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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鬼屋婆婆

一、鬼屋婆婆

「喂,小子們,晚上有空嗎?」
佐知婆婆報起那張血盆大口,詭異地一笑說:
最近我們將聚會地點定在了一家叫「向陽花」的文字燒店。想要叫人出來玩時就會問對方「日子快發霉了,要不去向陽晒晒?」
「現在的電器呀,換個外殼就說是新產品,就拿出來賣了。那些舊家電明明還能用,卻都被扔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站起來,扭開門上的插銷。一拉開門,就看見美紗緒小姐站在門外。她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鑲滿銀色人造鑽的藍色牛仔衫。牛仔衫有些發白,大概是經過做舊加工。
「你以為我樂意來啊!這種破房子有什麼好的,走就走!你就一個人死在裏面好了!」
接著那女人回過頭朝櫃檯里喊道:
「開運咯,今年春天還真是Lucky!」
走在堤防的台階上,佐知婆婆忽然回頭問道:
「如果這個成績一直保持到畢業的話……」
熙熙攘攘的黃金周落幕後,月島又恢復它往日的寧靜。在連休的這幾天中,西仲通所有的文字燒店(終於超過一百家了呀!)就像早高峰時的車站那樣繁忙。當然嘍,我們這些原住民只能默不作聲地蠻伏在背街小巷裡,等待人潮退去。
「你去別人家看看就明白了。不光是房子或者電子產品,無論什麼東西,放久了就會變質。這條輕飄飄裙子也一樣。唉,如果東西想要耐久,那就需要人時常打掃和維護。經常用手去擦拭,撣掉上面名為時間的灰塵。」
「直人,你小子……」
一臉疲態的美紗緒小姐笑笑說:
「幫幫忙,另噁心人了。直人這小子怎麼還沒來?」
我們三人搖搖頭。我們只知說那女人身材好的像以前海報上的泳裝美女,至於她的來歷則一概不知。直人用即使是耳背的婆婆也能聽到的大嗓門喊道:
「這麼玩命地學是為了什麼哦。」
美紗緒小姐的肩膀微微顫抖,她看上去有些冷,下意識地抱起了雙肩。
「佐知婆婆,饒了我們吧!」我和阿潤異口同聲地大喊道。
阿大、阿潤、直人和我號稱鐵杆四人組,意氣相投,都喜歡講悶笑話。我們從月島中學畢業后,各自進入不同的高中就讀。中考前的那段時間有多黑暗,凡是過來人都心裡有數,所以大家在聊天的時候都盡量迴避這個話題。再說考試又有什麼好聊的。
「好嘞好嘞。」
聽到「離婚」這兩個字,阿潤立刻來了精神。
說完,她就拎著包摔門而去。那扇玻璃移門咣咣直響,差點被她摔碎了。阿潤帶著衣服泫然而泣的表情,小聲嘟嚷著說:
我們幾個死黨圍著鐵板,度過了一年中最舒服的那兒天。等到錢包有兩塊贅肉的時候,就會點一份加雞蛋和白菜的麵糊。
阿潤用他那沒大沒小的腔調開口說道。微波輕拍著河堤,彷彿是在打著拍子,充當現場的背景音樂。
午後光線昏暗的屋內,兩個女人眼裡冒著火花,一觸即發。她們大概早就把我們四個忘到九霄雲外了。女人一旦翻臉還真是可怕,尤其是像月島這種鄉下地方的女人,更是格外兇悍。阿大見勢不妙,急忙打圓場說:
「關照你個頭!走的時候不打招呼,回來的時候也不打電話。你又不是貓貓狗狗,你當老娘這裡是什麼地方,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佐知婆婆突然生氣地說。
剎那間,佐知婆婆看了我一眼,笑著點頭說:
「射人先射馬」,我突然想起了中考時出過的題目,大概是因為現在的情形跟這句話很相配。這個人一旦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表現,通常是因為他的愛好不太正常。不過仔細一想,我們四個平時在一起總是嘻嘻哈哈的,根本就沒正經過。
「我從美紗緒小姐那裡聽說了。每次吵完架她都會到這裏來大哭一場,但每次哭了不到三十分鐘,佐知婆婆就會來找她。」
「森安美紗緒,這家店的獨女。幾位是常客吧,請多多關照啦。」
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向陽花」的文字燒只不過是晚飯前的開胃小菜。十六歲時的食慾竟會如此旺盛,這讓我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阿大一天吃七頓,每頓都能吃得精光。
「嗯,如果不選別的學校,應該能考上東大吧。」
聽見女兒在外面大喊,佐知婆婆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她氣定神閑地對我說:
「這塊地馬上就要建高樓了,就剩老娘一家留在這裏當釘子戶。房產公司的小哥每天都會上門拜訪,你說老娘怎麼會寂寞?」
「中上。」
「哎,不會吧。好不容易碰上這麼漂亮的姐姐,就這麼走了啊。」對於這樣的結局,我們這位未來的東大生感到無比遺憾。
「我沒說錯。人一旦上了年紀,言行就變得十分拘謹。唉,真是讓九-九-藏-書人著急上火。婆婆今晚為什麼要把我們叫到家裡來?還不是怕一個人面對美紗緒小姐會沒話說。」
在平房內唯一一盞六十瓦燈泡的照射下,佐知婆婆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的暗淡。
「這家店還是老樣子呀。。」
「阿潤你成績怎麼樣?這才是最重要的。」我插嘴問道。
「那,來一個加模範生乾脆面的明太子芝士文字燒。」
「如果美紗緒小姐能來看店,向陽花肯定會有很多客人的。」
「我那煩人的老媽就有勞兩位多多關照啦。」
「媽媽,你可別教壞小孩子啊。」
「我是開成學院的學生內藤潤,這小子叫北川哲郎。」
阿潤伸手就夾了一塊炒香腸。這道菜讓我想起了小學遠足時吃的盒飯。吃飯時,阿潤頻頻向我使眼色,他肯定是想讓我問一些有關美紗緒小姐的事。唉,沒辦法,我只好裝傻問佐知婆婆:
「唉,你說的沒錯。我是比你還要蠢的女人。找了個沒用的丈夫,到最後還落得一個被賣掉的下場。雖然我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的,卻給美紗緒帶來了不少傷心的童年回憶。女兒,對不起。」
美紗緒小姐拉開移門,快步走出玄關,她的後背看上去就像石板一樣僵硬。阿潤套上運動鞋,對我說:
「佐知婆婆,你叫我們來有什麼事嗎?」
阿大用他那肥香腸一樣的手指戳戳阿潤的肩膀說:
「隔了大半年才給我打電話,居然一開口就說自己要離婚了。你說過分不過分?撇下我一走就是三年,那孩子無論是結婚還是離婚都跟我商量過。」
「唉,老人家就是這麼麻煩。」
「那丫頭走了啊。」
「小屁孩不懂,女人是要過了三十歲才會有魅力的。」
佐知婆婆沉默不語,她注視著掛在門楣上的連衣裙,上面印著一朵向日葵。
阿大正在跟一個名叫夕菜的高中女生交往。他們是在新宿的俱樂部里認識的,對方還帶著一個男嬰。當然,孩子的老爹不是阿大。
「佐知婆婆你一個人看店,一個人生活,肯定很寂寞吧。美紗緒小姐回家陪你不是挺好……」
