦地閃耀,後面是通往王府的寬闊的大道。他把韁繩一帶,小心翼翼地縱馬從別人身邊超過,第一個到達花園。他跳下馬,把韁繩交給跑來的僕人,自己則在那裡等著大隊人馬到來。瑪爾戈特是最後到達的幾位之一。她緩緩策馬而來,身體軟綿綿地往後倚著,像是一次銷魂之後全身酥癱了一般。他覺得,她在心醉神迷之後準是這副樣子。想起這事,他心裏便激|情翻湧,狂飆頓生。他擠到她跟前,氣喘吁吁地扶她下馬。
幾分鐘以後,從樹上摔到地上的男孩從昏迷中蘇醒。他https://read.99csw.com的目光陌生地朝上仰望片刻之久,暗淡的天空掛著幾顆模糊的星星,冷冰冰地凝視著他。隨後他感到右腳非常之疼,疼得他猛一抽搐,他現在稍微一動,就痛得幾乎要大聲叫喊。這時他突然知道自己摔傷了。他也知道他不能在這裏——瑪爾戈特的窗下躺著,不能請人幫助,不能呼喊,也不能動得發出聲響來。他的額頭上滴著血,他摔下來的時候,準是碰在草地上的石塊或者木頭上了,他用手拭了一下血,以免它流到眼睛里去。接著他就把身子完全往左側蜷縮著,試著用兩隻手深深地摳著泥土,慢慢往前移動。每次一碰到那條摔斷的腿,或者只是震動一下,就會痛得一陣抽搐,他擔心再次暈厥過去。然而他還是慢慢把身子一拖一拖地往前挪動,幾乎花了半個小時才到台階那兒,他感到兩隻胳膊已經麻木了。額頭上的冷汗同直往下滴的鮮血混在了一起。現在還必須克服最後的嚴重困難:那道台階。他忍著劇烈的疼痛,咬緊牙關,十分緩慢地往上爬去。現在他到了上面,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扶手,累得哼哧哼哧喘個不停。他又往上爬了幾步,到了牌廳門口,聽到裏面說話的聲音,看見亮著的燈光了。他扶著門把手,拚命站了起來,突然間像是被人摔了出去似的,他隨著鬆開的門栽進燈火通明的大廳。
離王府越來越遠了,馬車一路揚起高高的塵土,透過滾滾黃塵,那昏暗的花園變得越來越小,原野的景色時時躍入他的眼帘,最後,他經歷的一切都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剩下的只有那些你爭我奪、爭先恐後的回憶。馬車經過兩小時的路程將他帶到附近的火車站。第二天早晨他就到了倫敦。
這時他姐姐已經在樓下喊他了。已經備好作晨騎用的馬匹嘴嚼輕勒,都在那兒焦躁地踏著舞步,顯得很不耐煩。他們一個個迅速坐上馬鞍,隨即便像一隊色彩繽紛的騎兵上了花園林蔭道。起初馬匹是慢步小跑,這男孩覺得這種懶洋洋的均勻的馬步同他血液涌流的急速節拍很不協調。然而一出大門,大家就縱馬飛奔,從道路的左右兩側馳進還在蒸騰著薄薄的曉嵐的草地。夜裡的露水一定很重,因為在輕紗般裊裊升騰的煙霧中不時閃爍著晶瑩的水珠,空氣格外清涼,好似近處有道瀑布在飛瀉。完整的一隊人馬立刻就分散開來,鏈條扯成了五顏六色的幾截。有幾位已經連人帶馬消失在山間的樹林里了。
正當他往黑暗處走進一些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背後,礫石發出嚓嚓的響聲。他嚇了一跳,待轉過身去,就只看見一個修長的白色身影朝他翩翩而來,並且已經挨近了他。他膽戰心驚,感覺到自己已被一個女人緊緊地、可又無絲毫強制地摟住。一個溫暖、酥軟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一隻嬌嫩的手迅速地、顫顫慄栗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並使他的頭朝後仰,他心醉神迷地感到嘴上沾著一顆陌生的、開了口的仙果——兩片顫抖的芳唇在使勁吮吸他的嘴唇。這張臉離他的臉那麼近,近得他連對方的面容都無法看清。再說他也不敢看,因為一陣寒戰向他襲來,他心裏感到隱隱作痛,以致於不得不閉上眼睛,服服帖帖地任憑自己成為這兩片灼燙的芳唇的獵物。他的兩條胳膊遲疑不定、猶豫不決地摟住這個陌生的佳麗,如痴如醉地將這個陌生的身體使勁貼在自己身上,他的兩隻手貪婪地順著柔軟的曲線游移,歇了一會兒又哆哆嗦嗦地繼續蠕動,越來越火熱,越來越瘋狂。她將他箍得越來越緊,身子已經弓了起來。現在她軀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他那任憑擺布的胸脯上,雖然很重,但他卻感到美不勝收。她喘著粗氣緊緊地貼著他,他感到自己不知怎麼在往下墜,雙膝已經支持不住。他什麼也不去想,既不去想這個女人是怎麼到他身邊來的,也不去想她叫什麼名字,他只是閉上眼睛從這陌生而濕潤的雙唇上貪婪地吮吸玉液瓊漿,直飲得酩酊大醉,情不自禁,毫無理智地驅向一股無比強烈的激|情之中。他覺得天上的星星突然墜落了,眼前光芒閃爍,他觸及的東西全都像火花似的在顫動,在灼燃。他不知道,這一切持續了多久,他這樣被柔軟的鏈子擁鎖著是否有幾個小時,還是只有數秒鐘。在這瘋狂的感覺中,在這場心搖神盪的搏鬥中,他感到身上每一根神經都在熊熊燃燒,他正在朝一種妙不可言的眩暈狀態蹣跚而行。
不過,他自己也覺得這太荒唐,晚上他又站在樓下的花園裡,向上帝禱告,願她能來。或許她的態度也只不過是故作姿態和桀驁不馴的表現吧,不,他不想再問她,不想再折磨她了,只要她來,只要允許他在自己嘴上能重新感覺她柔軟、濕潤的雙唇那強烈的慾望,那麼所有的問題就都無需解答了。時間似乎已經沉入夢鄉,像只行動遲鈍、有氣無力的野獸匍匐在王府前面:時間真是長得出奇。他覺得四周草叢中發出的輕微的哧哧聲就像是嘲笑人的聲音,輕輕搖曳的枝椏在戲耍著自己的影子和微微閃耀的燈光,像是愛捉弄人的手在晃動。各種聲音紛亂雜沓,而且陌生,比沉寂更讓人感到肝腸寸斷。那邊鄉村裡間或有犬吠聲傳來,有時一顆流星颼的一下劃過夜空,墜落在王府後面的什麼地方。黑夜似乎變得越來越亮了,投在路上的樹影則變得越來越濃,那些微弱的聲響也越來越紛亂雜沓。後來,飄動的浮雲又遮住了天穹,朦朧、抑鬱的昏暗籠罩著大地。這份寂寞一下襲上他滾燙的心頭,令他感到隱隱作痛。
