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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十六歲的別離

十、十六歲的別離

從接到電話算起,我只用了二十分鐘就來到了病房。
一開始我還想笑,但細想后就笑不出來了。像阿讓這種從四樓摔下來都死不了的小強,如今都被關在塑料布圍成的帳篷里。死神下一個會選擇誰,我無法預測,也不敢去想。
我不知該向正在同哭的伯母說什麼才好,只能低著頭表示哀悼。在這種時候,無論怎樣的語言都會失去重力,四散紛飛。我搖搖晃晃地退出病房,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阿潤和直人幾乎同時到達,他們在病房裡呆了幾分鐘后,也退了出來坐在長椅上,面色蒼白。三人的動作就像同一組鏡頭放了兩遍。
「你說的還不夠,他們想問的其實是你對自己的看法。這樣拍紀錄片才能打動觀眾。至於阿讓,他是個摔一跤也要讓大家笑兩聲才肯爬起來的傢伙。」
「要讓他高高興興地離開這個世界。」
「請用消毒酒精洗手,然後換上這件外套,戴上口罩。」
「再過一會兒,電視台的人就要來了。她會對你說的。」
「我們想要拍到最後的最後。」
「聽說抗癌藥劑有很大的副作用。」
「跳樓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並且會給你的父母與學校帶來很大的衝擊。有這麼多嚴重的後果,我覺得想飛應該不是你跳樓的最大理由。那時候讓君有什麼煩惱,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今年初春刮來的第一陣南風一點兒也不暖和。風的確是南風,但這風冷得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從空調里吹出來的。那天我正從月島圖書館往家裡趕,途中接到了電話,於是我把山地車靠在西仲通街邊的柳樹上,拿出了手機。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阿讓口中的請求大多是些讓人很不願做的事,所以我的回答也就像今年的南風一樣冷淡。
「哲郎這小子不錯吧。你們大人經常把真正的友情、一生的夢想、生存的意義之類的話掛在嘴邊,其實都是虛的。今天在場的人和美味的文字燒要比這些話實在一百倍。」
十六歲的候補藝人平靜地說:
阿大那輛淡藍色自行車,是他父親生前為他訂購的禮物。對於這件事,家庭法庭、兒童商談所以及月島警署都不知道。一個事件無論經過多麼縝密的調查,總會有些內情不為人知。我們不應該忘記這點,有些問題不是僅憑一問一答就能判斷出是非的。這時候,阿讓突然大聲喊道:
關本讓是我初二時的同學。再說一遍有關他的往事,似乎有些麻煩,簡而言之他是一個希望成為藝人且經常耍寶的傢伙。他曾做過班級里的播音委員。有一次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從校舍四樓上跳了下去。還好只是摔斷了兩條腿,小命沒什麼大礙。但那傢伙康復回校后,就急著召開了一場為自己準備的歡迎會。說到這裏,關本讓是怎樣一個人,大家也不難想象吧。
我坐在病床旁的一張沙發上,覺得安心了一些。不斷受到的衝擊讓我的腳都有些發抖。我猜想這肯定是阿讓導演的一出「驚嚇秀」,整個病房都是為拍攝而準備的道具。再過一會兒就會有攝製組人員扛著攝像機舉著「嚇一跳」的牌子出現了。
女人穿著條牛仔褲,上裝是跟我同款的白色外套。因為戴著眼鏡和口罩,所以無法看清她的長相。看到我后,女人額首示意,並從挎包里拿出名片。我慌慌張張地起身接過各片。上面寫著「Office Edge主播宮原由加里」等信息。等我抬起頭時,她已坐到了我身旁。
「忘了也好。我們四個待在這裏的這段時間,以及在這段時間里所說的話,還有因阿讓的死亡而從心底萌生的恐懼,讓這些東西都消失掉吧。如此一來,那些消失的事件和經驗除我們之外,就沒有人知道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開口道:
那些難以忘懷和時常想起的事,都是在他生死轉換之間所留下的片片回憶。
「哇!」
「這裏已經沒有我們能做的了,走吧。再待下去,我覺得有些可怕。真想不到阿讓就這麼走了。」
「狀態最差,心情爆好。走吧!前方是我這輩子最耀眼的舞台。」
「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守夜呢。」
「其實最近有個電視節目要採訪我。」
「就差你一個了,阿潤你也來幫忙吧。」
「哈哈,大家總算來了。」
「不,宮原小姐你錯了。問讓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好吧,我會切掉大君的鏡頭。那麼大家繼續拍攝吧。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們,其實你們根本就不是讓君的朋友吧?」
「那事發生之前,我的父母剛離婚不久,而我在班裡的人緣也一向不怎麼好,所以才會變得很衝動。但我真的不是想死才去跳樓的,而是想試試能不能飛起來。通過練習,我已經能把湯勺變彎了,說不定跳樓能激發我飛翔的潛能。」
「宮原小姐,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問一些戳傷我們內心、讓我們感到尷尬的問題。你只有這些問題可問嗎?難道你的目的就是做一檔讓人看得又苦又悲,然後流很多眼淚的節目嗎?」
阿大高聲喊道。他用育嬰帶把大雅君系在肚子上的模樣十分可愛。我笑著來到阿讓的身旁說:
