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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巷

月光巷

「非常感謝你,」我用德語說——她抽搐了一下——「本來就不該麻煩您的。」說著,我便向他伸出手去。他猶豫好一會兒之後,我才感到他濕潤而瘦削的手指,突然間,他痙攣般地使勁握了握我的手,以表達他的感激之情。這瞬間,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直視我的眼睛,但隨即又低垂到鬆弛的眼瞼下面去了。出於對那女人的反抗心理,我想請他坐到我們這邊來。我的手大概流露出了邀請的姿勢,因為這時她急忙沖他吼道:「你還是坐那兒去,別在這兒打擾!」
我說了旅店的名字。
我喜歡異國城市裡的這些小巷,這個情慾泛濫的骯髒的市場,這些秘密地麇集著勾引海員的種種風情的場所。海員在陌生而危險的海上度過了許多寂寞之夜以後,來到這裏過上一夜,在一小時之內就把他們許許多多銷魂的春夢變為現實。這些小巷不得不藏在這座大城市的陰暗的一隅,因為它們厚顏無恥和令人難堪地說出了在那些玻璃窗擦得雪亮的燈火輝煌的屋子裡,那些戴著各式各樣假面具的體面人乾的是些什麼勾當。屋子的小房間里傳出誘人的音樂,放映機映出刺眼的廣告,預告即將上映的輝煌巨片,懸挂在大門門楣之下的小方燈眨巴著眼睛在親切地向你問候,明明白白地邀你入內,透過半開的門戶可以窺見戴著鍍金飾物的一|絲|不|掛的肉體在閃爍。咖啡館里醉漢們大吵大嚷,賭徒們又喊又罵。海員們相遇都咧嘴一笑,他們獃滯的目光因即將享受的肉|欲之歡而變得炯炯有神,因為這裏什麼都有:女人和賭博,佳釀和演出,骯髒的和高雅的風流艷遇。可是這一切都是羞答答的,奸詐地躲在假惺惺地垂下的百葉窗後面,全是在裏面進行的,這種虛假的封閉性因其隱蔽和進出方便這雙重誘惑而更加撩人。這些街道與漢堡、科倫坡、哈瓦那的街道差不多,就像大都市裡的豪華大街都彼此相仿一樣,因為上層和下層的生活,其形式各地都是相同的。這些不是老百姓的街道,是縱情聲色、肉|欲橫流的畸形世界最後的奇妙的殘餘,是一片黝暗的情慾漫溢的森林和灌木叢,麇集著許多春情勃發的野獸。這些街道以其展露的東西使你想入非非,以其隱藏的東西讓你神魂顛倒。你可以在夢裡去造訪這些街道。
「坐那邊,坐在法朗索瓦絲那裡!」當這可憐人怯生生地拖著踢踢嗒嗒的步子走近她時,她大聲呵斥道,「你沒見我有客人嗎!」
她那尖刻的聲音和折磨人的惡行令我深惡痛絕。這煙味很濃的下等酒吧,這令人噁心的娼妓,這弱智的男人,這瀰漫著啤酒、煙霧和劣質香水的氣味對我有什麼用?我渴望呼吸新鮮空氣。我把錢推到她面前,正當她嬌里嬌氣地挨近我的時候,我就站起身來,毅然躲開。我對參与這種侮辱人的缺德勾當極其厭惡,我以斷然拒絕的態度清楚地表明,她的色相誘惑不了我。這時,她滿臉怒容,嘴角起了一道皺褶,現出行將發作的神色,但她忍住沒把話說出來,而心中的仇恨卻一目了然。她猛的朝他轉過身去,他見她這副橫眉怒目的樣子,被她的淫|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忙把手伸進口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頭掏出一個錢包。匆忙之中他連錢包上的帶子結都解不開,顯然,現在他害怕單獨同她待在一起。這是一隻編織小包,上面嵌有玻璃珠子,是農民和小老百姓用的。一眼就可看出,他不習慣亂花錢,不像那些把手伸進的口袋,掏出一大把錢來往桌上一摔的海員。顯然,他習慣於仔仔細細地點數,還要把錢用手指頭夾著掂量一番。「瞧他為了這幾個寶貝角子都抖成了什麼樣子!不覺得太慢了嗎?你就等著吧!」她挖苦道,並往前逼進一步。他嚇得直往後退,而她見他這副喪魂落魄的樣子,便把肩膀一聳,眼裡含著極其厭惡的神情說道:「我不拿你一分錢,你的錢讓我噁心。我知道,你的幾個寶貝小錢都是有數的,一個子兒也捨不得多花。只不過,」——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胸脯——「別讓人把你縫在這兒的票子偷了去啊!」
