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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故事

夏天的故事

「騙人,胡說,不可能!」
我向他表示抱歉:「把歌德和鮑姆巴赫湊在一起了。」
「這我當然想過。可是假若您見過這位姑娘,這位怯懦而可愛的造物,連說話聲音大了點都要怯生生地向周圍瞧瞧,那麼您就什麼顧慮也沒有了。有的少女很害羞,您可以對她們大胆妄為,因為她們束手無策,寧願吃啞巴虧,也不去告訴別人。我笑嘻嘻地從後面看著她,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取得了成功而暗自欣喜。這時她又回來了,我突然感到血液在太陽穴里怦怦直跳:這姑娘完全變了,腳步也變了。她方寸大亂,思緒不寧地走來了,臉上泛著紅暈,一種甜蜜的窘態使她顯出笨手笨腳的樣子。一整天她都是這樣。她的視線射向每一面窗戶,彷彿在那裡可以把這個秘密抓獲似的。她的目光碟繞在每個過往行人的身上,有一次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它,免得眼睛一眨露出馬腳,但是就在這飛逝的瞬間我感到她的疑問像一團火,這使我大吃一驚,多年以來我又感覺到,往一個少女的眼睛里灑進第一個火星,這比開什麼玩笑都更加危險,更加誘人,更會毀掉一個人。後來我見她坐在兩位德國太太中間,手指沒精打采地織著毛線活,有時匆匆往衣服上觸摸一下,我肯定,那裡准藏著那封信。這場遊戲吸引著我。當天晚上我給她寫了第二封信,以後又接連幾天給她寫了信:在我這些信里去體會一個戀火中燒的青年男子的感受,並虛構出越燒越熾烈的戀火,這成了吸引我的一種奇特而激動的神奇力量,成了令我著迷的癖好,彷彿獵人在安放圈套或把野獸誘到他的槍口上來的時候所具有的那股勁頭。
於是我們就沿著美麗的湖濱小路漫步,古老的柏樹和雜亂的枝繁葉茂的栗樹把它們的陰影投在小路上,樹木的枝丫側映在湖裡,湖水不安地閃爍著。湖那邊貝拉焦一片雪白,像飄浮的白雲,已經下山的太陽給它染上了柔和的艷麗色彩,在那高高的、黝暗的山崗上,塞貝尼別墅的圍牆頂上抹著金剛石般的落日餘輝,熠熠閃光。天氣有點悶熱,但並不使人感到憋氣,溫暖的空氣像女人溫柔的胳膊,溫存地偎依在樹影身上,她的呼吸里充滿看不見的鮮花的芳香。
去年夏天的八月,我是在卡德納比亞度過的,那是科莫湖畔的一個小地方,白色的別墅和黝暗的森林相互掩映,景色宜人,在熱鬧的春日,貝拉焦和梅納焦的旅行者熙熙攘攘擠滿了狹窄的湖濱,而卡德納比亞這座小鎮仍舊寧靜和安謐。在這幾個星期里,它沉浸在芳香瀰漫、風和日麗之中。這家旅館幾乎是孤零零的,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每個人都對別人居然也選擇這麼個偏僻地方來消夏感到有點奇怪,而每天早晨竟發現別人還沒有走,大家都對此驚訝不已。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一位高雅的、修養有素的年歲較大的先生。從外表看,他是介於得體的英國政治家和巴黎的好色之徒之間的一種類型,他並不從事任何水上運動來打發時間,而是整天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香煙的煙霧在空中飄散,或者間或翻一翻書。下了兩天雨,寂寞難當,外加上他又隨和熱情,所以我們一認識馬上就很親密,年齡上的差別也就不成其為障礙了。論籍貫,他是利服尼亞人,先在法國,後來又在英國受的教育,從未有過職業,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固定的住地,是高雅意義上的無家可歸的人,像威金人和掠奪美女的海盜,積攢了世界各地的許多奇珍異寶。他對各種藝術都一鱗半爪地懂得一點,他對獻身於藝術的鄙視遠遠超過了對藝術的愛好,他以千百個美好的小時欣賞藝術,卻沒有下過一個小時的苦功來搞搞創作。他過的生活顯得閑散,因為不受任何集體的約束,生活中由千百種寶貴的經歷所積聚起來的財富,等到咽下最後的一口氣,也就會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九*九*藏*書
