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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情人的心

第三章 有情人的心

「我沒問題。不知大西他怎麼樣?」
這次旅行事先並沒有計劃,正好有一班往黑磯的電車兩點三十三分發車,他們就上了這班車。
他思緒萬千,心旌搖曳。究竟如何對待祥子呢?——朋友的戀人決不應染指。因此,對他說來,和祥子接近這件事是禁忌的。但現在祥子親口說明事實並非如此,那麼,這個禁忌也就不存在了。
他沒有周末和假日,工作也非常繁忙。他在診療所里不是給患者治病,就是埋頭做化學試驗,打發了他的所有時光,這反而使他心裏感到十分充實。醫學即對職業病的研究是秋田的命|根|子,也可以這麼說,是與時間在競爭。他深切感到,面對現代的機械化文明所產生的無數災害,人的壽命太短促了。隨著技術不斷革新,出現了新的有害物質,人們生態中的環境因子也發生變化;在公害環境里不得不常與化學、物理、生物等因子直接接觸。例如:刺|激皮膚物質、抗原物質、農藥、矽肺,還有塑料、合成樹脂、植物、木材等都會給人類帶來危害。這些物質隨著工業的發展,如同洪水一般向人們湧來,為了對付這些公害,我們採取對策的設施是多麼簡陋,研究人員的時間是多麼不夠用啊。
「有趣?什麼事有趣?」
說了好多話,仍像捉迷藏似的不得要領。但對一位毫無性生活經驗的姑娘家,是不能告訴她,在夫婦愛情中性生活幾乎處於決定性的重要地位。
——以前大西和祥子兩個人一起曾去過山裡旅行,再說,他又在我面前表白過對祥子的愛慕之情,我就得和祥子保持一定距離……但這次好像特意選了個大西出差的時機帶了女友祥子去旅行,會不會在我們登山老夥伴之間招來不必要的猜疑?既然是登山旅行,那不是樁輕鬆的活動,互相必定會更加信任,去登山,那麼夥伴之間的互相信賴就更為神聖、純潔和牢固。——秋田在心裏嘀咕著,同時對著電話機回答:
他們住宿的房間,是這山上的旅店裡最高級的一套,雖沒有洗澡間,但帶有八畳的會客室。那裡還有二畳大小堆放什物的房間和廁所。秋田打算就睡在那裡。
「真有趣啊,你剛才的話準是胡編的吧。」祥子被秋田緊緊地吻得喘著氣說。事後再細想一下,也會驚奇自己竟會說出這般大胆的話來。
「好,去吧!到那須去。兩點正在上野車站的正門檢票處見面。」
到宇都宮的前方站,已是日落時分,到達終點黑磯的時候,夜幕降臨了。他們又去車站等候去那須湯本的公共汽車。這會兒已經不是休假季節,乘客都是當地人。久住那須溫泉地帶,不常去大城市的他們朝秋田和祥子這一對兒裝束大相庭徑的伴侶,投來好奇的目光。

2

汽車開動了。櫛比鱗次的成排房子一下子就甩到了身後,車窗外夜色沉沉。汽車駛過松林,好似沉入無邊無底的黑夜中。遠處原野盡頭,閃爍著住家的點點燈火,奇妙地煽起人們熾熱的戀情。
因為並非遊覽旺季,來這個小客店裡投宿的旅客就他們倆。從總店經由老房子通到這新建旅舍的長長走廊里沒有一點兒聲息。僅有的幾個旅館服務人員也都屏息斂氣地毫無聲響,這就更加寂靜了。房間位置也很適中,湍湍溪流聲一點兒也傳不進來。
有些職工開始覺察到這是在虛擲人生,但大多數人仍認為人生就必須這麼度過。在始終重複無須思考的單調勞動中,一點兒一點兒地耗盡了自己的一生。他們只有在假日休息里,才又回復到人的生活,幹活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手段。
「比起它來還有更為重要的,夫婦沒有它……說明白點兒吧,沒有夫妻的性生活,愛的本身也就難以存在了。」
「……」
「我是個女人,有女性的羞澀,不過,秋田君,你這個人,我不說你是不會理解我的心思的。」