在這陣惡毒的笑聲中,他長長的身軀好像融化了,背也駝了起來,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彷彿要把這張臉藏起來似的,他伸手去拿酒瓶的時候,手抖得厲害,倒酒時把酒也灑到了桌上。他竭力想抬眼看看她的面孔,但是目光怎麼也無法離開地面,一直盯著地上貼的瓷磚打轉。現在,在燈光下我才看清他那張形容枯槁的面孔:疲憊不堪,毫無血色;潮濕、稀疏的頭髮貼在瘦骨嶙峋的頭顱上;手腕鬆弛,像折斷了似的——整個是一副有氣無力的可憐相,但卻心懷怨恨。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對勁,都挪了位,而且蜷縮了。他的目光抬了一下,但馬上又驚恐地垂了下去,眼睛里交織著一股惡狠狠的光。
這時,我被身旁突然發出的一陣刺耳的笑聲嚇了一跳。與此同時,蠟燭的火苗也顫悠起來了,吹來一陣過堂風,我感覺到背後有人把門打開了。「你又來啦?」我旁邊的女人用德語尖刻地嘲笑道,「你又繞著房子爬了,你這吝嗇鬼?好吧,進來吧,我又不會揍你。」
我下意識地想從他手中把胳膊脫出來。我感到心裏發毛。可是他卻覺得我對他的不幸無動於衷,於是突然跪在街心,把我的腳抱住。
他又不說了。他蹣跚地走著。顯然,他把我忘了。他不由自主地說著,像在夢裡似的,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我緊緊裹著大衣。我冷得發抖。我只感到疲倦,覺得醉醺醺的,昏沉而麻木,好似夢遊一般,同時我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想好好想一想,把這些事情思考一番,可是那疲倦卻時時從我心頭翻起黑浪,將我捲走。我摸索著回到旅店,往床上一倒,睡得沉沉的,像頭牲畜。
第二天早晨,這件事情中到底哪些是夢幻,哪些是真的,我也弄不清了,而且我心中也有什九-九-藏-書麼東西不讓我去弄清楚。我醒得很晚,我是這座陌生城市裡的陌生人。我去參觀一座教堂,它的古代鑲嵌藝術據說很有名。但是我的眼睛望著教堂,什麼也沒有看進去,昨天夜裡所遇之事又浮現在我眼前,越來越清晰,而且輕而易舉地推我去尋找這條小巷和那所房子。可是這些奇怪的小巷只有夜裡才有生氣,白天都戴著灰色的、冷冰冰的面具,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認出面具下面的條條小巷來。我怎麼找也沒找到那條小巷。我又失望又疲憊地回到住處,腦子裡總也擺脫不了那種種圖像,不知是妄想中的還是回憶中的那些圖像。
我出了門,外面只有黑夜和天空,到處籠罩著悶熱的昏暗,漠漠雲層遮掩著無限遙遠的月光。我貪婪地吸著微熱的、但卻沁人肺腑的空氣,我為森羅萬象的人生際遇感到無比驚奇,那種恐怖的感覺消散了。我又感到,每扇玻璃窗後面總在上演一出命運劇,每扇大門都展示著一場風流韻事,這個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姿百態,無所不在,即使在這最最骯髒的一角也像在螢火蟲閃爍不滅的光照下映現出種種竊玉偷香的悲劇。這是一種會使我無比陶醉,乃至流下眼淚的感覺。方才見到的那些令人厭惡的情景已經過去,緊張的情緒變成了舒心適意的倦意,渴望把這種種經歷過的事情變成更美的夢。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朝周圍尋覓了一番,想在這縱橫交錯的迷宮似的小巷中找到回旅店的路。這時,一個人影趔趄著腳步,到了我身邊,他準是悄無聲息地先走近來著。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大概離港口不遠,在海員住宅區,因為我聞到了腐臭的魚腥,聞到了被海浪衝上岸來的藻類散發出的甜絲絲的腐爛味,還有那種污濁的空氣和密不通風的房間所特有的霉氣,它潮濕地瀰漫在各個角落裡,一直要等到一場猛烈的暴風雨來臨,才能讓它們喘一口氣。這捉摸不定的黑暗和意想不到的寂寞令我陶然,於是我便放慢腳步,仔細觀察一條條各不相同的小巷:有的寂靜無聲,有的賣弄風情,但是所有的小巷全是黑黑的,都飄散著低沉的音樂聲和說話聲。這聲音是從看不見的地方,是從屋宇里如此神秘地發出來的,以至於幾乎猜不出隱秘的發聲處,因為所有的房子都門窗緊閉,只有紅色或黃色的燈光在閃爍。
但是,後來在拐角處我正要轉身時,又回頭望了望。我的目光與他相遇時,他猛的一使勁,站了起來,朝大門撞去。他手裡金屬的亮光一閃,因為這時他飛快地打開了門,我從遠處看不清他手裡拿的到底是金幣還是刀子,反正在月色中他手指縫裡有亮晶晶的閃光……