「我家的電視機有毛病了,所以想讓你們幫我搬台新的回去。婆婆的腳不中用了,搬不了重東西。幹完了請你們吃頓晚飯當做酬勞怎麼樣?」
「真是讓人頭疼啊,我也不想跟那孩子搞得這麼僵。我為什麼一直穿著這種根本就不合襯的衣服,她就看不出來嗎?」
婆婆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默默地表示謝意。
大概快到九點的光景,木框玻璃窗外傳來了車輪碾過路面的咯吱聲,接著門鈴就發出了嚇死人不償命的巨響。
阿大白天在築地魚市的一家海產批發店工作,此時他正靠在油膩膩的矮桌上,用手托著腮幫。用於托著的那張臉已經變得有些像大人了。
我和阿潤費了好大勁兒,才從電子牆裡挖出一台二十一英寸的電視機,並搬到三輪車上。佐知婆婆檢查了一下沒問題,就催促我們快走。我看到她一溜小跑,兩腿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哇!好厲害。」
原來有關佐知婆婆的那些中傷並非空穴來風。這都和婆婆過去曾經被迫從事的職業有關。我和阿潤不由吃了一驚。
「你今年多大了?」
曾經的月島才子有些無聊地說:
「你來幹嗎?」
大概過了十五分鐘左右,佐知婆婆突然開口道:
「裝好啦,畫面清楚嗎?」
直人的貴婦媽媽肯定已經做好了豪華大餐,端坐在位於三十四層的豪華公寓中等待乖兒子回家享用。她大概連晚餐中富含多少維生素、多少礦物質都算得清清楚楚一一這一點我可沒誇張哦。
「怎麼不會啊?我們阿潤對高中小丫頭可沒興趣。你沒看見姐姐肚子上的臍環和腰上的文身有多辣嗎?」
「路邊撿回來的電視、這間破房子和屋裡的這些舊衣服都沒有變。所以呀,我們這些大活人也要記得時常清理身上的塵土,以嶄新的面目示人。唉,婆婆又說了這麼多廢話,真是煩死人了。走吧。」
阿潤瞅了我一眼,笑笑說:
「撥出去又流回來的水。」
這頓飯每人出了四百日元。結完賬后,佐如婆婆我們:
看來我要重新估量阿潤的勇氣了,這小子並不是個只會死讀書的書獃子。其實成績什麼的我並不在乎,但一碰到這種事,我的自卑感就油然而生。唉,或許不拿出碰一鼻子灰的覺悟,還真追不到女孩。
矮桌上擺放著一排淡綠色的汽水瓶。阿潤看到阿大打了個哈欠,就問他:
「阿大的確很厲害啦,為了上高中幾乎沒怎麼休息。」
說起「釘子戶」,好像又回到了泡沫經濟時代。雖然月島這個地方直到二十一世紀才開始產生經濟泡沫,但這裏產生的泡read.99csw.com沫不光是指房產泡沫,還有像雨後春筍一樣不斷湧現的文字燒店鋪。
想不到婆婆的話會這麼嚴肅,這讓我們兩個頓時無話可說。
「麻煩你去替那傢伙開一下門。」
我看了看手機,發現已經快四點半了。直人進了一所私立貴族學校,搭乘有樂町線就能直達。或許是因為直人身患早衰症,所以直人的媽媽為他選了一所不用為高考操心的學校。
「哼,還說我呢。你不是也讓男人給跑了!」
四個人在河風的吹拂下放聲大笑。我默默地望了一眼對岸的築地和銀座那明晃晃的摩天大樓,走下表面鑲嵌著點點碎石的水泥台階,回到了我們居住的寧靜家園。
阿大把烤焦的文字燒送進嘴裏,笑著說:
「我覺得越老的東西越應該珍惜。」
「是你呀,拜託你回家前通知我一聲,其是的。」
身穿印花連衣裙的婆婆把杯子「啪」的一聲放下,然後開口道:
佐知婆婆和我踏著夜色,行走在昏暗的街道土。我們大概只走了五分鐘,就來到了隅田川旁。登上通往水泥堤防的台階,旋即就聽到了濤聲,嗅到了海水的味道。隅田川的河岸上鋪著漂亮的石板,以供遊人散步之用。遠處勝關橋上藍綠色的照明燈光映照在夜晚的河面上,漆黑的水面被點綴得炫彩繽紛。