「我兩年前就說過了,下一個住院的肯定是阿大。」
「如果你們想拍紀錄片的話就和我聯繫。我們相信你們有很多故事。」
我穿好衣服,慌慌張張地衝出房間。跑到門口時,我捂住手機聽筒對房間里的父母大喊:讓君病危了,我去醫院。說完就套上了運動鞋。宮原小姐在電話里繼續說:
「什麼?那理香琳和我……」阿潤笑道:「你們洗淋浴還有嘿琳嘿琳的聲音我們這裏可聽得一清二楚。唉,別生氣啦,那份大禮可花光了我們所有的壓歲錢。」
等所有必要的準備工作都做完后,我來到了阿讓所在的病房門前。門上開著一扇船艙里才會有的圓形窗戶。我敲了敲門,就聽見阿讓含糊不清的聲音。
宮原小姐嘆了口氣說:
「讓大叔給你斟一杯。阿讓,想不到你小子挺有演戲的天分嘛。剛才那些台詞一口氣就說完了!」
主播話還沒說完,阿大的臉色就變了。
「你說得簡單。如果真知道他要死了。大家肯定會緊張得一塌糊塗的。」
走近了我才發現阿讓的臉色白得嚇人。他坐在輪椅上,卻還想伸出手和我擊掌。我連忙上前,輕輕地拍了一下他那冰涼無比的掌心。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阿讓的種種畫面。和阿大比賽吃麵包的阿讓;在學校的樓梯上邀請我一起唱歌的阿讓;穿著黑斗篷帶著黑手套想讓湯勺彎曲的阿讓;從四樓的窗戶跳下去,彷彿在空中漂浮的阿讓。這些畫面讓我萌生出一種奇妙的自信。我對宮原小姐說:
「明天去給阿讓守靈吧。」
於是我們站起身來。他們三個都不想去,只能由我向阿讓的媽媽告別。我站在門外對她說,那我們就不打擾了,並九-九-藏-書沒有走進那間病房。直人說的沒錯,那個房間讓人感到極度的恐懼。
「讓君早上好。身體狀況還好嗎?」
阿讓就讀的那所中道學院培養過不少藝人和偶像,是一所被演藝界認可的為接不多的高中之一。阿讓回答時候的口氣卻沒那麼自豪:
兩周時間宛如一江春|水,東流不返。
「哦!太好了,那就選在向陽花吧!」
「阿讓的病有那麼嚴重嗎?那麼宮原小姐,還有伯母……難道阿讓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扮演?什麼意思?」
事先向讓君的母親確認,那意思就是這部紀錄片根本沒有結束。
鏡頭一下對準了我,憤怒和害羞的心情油然而生。看來宮原主播反倒對我的責問產生了興趣。
「請進。」
臉色蒼白的阿讓也跟著笑了起來。
直人一臉不可思議地說。
「讓君已經告訴我了,你就是北川哲郎君吧?請多多關照,探視時間就快結束了,我們長話短說。下周讓君出院的時候,預計會舉辦一個慶祝活動。我想拍一些活動上的場面,希望讓君的朋友也能一起參加。當然人越多越好。另外你有沒有好的點子,可以說出來聽聽。」
四人小組的秀才阿潤把我們三個輪流打量了一番,裝出一副實在沒辦法的表情說:
我的身體不住地顫抖,這時我才明白,這絕不是什麼做秀節目,也絕不是阿讓的惡作劇。他在高中不可能有新的朋友,因為在入學的同時他就發病住院了。他根本就沒上過幾天學。
雖然有一年多沒見了,但這輕悅的口吻讓我立刻就想起了對方是誰。
「沒關係,這麼久了,早就過期了。那天阿潤把保持通話狀態的手機藏在病床的下面,我們在外面竊聽病房裡的動靜。」
「那件事說出來好嗎?」
但和我這種只會胡思亂想的小鬼相比,真正可憐的是那個已經故去的活寶。他是如此憧憬藝人這份職業。如果陰間也有娛樂快報之類的節目,他肯定會毛遂自薦去當主持人,並且會在節目中大秀一把。那傢伙會在那個世界里播放流行音樂,並且大談潮流動向:
「以後有秘密不能告訴這傢伙,他就喜歡挖掘趣聞拿出來和人分享。不過一般人能像他這樣把一個秘密藏三年就已經不錯了。人活著就這點樂趣,不是嗎?我們走吧。」
我們用汽水乾杯,把已經有點焦味文字燒一口氣收拾得乾乾淨淨。經常吃文字燒的人肯定知道,其實文字燒要焦一點才好吃。
「再見。」
我和阿潤跨上同一個牌子的藍色山地車。
醫院?難道他住院了?一時間我不知該不該問,阿讓忙喊道:
「今天有幾個生面孔我沒見過。各位好,我叫關本讓,是一個得了怪病的悲劇英雄。」
「大家都拿出點精神來。說說話,笑一笑,可以嗎?」
「喂喂,是哲郎君嗎?」
說著,阿潤爬上階梯。
阿潤哼了一聲說:
而阿讓則坐著輪椅,待在不遠處光線明亮的過道上。其他的工作人員也都在那裡待命。
「也沒什麼。我得了很嚴重的病。醫生說那病叫惡性淋巴腫大。」
「你的同學不是更合適嗎?聽說你們學校的學生從小就開始練習怎麼演戲了。」
攝像機的鏡頭從遠去的阿讓身上轉向阿大。這時候宮原主播插話道:
「哎,差不多啦。」
初春時節,刮來第一陣南風時,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而這個電話也就成了我開始思考死亡為何物的契機。我在那個電話里和許久不見的友人聊了幾句,隨即決定參加一個拍攝計劃。雖然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興奮,但這畢竟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上電視(和阿大、阿潤、直人他們三人一起上鏡)。不知道要過多少年才能獲取的經驗,居然在這一個春天裡就補齊了,人生就是這麼不可思議。
桌子上已經擺好一排淡綠色的冰鎮汽水。我們隨口說出常點的那幾個菜。加咖喱味模範生乾脆面的明太子芝士文字燒,再來拿兩份大盤什錦炒菜和炒麵。
我說有你們這些性格各異的臨時演員來助陣,真是太好了。如果你們有好的發展,我這個無心插柳的媒人自然非常高興。暮色漸深,但頭頂的彩光設備卻燈火通明。我們目送阿讓的媽媽推著輪椅漸漸遠去。阿讓扭過身子向我們揮手道別。阿大帶著哭腔說:
宮原主播的這句活就像一道電流,讓我拿著手機的手和右耳有種麻痹的感覺。病危?就是快死了的意思嗎?