輪船為風暴所耽擱,很晚才在法國海港小城靠岸,因而未趕上開往德國的夜班火車。這樣,未曾想到,竟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待了一天。晚上,除了在市郊一家娛樂中心聽聽女子樂隊演奏的憂傷音樂或同幾位萍水相逢的旅伴乏味地閑聊一陣之外,就別無其他有吸引力的活動了。旅店的小餐廳里煙霧瀰漫,連空氣都是油膩膩的,真讓人難以忍受,何況純凈的海風在我唇上留下的一抹咸絲絲的清涼尚未消退,所以我更是倍感這裏空氣之污濁。於是我便走出旅店,沿著燈光明亮的寬闊的大街,信步走向有國民自衛軍在演奏的廣場,重新置身於懶洋洋地向前涌動的散步者的浪濤之中。起初,我覺得在這些對周圍漠不關心、衣著外省色彩頗濃的人的洪流中,晃晃悠悠地隨波逐流倒是頗為愜意,但是過了不多久,我對於那種涌動的陌生人的浪濤,他們斷斷續續的笑聲,那些緊盯著我的驚奇、陌生或者譏笑的目光,那種摩肩擦背的、不知不覺地推我往前的情景,那些從千百個小窗戶里射來的燈光,以及刷刷不停的腳步聲就無法忍受了。海上航行顛晃得厲害,我的血液里現在還騷動著一種暈乎乎、醉醺醺的感覺:腳下好似還在滑動和搖晃,大地似乎在喘息起伏,道路像在晃晃悠悠地飄上天空。這種喧鬧嘈雜一下子弄得我頭暈目眩,為了擺脫這種狀況,我就拐進一條小街,連街名都沒有看。從那裡,我又拐進一條小巷,那無名的喧囂這才漸漸平息下來。隨後,我又漫無目的地繼續走進那些血管似的縱橫交錯的小巷,進入這座迷宮。我離中心廣場越遠,這些小巷就越黑。這裏已經沒有大型弧光燈——寬闊的林蔭大道上的月亮——的照耀了,透過微弱的燈光,我終於又能看見星星和披著黑幕的天空了。
她這樣尖叫著打招呼,彷彿從胸中噴出一股火焰。我轉過身來,先是朝她、隨後又朝門口望了望。門還沒有全開,我就認出了這顫顫悠悠的身影,認出了此人那唯唯諾諾的目光,他就是剛才像是貼在門上的那個人。他像個乞丐,怯生生地手裡拿著帽子,被這刺耳的問候和哈哈大笑嚇得直打哆嗦。這笑聲猶如一陣痙攣,一下子把她笨重的身體都震得晃悠起來了,同時後面吧台那兒的老闆娘匆匆向她耳語了幾句。
我乘坐的火車晚上九點開。我懷著遺憾的心情離開這座城市。挑夫扛起我的行李,在我前面朝車站走去。在一個十字路口,突然有什麼東西使我轉過頭來:我認出了通向那座房子去的那條橫著的小巷。我讓挑夫等一下,就走過去再朝那條煙花巷看了一眼,挑夫先是有點吃驚,隨後就調皮而會心地笑了。
恐懼又襲上我的心頭。在我身邊,躡手躡腳、幽靈似的腳步在移動,雖然幾乎聽不見,但卻緊緊地跟在我身邊,還有這條海員巷的黝暗和對剛才所經歷的事情的回憶,這一切漸漸為一種夢幻般的紊亂的感覺所代替,既無判斷,也無反抗。我沒有看到他的眼睛,但卻感覺到他低三下四的目光,我還覺察到他的嘴唇在顫動。我知道,他想跟我說話,可是我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我的感覺正處於https://read•99csw•com昏昏沉沉的狀態之中,我的好奇心同身體迷迷糊糊的感覺一起一伏地融合在一起。他輕輕地咳了好幾次,我發覺,他的話被嗓子眼裡的什麼東西堵住了,那女人的殘忍竟神秘莫測地轉到了我身上,所以見他的羞恥感同急於要傾吐的心情在搏鬥,我就感到暗自欣喜:我沒有助他一臂之力,而是讓沉默又厚又重地擋在我們之間,只聽見我們雜亂的腳步聲,他的腳輕輕地趿拉著,像老人一樣,我的腳步故意踩得又重又響,彷彿要逃離這骯髒的世界似的。我感到我們之間的緊張氣氛越來越強烈,這沉默充滿了內心的尖聲呼喊,好似一根綳得過緊的弦,後來他終於打破沉默,先是極其膽怯地說道:「您……您……我的老爺……您在那屋裡見到了蹊蹺的一幕……請原諒……請原諒我又提起這件事……您一定覺得她很奇怪……覺得我很可笑……這女人……就是……」
「我陪您去……要是您允許的話。」他馬上謙恭地加了一句。
「我懇求您,我的老爺……您一定得跟她談談……您一定得……要不然定會發生可怕的事的……為了找她,我花掉了所有的錢,我不會讓她留在這裏……不會讓她活著留在這裏。我已經買了一把刀……我買了一把刀,我的老爺……我決不讓她留在這裏……決不讓她活著留在這裏……我受不了……請您跟她談談,我的老爺……」他像發了瘋似的在我面前直打滾。就在這時,街上有兩個警察朝這兒走來。我一把將他拉起。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隨後便用完全陌生的、乾巴巴的聲音說:「順著這條巷子,您在那兒拐進去,就到您住的旅店了。」他又一次愣愣地看著我,瞳孔好像融化了,白白的,空洞洞的,很是嚇人。接著他就離開了。