「第二天早晨,姑娘臉上籠罩著一層顫抖的迷惘神情,我感到大為吃驚。她蕩漾著的美麗風韻消失了,臉上掛著一種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慍怒神色,她的眼睛哭紅了,還噙著淚水,顯然她的內心深處感到極度痛楚。她的沉默不語似乎是在渴求一陣狂喊亂叫,她的額頭上積聚著一片愁雲,目光里露出憂鬱而辛酸的絕望,而我這回卻正期待著看到她很開心的樣子。我心裏有點膽怯。從未有過的事第一次出現了,木偶不聽擺布了,我要她這樣跳,她卻偏偏那樣舞。我苦思冥想,始終想不出一個辦法來。我對我的遊戲開始感到恐懼了,為了避開她眼神里的那種悲戚的怨訴,天黑以前我沒有回旅館去。待我回來以後,一切全明白了。那張餐桌空了,這一家人走了。她不得不離去,連一句話都沒能對她說。她的心此刻深深地牽縈著那唯一的一天,牽縈著那珍貴的一刻,但她不能對她的親人們吐露:她被人從一個甜蜜的夢境里拖走,拖到一座鄙陋的小城鎮去了。這件事我已經忘了,但我現在還感覺到她那最後的、如怨如訴的目光,感覺到我投進她生活里去的——有誰能知道她心靈的創傷多麼深重——憤怒、折磨、絕望和最最辛酸的痛苦具有多麼可怕的威力啊。」
「您這話當然是客氣而婉轉地說我講得同你們德國的小說家一樣,就是說過分地抒情,鋪枝蔓葉,多情善感,索然無味。好,我現在講得簡短一點!木偶在跳舞,而我用手提著線,早已胸有成竹。為了轉移她對我的任何懷疑——因為有時候我感覺到,她的目光在盯著我的視線打量——我就讓她感到,可能寫信人不在這裏,而是住在附近的一處療養地,是每天坐小船或汽艇過湖來的。此後每當駛來的船隻靠岸響起鈴聲的時候,我就見她找個借口,擺脫母親的守護,猛衝出去,在碼頭的一角屏住呼吸,打量著每一個到來的人。
他沉默了。在我們散步之中,夜漸漸深沉。雲層擋著的月亮發出一種奇特的、顫動的光華。樹叢中間像掛滿了月光和星星,湖面呈現一片蒼白色。我們一言不發,繼續朝前走。後來,我同行的夥伴終於打破了沉寂。「這就是那則故事。這是不是一篇小說?」
「我倒想把那位年紀較大的先生,那位寫信的人,拿來加加工,把他的事寫到頭。我認為,一個人無論年紀多大,他要是寫出這麼熾熱的信,在夢境里進入愛情之中,那他絕不會不受懲罰,絕不會無動於衷。我倒想寫一寫事情是如何弄假成真的,寫出他如何以為掌握著這場遊戲,而實際上卻是遊戲掌握了他。他誤認為姑娘蓓蕾綻開的美貌只是他以觀察者的身份看到的,但實際上這美貌卻深深地吸引和攫住了他。突然,這一切都從他手裡滑掉了,這一瞬間他心裏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望,感到需要這場遊戲和玩具。吸引我的是愛情翻了個個兒,把一個老人的情九_九_藏_書火弄得跟一個男孩子的情火差不多,因為這一點雙方都是沒有充分感受到。我要讓老人憂慮和期待。我要讓他心神不定,讓他為了要見到她而跟著追到她那裡去,但最後一瞬間又使他不敢去接近她,我要讓他重新回到原地來,心裏懷著再見到她的希望,懷著有神靈助他創造一次巧遇的希望,而這次巧遇後來又是十分殘酷的。我的小說想要順著這條線去構思,後來小說會是……」
「不,不完全是這個。這位姑娘以後的事我不感興趣。年輕女子無論她們自以為如何古怪,也總是索然無味的,因為她們的經歷全都是消極的,所以太過於相似了。我們談的那位姑娘,只要時機一到,就會嫁給一個誠實的男人,在這裏的那件艷遇就將永遠成為她回憶中最美麗的一頁。這位姑娘以後的事我不感興趣。」
「我感興趣的也根本不是那個年輕人……」
「沒有,沒有,請您繼續講下去。我覺得您講得非常好,您很有——請原諒——天才,您一定可以把這故事講得很好,同我們的小說家不相上下。」