阿潤這小子一定在飯桌下捏緊了拳頭。通常只有在投手投出好球和足場上領先對方兩分時,才能看見這種手勢。
氣象播報員說五月是十二個月中最好的月份。像那種日子一一不冷不熱,無雨無雲,既沒有颱風也沒有低氣壓,不刮大風,濕度也正合適的一一在一年中屈指可數。用英語說,應該就是所謂的「Beautiful Day」吧。這種日麗風和的日子最有可能在熏風解慍的五月出現。
「這傢伙和我沒關係。我們只要往家裡打個電話。說晚點回來就行了。是不是啊,哲郎君?」
阿潤戳了一下我的側腹說:
「美紗緒小姐看上去可真年輕,她今年多少歲了?」
接下來的時間就好像凝固了一樣,我沒勇氣說要回家,只能一口一口地去吸那還沒喝完的汽水。電視里正沒完沒了地播放著打掃浴室的小竅門一一真是的,黃金時段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節目。剛才還略顯擁擠的房間現在卻變得十分空闊,我和佐知婆婆兩人就坐在屋裡大眼瞪小眼。
推開那扇哐哐作響的毛玻璃移門,就能看見兩張擺放在水泥地上的桌子,地上濕答答的,沒鋪地板。裡頭還有三張榻榻米鋪成的混座,榻榻米上放著兩張和室使用矮腿桌。總之就是這麼一家小店,店裡一共只有四塊銹跡斑斑、不知道貴庚幾何的鐵板。
「那你這輩子可有罪受了,找個普通點的女孩子難道不好嗎?」
玻璃移門又響了,這次換成直人一個箭步竄了進來。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但身形仍舊那麼纖薄。滿腦袋部是半白的頭髮。直人避開站在店裡的女人,走到我們的身旁小聲問:
「那你們呢?」婆婆轉過臉問我們三個。被佐知婆婆斜睨著,那感受不亞於看恐怖片吶。
婆婆繞到店門口,鎖上了大門。「向陽花」的開店時間隨婆婆的心情而定,看樣子今天是要提早關門了。
首先那家店的地址就不怎麼好找。像我們這種土生土長的月島原住民,在初次來到那家店時也不禁愣了一愣。走進「文字街」上的小路,拐進一排普通民宅的角落裡,這才看到那家店古怪的招牌。說是招牌,其實只不過是在空啤酒箱上貼著一張圖畫紙,外面再罩上一個塑料袋而已。圖畫紙上畫著一朵很難看的水彩向日葵,下面還用筆寫著「向陽花文字燒」幾個字。
我驚得幾乎嗓音都變了,原來從「妖怪婆婆」的嘴裏,也能聽到一個普通老人會說的話啊。
「掃了你的興,真不好意思。是我一定要讓婆婆來的。」
「好吧!不管是死是活,關紗緒小姐我是追定了!」
美紗緒也不甘示弱:
「媽媽,是我啦!」
「這些都是婆婆你收集的?」
「那你將來可就是社會名流了,不如現在就給我們簽個名吧。」
「了解,了解。哲郎和網大在同一所高中讀書,但你們晚上的生活就不一樣了吧。如果我也能上普通的都立高中就好了。沒有制服,校規也很松,還能和女孩子一起上課。」
「一直以來,你都覺得當我的女兒很丟人,是吧?這種靠出賣肉體為生的母親根本就不值得相信。但我想讓你明白,再差勁的母親,她這一生始終都是你的母親。來吧,我們回家。你肯定有很多話想對我說,今晚我們就好好聊聊你那個沒用的前夫。」
「媽媽。」
「我去追九九藏書美紗緒小姐,哲郎你照顧一下婆婆。」
身後的佐知婆婆聽到后說:
「哇!這麼強大。開成不如去當東大的附屬高中算了。」
「她是誰啊?」
「我沒空,六點鐘還要上課。」
「阿潤,你不會這麼快就看上那個姐姐了吧?」
這還是貧嘴的阿大先想出來的,聽得多了,我們也習慣了這種說法。但請別搞錯,那家店和雜誌上的特輯介紹的口碑店完全兩樣。