他的話又停住了。他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哽住了。隨後,他的聲音變得很小,匆匆地悄聲說道:「這女人……就是我的老婆。」這話驚得我差點兒跳了起來,因為他很抱歉似的連忙說:「就是說……以前是我的老婆……五年,是四年前……在我的老家黑森的格拉茨海姆……老爺,我不希望您把她想得很壞……她成了這樣,也許是我的過錯。以前她並不總是這樣……是我……是我把她折磨成現在這樣的……雖然她很窮,窮得連衣服都沒有,她什麼東西都沒有,我還是娶了她……我呢,我很有錢……就是說頗有資產……不算很有錢……或者說至少那時……您知道,我的老爺……她說得對,我以前也許很節儉……但這是以前的事了,還在不幸發生之前,我詛咒這件事……我的父母親都很節儉,大家都這樣……每一分錢都是我拚命工作掙來的……她卻過得很輕鬆,她喜歡漂亮的高檔東西……但她很窮,為此我一再責罵她……我本不該這樣的,現在我才知道,我的老爺,因為她驕傲自大,目空一切……您別以為她那副樣子是真的,不,她是裝出來的……是為了給人看的,她自己內心也很痛苦……她這樣做只是……只是為了傷害我,為了折磨我……因為,因為她感到羞愧……或許她真的變壞了,但是我……我並不相信……因為,我的老爺,她這人以前是很好,很好的……」
果真,就像正在發作的心臟病患者突然抓住胸口一樣,他那蒼白而顫抖的手緊緊抓住外衣上的那個地方,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那兒摸了摸那個秘密的藏錢之處,這才放心地把手放下。「吝嗇鬼!」說著,她啐了一口吐沫。這時,那備受折磨的人突然滿臉通紅,猛的把錢包摔給了另一位姑娘,從她身邊衝出大門,像是從大火中逃了出來似的。那姑娘先是嚇得大叫一聲,隨即便哈哈大笑。
「可是,沒有她我是不會離開這兒的……我找了幾個月才重新找到她……她在折磨我,但是,我會百折不撓地堅持下去的……我的老爺,我求您,請您跟她談談……我不能沒有她,請把這話告訴她……我的話她不聽……我再也不能這樣活著了……我再也不能看著男人上她那兒去了……我再也不能在門口守著他們重新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地哈哈大笑……這條巷裡的人都認識我……他們只要看見我在那兒等著,就哈哈大笑……快把我弄瘋了……可是,每天晚上我還是照樣站在那兒……我的老爺。求求您……請您跟她談談……我是不認識您,但是,看在仁慈的上帝的份上,請您跟她談談……」
「這事……這事我那時……在那個晦氣的日子才明白……那天,她為她母親要一點錢,只是很少、很少一點,我沒有答應她……實際上錢我已經準備好了,但是我想讓她再來……再來求我一次……啊,我說什麼啦?……是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她已經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張字條,這時我才明白過來……『你就留著你那些該死的錢吧,你的一個子兒我也不要了。』……字條上就寫了這些,再沒有一句別的話……老爺,三天三夜我就像發了瘋一樣。我請人到河裡去找,到樹林里去尋,給了警察好幾百個馬克……所有的鄰居家我都去了,但是他們對我只是嘲笑和挖苦……一絲形跡都沒發現……後來,另一個村的人告訴我,說他曾經見她在火車上同一個士兵在一起……她到柏林去了……當天我就趕了去……我放棄了我的收入……損失了幾千馬克……大家都偷我的東西,我的僕人、管家,大家都偷……但是,我向您起誓,我的老爺,我覺得這些都無所謂……我在柏林住了一個星期,終於在這個人流的旋渦里找到了她……我到了她那裡……」他重重地吸了口氣。
像被一刀切斷了似的,歌的最後一個字落了下來。我大吃一驚,覺得前面一片空虛,有一種含有敵意的沉默,彷彿我打碎了什麼東西似的。漸漸的,我的目光才適應,發現這房間幾乎是空空的,read.99csw.com只有一張吧台和一張桌子,顯然這裏只是通往後面那些房間的前廳。後面的房間房門都半開著,燈光昏暗,床上鋪得整整齊齊,單就這點,對於這些房間的原本用場就一目了然了。桌子前面,一位濃妝艷抹、面帶倦容的姑娘支著胳膊、背倚桌子,吧台後面站著臃腫肥胖、髒兮兮黑乎乎的老闆娘,她身邊還有一位還算標緻的姑娘。一進屋,我就向她們問了好,聲音顯得有點生硬,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一句有氣無力的回答。