「到底怎麼啦,波普,你的臉色很蒼白呢?」這時突然有個聲音問道。那是小伊麗莎白,瑪爾戈特的妹妹。她的眼裡閃爍著一道溫暖、柔和的光,然而他卻沒有覺察到。他感到像是被人抓住了什麼把柄似的,怒氣沖沖地說:「讓我安靜一會兒吧,別拿你那該死的擔心來折磨人!」說了這話,他便後悔不已,因為伊麗莎白的臉刷的一下變得十分蒼白,馬上轉過頭去,眼含淚水說:「你這個人可真怪。」大家都憤憤不平地、幾乎是威逼性地望著他,他自己也感到禮虧。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道歉,那邊桌上便傳來一個生硬的聲音,那是瑪爾戈特的聲音,鋒利,冷峻猶如刀刃:「我壓根兒就覺得,波普那麼大了還這麼不懂禮貌。把他當紳士,或者僅僅把他當成年人看待,都不對。」這話是瑪爾戈特說的,就是昨天晚上還把雙唇賜予他的瑪爾戈特說的。他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眼前一片模糊,不禁怒火中燒。「想必是你,恰恰是你,對於這件事該是一清二楚的!」他不懷好意地強調說,並且站起身來。由於他動作過猛,碰倒了身後的椅子,可是他頭也不回,就拂袖而去。
她的手還一直順著他的手臂在撫摸,動作緩慢,幾乎頗有韻律。這時他貪婪的眼睛一眯,從眼皮縫中往上窺視。起初眼前朦朦朧朧,一片紫紅,只看到搖曳不定的燈火映出的一片雲霧,接著他看見身上蓋的那條有深色斑點的被子,現在察覺到這隻正在撫摸的手,它彷彿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隱隱約約中,他看見了這隻手,只是一束窄窄的白色光亮,像一片明亮的白雲,飄過來,又縮回去。他將眼帘的縫隙不斷張大一些。這時他清楚地辨認出了她像瓷器般潔白、鮮亮的手指,看到手指微曲,向前摩挲,接著又往回移動,雖有引逗調弄的意味,但卻充滿了內在的活力。手指像觸角似的爬過來,又縮回去,在這瞬間,他感到這手也是某種特殊的東西,活的東西,就像一隻依偎著衣服的貓,像一隻縮著爪子,嬌態十足,呼嚕呼嚕地挨近你的小白貓,倘若貓的眼睛突然開始炯炯發亮,他並不感到驚訝。果然,這白潔的手撫摸過來時,眼睛不是在熠熠閃光嗎?不,那只是金屬的光澤,是黃金的閃光。現在,這隻手又在往前摩挲,他看清了這光澤,那是一塊垂掛在手鐲上微微顫動的金屬牌牌,那塊神秘的、露了行跡的牌牌,八角形,一便士硬幣大小。這是瑪爾戈特的手,正在親熱地撫摸他的胳膊。頓時他心裏升起一股慾望,要把這隻柔白、未戴戒指的裸手抓住,放在自己唇上來狂吻猛吮。但是這時他感覺到她的呼吸,感覺到瑪爾戈特的臉挨他的臉很近,他再也忍不住繼續低垂著眼帘了,他喜出望外,滿面春風,睜開眼睛盯住這張挨得很近的臉龐。這一下嚇得她魂飛魄散,猛不迭把臉縮回。
他一心想聽她說一句話,即使只聽到她吐出的一星半點兒聲音也好。「你是誰,告訴我,你是誰?」他要求道。但是這兩片柔軟、濕潤的芳唇只是一味親吻而不出一聲。於是他想,把她弄痛,她一叫喊,不就逼出聲來了。於是,他撳住她的胳膊,用指甲戳她的肉,可是他從她緊緊屏住的胸口聽到的只是喘息聲,火辣辣的呼吸和硬不出聲的嘴唇上的春情。從她的雙唇中只是間或吐出微弱的呻|吟,他不明白,這聲音是由於疼痛還是由於銷魂之樂而發的。面對這固執的意志,他感到無能為力,從黑暗中出來的這個女人征服了他而沒有暴露自己,他具有無限的力量來戰勝這個慾壑難填的嬌軀,但卻無法得知她的名字——這一切弄得他快要發瘋了。他不由得怒火中燒,想竭力擺脫她的纏繞,可是她呢,她感覺到他胳膊上的勁兒漸漸小了,覺察到他心裏惴惴不安,就用她激動的手撫摸他的頭髮,既是安慰,又是挑逗。她的玉指在他頭髮上摩挲時,他感覺到額上有種輕微的叮噹聲,那是她鬆鬆地垂掛於她手鐲上的一塊金屬牌牌——一枚硬幣——在擺動。這時他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他像是沉溺於最最野性的情慾中似的,把她的手拉來壓在自己身上,同時把這塊硬幣深深壓進自己半裸的胳膊,直到硬幣的一面在皮膚上留下一個印記。現在他已經得到了一個記號,因為記號就在他身上,所以這時他便樂得順從自己方才被抑制的激|情。於是他便緊緊貼進她的身體,吮吸她芳唇上醉人的快樂,默不作聲地摟抱著她,躍入神秘、恣肆的欲|火之中。
他心裏升起唯一的一線希望。他注視著那塊牌牌,說不定是瑪爾戈特送給她的呢?是今天,或是昨天,或是以前所送。
他感到眼前一片昏暗,連續不斷的思緒在淚水中漸漸模糊起來。他竭力想用魔法把瑪爾戈特的身影變到他眼前來,就像在他因受傷卧床的那些日子里,在那些漫長的寂寞時刻里所做的那樣,但是這次沒有成功:伊麗莎白懷著一雙深深渴望的眼睛,總是像影子一樣擠進來,這麼一來就全亂了套,他又得重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痛苦地回想一遍。每當他想起,他曾站在瑪爾戈九_九_藏_書特的窗前,呼喚她的名字,他就感到汗顏無地,對於伊麗莎白這位文靜的金髮姑娘,他又深表同情,在那些日子里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好聽的話,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那時他對她的感激之情本該像火一樣噴發出來的呀。