佐知婆婆嘟囔著說。
阿潤樂得合不攏嘴,拿起汽水瓶一飲而盡。
「拜託兩位別吵了,還是快點上菜吧。直人,你也別傻坐著,快點幾個好吃的。」
美紗緒小姐摟著佐知婆婆的肩膀,行走在波濤聲中。阿潤拎著美紗緒小姐的手提箱,跟在後面。我雙收落得輕鬆,便抬頭望著那「燈明星稀」的東京夜空,往前方走去。
婆婆拉了一下房間正中的燈繩,燈泡發出暗黃色的柔光。十平米大小的兩室內的全景頓時出現在我倆的眼前。牆上掛滿了女裝專用的一家,這應該都是美紗緒小姐的東西吧。
住在鬼屋裡的婆婆撇嘴一笑說:
老樹竟能開出這麼漂亮的花,這真是人類的奇迹!阿潤硬裝出一口紳士腔問道:
阿潤開始施展他的「拍馬功」。
「等到你們和親人吵架的時候就明白了,老那麼吵來吵去,還不如跟毫不相關的人聊聊房價來得開心呢。」
微波爐、顯像管電視、烤麵包爐、錄像機、帶音箱的立體功放一一就像一座用電子產品組成的俄羅斯方陣。阿潤也看傻眼了,便問道:
「媽媽,給客人拿加冰的杯子。」
T恤的女人在一旁笑笑說:
美紗緒小姐哭著撲向佐知婆婆。婆婆撫摸著她漂亮的茶色頭髮,安慰她說,你這丫頭小的時候多漂亮啊。
移門發出唯唯的響聲,阿大抬頭說:
也就才一年的時間,月島鎮里的高層公寓像雜草一樣瘋長。三十層以上的建築已經快超過二十座了。附近大部分地方以前都是農田,現在西仲通兩旁又有不少高樓接近竣工,造一棟大廈的速度快得讓人詫異。稍不注意,那些樓房就像敲釘子似的哐當一聲插在地基上,巍然矗立了。
「這跟你這種有主的人無關吧。」
「房產公司啊,那不是很無聊嗎?」
佐知婆婆還窩在她那個小櫃檯的後面,到現在都沒發覺有客人來了。說起來,她都把我們晾在這裏二十多分鐘了,還沒把菜送上來。
「讓你們久等了。」
哐啷哐啷聲中,佐知婆婆轉動門鎖,拉開移門招呼我們道:
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氣氛有些尷尬,我和阿潤打算吃過晚飯就回家,但佐知婆婆似乎沒有這麼快就讓我們走的打算。她頻頻起身去拿汽水和冰激凌,想挽留住我們,看來不請自來的房產公司小哥也無法化解婆婆心中的寂寞,她還是很想找人陪自己聊聊天啊。眼看天色越來越晚了,我們突然覺得有些悲涼。
面朝牆壁的佐知婆婆轉過頭來。就在此刻,一個奇迹在我的眼前展現出來。幾張女人的面容與佐知婆婆那六十多歲的蒼老容顏重疊在一起。四十歲、二十歲甚至十幾歲的「佐知小姐」就像陽光照射下的三稜鏡一樣閃閃發光。
「向陽花」自有它的優點,不然我們也不會把這裏當成秘密基地。比如在黃金周最熱鬧的那幾天,文字街上是摩肩接踵,向陽花前卻門可羅雀,店裡除我們外根本沒有別的客人,那幾個鋪榻榻米的混座幾乎變成了我們的VIP包間。而且這裏的價格便宜得離譜,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菜單上的數字印錯了。什麼也不放的醬汁原味文字燒,一份只要一百五十日元。沒錢的時候我們就點上一份,把素麵糊倒在鐵板上,寫上自己和喜歡的偶像的各字(綾瀨遙或者蘇珊娜)發揮文字燒「文字」的功效。咬上一口烤得焦焦的姓名文字燒,別提有多好吃了。
「你小子可別說大話。美紗緒不算什麼,你要連老娘的魅力都能看清,那才是真有品位呢。怎麼樣?要不要讓你們見識見識?」
「不行,我們必須回家吃飯,不然老媽會嘮叨的。」
佐知婆婆將目光投向隅田川對岸。一座座亮麗的高層建築立在河對岸的空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玻璃溪谷。佐知婆婆撲哧一聲笑著說:
「婆婆敢保證,就算再過三十年,她還會因為同樣的理由我吵架。人到了這個歲數,有些東西是很難改的。不光是我,這孩子也是。小的時候她喜歡上了一個沒骨氣的混混,我當然不同意她和那個混賬東西結婚,但她那時候像被鬼迷上了似的,明知前面有個大坑也毫不猶豫地往裡跳。」
我們被雷翻了,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了她薄T恤下繃緊的後背。股溝上方有一個https://read.99csw.com青紫色的機雕文身,圖案不大,是一對張開的天使翅膀。佐知婆婆拿著杯子走過來說:
原來如此。怪不得吃完了晚飯,婆婆還不讓我們回家。阿潤這小子很聰明,我相信他的推論。
在電視聲音的背景下,我們狼吞虎咽地吞下了第二碗飯。耳邊的廣告里說幸福的家庭應該有「比物品更重要的回憶」,相應地就出現了一家人坐在新車上兜風的畫面。
婆婆輕快地走出門外,她的靈後勁兒簡直嚇我了一大跳。看來她老人家的身體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像搬電視機這種事根本就難不倒她。
「婆婆,什麼叫潑出去又流回來的水啊?」
「快走吧,你是有事才會唱到老娘,回來肯定沒好事。在屁股上畫刺青這麼大的事,也沒跟當媽的吱一聲。」
望了一眼阿大和直人消失在轉角的背景,我和阿潤跟著婆婆來到小店的後堂。佐知婆婆一把掀開了罩在牆上的藍色塑料布。我不禁驚呼起來:
「佐知婆婆,這位女士是誰啊?」
「嗯,不愧是同校的哥們兒,哲郎真了解我。」
我們脫下運動鞋,踏上柔軟起毛的草墊,把那台十四英寸彩電的配線摘下來,換上了新的配線。婆婆在房間角落裡一個狹小的流理台上,用兩台微波爐給我們做晚飯。干蘿蔔燒湯,厚燒蛋,還有早上剩下的醬湯,比較像樣的菜只有醬油炒紅腸。
唉,這話容易讓人產生歧義。我可不願想象佐知婆婆的用處。
「咣當!」美紗緒小姐用她穿涼鞋的足尖狠狠踹了一腳移門,玻璃搖晃的巨響在空曠的停車場中回蕩。
平房總體向右傾斜十五度。右面的牆壁上插著兩根像支架一樣的強化柱。這幾間平房是本地有名的鬼屋,佐知婆婆居然一個人住在裏面。三間平房的首尾兩間是空著的,窗戶上貼著黑紙和膠合板。
穿著連衣裙的佐知婆婆在小巷中悠然闊步前行。我們騎著三輪車,又想避開大街上的人群,選擇背街的小巷是明智之舉。這條路我們天天走,但還是有很多連我們都不知道的小路。左彎右拐,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座被綠色垣牆環繞的停車場。那停車場面積很大,但在正中間居然還殘留著三間破破爛爛的平房。
我每天都要騎自行車穿過佃大橋,到鄰近的新富鎮的都立高中上學。那所學校以前以升學率高而聞名,但現在只是一所校園生活十分愜意的普通高中。在該校讀書,我自然覺得十分悠哉。阿潤拿起瓶子喝了口汽水說:
「Bingo!婆婆你說得沒錯!」
「是嗎?那你們跟我進來吧。」
直人連忙拿起掛在牆上的手寫菜單。
青紫色的面料上綉著一朵鮮艷的黃花。婆婆捏住連衣裙的下擺,她那被織物覆蓋的手掌也變得非常光滑,就像年輕女性的那樣纖細。
「還不是想捧鐵飯碗么,我們班裡想進財務省當宮的傢伙可是一抓一大把呢。」
我剛想說等等,但阿潤卻跑得比兔子還快。說得可輕鬆,我可不懂怎麼照顧正在氣頭上的老人家。憑什麼阿潤能去追大胸美女,而我卻要在破房子里照顧裝嫩的老太婆呢?