來到這空空的屋子,碰到如此緊張而冷淡的沉默,我感到很不舒服,真想立刻轉身就走,可是我雖然尷尬,卻又找不到什麼借口,只好將就著在前面桌旁坐下。那姑娘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職責,問我想喝點什麼,聽到她那生硬的法語,我馬上就知道她是德國人。我要了啤酒,她拖著懶洋洋的步子去拿了啤酒來,這步子比她那淺薄的眼光更顯得漠然和冷淡。她的眼睛有氣無力地在眼皮底下微微閃著濁光,宛如行將熄滅的一對蠟燭。她按照這類酒吧的習慣,完全機械地在我的酒杯旁又為她自己放了一隻杯子。在舉杯為我祝酒時,她的目光空空地在我身上掠過,我這才有機會將她細細端詳。她的臉倒還算漂亮,五官端正,但是好像是內心的疲憊使這張臉與面具相似,變得俗不可耐,面容憔悴,眼瞼沉重,頭髮散亂,面頰被劣質化妝品弄得斑斑點點,已經開始凹陷,寬寬的皺痕一直伸到嘴角。衣服也是隨隨便便地披在身上,過量的煙酒使嗓音變得乾澀而沙啞。總而言之,我感到這是一個疲憊不堪、麻木不仁、只是由於慣性才活著的人。我懷著拘謹而恐懼的心情向她提了一個問題。她回答的時候看都沒看我,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毫無表情,幾乎連嘴唇都沒有動一下。我感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老闆娘在我身後打著哈欠,另一位姑娘坐在一角,眼睛朝這兒瞅著,似乎在等我叫她。我本想馬上離開的,但我渾身發沉,另外好奇和恐懼心也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像喝得醉醺醺的海員似的坐在這渾濁、悶熱的空氣里,因為淡漠也具有某種刺|激性。
「是的,我的老爺,」現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低沉,與剛才完全不同,就像發自一個較為溫和的內心世界一樣,「她原來非常好……對我也很好,我使她擺脫了貧困,她很感激……我也知道,她很感激……但是……我……樂意聽感恩的話……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聽感恩的話……聽到感恩的話,我心裏很舒服……我的老爺,我感到自己比她強,心裏就美滋滋的,舒坦極了……要是我知道,我是個壞人……為了不斷聽到她對我說感恩的話,我真願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她非常傲氣,她發覺我要她感恩時,反而說得越來越少了……所以……也僅僅是這個原因,我的老爺,我就總是讓她來求我……我從不主動給她錢……她要買件衣服,買條帶子都得來向我乞求,我心裏感到很愜意……我就這樣折磨了她三年,而且越來越厲害……可是,我的老爺,這僅僅是因為我愛她……我喜歡她的傲氣,可是我又總想打掉她的傲氣,我真是個瘋子,她一要什麼東西,我就火冒三丈……但是,我的老爺,我這並不是真的……只要有機會侮辱她,我就快活得要命,因為……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多麼愛她……」
「請您原諒,」——我立刻就聽出了這低三下四的聲音——「我想,您找不到路了。能允許我……允許我給您指路嗎?這位老爺是住在……?」
「起初,我嚇了一跳……但是後來我思忖,是我,就只是我,把她推下深淵的……我想,她受了多少苦啊,這可憐的女人……主要是因為她太傲……我找了我的律師,他給領事寫了信,寄了錢去……沒讓她知道是誰寄的……只是要她回來。我接到電報,說一切都辦得很順利……我知道了她回來時坐的輪船……我就在阿姆斯特丹等著……我提前三天到了那裡,真是心急如焚……輪船終於到了,才見到地平線上輪船冒出的煙,我就樂不可支,我覺得我簡直無法等到輪船慢慢地、慢慢地駛近並靠岸了,船開得很慢,很慢,隨後旅客從跳板上過來了,她終於,終於……我沒有立即認出她……她的樣子變了……臉上塗了脂粉,就是……就是這樣,您所見的那副模樣……她見我在等她……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幸好有兩名海員把她扶住,要不然她就從跳板上摔下去了……她一上岸,我就走到她身邊……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的喉嚨像是卡住了……她也沒有說話……也不看我……挑夫挑著行李走在前面,我們走著,走著……突然,她停住腳步,說……老爺,她說的話……讓我心痛,聽了真讓人傷心……『你還願意讓我做你的老婆?