現在已是黃昏,宴席已散。先生們都在客廳里坐著,抽煙玩牌,直到午夜時分,從明亮的窗戶里射出來的、邊上顫動著的光束投在了花園裡,有時還傳出陣陣響亮而風趣的笑聲。女士們大多已經回到自己房裡,或許有一兩位還在前廳聊天。所以到了晚上這位男孩便孤單了。還不允許他到先生們那兒去,或是只允許他在那兒待一會兒,到夫人們跟前去吧,他又靦腆,不好意思,因為往往他去擰太太們的房門把手的時候,她們就突然壓低說話的聲音,他感到,她們在談他不該聽的事情。其實還是因為他不喜歡同她們湊在一起,因為她們問他問題的時候,像是問小孩似的,對他的回答只是漫不經心地聽一聽,她們僅僅是讓他來干各種各樣的小事,完了就謝謝他,說他是乖孩子。所以他想上床睡覺去了,而且已經從盤曲的樓梯上了樓,可是房間里太熱,憋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白天忘了把窗戶關上,所以陽光把屋子曬了個夠:桌子灼|熱,床上像是用火烤過,四壁暑氣熏蒸,房角里和窗帘上悶熱的暑氣還在顫顫悠悠地蒸騰。隨後他想:天色還早——外面,夏夜像白蠟燭在閃亮,是那麼寧靜,一絲風兒都沒有,靜得消去了胡思亂想。現在男孩又走下這座王府的高高的台階,走進花園。黑黝黝的花園上空,蒼穹閃著微弱的光亮,像聖徒頭上的祥光,許多看不見的鮮花競吐芬芳,陣陣濃郁的香氣誘惑地向他襲來。他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位十五歲的男孩心情如此煩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是他的嘴唇翕動著,彷彿要對黑夜傾吐些什麼,他舉起雙手,或者久久閉上眼睛,彷彿他與這寧靜的夏夜之間有什麼神秘而知心的事兒似的,想說話或做個問候的手勢。
他看起來一定很嚇人,他跌進來的時候,滿臉是血,渾身是土,像一團粘粘糊糊的東西啪的一聲立即摔倒在地。先生們霍的一下都跳了起來,亂成一團,椅子碰得砰砰直響,大家爭先恐後地跑去救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長沙發上。正巧這時他還能含含糊糊地喃喃說話。他說,他本想到花園裡去,沒想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接著他眼前就突然落下一條條黑色披紗,來回顫動,把他纏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以致於他失去知覺,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晨,瑪爾戈特到他床邊來待了一會兒。有她在旁邊,他渾身打起了寒戰,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跟他說什麼?他幾乎沒有聽見,他太陽穴里嗡嗡的響聲比她的聲音還大。直到她離去的時候,他才又以眷戀的目光將她整個身影緊緊摟抱。
其餘的人很快就趕上了他。他周圍響起一陣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但是這些歡聲笑語迴響在他耳畔,就同嗒嗒的馬蹄聲一樣,沒有一點意義。他沒有勇氣向她訴說他的愛情,逼她說出事實真相,為此他感到十分苦惱,他想馴服她的慾望變得越來越強烈,像一片紅色的天穹在他眼前墜落在地上。為什麼他不將她嘲弄一番,就像她犟著性子將他嘲弄一樣?他下意識地策馬向前,等到坐騎風馳電掣般跑開了,他心裏才感到輕鬆一些。這時大家都在喊他往回騎。太陽已經爬上山巒,高懸中天。田野上飄來一陣柔和彌散的芳香,色彩耀眼,像熔化的黃金閃入他的眼帘。濕熱和濃香在大地上蒸騰,汗水涔涔的馬匹已經懶洋洋地開始小跑,身上冒著熱氣,不住地喘息著。隊伍又慢慢地聚集在一起,歡笑聲顯得有氣無力,大家的話也少了。
他怯生生地從漆黑的樹林中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看見二樓的窗戶里還亮著燈光。光線幽微,黃色的微光幾乎連那棵大楓樹的葉子都沒有照亮。這棵楓樹,它的枝椏像手一樣想輕輕叩擊窗戶,在微風中朝前一伸,又往後一縮,簡直是個在竊聽的、黑黑的彪形大漢,佇立在這扇明亮的小玻璃窗前,諦聽別人的隱秘。一想到瑪爾戈特在這扇明亮的玻璃窗后尚未就寢,或許還在哭泣或者在想念他,這男孩就無比興奮,以致他不得不倚在這棵大樹上,免得身體搖晃,站立不住。
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樓下的馬匹已在用蹄子蹬地刨土了,歡聲笑語傳進他的耳朵,中間還夾雜著他的名字。他飛快地從床上一蹦而起——早餐是已經耽誤了,急忙穿上衣服,奔下樓去,受到大家興高采烈的迎接。「愛睡懶覺的人。」伯爵夫人朝他笑著說,兩隻明亮的眼睛里閃著笑意。他貪婪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著,不是,不會是她,她笑得過於沒有拘束。「做了個甜蜜的夢吧。」這位年輕夫人戲謔道,他覺得她的嬌軀好像過於瘦削。他飛快地將她們的臉逐一掃視一遍,想為他的疑問找到答案,可哪一張臉也沒有以嫣然一笑來向他回傳心曲。