我想馬上換個話題。但是他又在說了,現在他的聲音平靜,親切,低沉,柔和,略微有點傷感,因而顯得很優美。「或許您是有道理的。這事確實很有意思。我記得巴爾扎克把他最最動人的故事中的一篇叫做《L'amour coute cher auxvieillards》,用這個題目還可以寫許多故事。但是那些最最諳悉其中秘密的老人們,他們只願講自己的成功,不願講他們的弱點。有些事情只不過類似不斷擺動的鐘擺罷了,但他們卻很害怕,在這些事情上顯得極其可笑。您當真相信卡薩諾伐的回憶錄恰巧『丟失』了那些寫他年邁時期的章節是偶然的嗎?那時這隻公雞已經成了戴綠帽子的烏龜,騙子成了受騙的人。也許他覺得手太沉重了,心太狹窄了。」他向我伸出了手。這時他的聲音又變得冷淡、平靜,毫不激動。「晚安!我看,夏夜給年輕人講故事是很危險的,這很容易使他們產生許多愚蠢的想法和做著各種各樣不必要的夢。晚安!」他邁著靈活的、但是由於年歲關係已經變得緩慢的步子回到黑暗中去了。時間已經很晚,通常,像這樣軟綿綿的溫暖的夜晚,睏乏早就向我襲來了,而今天,倦意卻被血液里翻騰作響的激動驅散了。當一個人遇到一件怪事,或者在一剎那之間像經歷自己的事一樣經歷著別人的事的時候,這樣的激動是常常會有的。於是,我就沿著寂靜黝黑的道路一直走到卡爾洛塔別墅。大理石台階從別墅一直通到下面的湖裡,我在冰涼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夜,多麼奇妙的夜!貝拉焦的燈火以前像螢火蟲一樣在就近的樹林里閃爍,現在則閃射在水上,顯得遙遠無垠。這些燈火慢慢地、一個接一個熄滅了,大地籠罩在一片沉重的黑暗裡。科莫湖默默地躺著,光潔得宛如一塊烏黑的寶石,可是邊上閃爍著紛亂的火光。細波一上一下輕輕地擊拍石階,像是白|嫩的手在輕按閃亮的琴鍵。遠處的天穹顯得高遠無垠,天空里千萬顆星星在閃爍。它們眨巴著眼睛,寧靜而沉默,只是不時就有一顆星星猛然離開金剛石似的牢固的範圍,墜進夏天的夜空,墜進黑暗之中,墜到山溝、峽谷里,墜到山上或遠處的水裡,九九藏書不知不覺中被盲目的力量甩了出來,就像一個生命被甩進莫名的命運的深淵。
「這倒很奇怪。我不知道,您在那位年輕人身上能夠發現些什麼。那樣的目光,像一時噴射出來的一團烈火,這是每個人在青春時期都會捕捉到的,不過大多數人壓根兒沒有覺察而已,有的人則很快就把這樣的目光忘了。人老了才會懂得,這恰恰是一個能夠獲得的最珍貴、最深沉的東西,青春的神聖的特權。」
他開始說:「開頭就得坦白。我去年就已經來過這裏,來過卡德納比亞了,是和現在同一時節,住在同一旅館,這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對您說過,我這個人一向不願意生活得重複,因此您對我今年又來到這家旅館來這件事一定會更加感到奇怪的吧。不過您聽好了!那次當然也和這次一樣地寂寞。那位來自米蘭的先生去年也在這裏,他整天抓魚,晚上又把魚放掉,第二天早晨再抓。去年還有兩位英國老太太,她們默默無聞的生活幾乎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此外還有一位漂亮的小夥子帶了一位可愛而蒼白的姑娘,我至今仍不相信她是他的妻子,因為他們倆顯得過分的親昵。最後還有一家德國人,是典型的德國北方人,一位年紀大些的婦人,頭髮淡黃,骨骼突兀,動作笨拙而難看,她的眼睛像鋼釺般一樣,顯得咄咄逼人,她那張愛吵架的嘴像刀削過的,十分鋒利。跟她一起的是她的一個妹妹,這我絕不會認錯,因為她們倆人的面貌完全一樣,只不過妹妹的面容要舒展些,鬆軟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姊妹倆人成天在一起,可是從不交談,時時刻刻都在織東西,在編織她們空虛的思想,像是無情的命運女神在編織這百無聊賴、狹隘短淺的世界。她倆中間坐著一位年輕姑娘,大約十六歲,是她們兩個之中某一位的女兒,我不知道她母親是哪一位。她的臉頰尚未成熟,但已經呈現出些許女性的圓潤。