現在也還願意嗎?』……我握著她的手……她哆嗦著,但沒有說話。可是我感覺到,現在一切又言歸於好了……老爺,我是多麼幸福啊!我把她領進房間以後,我就像個孩子似的圍著她跳,還伏在她腳下……我一定說了些愚蠢透頂的話……因為她含著眼淚在微笑,並愛撫著我……當然是怯生生的……可是,老爺,我感到好適意啊……我的心融化了。我從樓梯上跑上跑下,在旅店裡訂了午餐……我們的婚宴……我幫她穿好結婚禮服……我們下樓,喝酒吃飯,好不快樂……噢,她快活得像個孩子,那麼親熱和溫厚,她談論著我們的家……談到我們要重新添置的各種東西……這時……」他突然粗著嗓門說,並且做了個手勢,彷彿要把誰砸爛似的。「這時……這時來了一個茶房……一個卑鄙的小人……他以為我喝醉了,因為我發了瘋似的,跳啊,笑啊,還笑著在地上打滾……我只是因為太高興了啊……噢,高興得不知所以,這時……我付了賬,他少找我二十法郎……九九藏書我把他斥責了一頓,並要他把錢補給我……他很尷尬,便擱下那枚金幣……這時……這時她突然尖聲大笑……我愣愣地盯著她,她的面孔已經變了樣……一下子變得嘲諷、嚴厲和兇狠……『你還是老樣子……甚至在我們結婚的日子也一點沒變!』她冷冷地說,語氣那麼鋒利,那麼……傷心。我心裏感到惶恐,詛咒自己那麼斤斤計較……我設法重新笑了起來……但是她的快樂情緒已經沒有了……已經消失殆盡……她自己單獨要了房間……對於她我沒有什麼東西捨不得的……夜裡我獨自躺在床上,心裏盤算著第二天早上給她買些什麼東西……作為禮物送給她……我要向她表明,我這人並不小氣……再也不違背她的心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去,給她買了手鐲,然而,我回來走進她的房間……房裡已經空了……同上次完全一樣。我知道,桌上准留了字條……我走開了,向上帝祈禱,希望這次不是真的……但是……但是……桌上果真留了字條……上面寫著……」他猶豫了。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望著他。他耷拉著腦袋,過了一會,他以嘶啞的聲音低聲說道:「上面寫著……『讓我安靜吧。你讓我感到噁心……』」
他擦了擦眼淚,心情十分激動,便停了下來。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突然間,我不再覺得他可笑了,就連「我的老爺」這個在德國只有下等人才用的奇怪的、低三下四的稱呼也不再覺得刺耳了。由於費勁說出了心裡話,他的面孔顯得十分舒展,現在他又邁著沉重的腳步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走去,但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石鋪的路面,彷彿在搖曳的燈光下費勁地讀著從痙攣的喉嚨里痛苦地吐出來刻在路面上的話。
「我向您起誓,我的老爺……我沒有對她說一句重話……我哭了……我跪了下來……我答應把錢……把我的全部財產都拿出來,讓她掌管,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沒有她我就活不了。我愛她身上的每一根毛髮……她的嘴……她的身體,愛她的一切……是我,是我一個人把她推下火坑的呀……我走進屋裡時,她的臉一下變得刷白,像死人一樣……我買通她的女房東,一個拉皮條的下流女人……她靠在牆上,臉色像牆上的白灰……她仔細地聽著我說。老爺,我覺得……她,是的,她見到我幾乎很高興……可是我談到錢的時候……我所以談到錢,我向您起誓,只不過是為了向她表明,錢我已經不再考慮了……這時她卻啐了一口……接著就……因為我一直還不想走……這時她就把她的情夫叫來,他們一起把我取笑了一通……可是,我的老爺,我還是老去那兒,每天都去。那兒的人把一切都告訴了我,我得知,那無賴把她扔了,她的生活非常困難,於是我又去那兒一次……一次又一次,老爺,可是她把我罵了一頓,並把我偷偷擱在桌上的鈔票撕得粉碎,我再去那兒時,她已經走了……為了再找到她,我的老爺,我真是竭盡了全力!整整一年,這我可向您起誓,我不是在生活,而只是不停打聽,我還雇了幾個偵探,後來終於打探出,她到了那邊,在阿根廷……流落……流落青樓……」他猶豫了片刻。說最後這個詞的時候就像要斷氣一樣。他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