阿讓坐在輪椅上,朝桌子深深地低下了腦袋。
笨蛋!笨蛋!笨蛋!都要死了還逞什麼英雄啊!我說了一聲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旋即朝公寓樓下的停車場飛奔。我看電梯還停在一層,索性走逃生梯下樓,順便把阿讓病危的消息通知了阿大他們。
主播的聲音明顯降低了許多。
原來是宮原主播,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焦急。
「我明白了,讓我想一想吧。」
「唔,電視台的人說光拍我在單人病房裡的畫面和家屬的訪談太冷清了,最好能找幾個十幾歲的朋友來增加些氣氛,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我有些恍惚,回想起了兩年前發生的事。阿大和他的弟弟把他們經常打人又喝得爛醉如泥的父親抬到了家門口。時值深冬,室外非常寒冷,結果阿大的父親到了第二天清晨就凍死了。只有我和阿潤、直人知道,這件事給阿大帶來多大的傷害。我很生氣,於是便說:
「能說說你的請求嗎?」
「太好了,還好你沒換號碼。哲郎,你還記得我嗎?就是在中學里跳樓的那個英雄。」
「這是我們的工作。之前已經和讓君約好了,要毫不掩飾地拍完他的一生。」
「哲郎君,麻煩你把讓君推到這裏來。大家表現出很熱情的樣子去歡迎他們兩個,然後再從轉彎處拐入小巷,朝向陽花前進。不好意思,相同場景要拍兩次,一次從前面拍,另一次從後面拍。」
「這個病沒法動手術,主要靠藥物治療。現在正在進行的是十二周抗癌劑治療。今天進行到第四療程,也是最後一個療程。哎,你快坐下啊,別傻愣著。」
說這話的是直人。這次輪到阿大給了他一掌。阿大掌力深厚,直人的背上肯定會留下楓葉形的紅手印。
我的聲音隨著上升氣流飄入天際,融入春季的夜空之中。直人耐不住便問道:
「我並不想單純地賺取觀眾的眼淚,只是你們的表現讓我有些失望。我沒有看到你們的真實想法,因為你們不想直視痛苦和困惑,只想用虛情假意來敷衍這次拍攝。我說的沒錯吧?」
看了這麼多電影、電視劇,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每當我想起阿讓說過的冷笑話,就會覺得兩眼發熱。我看還是快點進入正題比較好。
「唉,一言難盡啊。具體細節我當面再告訴你,明天四點你來醫院找我吧。」
阿大哈哈大笑,全身肉浪翻滾。
阿大用手下意識地摩擦著階梯上的防滑墊。九*九*藏*書他說:
「讓君全都知道。但他囑咐我們不要說出這個秘密。也就在活動的第二天,他就倒下了,再也無法離開病床。」
「知道了,我會問她的。」
鏡頭突然轉向了直人那花白的頭髮。我覺得這樣問有些過分,聽上去似乎沒什麼惡意,其實是在拐著彎兒套話。直人想了下回答說:
自行車就停放在堤防上,夜色昏暗。我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走。但奇怪的是,每走一步台階,我的心中就萌生出一股奇妙的堅信。阿讓的一生並不短暫。上天賜予我們的時間無論長短,其實都是平等的。每個人總有一天要捨棄一切,跟這個世界道別。你是拚命反抗還是坦然接受,其實沒有什麼差別。這和你是強是弱,是年老還是年輕都沒有關係。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本質。
四人騎著四輛自行車,背朝水面,在堤防上輕快地飛馳。對岸的燈火倒映在隅田川上,搖曳著。行至佃大橋時,我們開始了例行的比賽。四人都沒放水,四人卻同時到達終點。
「沒關係,想哭的話,大叔的胸口借給你靠。」
說了這麼多,大家應該也明白了。這回的故事,是說我與一個十六歲男生的死別。
「但阿讓的心卻要比這片天空還要偉大。放棄一切,接受現實,並且還在我們面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就算他沒有幽默感,但我還是覺得他很偉大。」
這位原播音委員羞澀地一笑堤:
「但我想拜託各位。就今天一天,你們一定要幫我這個。我知道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成為大明星,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我或許會一病不起,就像今天,其實是忍耐著病痛來參加拍攝的。因此我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點什麼。我的確是個不懂察言觀色的笨蛋,被人欺負也要堅持嘩眾取寵的小丑,但我想留下自己曾經存在過證明。拜託了!請你們幫助我!」
「熟不熟沒關係,媒體又有多少東西是真的啊。」
「吃麵包比賽時,你把他殺得落花流水。」
聽我這麼說,阿大也忍不住嘆了口氣。時節尚早,天寒未暖,但阿大在室內也只穿了一件T恤。他只要靠消耗肚子里的脂肪就足以禦寒。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們和阿讓的關係很一般吶。」
「讓君在十四歲的時候曾經從校舍的四樓跳下來過。他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在你們的班裡也有欺凌現象嗎?」