但不管這Beautiful Day是怎樣的Beauty,對高一的學生來說也是毫無價值的。什麼晴空、日照、氣溫、濕度,與日積月累、積土成山的無聊比起來,只下過是浮雲而已。天氣再好,也無法將十六歲少年那如同濕衣服般的心情一曬而干。
「唉,和你們這些變態比起來,我還是覺得市場里那些成天打小鋼珠、張口賭馬閉口喝酒的大叔們比較正常。」
站在我身邊的佐知婆婆笑著問道:
「你這丫頭也真是死要面子。裕子都打電話告訴我了,說你在她家住了好幾天。幹嗎一定要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想起媽媽呢?」
阿大看看手錶,回答道:
「男人就是男人,不管是死老頭還是死小鬼。老娘可不寂寞。」
「潤君,你是不是看上我家美紗緒了啊?」
「請用吧。」
「嘿嘿、我看你羡慕的是最後一項。」
「是啊。這些東西和我一樣都還能用,狀態好得很吶!」
「我不可以來嗎?這是我的家呀。女兒有難,做母親的難道不應該幫把手嗎?媽媽你若這麼不近人情,所以才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生活。」
「如果您讓我們見識,那我們再也不來吃文字燒了!」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戴墨鏡的女人。那女人上身套著一件像絲|襪那麼透的自T恤,胸型盡顯無疑,真是性感。牛仔褲是低腰的,晒黑的肚臍和肚臍上那隻閃閃發亮的臍環分外顯眼。她是頭一個獨自光顧這家店的女客。
「呀,你是剛才那個孩子。」
「Sixteen,十六歲。」
「到了,就是這裏。快進來。」
read•99csw.com「佐知婆婆,那不是刺青,是文身。是時下流行的一種裝飾。」
「這些事就別提了。還不都是為了我嘛。」
佐知婆婆往還剩一半米飯的碗里畫了幾勺醬湯,又夾了點青菜和雞蛋。她一邊咯吱咯吱地嚼著自家腌制的醬菜,一邊往嘴裏扒菜泡飯。
不光是店裡的那些擺設老舊,獨自經營這家店的店長也足以位列「古董」之列。誰也看不出佐知婆婆到底有多少歲,只知道她的耳朵已經不太好使。每次點東西,她都要反覆問好幾次。我記得公園角落裡有一棵參天大樹,婆婆早已失去彈性的皮膚就像大樹榦枯破裂的樹皮。佐知婆婆已經老成這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喜歡穿印花的連衣裙,而且她喜歡用顏色鮮艷的眼影,還把一張嘴塗成了血盆大口。若是走夜路的時候碰到她,一般人肯定會以為自己見鬼了。正因為如此,月島這一帶的主婦們總是會,編一些有影沒影的笑話來嘲笑佐知婆婆。
「您要到哪兒去呀?」
阿潤立刻回嘴道:
「好像有一百七十多個。」
「對丁、阿潤你就讀的開城高中是東京升學率最高的高中吧?今年有幾個考進東京大學的?」
我還沒說完,阿潤就插嘴道:
大概因為又提到了「睡」這個字,阿大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眼眶裡還泛起了淚花。
「總覺得今年夏天會留下美好回憶的,真令人期待呀。」
說這話的時候,阿大鼻孔圓張,顯得特別興奮。
穿著連衣裙的老太太此刻無比自豪,她指著那面電器牆說:
「媽媽你還提這些幹嗎?你不是也和我一樣嗎?」