「你別去理他!」姑娘以專橫的口氣用法語對我說,並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將我拉轉身來似的。「這是我和他之間的舊賬,不是今天的事。」隨後她又齜著亮晶晶的牙齒,像要咬人似的沖他大聲吆喝道:「儘管來偷聽好了,你這老狐狸!你不是想聽我說的話嗎?我是說:我寧願跳海,也不跟你走。」
對她的這個厚顏無恥、蠻不講理的命令,他竟百依百順,這倒使我比他更為吃驚。見此情景,我就急忙自己找了火柴。可是,她的話竟像鞭子一樣,啪的一下抽在了他身上。他拖著趔趄的腳步,蹣跚地走過來,把他的打火機放在桌上,動作非常之快,彷彿手碰了桌子就會被燒著似的。這瞬間,我的目光與他的相交叉,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隱含著無限的羞愧和切齒的憤恨。這卑躬屈膝的目光刺痛了我這個男子漢和他的兄弟的心。我感到受了這女人的侮辱,也同他一起羞愧難當。
我們到了港口,突然,近處波濤拍岸的轟鳴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停泊在近處和遠處的海輪宛如一隻只黑色巨獸,都睜著亮晶晶的眼睛,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歌聲。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楚,但卻感覺到許多東西,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正在沉睡,正在做著可怕的夢。在我身邊,我感覺到這個人的影子,它幽靈似的在我腳前顫動,在搖曳的昏暗燈光中,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既想不出話來安慰他,也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他,但是我感到他的沉默黏在了我身上,黏得很緊,使我感到壓抑。突然,他顫顫慄栗地抓住我的手臂。
老闆娘和另一位姑娘又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看樣子,對她們來說,這是一種尋常的逗樂,每天的笑料。可是,這時另一位姑娘突然做出溫柔多情的樣子,往他身上靠,並對他大獻殷勤,發動攻勢,他卻嚇得直打哆嗦,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看到這一切,我真有點毛骨悚然。每當他迷惘的目光以頗為愧赧又竭力討好的神態看我的時候,我就感到心悸。我身邊那個女人突然從鬆弛狀態中驚醒過來,眼露凶光,連手都在顫抖,看到這副架勢我很害怕。我把錢往桌上一扔,想走了,但是她沒有拿錢。「要是他打擾你,我就把他,把這條狗攆出去。他必須照辦。來,再跟我喝一杯。來!」她突然嬌滴滴地做出一副媚態,緊緊倚在我身上,我立即就看出,這隻不過是為了折磨別人而演的戲。她每做出一個狎昵的動作,就望那邊瞧上一眼。我看到,她只要對我做出一個風騷的姿勢,他全身就是一陣抽搐,彷彿在他身上read•99csw•com放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似的。看到這種情景,真讓人作嘔。我不去理睬她,而是緊緊盯著他,現在氣憤、惱怒、嫉妒和貪慾在他心裏滋生,可是只要她一轉過頭來,他就趕忙彎下腰去,見此情景,我也感到不寒而慄。她緊緊地往我身上貼,我感覺到了她的身體,她那由於在這場惡毒的遊戲中獲得的樂趣而顫抖的身體,她那散發著劣質脂粉味的刺眼的臉和她那鬆軟的肉體的難聞的氣味令我感到恐懼。為了避開她,我便拿出一支雪茄。正當我的目光在桌上尋找火柴時,她就向他發了話:「把火拿來!」
她走到吧台前,扔下幾個硬幣,咕嚕嚕一口氣吞下一杯烈酒。她的眼裡又露出了凶光,但很渾濁,像是蒙了一層憤怒和羞辱的淚水。看到她我感到十分噁心,對她沒有絲毫同情。我道了聲「晚安!」就走了。老闆娘回了句「Bonsoir」。那女人沒有回過頭來,只是發出一陣刺耳的、譏諷的大笑。