他感到,他的眼睛一濕,眼淚快要湧出來了。他小心地將頭別在一邊,使伊麗莎白看不見他的眼淚。現在淚水一定已到眼皮底下,逼不回去了,正在慢慢、慢慢地從面頰上滾落下來。他想說點什麼,但是又怕自己的聲音由於啜泣得越來越厲害而變樣。倆人都沉默著,互相都惴惴不安地窺視著對方。後來伊麗莎白站起來,說:「我現在走了,波普。願你早日康復。」他閉上眼睛,接著輕輕一響,帶上了門。
有一次,伊麗莎白又坐在他的靠背椅旁。外面是燦爛的陽光,搖曳的樹梢投進屋裡的一抹綠色的反光,在壁上顫顫抖動。此時此刻,她的頭髮紅得像燃燒的雲彩,她的肌膚白皙而透明,她整個兒顯得亮麗嬌媚,輕盈飄逸。他的枕頭那兒有一片陰影,從那裡看到她臉露微笑,就在咫尺,但是這張臉看起來又好似遠在天邊,因為她臉上有陽光照著,而這陽光卻照不到他。見她出落得這般儀態萬千,種種往事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她朝他俯下身子的時候,她的眼睛似乎變得更加深沉,好似兩個黑陀螺在轉進裏面去,就在她身子往前伸的當間,他的胳膊就勢將她身子一摟,讓她的頭俯在自己面前,吻著她那小巧、濕潤的雙唇。她渾身哆嗦得很厲害,但並未反抗,只是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怨用手捋著他的頭髮。接著,她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說:「你可是只愛瑪爾戈特呀!」聲音里含著柔情脈脈的哀傷。他感到這無私奉獻的聲調,這毫不反抗的淡漠的絕望一直銘記在他的心頭,而使他深受震撼的名字則一直烙刻在他的靈魂里。可是此刻他卻不敢撒謊。他沉默著。
她再次輕輕地、幾乎是姐妹般地吻他的嘴唇,隨即便一聲不吭地走出房間。
泉水銀光粼粼,汩汩流去,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淚水。也許她現在一個人在獨守空房,他繼續思忖著,或許只有這絮絮低語的黑夜,這專門諦聽大家的秘密而不給任何人安慰的黑夜聽從她的話,他離她是咫尺天涯,看不到她秀髮上的一絲閃光,也聽不到她隨風飄去的芳音所剩下的隻言片語,可是兩顆心靈卻相互偎依,緊緊相纏——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痛苦。渴望待在她身邊,哪怕是像條狗似的躺在她的門口或者像乞丐似的站在她的窗下,這種渴望現在已經變得無法抗拒。
怎麼開始呢?我覺得,我得從黑暗中突出一個瞬間,突出一個畫面和一個形象,因為這些稀奇古怪的夢也是這樣在我心裏開始的。現在我想起來了。我看見一個瘦長的男孩子正從一座王府寬闊的台階上走下來。這時已是夜晚,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可是我像拿著一面明亮的鏡子把他靈活的身體照得輪廓分明,把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他簡直美得出奇。他的頭梳得有點孩子氣,黑黑的頭髮垂下來,貼在顯得過高的額頭上,他的一雙手嬌嫩而高貴,黑暗中摸索著伸向前面,以感受浸透了陽光的空氣的溫暖。他的腳步猶豫不決。他夢幻般地走下台階,來到這座大花園,花園裡許多粗壯的樹木在簌簌作響,貫通花園的僅有的一條寬闊的大道像一塊白色的跳板在閃閃發光。
她全身像是遭了重重的一擊。狂熱的擁抱一下子僵住了,她拚命將他一推,她的喉嚨里進出一聲哽咽,一聲哭泣,她的動作又變得異常激烈,不過只是為了脫出身來,好擺脫這可恨的接觸。他想出其不意地將她抓住,但她與他相搏,他俯首將臉挨近她的時候,感覺到憤怒的淚水正顫顫慄栗地從她臉頰上直往下流,她那窈窕的身體像蛇一樣扭動著。突然,她使勁將他往後一推,就順勢逃之夭夭。樹木間她的衣服白光閃爍,隨即便在黑暗中消失。
這時伊麗莎白已經在跟他說話了。他方才這陣超強度的回憶準是把他的面容弄得很難看,因為她惶恐不安地在問他:「你身上很痛是嗎,波普?」
瑪爾戈特幾乎每天都來看他。不過吉蒂和伊麗莎白,那位小伊麗莎白,不是也每天來嗎?伊麗莎白甚至總是那麼驚嚇地望著他,用那麼溫柔體貼的聲音問他,是否覺得好些。他姐姐和別的夫人們不也是天天都來看他嗎,她們大家難道不是同樣對他極其關切嗎?她們不是也待在他身邊,給他講述各種各樣的故事嗎?她們在他那兒待的時間甚至太長,因為她們在那裡就會將他的奇思遐想嚇跑,把他從清靜的沉思冥想中喚醒,讓他跟她們東拉西扯,談天說地。他真希望她們大家都別來,只是瑪爾戈特一個人來,只待一小時,僅僅幾分鐘,然後他又獨自一人待著,與她夢裡相會,無人打攪,不受騷擾,輕鬆愉快,像駕著幾片柔雲,完全遁入自己的內心,與令人欣慰的他的愛情偶像歡會。