「我,對你秋田君的思慕不是一天兩天了,它溫暖著我的心。但那個念頭在我心裏萌發,還是最近的事。唔,這以前,我還沒覺察到,直到昨天,我才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說到這裏,祥子由於吐露了少女的真情,一陣羞澀,呼吸也顯得急促起來,秋田好容易才找到說話的機會。
「什麼事?」
「去了關西?奇怪,三天前他在電話里也沒提起過啊。」
臨到該找個旅館落腳的時候,秋田感到有點兒為難了。
「請別問我吧。」秋田說著,抵抗著從祥子身上發出的強烈的吸引力,這是一種超意志的人強烈本能的作用。
「真美呀!」雖是低聲細語,但聲音在漆黑的四周回蕩,讓人感到有點兒毛骨悚然。
「好的。」祥子爽快地同意九-九-藏-書了。
「那麼,又為什麼?」
秋田伸手探向枕邊,摸到了一支和平鴿牌香煙,可怎麼也找不到火柴。奇怪,明明記得臨睡前把火柴和煙盒放在一起的。他想開檯燈,但手剛伸出去又收了回來。倒不是不想抽煙,癮君子的習慣往往是一想到煙,就非常想立刻能吸上一口,但他怕的是一開燈可能會驚醒祥子。
祥子不是幻影,她醒來發覺秋田已經起了床,就跟蹤而至。浸沉在幻想中的秋田不及細想,直到碰到了祥子的肉體才醒悟過來。現在可以互相滿足雙方的慾望了。兩人發狂似地擁抱,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周圍盪起了漣漪,水汽也捲入了這個旋渦。祥子被秋田強有力地緊緊抱住,出於一個處|女的羞恥心,幾乎喘不過氣來。但這羞恥的感覺使秋田更激烈地擁抱了她……
秋田顫抖著。剛才心裏還充滿著興奮,應是熱血沸騰的身子,這會兒卻顫抖起來。就好似使出全身力氣來支撐超重份量的肌肉顫抖一樣。
「啊,飄著雪花兒呢!」祥子叫著。候車室那盞電燈的光暈映出了點點小白花,就像無數的小飛蟲被誘蛾燈所誘惑,迎光飛舞一般。
「倒不是著急,我想定了要去,就非去不可。」
秋田向著幻影招手,這個幻影微笑著,用力地劃開泉水向他的心中徑直走來。秋田和祥子的幻影,在浴槽當中,宛若有股吸力似地,兩人緊緊地擁抱。
從這一點上來說,秋田要比一般薪水階層的職員們幸運得多。
「怎麼那麼急?」
「謝謝。對你的一片真誠,我很感謝,正是這樣,更不能耍小孩兒脾氣。戀愛的時間與婚後夫妻共同度過的漫長時光相比要短得多。男女兩人把自己的一生決定在這短促的相遇之上,就要去同舟共濟進行漫長的人生航程。萍水相逢,一見鍾情,可以說是一瞬間就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在心裏喜歡不喜歡他是一回事,要同舟共濟又是一回事。所以要保持永恆的愛情,就要許多條件。怎麼說呢?……對於要度過一生的夫妻說來,僅僅只有相互的愛是不夠的。」
「沒那麼回事,只要倆人相親相愛。」
雖然口氣很隨便,但又不容你回絕她。今天下午出發去旅行,那就得在外面住一夜。
這時候,汽車站的喇叭傳來了廣播:「那須環行車現在就要開了。去弁天、大丸、八幡溫泉方向的旅客請馬上進候車室。」
「雖然很難說出口,我還是要說明白,我是個不能做丈夫的人。」
「那太好了。」充滿喜悅的聲調,彷彿使秋田看見了她的笑貌。稍一停頓,好像要把心中的積鬱一下子傾吐出來似地說:「很冒昧,今天下午我想請你陪我去爬爬小山丘,好嗎?」
雖然大西和祥子的關係並沒有公開,但在不少場合常聽到大西談起對祥子的愛慕之心,所以很容易誤認為他倆之間已經確定了關係。
「這麼說,你一定不明白。說明白點兒,我的身體不能過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次在山裡滾落下去,把腰摔壞了以後,就喪失了男性的機能。」
「可只有咱們兩個人……」
「祥子君,請不要拘束。睡吧,我睡在那邊休息室里。」
祥子雖是商量的口吻,但纏著你,使你難以回絕她。

5

