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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四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飲散高樓便轉身,楊雄怒氣欲沾巾。
五更專等頭陀過,準備鋼刀要殺人。
當時兩個雲雨才罷,那和尚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勾終夜歡娛,久后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裡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卻那裡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教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那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闍黎只送那婦人到山門外。那婦人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海闍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干爺,只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意,因這一夜道場里,才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槍備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著。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闍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闍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吃齋,著徒弟陪侍。海和尚卻請:「干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裡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裡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吃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里,琴光黑漆春台,掛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帶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
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裡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凈閣兒里,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按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你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裡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么?」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裡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卻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裡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闍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里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裡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有詩為證:
話說這一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二祖四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之輩,專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臭後世,庸深可惡哉!
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欲|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嬛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禿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采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闍黎道:「恁地小僧卻才放心。我只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板壁后假睡,正張read.99csw•com得著,都看在肚裏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里睡了。
石秀道:「緣來恁地!」自肚裏已有些瞧科。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簾里張看。只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的!」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的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剎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
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裡說道:「我爺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不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著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採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下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只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捨得知笑話,裝你的望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這婦人反坐石秀。有詩為證:
只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鐘磬,香燈花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只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那眾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眾人和尚就裡面吃齋。海闍黎卻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著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裡,自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吃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道:「眾師父飽齋則個。」眾和尚說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裡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闍黎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四更時分,眾僧睏倦,這海闍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里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裡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石秀正睡不著,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裡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得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裡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里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徑到州衙前來尋楊雄。
卻說這海闍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里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海闍黎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著。」胡道感激恩念不盡。海闍黎日常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看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九-九-藏-書」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闍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卻難去那裡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才可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裡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緊。為何說這等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說這句話,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閑,惟有和尚家第一閑。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裡好床好鋪睡著,無得尋思,只是想著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閑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顏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閑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箇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吃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靜房裡去睡了。這裏和尚自勸道:「娘子,再開懷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裡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吃酒做甚麼?」和尚扯著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裡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闍黎的卧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卧房,乾乾淨淨!」和尚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和尚道:「那裡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
當時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裏只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今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吃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吃的大醉,扶將歸去。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著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面口裡恨恨地罵道:「你這賤人!腌臢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裡倒涎!我手裡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那裡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討水吃,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了,桌上殘燈尚明。
不顧如來法教,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膽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長老埋冤。這個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那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邊訴雨意雲情,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闍黎房裡,翻為快活道場;報恩寺中,反作極樂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傾在巧雲中。
海闍黎道:「娘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裡肯,便道:「難得干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台。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無功受祿。」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兒將酒來斟在杯內。和尚道:「干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吃https://read.99csw.com。」老子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吃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干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吃酒面。干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
偈曰:
朝看楞伽經,暮念華嚴咒。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
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佑。
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
此物只宜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家是鐵里蛀蟲,凡俗人家豈可惹他。自古說這禿子道:
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那婦人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裏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捧住那婦人,說道:「我把娘子十分錯愛,我為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那婦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卻要騙我。倘若他得知,卻不饒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婦人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著說道:「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婦人淫心也動,便摟起和尚道:「我終不成真箇打你。」和尚便抱住這婦人,向床前卸衣解帶,共枕歡娛。正是: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只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闍黎引領眾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鈸,歌詠讚揚。只見海闍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闍黎,搖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著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闍黎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但見:
那和尚入到裏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面出來。那和尚便道:「干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干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闍黎裴如海,一個老誠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里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裡門徒,結拜我父做干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
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裡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裡坐地,叫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裡來,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眉眼傳情意不分,禿奴綣戀女釵裙。
設言寶剎還經意,卻向僧房會雨雲。
王公畢竟被眾鄰舍拖住見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潛自入僧房。
彌縫翻害忠貞客,一片虛心假肚腸。
且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里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旁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廝摟廝抱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只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九九藏書好睡哩,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闍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後門放他去了。自此為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只有個老兒,未晚先自要去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是做一路了。只要瞞石秀一個。那婦人淫心起來,那裡管顧。這和尚又知了婦人的滋味,兩個一似被攝了魂魄的一般。這和尚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禍從天降,災向地生。恰似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遇打頭風。
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裡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面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布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背,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闍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另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卻又少他不得。古語不差,有詩為證: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著一擔糕粥,點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血跡,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把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
楊雄吃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吃得爛醉了,只怕你要吐,那裡敢脫衣裳,只在腳后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麼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裡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裡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婦人掩著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道為何煩惱。
只見裏面丫嬛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著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里張見。石秀自肚裏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裡,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將出來,那和尚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為只好閑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相別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裏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闍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國稱做大唐;懺罪沙彌,王押司念為押禁。動鐃的望空便撇,打鈸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鬨,繞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了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了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絛,系西地買來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雙賊眼,只睃趁施主嬌娘;這禿驢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見嫦娥要講歡。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那婦人待他吃了晚飯,洗了腳手,卻去請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裡九九藏書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艷飾,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討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嬛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裏已知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徑望報恩寺里來。有詩為證:
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這婆娘使個見識,擬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楊雄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自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了。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釐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石秀相辭去了,卻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裡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當晚回店裡,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里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脖子上擱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只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做怎地?」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在秀道:「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闍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鈸:五更里卻教我來打木魚叫佛,喚他出鈸。」在秀道:「他如今在那裡?」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闍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裡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
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裡睡著。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在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了衣服,奪了木魚。頭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項上一勒,貪婪倒在地。頭陀已死了。在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裡來,海闍黎在床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隨後從後門里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做甚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則聲便殺了你!只特我剝了衣服便罷。」海闍黎知道石秀,那裡敢掙扎則聲,被石秀都課時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發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裡,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在石話下。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海闍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著,邀入裏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父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闍黎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里見在念經,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丫嬛請父親出來商議。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干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盆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先教師兄去寺里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里,只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柜上無人。」那婦人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只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准來上剎討素麵吃。」海闍黎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俵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來宰豬趕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