他們騎馬到鄉下去。他用心諦聽每個人的聲音,眼睛緊緊注視著女士們騎在奔馬上身體扭動時的每根線條和每個起伏的姿勢,窺視著她們彎腰抬臂的神態。中午在餐桌上坐著閑聊的時候,他故意彎著身子,挨近她們,以便聞一聞她們雙唇上的芬芳,或者秀髮上散發出來的馥郁的香味。但是一無所獲,他沒有得到信號,沒有得到些微可以供他發燙的思想去跟蹤追擊的蹤影。漫長的白晝已盡,天色漸近黃昏。他本想看看書,但是一行行的字都從書頁邊上溜出去,突然進了花園。黑夜,奇怪的黑夜又降臨了,他感覺到那不知名的女人的一雙手臂又將他緊緊抱住了。他從哆嗦著的手裡把書放下,想到池塘那邊去。突然間他已經站在老地方的礫石路上了,對此他自己也大為吃驚。晚餐時他心裏忐忑不安,一雙手不知所措,不停地來回摸索,無處擺放,好像被人注視著一樣,他的眼睛怯九九藏書生生地縮在眼帘之下。終於,其他人都挪開椅子起身了,直到這時他才喜形於色,馬上從往房間去的路上逃進花園,在白色小路上來回踱步。小路好似一條乳白色的霧帶在他腳下閃著微光,他在這條路上不停地躑躅,徘徊了千百次。客廳里的燈點亮了嗎?點亮了,燈終於全都點亮了,二樓上幾個黑乎乎的窗戶里終於也透出了燈光。夫人小姐們都回各自的卧室去了。她若是來,只要再過幾分鐘就可以到了,可是現在每一分鐘都在膨脹,膨脹到爆裂的程度,他心急如焚。他又在躑躅了,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拴著,扯著他只好這樣走來走去。
他像著了魔,獃獃地凝視著樓上的窗戶。白色的窗帘晃來擺去,隨風戲耍,一旦飄出暗處,在室內溫暖的燈光映照下,就成暗金色,如果吹出窗外,染上從園形樹葉之間瀉漏出來並晶晶閃耀的月光,馬上就變成銀白色。朝里開的玻璃窗反映出光與影不平靜的流動,宛如在描畫一塊光線明暗相間的織物。這位熱昏了頭的男孩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獃獃地凝視著樓上,對他來說,這些天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彷彿都用黑色的日耳曼古文字書寫在玻璃板上了。那流動的暗影,這銀色的閃光,像柔曼的煙雲飄浮在錚亮的玻璃窗上。這些匆匆捕捉到的感覺激發起他的遐想,幻化成無數閃爍不定的圖像。他看見了她,瑪爾戈特,裊裊婷婷,俏麗動人,長發披散,噢,那頭濃密的金髮,她正懷著內心的躁動不安,在屋裡走來走去,見她因情慾而發燒,因憤怒而抽泣。此刻,他透過巍巍高牆猶如透過玻璃一樣,看到她每個最最細小的動作:雙手的顫抖,跌坐在沙發椅上,默默地、絕望地凝視著星光慘淡的夜空。有一會兒玻璃窗變得亮堂了,他甚至覺得認出了她的臉龐,她正怯生生地把臉探向窗前,俯視正在沉睡的花園,搜索他的蹤影。這時他被強烈的感情所控馭,既克制又急切地向樓上呼喚她的名字:瑪爾戈特!……瑪爾戈特!
她倆的聲音何其相似啊,他想。而對於她的所問,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啊,是啊……這叫做,不……我覺得很好!」
這時突然白色的人影一閃,下了台階,動作飛快,快得他無法認出來。她像一縷月光,或者像遺失在樹叢中的一條隨風飄舞的紗巾,被一陣急風颳了過來,現在,現在刮進了他的懷抱,他伸開雙臂,像爪子似的貪婪地將這個因為急速奔跑而發熱的、充滿野性的身子抱住,感覺得到她的心臟在怦怦直跳。這股熱浪出其不意地襲在他的身上,在熱浪甜蜜的衝擊下,他以為要暈倒了,一心只想隨波流去,在曖昧的快樂和滿足的波濤中浮沉。同昨天一樣,這次又只是一瞬間。接著他從陶醉中猛然清醒過來,抑制住內心的欲|火。女人的嬌軀此刻在他身上貼得那麼緊,他覺得這顆怦怦作響的陌生的心是在他自己胸中跳動。但是不行,絕不能沉迷在這銷魂盪魄的溫柔鄉里,在知道這女人的名字之前,絕不能任憑這兩片正在吮吸的芳唇來擺布!她吻他的時候,他把頭往後一仰,想看清她的臉。可是,這裏落著一片樹影,在黯淡的月光中和黑髮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樹叢太密,浮雲遮掩的月亮光線又太弱。他只看見一雙晶瑩的眼睛,像是兩顆紅似烈焰的寶石,像是藏在色澤黯淡的大理石深層的兩顆寶石。
他的臉色如此蒼白,整天激動不已,以致那位金髮伯爵夫人走過時還捋著他的頭髮問他是否哪兒不舒服。他怒不可遏,竟將那條汪汪吠叫的狗一腳踢到邊上,玩牌的時候也是笨頭笨腦的,惹得姑娘們都拿他來取笑。他想,今晚她不會來了。這個想法害了他,弄得他悶悶不樂,無明火起。他們大家一起在外面花園裡坐著喝茶,瑪爾戈特在他對面,但是她連看都不看他。他的眼睛一直顫顫悠悠地望著她的眼睛,像有磁鐵在吸引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冷冷的,就像兩塊灰色的石頭,沒有一點反應。受她這般耍弄,他不禁心頭火起。她轉過臉,不去看他。見她這副狂妄神氣,他便捏緊拳頭,他覺得,他簡直會一拳把她打趴下。
現在他一下想起,她什麼話也沒有說,連他的名字也沒叫,他心裏感到好生吃驚。他只聽到她嘴裏漾出來的陣陣呻|吟,拚命屏住的銷魂盪魄的狂喜的啜泣,只有聞到她散亂的頭髮散發的幽香,只感覺到她那對壓著他的滾燙的乳|房,以及她光滑的肌膚,她把她的嬌軀,她的呼吸,她顫抖著的全部感情都給了他,而他卻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在黑暗中以其愛情來襲擊他的女人是誰。他一定得要她說出一個名字來,以便解開他的驚愕和幸福之謎。
經過這個問題的一番折騰,他慢慢地從心醉神迷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時間已晚,牌廳里的燈光已經熄滅,王府里只有他一人還醒著,就只有他——也許還有那一個,那個他不知其名字的女人。疲倦微微向他襲來。還去想它幹什麼?明天早晨目光一瞥,眼皮下的眼睛一閃,心照不宣地握一下手就會向他透露這一切的。他精神恍惚地走上台階,就像他精神恍惚地走下台階一樣,不過兩者之間可有天壤之別啊。他的血液仍然微微地激動著,白天太陽曬熱的房間他現在覺得似乎涼快多了。