柳條就像鞭子似的在空中來回擺動。其實我也沒什麼急事,回家后能做的就是看看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阿讓擺出主演的架勢,那身上那件UNIQLO黃綠羊絨衫和白色西裝褲顏色十分鮮亮,一看就知道是為了上鏡新買的。宮原主播對我說:
「非常喜歡吸引別人的目光。曾當選過播音委員,在校廣播台擔任DJ。聯歡的時候他也總是第一個表演模仿秀。」
「沒問題,您就放心吧。」
一旁的阿潤搶過話頭插嘴道:
「喂喂,哪位啊?」
「那你現在在進行治療吧?做過手術了嗎?」
「結果是兩腿骨折。」
月島有上百家文字燒,但要說最老最髒的恐怕非「向陽花」莫屬。不過對電視台的人來說,與其拍那些閃閃發亮但無甚特色的一般店鋪,倒不如拍些有噱頭的畫面比較有趣。我又說:
我無法理解他此時的想法,待在這裏,就是在和生命賽跑啊。而這時我也下定了決心,無論阿讓拜託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為這個病重的初中同學赴湯蹈火。
阿潤則笑道:
「那請跟我來吧。」
「幾十年後的事,你這麼早說幹嗎?還是來說守夜的事吧。」
阿讓的聲調異常冷靜,之前他總在擔心自己到底演不演得好,看來這種擔心是多此一舉。我們的正上方是一支用長棒支撐約麥克風。
「我們可以去醫院探望他嗎?」
「大家不要緊張,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雖然攝影機會圍著你們轉一天,但真正播出的只是一小部分。不合適的地方在後期的編輯中都會被剪掉,大家就當攝影機不存在,自由發揮吧。」
於是他就想到了我吧,真是「知人善用」啊。這時門外響起了雜亂的敲門聲。也沒等阿讓應門,門就打開了。一個比我們年紀大的女人走了進來。
阿大終於忍不住笑了。
「行了!別說了!大叔我明白了!」
主播對我們四人說:
我和小衫真帆的關係還算不上是「熱戀」,可約會卻沒有斷過。雖然我們已經偷食了禁果,但情感卻沒有因此而急速發展。做|愛的確是件很美妙的事,在我們現在這個年紀淺嘗即可,還是不要沉迷較好。靈肉結合的階段還在遙遠的彼方,現在眺望那端甚至會有些恐慌。對於他倆的提議,我勉勉強強地回答道:
「常說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現在阿讓是貨真價實的Star啦!」
「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我打電話來是想告訴你,讓君在今天下午病危了,估計挺不了多少時間了。」
阿大抱著胳膊說:
「混蛋!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早說啊!我們肯定會給他辦一個比上次更豪華的聚會!」
春夜的空氣就像朵溫暖的藍雲一樣,包裹著我們的身體。我們都推著車,沒人想騎上去,因為我們覺得騎車帶來的爽快|感與死者離開入世時的凝重氣氛不符。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對死亡有了一點點的認識。
話雖如此,但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看來只能召集我的那幾個好友來幫忙了。之後大家又隨便聊了幾句,我就向他們道別回家了。半路上我拿出手機,撥通了阿潤的號碼。
直人身患早衰症,所以他才會對生病的人特別溫柔。我想起了兩年前與赤坂先生的邂逅,當時他還是個從醫院逃走的癌症末期患者。和他一起看的東京灣煙火大會,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美的煙花。當時的感受讓我今生難忘。
阿大撓撓腦袋,叫了起來:
「回見。」
「是啊。我聯繫上了學校里的一個朋友,讓他推薦電視台來採訪我。現在電視劇和綜藝節目的收視率都很慘淡,反倒是紀錄片有回歸的趨勢,所以我才向他們推薦要不要來採訪我的抗癌記錄。」
「你們的態度有多認真,我很明白。但我不想在節目中看到有關阿大父親的話題。如果你們不答應這個要求,我們立馬走人,並且之前拍的也都作廢。」
待到所有事結束后,再回頭看看佃公園那些染井吉野櫻,感覺它們美得就像是一場夢。抬起頭去看那繁盛的枝條,我開始沉思。那傢伙也在欣賞這美麗的櫻花嗎?從彼岸望過來,所看到的櫻花究竟是怎樣的?在那個世界也有春天嗎?也能體會到柔和的暖風包裹住身體所帶來的幸福感嗎?但無論我自問多少次,都沒有一個答案出現。
我在腦海中想象著那個古怪的畫面,少年保持著自由落體的姿勢在空中飄浮了整整兩年。只要不死,他就read•99csw.com會一直扮演小丑的角色,給旁人添亂吧。畢竟得了這麼嚴重的病,他的性格卻一點兒也沒變,反而變得更加超脫隨性。宮原主播一改剛才富有攻擊性的提問方式,用極其嚴肅的口吻問阿大:
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這家醫院所有的病房都是比商務套房略大的豪華單間。當我看見擺放在病房中央的那個東西后,就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哲郎,你不去傳教真是可惜了。要不去你當老師感化學生吧,只要別當詐騙犯就行。每次我都對你說的話感到心悅誠服。但剛才直人那些話也沒錯。我覺得那些消失的要比留下的好,讓人的印象更為深刻。」
「的確好久不見了,我還不知道阿大你都有小孩了呢。」
「是嗎,那要怎樣去製造不想讓人知道時間和經驗呢?如果說這些經驗是在和他人互動中產生的,那又該怎麼處理?我的意思不是成功者或失敗者那麼複雜的經驗。」