「旅店就在下面,路已經上凍了,當心腳下。」已經下過好幾場雪,路面凍得像滑冰場一般堅實。
溪谷里盈滿了從那須和八幡溫泉群引來的溫泉水,也灌滿了這個更大的浴池。
外面的溪流聲和泉水流動的響聲一起傳到耳邊。「大西現在怎麼樣了?在大阪還是回東京了?反正這個時候是不會起床的。」秋田陡然可憐起這位登山的老夥伴來了。大西所傾心愛慕的女子卻並不傾心於大西。哪知這被愛戀著的女子卻對另一個她所傾心的男子,也可說是情敵吧,綿綿不絕地流露了真情。然而,這個情敵竟然會拒絕那女子的愛情……但是,倘若這事情並沒發生,那個男子能背叛朋友來得到那個女子嗎?這必須要到那時才知道。這種假設是不能成立的。
「啊。」秋田呻|吟了一聲。一下子,秋田的身體發生了激烈的變化。
「啊,樣子,我要你!」他不禁嚷出了聲。被溫泉水溫暖了的年輕的血液在沸騰,他嚮往著伸手可及的正在熟睡之中的祥子那豐|滿的身體。他在瀰漫的水汽里想象著她赤|裸裸的肉體。在乳白色霧氣的包裹中,似乎她的身子閃現出桃紅色的水瑩瑩的光彩。
「你不去了嗎?」秋田有點兒掃興地問。由她的穿戴料想她必定有事不去了,要想告知,自己已經離開宿捨出了門,所以她徑直趕到了這裏。
「是我邀你陪我來山裡的,是嗎?」
環行汽車裡的乘客,只有他們倆人。見到汽車輪子箍上了鐵鏈,方知山上已經下雪了。
——大西終於提出來啦,——秋田暗自思忖,卻又感到心中一陣莫名的空虛和惆悵。這種心理並九九藏書不是一下就萌生的,長久以來,他悄悄地把它深埋在心底,今天祥子的話,只不過是一下子觸動了它,才感到這種空虛像個無底洞一般深不可測。
秋田為了更能聽清她低微的話聲,靠近了祥子的身邊:
祥子緊挨在秋田的身旁坐著。瞧著祥子,秋田與其把她當作登山的旅伴,還不如說認為是一位美貌的異性。可這些,以前從沒有給自己帶來什麼不自然,但現在將要在曠野的一個山中旅館度過一夜,心裏總有點兒忐忑不安。汽車在湯本靠了站。
「噯,你怎麼啦?」祥子感到十分奇怪地問。
秋田終於用最大的力量分開了和祥子緊緊相貼的身體。祥子在一瞬間不能理解秋田這唐突的行為而獃獃地發了愣。等到覺察到了,兩人的身子已經分開了。
所以,除非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秋田幾乎把自己能得到的所有時間都泡在研究室里。在研究室度過的每一分鐘,他感到過得最有價值。
在合理化和降低成本的口號下,把各種勞動進行了極為精細的分工和標準化,現代的職工根本不可能在工作中尋得生活的意義,他們必然把幹活看作是謀生的一種手段。工作時間,對他們來說除了是在服勞役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了。說到底,工作時間就是在耗費他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而已。
這並不是件很難辦的事啊,男的和女的都有這個願望,只要互相都有要求,不是件好事嗎?以後的事,以後再動腦子想吧。因為要對祥子的愛承擔責任,這就把事情搞複雜了。要不承擔責任,那在道理上也沒大妨礙。為什麼一定要把男女之愛以結婚為前提呢?祥子只說我是她真正愛的人么。並沒有央求要和我結婚。在不知不覺中成了「結婚與愛情」的討論,是我把這場對話引導到這個題目上去的。男女之間的關係,並非如此地深奧啊。只要有相互需求就行了。也並不一定希望長期地持續那種需求供給的關係,何況這又不是絕對需要做的。即便就是暫時的關係,也能完全達到企求的。
秋田心裏一陣煩躁:「白白地費了心,真不合算,女人就是這樣!」同時又暗暗惋惜白白丟失了的時間。