巷子里黑黑的,同昨天一樣,在淡淡的月光下我看見那座房子的玻璃門在閃閃發亮。我還想再走近一點,這時黑暗中出來一個身影,發出簌簌的聲響。我感到不寒而慄。我認出了那個人,他正蹲在門檻上向我招手。我想走近一點,但是我心裏發憷,所以趕緊逃走,怕被纏在這裏,誤了火車。
她用德語對他大聲嚷嚷。老闆娘和另一位姑娘聽了都哈哈大笑,雖然她們什麼也沒聽懂,不過看來她們是認識這位客人的。
「法朗索瓦絲,給他香檳,要貴的,給一瓶!」她笑著朝那邊喊道,隨後又沖他嘲諷地說,「要是嫌貴,那就去外面待著,你這可憐的吝嗇鬼!你是想來白看我的吧,我知道,你是想來白撿便宜的。」
她氣得火冒三丈,眼露凶光,先還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兒,隨後就又鬆弛地耷拉下眼皮,精疲力竭地彎下鬆弛下來的身體。在這一分鐘里她看上去顯得又老又疲倦。她現在投向我的目光里壓抑著某種猶豫不決、茫然若失的神情。她站在這裏,滿臉羞愧,遲鈍麻木,像個喝得爛醉后醒過來的醉婦。「到了外面他會為他失去的錢而心痛的,也許會跑去報警,說我偷了他的錢。不過明天他又會到這兒來的。然而他休想得到我。誰都可以得到我,只有他不能!」
這條小巷也是如此,進了這條小巷我感到一下就被它俘獲了。於是我就跟在兩個穿胸鎧的騎兵後面去碰碰運氣,他們掛在腰上的馬刀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發出叮噹的響聲。幾個女人在一家啤酒館里喊他們,騎兵哈哈大笑,大聲對她們開著粗魯的玩笑。一個騎兵敲了敲窗戶,隨即就遭來一陣謾罵,騎兵繼續往前走去,笑聲也越來越遠,一會兒我就聽不見了。小巷裡又沒有了聲息,幾扇窗戶在霧蒙蒙的黯淡的月光下閃著朦朧的燈光。我停下腳步,深深吸吮著夜的寧靜。我覺得這寧靜很奇怪,因為在它的後面有某種秘密、淫|盪和危險的東西在微微作響。我清楚地感覺到,這種寧靜是個騙局,在這條霧蒙蒙的黝暗的小巷裡正彌散著世界上某種腐敗之氣。我站在那兒,傾聽這空虛的世界。我已經感覺不到這座城市,這條小巷,以及它們的名稱和我自己的名字。我只覺得,在這裏我是外國人,已經奇妙地融進了一種我不知曉的東西之中,我沒有打算,沒有信息,也沒有一點關係,可是我卻充分感覺到我周圍的黑暗生活,就像感覺到自己皮膚下面的血液一樣。我只有這樣一種感覺:這一切都不是為我發生的,可是卻又都屬於我。這是一種最幸福的感覺,是由於漠不關心而得到的最深刻、最真切的體驗所產生的,它是我內心生機勃勃的源泉,總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快|感。正當我站在這條寂寞的小巷裡聆聽的時候,我彷彿期待著將會發生什麼事似的,好把自己從患夜遊症似的竊聽人家隱私的感覺中推出來。這時我突然聽見不知何處有人在憂鬱地唱一首德國歌曲,《自由射手》中那段樸素的圓舞曲:「少女那美麗的、綠色的花冠。」由於距離遠或是被牆擋著的緣故,歌聲很低,歌是女聲唱的,唱得很蹩腳,可是這畢竟是德國曲調,在這裏,在這世界上陌生的一隅聽到用德文唱的這首歌,感到分外親切。歌聲不知是從何處飄來的,然而我卻覺得它像一聲問候,是幾星期來我聽到的第一句鄉音。我不禁自問:誰在這裏說我的母語?在這偏僻、荒涼的小巷裡,誰的內心的回憶重新從心底喚起了這支凄涼的歌?我挨著一座座半睡的房子順著歌聲摸索著尋去。這些房子的百葉窗都垂落著,然而窗戶後面卻厚顏無恥地閃爍著燈光,有時還閃現出正在招客的手。牆外貼著一張張醒目的紙條,寫著淡啤酒、威士忌、啤酒等飲料的名稱,儘是些自吹自擂的廣告,這說明,這裡是一家隱蔽的酒吧,但是所有的房子的大門都緊閉著,既拒人於門外,又邀你光顧。這時遠處響起了腳步聲,不過歌聲一直未停,現在正用響亮的顫音唱著歌詞的疊句,而且歌聲越來越近,我找到了飄出歌聲來的那所房子。我猶豫了片刻,隨後便朝嚴嚴地垂著白色帘子的里門走去。我正決意躬身進去的時候,走廊的暗影中突然有什麼東西一動,是人影,顯然正緊貼在玻璃窗上窺視,這時被嚇了一大跳。此人的臉上雖然映著吊燈的紅光,但還是被嚇得刷白。這是個男人,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嘴裏嘟噥著,像是說了句表示歉意的話,隨即便在燈光昏暗的小巷裡消失了。這種打招呼的方式也真怪。我朝他的背影望去,在光線微弱的小巷裡,他的身影似乎還在挪動著,但是已經很模糊了。屋裡歌聲依舊,我覺得甚至更響了。我被歌聲所吸引,於是便按動門把手開了門,快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