第二天傍晚,我們四個在直人位於Skylight Tower三十四層的家中集合。而剛剛發表不屑言論的,正是這次作戰的軍師阿潤。我要把阿讓現在的處境告訴大家。
考試考完了,接下來只要等待春假來臨就可以了。某天夜裡,我的手機響了。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我沒見過的號碼。我不想接,但響了半天也不見停,只能接通電話。
阿大也跟著奸笑道:
「阿潤說的那些都沒錯,但我覺得阿讓是個很偉大的人。」
「電視台?」
「雖然阿讓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但他也有可愛之處。或許他性格如此吧,做什麼都沒成功卻又很努力。他講的笑話,莫名其妙;他唱的歌,五音不全。口才也談不上優秀。即使如此,他還要拖著病體搞一個Party來為自己送行。真是個閑不住的傢伙呀。」
「很輕微。」
「剛才那句話很符合你的作風,真是太帥了。別看你這個人平時悶悶的,卻經常會說出讓人心動的話來。」
「他還有意識嗎?」
他手指的部位有一叢濃密的黑髮纏繞在一起。
我們四個面朝護欄站在河岸上,蜿蜒的河川在護欄下緩緩流動。這條河對岸就是佃島,一座座超高層建築矗立在但島的水泥地上。阿大說:
「要怎麼干,您開口吧。」
第二天四點不到,我就出現在聖路加國際醫院的大理石前廳。我就是這種性格,無法狠下心來拒絕別人的請求。很奇怪他為什麼不找自己的高中同學來做這件事,所以在答應之前有些問題一定要問明白才行。來到十樓,我在護士值班室前問道:
我們的關係雖然不是很親密,但阿讓至少還算是我的朋友。畢業后差不多有一年沒見了,一般人都會融入新的環境,而與原先的同學逐漸疏遠。
「有件事想拜託你。其實,這事也只有哲郎你能幫我。」
在場的人在目睹同年友人的遺體后,每個人的精神都大受打擊。直人剛剛說的這番話就變得非常有說服力。我們感覺到死亡就像夜空一樣覆蓋著東京,遲早要把城裡的人都吞噬殆盡。恐慌感壓迫著胸腔。阿潤在階梯上躺下,說:
阿大最後到的。他很早就要去築地市場上班,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睡得正香。現在他就像頭身穿捲袖睡衣、剛從冬眠中蘇醒的熊似的,蜷縮在長椅上。從病房裡傳來伯母和親戚們的哭聲。直人低聲說:
(完)
「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一場夢一般。當時為什麼會跳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覺得大難不死,未必就有後福。如果那時候從窗戶跳下去沒有跌到地面上,說不定至今我還處於下落狀態,飄浮在空中。」
「話是這麼說,但我很少去學校,而且也沒什麼能幫得上忙的朋友。」
「哎!真不錯。你終於要作為藝人出道了呀。」
今天的「向陽花」和平時有所不同,總是濕乎乎的三合土地板和榻榻米混座都被清理得乾燥整潔,牆壁上掛著的菜單也換成了新的。我掃視了一圈,發現門楣和四隅都安放著強光照明設備。
阿讓盯著病床旁邊的一張桌子說:
「阿讓,你這是怎麼回事?」
這事我也記得。只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想再回想起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如果再過四年,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不知道那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直人的臉紅得就像信號燈一樣,即便是晚上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對阿大說:
「哲郎,最後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是的。」
「哲郎,把你女朋友也叫來吧。」
「明天見。」
「我的副作用就是毛根壞死。出院后必須用生髮劑。」
宮原小姐不愧是專業的主播。非得把所有問題都強扯到青春的煩惱上,或許這才是這個出院Party的主題。不過十幾歲的青春煩惱是能用三言兩語就講明白的呢?我覺得現在的媒體經常把馬路殺手與重罪犯人的行兇動機歸結為生活苦悶、自暴自棄等簡單的理由,這就和盲人摸象一樣太過片面。有了煩惱,就想跳樓,就想離家出走,事情哪有他們想象得那麼簡單。透過文字燒騰起的煙霧,我看見阿讓那虛弱的笑臉。
周六吹來的那陣暖風才是真正的「春一番」,冬天穿的羽絨服便有些穿不住了。我們約好所有人都在西仲通的沿街拱廊下集合。以宮原主播為中心,大家圍成一個圈,召開拍攝準備會議。
這個春天,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這或許也是人類永恆的謎。這世界上有這麼多天才,無論你問什麼,他們都能拋出一堆數字和資料來向你做出解答。但也就是這些萬事通一樣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夠用明確的語言或者數學公式告訴你死亡究竟是什麼。
阿潤也拿了一瓶汽水過來。他朝宮原主播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說:
「我想沒有。」
阿大跨上他父親生前為他訂購的淡藍色自行車。
說話間,我已經拿起了防風外套。
我們四個面面相覷,用歡呼聲來回應主播的邀請。稍稍被表揚了一下就得意忘形,這可不像十六歲少年應有的矜持。
「喲,阿讓,好久不見。你還帶人來拍電視啦,真棒。」
「聖路加醫院1028號病房。明天一定要來啊!」
「我明白了。我想拜託你扮演我的朋友。」
「大家這輩子還有很多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阿讓或許就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了。就當替他完成最後的心愿吧,拜託大家了。再說他的個性你們也清楚。除了我們,沒人能幫他這個忙。」
直人不服地說:
「有誰會看那傢伙的紀錄片啊?」
「你應該沒感冒吧?」
「阿讓已經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上次在文字燒開的Party,恐怕是他的『告別會』。」
「唉,四個人中演技最好的肯定是我。哲郎剛才說要給那小子舉辦出院Party,那我倒有個好點子。」
我這麼說的時候,真擔心天空會不會掉下來。這一刻的天空彷彿承載九*九*藏*書著無盡的重量。阿大說: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那天晚上,我一邊讀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歷史書(為了做作業才借的),一邊考慮到底要不要去,真是讓人不爽。
「直人君,聽說你得了一種比一般人要老得快的病。那對於同樣身患重病並且與你同齡的讓君,你有什麼看法?」
「大君你好。你父親的事我已經從讓君那裡聽說了。你擁有如此慘痛的回憶,對於讓君又是怎麼看的?有沒有建議想對他說?」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哭聲。透過半開的移門,我們看見阿讓的母親正在哭泣。她肯定是擔心兒子的身體,才來探班的吧。攝影機在我和阿讓之間交互拍攝,幾條粗大的鼻涕掛在原播音委員的臉上,但他的表情卻顯露著喜悅。
「那麼演員都找齊了。第一次上電視,我還真是有點緊張呢。」
其實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也很正常。死後無人生還,自然無人可說死後究竟怎樣。電視里有時會播放有關臨死體驗的節目,但作為一個十六歲的高中生,實在無法接受什麼在一片花海里有親人來迎接你之類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很奇怪。如果一個人沒有親人,那麼來迎接他的難道都是天使嗎?天使就像日本旅館門口的招待一樣,排好隊彎著腰對逝者說「歡迎您來到死之國度。」那場面光想想就覺得可笑。
拱廊下光線很暗,助理在前方打著燈。燈光耀眼,我只能推著輪椅緩步前行,去往會合的地點去接受那做作的掌聲。過路人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而我也覺得十分丟人,畢竟是要推著他在生我養我的街道上裝模作樣嘛。我想其他人的想法也肯定和我一樣,他們充滿不安的視線在我身上打轉,最先出聲的人是阿大:
「哇,天空。好可怕啊。」
阿大大吼一聲:
直人伸掌打了一下阿大的肩膀,啪嗒一聲,清脆響亮。阿潤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說:
用汽水乾杯后,現場氣氛仍舊無法軟化。其實也不難理解,今天到場的人有一半都不認識阿讓,而我們四個也和他有一年多沒見了。我們不咸不淡地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一旁的宮原主播急得都快哭了。大口吃著文字燒的阿大自問自答地說:
「什麼事啊?麻煩你快點說。我有急事。」
「……」
「一切照舊吧?」
「消失了,不就被人忘了嗎?」
「喂,請等一下。」
「哈哈,嚇了一跳吧。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哲郎。」
「你看。」
一旁的阿潤突然插嘴說:
「你們對讓君實在客氣過頭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聽到有人問過他生病的事。還有,今天是讓君的出院Party,但我覺得你們對鏡頭的關心要高過對節目的主角讓君的關心。這樣肯定拍不出什麼好的內容。我們製作這個節目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希望你們也儘力合作。」
阿潤拿起一個汽水空瓶,緩緩地說:
護士點點頭,然後就走出了小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醫院的高級消毒間內,我的不安瞬間越過了警戒線。
「沒有了。反正明天還要見面呢,到時候大家要哭個痛快,笑個痛快,來歡送我們的初中同學。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某處和阿讓重逢的。」
「嗯,我去。」我說。
但我沒有立即揭穿他的謊言,反而將計就計地說:
死亡究竟是什麼?