然而,對秋田來說,工作就是人生,也就是人的價値。手段和目的,也就是他想乾的和為了達到目的而做的一切,是完全一致的。秋田比起那些一無意義的單調勞動(對整個社會也許有一些價值)所浪費的時間不太多,這是值得慶幸的。他熱愛自己的工作,而且輕易不會棄置不顧,他有充份的理由要抓緊一切時間,毫無怨言地做這研究室的一條「牛」。
學生時代,秋田曾經仰望月色,在溪谷露天浴場洗過澡,就在這大浴場的下游。但瞧了一下冰天雪地的外面,打消了去露天洗澡的念頭。大丸的溫泉水溫度適中,無論從哪方面說,溫度適中的泉水才叫溫泉,是最適宜悠悠地享受一番的。到了大浴場的中央,好似整個身子都淹沒在熱氣之中,浸在熱熱的泉水裡,渾身上下都好似被柔柔地搓搡了一番。但現在是深夜,沒有別的浴客,就是白天也不會有浴客來的吧。
這時,秋田的心裏也像溫泉水一般地在翻騰。
汽車喘著大氣,爬上坡,原野上的點點燈火散落在遠遠的腳下。汽車已經行駛到離平地很高的山上了。
「秋田君,你在這兒,太好了,我是祥子。」祥子從電話里傳來的聲音,柔和、嬌嫩,不免使青年男子的心裏激起層層波瀾,不過今日的聲音比往常急促。
「那麼,你說咱們的感情是錯誤的羅!」
「咳,在進山前,自己不由染上這種心情,還是第一次。」秋田想著。並且回憶起以前在山裡呆了幾十天,從山的峰巔俯視「下界」,夜色里,星羅棋布似地撒滿了住家的燈火,也曾引起過這種情感。但現在還沒有上山,會出現這種想法,真還是第一次。這或許是祥子的穿著打扮引起的遐想吧。
樣子說著,視線直向秋田掃來,猶如一把利劍向他刺來一般。她的身子依然在他的懷裡。
「……」
祥子一面啜泣著,卻把她那豐|滿柔軟的身子,猛然投入了他的懷中——這裏用「投入」這個詞是很恰當的。
「如果咱們只在心裏深深地相愛,這不成問題。再說,夫婦是終身的伴侶,光是精神上的結合,長此以往恐怕是不夠的。
祥子直勾勾地盯著秋田,有些茫然若失地說:「好哇,我和大西君結婚。」
祥子肩膀抽搐得越來越劇烈。
「不過——」祥子深深吸了口氣,真情的吐露使秋田震動(不過,秋田還不明白祥子肺腑之言的重要含意),接著說的話更使秋田感到手足無措。
起初想到那須溫泉鄉的中心區——溫本去求宿,但從車裡望去,那些旅館裝飾著花哩胡哨的燈光,一股庸俗放蕩的氣息,興緻全給掃盡了。而且帶了祥子來,更不想進這種以游溫泉為幌子的旅館。
「和大西結婚吧。」秋田夢囈般地說。他花了很read.99csw.com大力氣克制自己才說出了朋友的名字。這種克制力也是極為微弱的。往日,在崇山峻岭上培植起來的感情,在這場和登山夥伴以情人為衝突焦點的旋渦中,支持了他。
過了二十來分鐘,車子到了大丸。這輛沒一個乘客的汽車,還得沿著那須高原的環行公路在暗黑中繞過北湯、八幡返回去。
兩人的心裏並不踏實,分別到兩個房間里去睡了。在他們倆人中間只用一扇紙糊的槅扇隔開。但他們,尤其是祥子,她會想到秋田的心一定是用鎧甲包裹著的。
「你呀,還不明白這些事。男女結合以後,才發現一方生理上有缺陷,這也是件不得已的憾事;可是一開始就了解到這件事仍要結合,這是不正常的。更何況,當一方處於完全可以有選擇餘地的時候……就像你現在這樣。」
秋田修平在當住院醫生的實習階段期滿以後,就到這診療所工作。有好幾家大醫院以更好的待遇聘用他,他卻並不貪圖比普通公務人員更高的報酬,擔任了「日勞災」的特約醫師。
「祥子君!」秋田抱住她柔軟發燙的身軀,只感到自己熱血奔涌。
「那麼,請休息吧。」
震耳的汽車聲遠去以後,四周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噯,去嗎?今天是周末,都上半天班。兩點左右出發吧,去哪兒都行。真想在有初冬氣息的山裡隨便走走。」
可這條任勞的「牛」,就在這一天,好容易挨到上午工作時間結束,奔出了研究室。不用說,這是為了去上野車站同旗野祥子相會。雖說是去不太遠的小山丘散散心,好久沒去山裡,把行裝收拾完畢,少說也得一個鐘頭,所以才顯得急急匆匆。
