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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斗浪里白跳

第三十七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斗浪里白跳

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
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才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腌了不中吃。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直得甚麼!」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等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羞辱殺人!」宋江道:「他你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到敬他真實不假。」兩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詩曰:
宋江見了那人,便問戴宗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里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因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棍。見今在此牢里勾當。」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么粗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麼?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箇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矮黑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里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裡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計利害,也不到的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
且看這女子性命如何?
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坐下。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么?」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么?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勾了。」張順道:「你也打得好了。」李逵道:「恁么,便和你兩折過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裡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么?」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
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緻。如此最好。」
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聲,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麼?」宋江九九藏書答又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足下高姓?你正是誰?那裡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裡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更看他生的如何?但見:
當時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來篩,不奈煩小盞價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應了下去,取只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肴饌。李逵笑道:「真箇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我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
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胳膊拿住,口裡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吃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桶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里。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貪看,沒一個不喝采。論這兩個好漢時,但見:
宋江慌忙到房裡,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內,奔入江州城裡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里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閑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纔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捨得送來,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湓內煙景出塵寰,江上峰巒擁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見,黃蘆苦竹暮潮還。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系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裡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麼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裡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裡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裡有一個魚在裏面。原來那大江里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里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九_九_藏_書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面單單系著一條棋子布捎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裡。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吃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詩曰: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長。
因人成事業,避難遇豪強。
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揚。
張順問道:「那個船里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里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勾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四人正飲酒間,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教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宋江看了那個女子時,生的如何?但見:
只因一念錯,現出百般形。
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們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撈將過來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撈過來吃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吃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是肚飢。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吃,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裏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劈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麼?」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在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撾來,只顧吃,拈指間把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吃肉不強似吃魚!」
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麼!」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麼閑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裡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閑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么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里,睜起雙眼說道:「老爺閑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發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郎那裡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伙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眾人的銀子去!」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白傅高風世莫加,畫船秋水聽琵琶。
欲舒老眼求陳跡,孤鶩齊飛帶落霞。
冰肌玉骨,粉面酥|胸。杏臉桃腮,醞釀出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妝點就一段精神。花月儀容,蕙蘭情性。心地里百伶百俐,身材兒不短不長。聲如鶯囀喬林,體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唏曉露,一枝芍藥醉春風。
正熱鬧里,只見一個人從小路里走出來。眾人看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麼黑大漢,敢如九-九-藏-書此無禮?」眾人把手指道:「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吃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系一條絹搭膊;下面青白裊腳多耳麻鞋;手裡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裡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輪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勾攏身。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幾拳,李逵那裡著在意里。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鎚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樑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扎。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似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湊成皮肉。一個是色依壬癸,一個體按庚辛。那個如三冬瑞雪重鋪,這個似半夜陰雲輕罩。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台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藏教主,向碧波深處現形骸;這個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裡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劈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一聲,肐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肐的又博個叉。小張乙笑道:「我教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了兩個叉。」
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裡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天性由來太惡粗,江州人號李兇徒。
他時大展屠龍手,始識人中大丈夫。
黑熊般一身粗肉,鐵牛似遍體頑皮。交加一字赤黃眉,雙眼赤絲亂系。怒發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天蓬惡煞下雲梯。李逵真勇悍,人號鐵牛兒。
面闊唇方神眼突,瘦長清秀身材。皂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兩隻腳行千里路,羅衫常惹塵埃。程途八百去還來。神行真太保,院長戴宗才。
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吃了幾杯,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吃。便問戴宗道:「這裡有好鮮魚么?」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箸來,相勸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魚,呷了幾口湯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吃了。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再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長,已定這魚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吃。這個魚真是不甚好。」
雲外遙山聳翠,江邊遠水翻銀。隱隱沙汀,飛起幾行鷗鷺;悠悠別浦,撐回數只漁舟。紅蓼灘頭,白髮公垂鉤下釣;黃蘆岸口,青髻童牧犢騎牛。翻翻雪浪拍長空,拂拂涼風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蒼,琵琶亭畔臨江岸。四圍空闊,八面玲瓏。欄杆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樂天聲價重,當年司馬淚痕多。九*九*藏*書
那女娘道罷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話頭。李逵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子桃腮似土,檀口無言。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舉。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
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壞了義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只聽的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李逵迴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條水裩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裡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裡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隻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
古雲: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裡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淹了數十遭。宋江見李逵吃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里白跳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里。」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也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幾分,早到岸邊,扒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裡,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里探頭探腦價掙扎水。張順早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下,各自扒將起來。戴宗見李逵喘做一團,口裡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
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肴饌之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數副座頭。戴宗便揀一副乾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宋江縱目一觀,看那江上景緻時,端的是景緻非常。但見:
李逵正走之時,只見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裡應道:「干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閑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只得從布衫兜里取出來,都遞在九_九_藏_書宋江手裡。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讎。」宋江道:「你只顧將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裡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么?」小張乙道:「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眾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迹。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有詩為證: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里,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肴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眾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才飲得兩杯酒過,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麼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了那個人上樓來。宋江看見了吃一驚。看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只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帘子,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恰纔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裡了。」宋江道:「卻是為何,尊兄說這話?」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吃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裡討這十兩銀來拜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若要用時,再送些與他使。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的人,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有詩為證: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裡,住了幾日。后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吃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解勸。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得遇三位,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肴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吃,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依例納錢。」張順道:「既然得遇仁兄,事非偶然。兄長何故見外,如此說錢!」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吃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面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吃酒。」李逵道:「不奈煩小盞吃,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恰纔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只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么?」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只要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