「好,就到這裏。攝影結束。非常感謝各位的合作,辛苦了。今天的拍攝非常成功,尤其是你們四位。」
之後我們就默不做聲地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醫院。
我了解阿大的豪俠脾性,他可是在築地魚市打工的正宗江戶男兒。
「等等。阿讓!這是什麼意思?我老爹的事和你的紀錄片有什麼關係啊?」
「我是說三年前,你應該沒忘記我們送你那份大禮的事情吧?就是你和理香琳之間產生的經驗。」
直人的臉色恢復了紅潤,他看著我說:
她帶我來到走廊盡頭一個小房間,裏面整齊地排列著灰色的柜子。護士打開其中一個柜子,熟練地對我說:
「為什麼很偉大?」
在如此危險的狀態下,塑膠帳篷里的阿讓竟然還笑得出來。
「惡性淋巴腫大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病。說句不好聽的,或許阿讓是想在這個世上留下些東西,才會把自己的經歷推薦給攝製組的。」
「哎?」
他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注視著阿讓。宮原主播說:
如果連一哉也叫上,那這次聚會就不光是添枝加葉那麼簡單了,簡直就是花團錦簇了。森本一哉是我初二時的同班同學。雖為男性,但他的性取向與眾不同,並且偷偷地暗戀著阿大。緊接著我又想到,不如把正秋也叫來。町山正秋擁有異於常人的遺傳基因,他在成年後可以通過攝入不同的荷爾蒙來選擇自己想要的性別。有他們來參加拍攝,阿讓的出院Party肯定會非常熱鬧的。阿潤奸笑著對我說:
說罷,他便用砂鍋大的拳頭在胸口捶了兩下,胸口那堆肥肉隨之蕩漾開來。
阿潤一一列舉著阿讓的糗事,但他的聲音卻逐漸沙啞起來。看來毒舌小子也有傷感的時候,這讓我很吃驚。緊接著阿大又高聲喊道:
死亡就像一是個只剩下本機號碼的手機,無法與人說話,無法與外界溝通,既收不到也發不出任何簡訊。所有的疑惑和思想都被清空了,過往的回憶也刪除得乾乾淨淨。
直人跨上他那輛碳素鋼車架的高級山地車。
「各位,氣氛搞得這麼僵,非常抱歉!我本以為現場會非常熱鬧。阿大,還有直人君,我不該提你們的事。我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提到月島,電視台的那幫人最先想到的肯定是文字燒。我們就包一家文字燒店,在那裡為阿讓舉辦出院Party。」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把受人關注當成生存動力的阿讓居然會逃避上學,這還真是稀奇啊。
「唉,我已經向讓君的媽媽確認過了,如果你們能來的話,讓君一定會很高興的。」
「行!到時候就靠你了。」
「是啊,我把老婆兒子都帶來了,哲郎你把真帆妹妹也叫來吧。我們還沒和她說過話呢。另外兩個就比較衰了,根本沒有女孩可帶。」
「唉?阿大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阿讓摘下帽子。我不禁深倒吸了一口氣。今年冬天澳大利亞發生了一場山林大火,而阿讓腦袋的模樣就像是大火撲滅后的林場,只剩下一片慘白的灰色,若干斷髮就像焦黑的樹枝一樣東生西長。這讓我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男孩和我一樣只有十六歲。阿讓笑了笑,指著殘發較多的後腦勺說:
「我找1028室的關本同學。」
我們彼此分開一定的距離,坐在又寬又長的階梯上。雖然想靠近一點,但又覺得互相挨著很不舒服。這時我說:
我們又不是藝人,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明明沒什麼可笑的,難道讓我們乾笑嗎?要我們像專業演員那樣收放自如,那是不可read.99csw•com能的。結果兩次攝影的效果都很差,完全沒能活躍起來。拍攝的舞台也轉入了向陽花店內。
「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沒救了,於是他就放棄了家人,放棄了朋友,放棄了成為大人的機會,這不是一種很偉大的捨棄嗎?就像這片天空那麼偉大。」
阿大站了起來。
只有佐知婆婆還是那個老樣子,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貼身汗衫,外面套了一件我從未見過的大紅連衣裙。婆婆站在櫃檯後面告訴我們,今天人這麼多,所以讓女兒美紗緒也來幫忙。身材超絕的美紗緒小姐閃亮登場。她今天穿了條雷鬼風的亮片牛仔褲,上身是豹紋衛衣,酷勁十足!