不是有個影子像白色輕紗一樣忽閃一下飛快地從玻璃窗上越過嗎?他覺得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凝神諦聽,可是毫無動靜。身後,酣睡的樹木在輕聲呼吸,無精打採的風兒拂過,草叢中發出輕微的、綢緞似的窸窣聲,這些聲音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響,匯成一個溫暖的波濤,隨後漸漸輕輕地平息下來。黑夜在靜靜地呼吸,窗戶依然默默無聲,銀色的鏡框里嵌著一幅加深顏色的畫像。難道她沒有聽到他的呼喚?還是她不願再聽到他的聲音?窗戶上顫顫悠悠的亮光弄得他心煩意亂。他心裏的慾望從胸口裡跳了出來,往樹皮上重重摔去,由於這股激|情來得兇猛,樹皮似乎也哆嗦起來了。他只知道,他現在必須見她,必須聽到她說話,哪怕是大聲喊她的名字,喊得大家尋聲跑來,喊得大家從夢中驚醒,他也毫不後悔。此刻他預感到會出點什麼事,最最荒唐的事對他來說正是他熱切企求的,就好像在夢裡什麼事都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一樣。這時他再次抬頭往樓上的窗戶張望,一下發現靠窗的那棵樹伸出的枝椏像路標一樣。剛一閃念,他的手就已經更加使勁地把樹榦抓住。突然間,他腦子開了竅:樹榦雖然粗大,但是摸著卻柔軟而有韌性,他得爬上去,爬到樹上再喊她,那兒離她窗戶只有一步之遙,他要在挨她很近的地方同她說話,不得到她的原諒,他就不下來。他未作絲毫考慮,只見窗戶微微閃亮,在引誘他,感到身邊這棵樹又粗又大,在支托著他。他很快地攀了幾下,又往上一縱,雙手攀住一根枝椏,並將身子使勁往上拽。現在他攀到了樹上,幾乎到了樹頂茂密的樹葉中,下面的枝葉大為驚愕,便一起劇烈地晃動起來。每片樹葉都窸窣作響,匯成一片波浪起伏、令人膽寒的嘩嘩聲,伸出的那根枝椏彎得更加厲害,都碰到了窗戶,彷彿要給那位一無所知的姑娘發出警告似的。爬在樹上的男孩現在已經看見房裡白色的屋頂及其正中燈火照映出來的金光燦燦的光圈。他激動得微微發抖,他深知,一會兒他就將見到她本人了,她不是痛哭流涕就是默默抽泣,再不就是身體陷於強烈的情慾之中難以自持。他的胳膊快沒力氣了,但是他又振作起精神。他慢慢地從那根伸向她窗戶的枝椏上往下刺溜,膝蓋磨出了血,手也劃破了,但是他還在繼續往前爬,幾乎被近處窗戶里的燈光照個正著。有一大簇濃密的樹葉還擋著他的視線,擋住他夢寐以求的最後一眼,於是他就舉起手,想去撥開這簇葉子,這時燈光正好雪亮地照在他身上,他就朝前一彎,一陣顫抖,身子一晃,失去平衡,一個旋轉摔了下來。
晚上他去辭行,再次細細諦視了瑪爾戈特的臉龐,彷彿他要將這張臉終身飲吮似的,他忐忑不安地把手伸給伊麗莎白,她的手熱情而急切地握住他的手,他的眼光從吉蒂,從朋友們,從他姐姐臉上幾乎只是一晃而過。他知道,他愛上一位姑娘,而另一位姑娘卻愛慕著他。現在他的心靈里就滿滿地裝著這種感覺。他的臉色非常蒼白,他臉上的那種苦澀的特徵使他看上去不再像個孩子。他第一次看起來像男子漢了。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只是覺得,她似乎更低地朝他俯下身子,他似乎感覺到那股清香,他熟悉的她雙唇上溢出的那股濕潤的紫丁香的清香離他的臉龐更近了。現在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床上——他的血像一股熱浪從他臉上流到全身——隔著被子順著他的手臂輕輕撫摸,動作不急不躁,小心翼翼,使他有種被磁鐵所吸引的感覺,她的手摸到哪裡,他的血便劇烈地流向哪裡。這種輕輕撫愛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既令人陶醉,又使人振奮。
又過了幾年。現在他已不是孩子了,可是那個初次經歷銘刻在他心裏的印象太強烈,任何時候都不會消退。瑪爾戈特和伊麗莎白兩人都已結婚,但是他不願再見到她們,因為有時回想起那些時刻就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襲來,使得他覺得,他後來全部的生活同這段回憶的現實相比,好似僅僅成了夢幻和假象。他變成了與女人的愛情再也無緣的那種人,因為他在自己生活的一個瞬間把愛和被愛這兩種感覺如此天衣無縫地合二為一,所以任何慾望都不會再促使他去尋找那麼早就落入他那哆哆嗦嗦、驚惶不安和任憑擺布的孩子之手的東西了。他到過許多國家,是一個無可指摘、文質彬彬的英國人,許多人認為這種人毫無感情,因為他們如此沉默寡言,他們的目光對於女人的臉龐和她們的微笑總是視而不見,顯得十分冷淡和無動於衷。誰能想到,他們內心都深藏著那些時刻吸住他們目光的形象,這些形象融進了他們的血液,他們的血液永遠圍著她們熊熊燃燒,像聖母瑪利亞像前的一盞長明燈一樣。現在我也知道了,我是怎麼想起這個故事來的。我今天下午看的那本書里也夾著一張明信片,這是一位朋友從加拿大寄給我的。那是有次我在旅途中認識的一位年輕的英國人,在漫漫長夜我常常同他一起聊天,他的話里對兩個女人的回憶有時會神秘莫測地突然閃亮,猶如遠方的立像,在一瞬間她們就永遠同他們的青春聯繫在一起了。我同他的聊天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的談話我大概也已經忘記。但是今天當我收到這張明信片的時候,這個回憶又從我心裏升起,並且同我自己的種種經歷九九藏書夢幻般地融合在一起,我覺得,這個故事我彷彿是在從我手裡滑落的那本書里看到的,要不就是在夢裡發現的。——