她並不算好看,體形太纖細,尚未成熟,此外穿著打扮當然也顯得土氣,但是她那茫然的神韻中卻有著某種動人的東西。她的眸子很大,充滿了朦朧之光,但是她的眼睛總是困惑地躲開別人的視線,一陣眨巴就掩飾了眼睛的光芒。她也老是帶著編織活計,但她的兩隻手的動作卻常常很緩慢,手指頭不時停下來,靜靜地坐在那裡,以一種夢幻般的、紋絲不動的目光凝視著湖面。我不知為什麼,一見此景,就有什麼東西如此奇怪地把我攫住了。攫住我的難道是看到那位容貌凋謝的母親和她青春煥發的女兒,看到身軀後面的影子而產生的庸俗的、卻是不可避免的遐想,是想到每張臉龐上已經悄悄爬上了皺紋,笑聲里默默顯出了疲憊,夢境里已悄悄藏著因失望而產生的傷感嗎,還是在姑娘身上處處顯露出來的那種狂熱的、突發性的、毫無目的的憧憬,是她們生活中那絕無僅有的、奇妙的瞬間?這一瞬間她們的目光熱切地注視著宇宙,因為她們還沒有得到那獨一無二的東西,還沒有可以緊緊抓住的東西,可以終身依附其上,就像藻類依附於漂浮在水面的木頭一樣。觀察著姑娘,望著她那夢幻般的、濕潤的目光,看著她對每一隻貓和狗所表現出來的狂熱而激烈的愛撫的姿態,瞧著她乾乾這,乾乾九_九_藏_書那,但什麼事也不能做到頭的不安的神情,我心裏充滿了難以言狀的激動。再就是晚上她心緒不定地瀏覽旅館圖書室里的幾本不怎麼像樣的書,或者翻閱她自帶的兩本翻爛了的歌德和鮑姆巴赫的詩集的匆忙神態……您幹嗎笑呀?」
一天黃昏,晚餐之後我們坐在旅館門前,望著明亮的科莫湖在我們眼前漸漸變得朦朧起來了,這時我向他談起了前面這些想法。他笑著說:「也許您並非沒有道理,雖然我不相信回憶:經歷過的事情,在它離開我們的瞬間就結束了。再說詩,二十、五十、一百年之後不同樣也煙消雲散了嗎?但是今天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我相信這是一篇很好的小說素材。您來!這事最好是邊走邊談。」
我驚得抬起頭來,他打斷了我的話,聲音僵硬、嘶啞、顫抖,帶有威脅的意味。我還從來沒見他那麼激動過。一閃念我感覺到,剛才不小心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急忙站住了,弄得我很狼狽,我見他的白髮在閃亮。
「而是?」
「我懂得您的意思。您是說,這位年輕姑娘的生活,她回到了小鎮,碌碌生活的可怕的悲劇……」
「我不知道,無論如何我要把這個故事同其他故事一起牢記心間,您給我講了這故事,我得謝謝您。一篇小說?也許這是一個能夠吸引我的美麗的序篇。因為這幾個人還閃忽不定,他們還沒有完全把握住自己,他們的命運才開了個頭,還並不是命運的本身,得把這個開頭寫到結束才好。」
「噢,是這樣!當然這是可笑的。但卻又不可笑。您可以相信,年輕姑娘到這年齡,無論讀的是好詩還是歪詩,是感情純真的詩還是騙人的詩,她們都不在乎。對她們來說,詩只不過是解渴之杯罷了,她們根本不注意酒的本身,酒還沒喝,她們的心就已經醉了。這位姑娘就是這種情景,她的憧憬已經裝滿了杯子,使她的眼睛也發出了光彩,指尖在桌上微顫,走起路來步履顯得奇特、笨拙,但卻又很輕快,帶著一種飛跑和恐懼的風韻。看來她渴望同人說話,傾訴她充溢胸中的一切。但是這裏沒有人,只有寂寞,只有毛線針左右碰擊的單調聲音,只有這兩位婦人的冷冰冰的、多疑的目光。一種無限同情之心在我身上油然而生,可是我又不能接近她,這是因為,首先,在女孩子此刻的心目中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是沒有吸引力的;其次,我討厭跟全家結交,尤其討厭跟上了年紀的家庭婦女結交,這就排除了我去接近這位姑娘的任何可能性。於是我就試著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想:這位年輕姑娘還沒有開始獨立生活,閱歷不深,大概是初次到義大利——在德國,義大利被看作是浪漫主義愛情之國,是那些羅密歐們之國,那裡,背地裡在談情說愛,還有扇子落在地上、寒光閃閃的匕首、假面具、少女的伴娘和溫存多情的書信。那是由於受了英國人莎士比亞的影響,其然莎氏自己從未到過義大利。她一定在做著風流艷夢,但又有誰懂得少女的夢呢?這些夢如飄浮的白雲,毫無目的地在蔚藍的蒼穹里浮移。這些如雲的夢,黃昏時分總是染上灼|熱的色彩,先是紫色,隨後又燃成火紅。她覺得,在這裏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都不會使她感到意外。於是我就決定給她虛構一個神秘莫測的情侶。