戴著口罩的美女護士啪嗒啪嗒地敲打著鍵盤,對我說:
這或許是毒舌小將阿潤說過的最毒的話。阿讓沒什麼食慾,面前裝菜的碟子也總是空著。但他臉上的笑意不絕。宮原主播又問道:
透過厚厚的塑膠布。他的聲音比手機里的通話聲音要輕。阿讓身穿彩虹紋路的睡衣,笑著半躲在床上。他的臉色還行,頭上戴著一頂米色的毛線帽。
「中學時代的阿讓是個怎樣的人啊?」
那個男生名叫關本讓。阿讓的名字和他在防菌罩里強顏歡笑、製造笑點的身姿,讓我沒齒難忘。
直人抱著身體,全身發抖。連他的聲音也在發顫。
「那小子幹嗎把再見說得那麼悲傷,反正還要再來的嘛。」
「餓死咯。」
「瞧瞧,你這明星還真耀眼啊。怎麼樣,身體還好吧?」
「我好怕。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阿讓那沒人聽得懂的冷笑話,還有他做DJ時古怪的腔調,和阿大進行的吃麵包競賽……凡是阿讓會做的怪事全都沒有了。到時候我也會和他一樣,我們大家都會和他一樣消失的。」
「是阿讓吧!我聽出來是你了。突然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無話可說。不愧是阿讓啊,得了這麼重的病,都可以拿來做自我宣傳的手段。我對他的敬佩猶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大坐在直人的床上,抖了抖身子,腹部的脂肪就像塊地震時擺在桌上的布丁,跟柔軟的床墊一起產生了極富彈性的搖晃。阿潤很嚴肅地說:
「今天,我第一次碰到了和我同年並且擁有相同感受的人。回家的時候我要和一哉君到咖啡館里好好聊聊。謝謝你今天叫上了我。」
之後出院Party漸漸地熱鬧起來。在向陽花店裡吃東西用不著一本正經,文字燒既便宜又好吃,桌邊放滿了透明的汽水空瓶。這一切都太完美了。就在拍攝結束后,大家在小巷裡準備解散的時候,真帆在我耳邊輕語:
「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雖然現在我和大家在這裏一起玩,但時常會冒出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的想法。兩年前阿讓從校舍四樓跳下來都沒有死,但他現在卻得了這麼嚴重的病。」
主角阿讓就坐在輪椅上,停靠在桌邊。我和直人一桌,阿潤和阿大一家三口坐混座。剛進店時大雅突然大哭著想要吃奶。一哉與正秋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坐在我的隔壁。同志和偽娘似乎正在暗中觀察對方。真帆擺著一張臭臉,看樣子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本來身為她的男友,這時應該去哄哄她才是,可我卻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阿讓身上。
也沒人提議,三人無意識地走上了隅田川的堤防,來到河邊的涼台上。這種時候,居然還有情侶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卿卿我我。河面上駁船正在朝燈火通明的東京灣駛去。
「哎,各位都已經死了,四肢冰冷。所以這個季節少不了帽子和圍巾的裝點。今年流行白色的花朵圖案……」
「向陽花」店堂內鴉雀無聲,只有文字燒在鐵板上吱吱作響。
「這主意不錯,如果是向陽花的話,隨時都可以包場。除了我們四個,阿大你再把夕菜小姐和大雅君也帶來。不如我們把一哉他們也叫來吧!」
我瞪大了雙眼。護士拿出來的外套就像是電影《生化危機》里出現的防護服。
「你們應該也看過那種採訪重病小孩的紀錄片吧?這次就是要做一個類似的節目。攝製組的預算很充足,而且他們也拍過不少類似的片子,評價都很不錯。製作方希望儘可能地多找些個性迥異的朋友來協助拍攝,為這個節目添枝加葉。」
他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回答:
「謝謝你,哲郎。謝謝大家。我哭得好喝啊,誰能給我一瓶汽水嗎?」
真不愧是將來要進東大的人。雖然嘴巴有點毒,但他做什麼事都會比別人先行一步。
原來在病房的中央居然還有一個透明的「房間」。阿讓就躺在病床上,床的四周被透明的塑料布給包了起來。
「是啊,要辦得熱鬧些,快活些。如果我死了,肯定要辦個喜劇葬禮。」
阿大突然提高了嗓門,惹得一旁的大雅又哭了起來。夕菜一邊哄著大雅,一邊憤憤地瞪著主播。而攝影師卻紋絲不動,架著攝像機鎖定了阿大的正面。
「您預約過了嗎?」
還差一票就全員通過了。我對阿潤說:
各人用各人的說法表達再見之意,我們在春日的夜晚朝四方散去。
「是啊。但也是通過那件事,我才和你們熟起來的。」
「我明白了。那扮演你的朋友,要做些什麼事呢?」
但當我到達的時候,阿讓已經停止了呼吸。他臉上掛著安詳表情,躺在透明的帳篷里,閉著眼睛,長眠不醒。
我活了十六年,還是第一次有女生這麼誇我。正秋在我耳邊用他那中性的嗓音說:
攝製組包括一個扛著大型攝像機的攝影師,一個負責照明的攝影助理,一個負責錄音的技|師,加上主播,總共四人。這應該是最簡單的攝影組編製了。
我也在階梯上躺下,抬頭仰望星空。二分之一的天空被聖路加雙塔大廈這座巨型光柱給擋住了,一顆星星也看不到。另外三分之二因為東京的夜晚非常明亮,所以也難覓星屑的蹤影。十六歲死去,沒有結婚也沒有女友,甚至高中都還沒畢業就要向世界揮手告別。沒有工作也沒有夢想,沒有勝利也沒有失敗。十六歲死去的阿讓,不得不放棄未來的一切。
她的話就像火車進站似的,讓我跟不上。但看樣子她就是過次採訪的負責人,為了阿讓,我自然要鼎力相助。
「唔,是啊。副作用因人而異,我的情況還好,不像別人那樣又是嘔吐又是紅腫的。不過,你看。」
在這種時候都不忘開兩句玩笑,的確是阿讓的作風。可惜大家的反應既慢又冷。會師后,眾人沉默著拐進小巷,朝「向陽花」前進。這時,主播突然喊停。
阿大的話讓我覺得很無奈。一旁的阿潤插嘴道:
這是個微妙的問題。從同班同學的角度來看,他那種嘩眾取寵的癖性和不懂得察言觀色的粗神經,的確讓班裡很多人討厭。但我沒見過有誰欺負他或者全班聯合起來無視他。這樣的事情有沒有我不敢保證,至少我沒有親眼見到過。
「對,阿讓幹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