這時,樹叢中突然輕輕地咔嚓一聲,把他從絕望中喚醒。他一躍而起,雙手朝前瞎摸,一個熱乎乎的東西朝他胸口猛的一撞,真是妙不可言——他又將那個夢寐以求的嬌軀摟在了懷裡。他喉嚨里湧起一陣抽泣,他整個存在化為劇烈的痙攣,他將這個高高的豐腴身體緊緊摟住,摟得那陌生而又緘默不語的嘴裏發出一聲呻|吟。他感覺到,她在他的牛勁之下呻|吟著,於是他第一次知道,他主宰了她,而不像昨天,也不像前天,他成了她忽陰忽晴的脾氣的獵物。他心裏生起一股慾望,要為他這上百個小時所受的痛苦而折磨她,要為她的桀驁不馴,為今天晚上她當著大家的面所說的那些鄙薄的話,為她生活中撒謊的花招而整治她。仇恨已經同熾熱的愛情融為一體,因而這擁抱與其說是柔情繾綣的親昵,還不如說是一場搏鬥。他緊緊鉗住她纖細的手腕,她整個氣喘吁吁的身體也隨之扭動,顫慄不已,隨後他又將她拉進懷裡,使勁摟住,摟得她動彈不得,只好一個勁兒低沉地呻|吟,他不知道,這呻|吟是出於快樂還是出於痛苦。儘管這樣,他卻依然無法逼她說出一個字來。現在他把自己的嘴唇貼在她的雙唇上不住地吮吸,還想把這低沉的呻|吟也封住。這時他感到她的唇上濕乎乎的,是血,是正在流淌的血,是她用牙齒使勁咬著嘴唇咬出來的血。他就這般折磨著她,直到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精力也已消耗殆盡,一股情慾的熱浪湧上心頭,兩人這才胸貼著胸,喘息不止。熊熊烈焰一下就熄滅了,星星彷彿在他們眼前閃爍,一切都神經錯亂了,他的思想轉得更加瘋狂,萬物就只有一個名字:瑪爾戈特。他心裏烈焰騰騰,終於從心靈深處低沉地吐出了一個聲音——是歡呼也是絕望,是渴望、仇恨、憤怒,也是愛情,這一切凝成一句話,一聲呼喊,抑制著三天的痛苦的呼喊:瑪爾戈特,瑪爾戈特!對他來說,這四個字音里回蕩著世間的音樂。
後來,突然間這條火燙的鏈子一下子斷了。緊緊抱著他的那雙手猛的、幾乎是憤怒地鬆開了,陌生女人站起來,一陣風似的跑了,一道白光從樹旁一閃而過,在他舉手去拽住她之前,早就不見了蹤影。
有一次發生了這麼件事:瑪爾戈特已經來看過他,只待了一會兒,然而她的頭髮卻給他帶來了花園裡濃郁的芳香,盛開的茉莉所散發的醉人的香味,以及她眼睛里噴出的八月驕陽的白色的烈焰。他明白,今天不能指望她再來了。那麼,這個下午將是漫長而明亮的,他將歡快地在甜蜜的夢境中度過,因為大家都騎馬出去了,所以沒有人會再來打攪他。這時又有人在遲疑不決地開門了,他便閉上眼睛,裝出熟睡的樣子。但是進來的那位並沒有退出去,而是沒有一點聲響地關上門,以免把他吵醒,在這寂靜無聲的房間里,這一切他聽得十分清楚。現在,進來的人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幾乎腳不沾地,來到他跟前。他聽到衣裙微微的窸窣聲,並聽到她坐在了他床邊。他渾身發燙,透過緊閉的雙眼,他感覺到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游移。
「可以再給我一杯茶嗎,吉蒂?」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喉嚨里有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遞了過去,這麼著她就得抬起手臂,伸過桌子,將茶遞到他面前。現在——他看見她的手鐲上垂掛的一塊雕牌顫動著,一瞬間他的手僵住了,但不是,這是塊鑲嵌的圓形綠寶石,碰在瓷餐具上發出微微的響聲。他的目光滿懷感激地掠過吉蒂的褐發,像是給了她一個吻。
他眼前,輕紗開始飛旋。他同當時的感覺完全一樣,同那次暈倒在地時的感覺完全一樣,不過他咬緊牙齒,他不願失去知覺。往事統統壓縮在一分鐘內,閃電似的從他眼前飛過:瑪爾戈特的驚訝和高傲,伊麗莎白的微笑,這奇怪的目光,那像緘默不語的手在將他撫摸的目光——不,這不可能發生誤會。
他又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神色慌張,茫然若失,就像是第一次那溫暖的嬌軀和狂熱的春情猛的衝出他的懷抱一樣。他的眼前,星星也像眼淚汪汪似的,熱血自里往外在他的額頭上鑽出一些細小的火星。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摸索著走過由一棵棵分散的樹木組成的行列,進入花園深處,他知道,那裡有一口水流飛濺的小噴泉。他讓噴泉的水撫摸著他的手,銀白色的泉水向他喃喃細語,這時月亮正慢慢從雲層中露出來,在月光的反射下,清泉在奇妙地熠熠閃亮。現在他的目光清晰多了,這時突然有一陣極度的哀傷向他襲來,多麼奇妙啊,彷彿是溫煦的微風從樹叢中把這哀傷吹落下來的。滾滾熱淚從他胸中噴涌而出,此時他比哆哆嗦嗦地摟抱的時刻更加強烈、更加清晰地感到,他是多麼愛瑪爾戈特啊!迄今所有的一切——佔有的迷醉,顫慄和痙攣,以及探秘無果的憤怒全都煙消雲散,只有那憂傷而甜蜜的愛情,那幾乎沒有一點渴望、但卻無比強烈的愛情將他完完全全擁抱在懷裡。