「有一次——這是一個陰沉的下午,對她進行觀察真是妙不可言的事——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旅客中有一位漂亮的年輕人,穿著義大利青年極其講究的服裝,他的目光探尋地朝此地掃視九九藏書著。這時這位姑娘無望地搜尋著的、探詢的、乾渴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脈脈含笑,臉上立即泛起一陣羞澀的紅暈。年輕人愣住了,注意起來了——一個人是要觸到別人投來這麼熱烈的、含有千層意味的目光,這是容易理解的——含笑向她走去。姑娘逃開了,心裏斷定,這就是自己找了很久的人。她又往前跑去,但又回過頭來看看,這就是那種又樂意又害怕、又渴求又害臊的永恆的遊戲,這場遊戲中姑娘終歸還是樂意讓他追上的。他雖然感到有點詫異,但顯然受到了鼓勵,於是就在後面追趕,眼看快追上她了,這時我嚇了一跳,以為這一下可要亂套了——這時兩位太太正順路走來了。姑娘像一隻驚弓之鳥朝她們奔了過去,這位年輕人則謹慎地退了回來,但是他們又回頭對視了一回,彼此熱烈地吮吸著對方的目光。這件事首先提醒我該結束這場遊戲了,但是誘惑力又太強了,我決定隨心所欲地利用這次巧合,當晚就給她寫了一封特別長的信,要讓她的推測得到證實。現在要同時擺弄兩個人,這事對我有著強烈的引誘力。
「當天晚上我就寫了一封纏綿的長信,既謙恭又尊敬,用了許多奇特的暗示,信沒有簽名。信里沒有提什麼要求,也沒有作什麼許諾,既熱情奔放,又含蓄有度,一句話,像是從詩集里抄來的一封浪漫的情書。我知道,她因為心潮激蕩,所以每天總是第一個去吃早飯,於是我就把這封信疊在餐巾里。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從花園裡對她進行觀察:只見她猛吃一驚,大為詫異,她那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一直紅到脖子。她困惑地環顧四周,全身震顫,以小偷似的動作把信藏了起來,隨後就神情不安、激動煩躁地坐著,早點幾乎連碰都沒有碰就走了出去,走到外面那濃蔭覆蓋的、很少有人涉足的小路上揣摩這封神秘莫測的信去了……您想說什麼?」
剛才我下意識地做了一個動作,因此得解釋一下。「我覺得這很冒失。您難道沒有想過,她可能會去查問或者——這最簡單——去問跑堂的,餐巾里怎麼會有封信?或者她不會把信交給她媽媽嗎?」
「我取得的成果簡直無法描述,幾乎是可怕的,要不是這場遊戲使我如此著迷的話,我早想停止了。她走路的步子變得輕快而雜亂,像跳舞一樣,她的臉龐微微發燒,現出一種奇特的美麗,她夜裡準是睡不著,在期待著早晨的情書,因為一大早她的眼眶發黑,眼裡閃爍著一團火。她開始注意自己的打扮了,頭髮上插著花,她的手輕輕撫摸著一切東西,顯出無比的溫柔,她的眼光里總含著一個疑問,這是因為從我這些信里所提到的千百件生活瑣事里,她感覺到寫信人一定就在她的近處,像是縹緲的精靈愛麗爾,奏著音樂,在她身邊飄蕩,窺視著她最最隱秘的活動,但又不願讓人看見。她顯得如此之快樂,這個變化就連兩位遲鈍的太太的眼睛也沒有逃過,她們有時以慈祥而好奇的目光盯著她那匆匆走過的身影和花朵般綻開的面頰,然後就含著隱隱的微笑打量著。她的聲音變得優美動聽,變得響亮、清脆而大胆,她的喉嚨常常有點發抖、發脹,彷彿突然要用升高的顫音歡呼般地唱出來,彷彿……但您又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