出乎意料的是,回應直人的不是佐知婆婆,而是那身份不明的女人。她熟練地從冰櫃里拿出一瓶汽水,掀開瓶蓋,送到我們桌上。那女人走路時,一對美|乳會隨著步伐上下起伏。我不禁感慨,同樣是脂肪,與阿大胸口的那堆肥肉相比,這差別也太大了。直人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忙把頭別過去,不去看她的胸口。
我真是敗給他了。阿潤這小子,為達目的還真是不擇手段。
「唔,我想應該有三十二了吧。」
佐知婆婆在堤防上站定,她身上那條連衣裙被風吹起,就像盛開的鮮花一樣輕舞飄揚。裙下兩條大白腿一閃而過,好在光線太暗,大腿以上的部分沒看清,否則我會做噩夢的。
女人拖著一個行李箱,走進店后便摘下墨鏡四處張望。她應該有三十歲了,雖然打扮得很年輕,但眼角的魚尾紋卻出賣了她。阿潤有些蠢蠢欲動,自從他結束了與人|妻玲美的那段短命戀情后,他就發覺自己喜歡年長的女人。
「來一瓶汽水!」
佐知婆婆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們。
美紗緒小姐小聲說:
「當然看到了,還有那對美|乳。」
嗜好熟|女的秀才大模大樣地回答道:
「別開玩笑,要本姑娘在這種破店裡幫忙,門都沒有。」
「最近你怎麼總是一臉瞌睡相?」
「哎,你們這麼快就來了啊。」
「那就開吃吧,」
「呵呵。這怎麼說呢。正因為我活了這麼大歲數,所以才不相信有人是全心全意在為別人活著。我想不管是誰,在做什麼事情,恐怕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在為自己。這個人呀,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你!閉嘴。你!給我滾!」
「對不起,因為當初走得那麼堅決,結果這麼快就離婚了,我還以為你不會讓我回來了呢。」
「去找美紗緒。那孩子一鬧彆扭就會躲到隅田川的堤防上去。人就是這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阿潤試圖給兩人打圓場,便說:
美紗緒抹了一把臉嗔道:
一旁的美鈔緒小姐說:
美紗緒小姐和阿潤正靠在近河的護欄上。見我們來了,阿潤好像很遺憾地說:
我聯想到自己家裡,有些時候的確就像婆婆說的那樣。月島這地方有無數間公寓,那肯定也會有很多相處彆扭的家庭。
「我也沒辦法啊,這麼早就要爬起來工作,下午回來小睡一會兒,又要去夜校上課。誰讓我是好學生呢。」
阿潤迫不及待地跑過來自我介紹說:
她說話的時候把手放在腰上,模仿玩伴女郎做了一個點頭的動作。我們仍舊坐在位子上,紛紛額首回應。阿大戳了一下身旁的直人說:
婆婆按了一下遙控器上的啟動鍵。想不到這台外面撿來的彩電在播放晚七點的新聞時,畫面居然非常清晰。畫面上那位長得不是很漂亮卻很耐看的NHK女主播正注視著鏡頭告訴觀眾,明天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我們和婆婆說了一聲,然後分別給家裡打電話說有人請客,不回來吃飯了。這種情況差不多每周都會出現一次,所以父母也不是很在意。何況我家那兩位聽說是和「開城的阿潤」一起吃飯,自然沒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