他為什麼要這般折磨她?這三夜她給予他的東西不是多得不可悉數嗎?自從她教他品味了綢繆的情意和劇烈震顫的愛情以來,他的人生不是突然從暗淡的朦朧中進到危險的、熠熠閃亮的光耀中去了嗎?她是帶著眼淚,懷著憤怒離開他的呀!這時他心裏湧起一個無法抗拒的、溫存的心愿,希望同她握手言歡,希望她說句溫柔、熨帖的話,這個要求有點類似於一個慾望:將她靜靜地擁在懷裡,不求任何索取,並對她說,他是多麼感激她。是的,他甚至願意到她那兒去,並低聲下氣地對她說,他對她的愛是多麼純潔,他永遠不再叫她的名字,永遠不再逼她回答她不願啟齒的問題。
男孩慢慢地從寬闊的、沒有什麼遮擋的大道上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兩旁是高大的樹木,頂上閃著銀光的樹冠像是在互相擁抱一樣,而樹底下卻是黑黢黢的。這時萬籟俱寂,只有靜謐的花園裡那種無法描述的聲息,那種宛如細雨落進草里或草莖互相撫摸時所發的窸窣聲顫動著向這位沉浸在甜蜜的、不可捉摸的傷感中信步前行的男孩子飄來。有時他輕輕摸一摸樹,或者停下來聆聽這微微的聲息。帽子壓著他的額頭,於是他就把帽子取了下來,好讓裸|露的、血液撲騰的太陽穴感受一下睡意朦朧的微風的撫摸。
他栽在了草地上,落地的聲音輕微而低沉,猶如掉下一顆沉沉的果子。樓上有個身影從窗戶里探出身來,驚惶不安地俯視窗下,但是黑暗紋絲未動,寂靜無聲,就像將溺水者沖入深水之中的池塘。不一會兒樓上的燈火就熄滅了,在閃忽不定的朦朧月色下,花園裡那些沉默不語的黑影中,似乎有許多影影綽綽的螭魅魍魎在大顯神通。
「瑪爾戈特,你真是妙極了。」他再次結結巴巴地說。她狠狠地盯著他,又把眉毛高高地挑到額頭上。「我認為你喝醉了,波普!你在這裏胡說些什麼?」他對她的裝模作樣感到憤怒,出於盲目的激|情,他把還一直握著的那隻手緊緊壓在自己胸口,彷彿要將這隻手戳進自己胸腔里去似的。瑪爾戈特大為惱火,臉氣得緋紅,她狠狠地把他一推,推得他一個踉蹌,她自己則迅速從他身邊邁過。這一切發生得非常迅速,只在一念之間,所以誰也沒有發現,就連他自己也以為,這不過是一個令人心悸的夢。
我們房間里突然變得那麼昏暗,是大風又把淫雨吹到了城市上空?不是,空氣澄澈明凈,沉寂安謐,這樣好的天氣今年是少見的,現在已經很晚了,但我們竟毫無察覺。只有對面的天窗還閃著微光,山頂上面的天空已經蒙上一層金色的煙霧。再過一小時天就黑了。這是奇妙的一小時,因為這時的色彩比什麼都好看:色彩漸漸消退、昏暗,從地上升起的黑暗隨之籠罩房間,最後這黑黢黢的波浪毫無聲息地在牆上激蕩,把我們也衝進了沉沉的黑夜。這時若有人相對而坐,相視無言,定會覺得在這一小時里,黑影之中對方那張親切的面孔顯得更蒼老、更生疏、更遙遠,彷彿過去從未見過這副模樣,彷彿此刻兩人是隔著遼闊的空間和悠悠歲月在遙相凝望。但是你說,你現在不願沉默,要不然聽到鍾錶把時間敲成上百個小碎片的滴答聲,聽見寂靜中病人似的呼吸,心裏就會感到壓抑。你要我現在把事情講給你聽,好的。當然不是講我自己,因為我們始終都生活在城市裡,不是在這些城市,就是在那些城市,所以生活經歷貧乏,或者說我們覺得很貧乏,因為我們還不知道真正屬於我們的究竟是什麼。此刻本來最好是默不作聲,可是我卻要給你講個故事,但願這個故事會像一片輕紗似的浮動在我們窗前的朦朧的光,溫暖、柔和、溢瀉的朦朧的光。
因此,有時他聽到有人在轉門把手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假裝熟睡。於是來探視的人就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去,他聽見門把手猶猶豫豫地關上了,就知道,現在他又可以重新跳進他溫暖的夢幻之海中去游泳,讓夢幻溫柔地將他帶向最迷人的遠方。
少年不住地徘徊,步子越來越急,越來越快。有時候他朝樹木怒擊一拳,或者用手指把樹皮摳得粉碎,他懷著滿腔怒火使勁地摳,把手指都摳出了血。唉,她不會來了,他本是預料到的,然而他卻不願相信,因為她要是不來,那就永遠,永遠不會再來了。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他還年輕,正值青春年華,想到這裏,他便狠狠地撲倒在潮濕的苔蘚地上,雙手在土裡亂抓,淚流滿面,劇烈地輕聲啜泣著,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哭過,將來也不會再這樣哭。
他屏住呼吸。現在她不得不說了。
現在她每天都來,待的時間也長了些。彷彿從他們之間的秘密揭開的那一刻起,那種忐忑不安的感覺也無影無蹤了。可是他們還從來不敢談起那件事,談起在昏暗的花園中的那些時刻。
就這樣,他整天都沉迷在夢境中,起先只是在黑暗中才做夢,後來睜著眼睛也照樣做,不久他就習慣於愉快地回憶那個可愛的形象,而且樂此不疲。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太亮太吵的時候了:光線最亮他也能夠看見一個影子從牆邊忽閃而過,她的形象就來到他的跟前;外面再吵,在他耳朵里,她的聲音也絕不會被水滴從樹葉上流下來的淅瀝聲和沙礫在烈日暴晒下發出的噝噝聲所消解。他就這樣同瑪爾戈特說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要不就是夢見同她一起去旅行,一起乘車度過美妙的時光。但是有時他從夢中醒來,現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她果真會哀悼他嗎?她會永遠記著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