但現實生活中並非全如此,有些去山裡的男女裝腔作勢,矯揉造作,實在令人生厭。不過他們三個人貪戀山中幽靜的環境,打學生時代起就常結伴去登山旅行。由於他們三個人都熱愛山巒的容姿,而成為登山的同好者。所以對男女在外宿夜,心中並不意味著有別的意圖。
「祥子君,咱們去大丸溫泉吧!」秋田想起,在學生時代曾從三本槍徑直穿行朝日岳,下山夜泊在大丸溫泉,沐浴在客房前氤氳迷濛、潺潺不息的泉水裡,幽明的月色流蕩于溪谷上空,那流連忘返的情景似乎還歷歷在目。今天之所以選了那須的大丸溫泉,也許是那時的月色和溫泉的濛濛水汽仍縈迴在自己腦海中的緣故吧。
「那麼,睡吧。」秋田說著,把一床被褥搬到隔壁房間去了。
兩人相對而視,不知什麼時候,相互鬆開了手,認真地把談話繼續下去。
「可是……」秋田好容易才說出聲來,又讓祥子打斷了。她已經停止了抽泣,眼神十分專註,露著沉思的表情娓娓說來,好像在說給自己聽。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由於屈辱和羞恥,祥子哭了起來說。「我是純潔的,相信我吧。這些常識現在的女子都知道。你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那不是雪,是雪花兒。」
「這……現在我不能說,過了三年你就會明白的。到了那時候,你一定要原諒我今天晚上的事。請忘掉我吧,和大西去組織幸福的家庭吧。這對你是最合適了。」
秋田的心裏燃著愛情的火焰,他愛祥子。但這不能夠,也不應該。
「可是原來相愛過的夫妻又分離了,這種例子也不少吧。」
日本勞災防止協會是勞務省的外圍團體,它屬下的中央診療所就在麴町四號街後面的巷子里。現代工業驚人的發展也給人類帶來了各種工傷事故和職業病,勞災防止協會為了將工傷事故和職業病減少到最低限度,開始設立公共防治組織。
「祥子君!」秋田吃驚地叫出聲來。原來樣子是在哭泣,為了不哇地哭出聲來,正在拚命地抑制著自己。
「到底把你喚來了啊。」
說完,在浴池中,徑直轉過身子,向浴室的門口走去,打開與外界隔開的玻璃門。冷氣立即鑽了進來,刮散了濃密的水汽。隨著霧氣的散開,冷冷的月光射了進來,正當這時,明月高懸在溪谷上空,它毫不吝惜,將柔和皎潔的光線瀉入浴室之中。祥子的軀體閃爍著粉紅色晶瑩的光彩,在月光中映出那窈窕的身影,好似在這肉體上裹著幽蘭色的光暈。
真羞死了,同時又很快活,因為秋田接受了她。這一定會被人看成是個輕佻放蕩的女人吧。不過,在以後兩人共同生活中,一定能得到補償的。
背起了閑置已久的登山包,穿上生了霉點的釘鞋。要攀登的山並不高,可畢竟是座山,伴著激動而來的是一陣喜悅湧上了心頭。
「秋田君,只要你方便,我沒有關係。」祥子對秋田那種猶豫不決毫不介意,很直捷地回答。
「我,我……不能做一個丈夫。」
正因為這樣,秋田猶豫了,然而必須向她說清楚。把一切告訴她。
「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什麼安排?」
「是嗎?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我,和大西君結婚。」祥子又說了一遍,這是為了堅定https://read.99csw•com她自己的意志。
秋田想,旁人不知會作什麼樣的估量,但肯定會感到十分奇怪,說是新婚旅行吧,可這個「新郎」怎麼如此樸素?倒像是登山運動者的嚮導,而新娘的打扮看上去又太城市化了。
「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我嗎」
大西只通知了祥子,對自己卻一聲不吭地走了,秋田感到有點兒難以理解。

4

秋田的遲疑,倒並非因為要在外宿夜這個原因,只是覺得對大西有點兒說不過去。
「不是,祥子,不是這回事。」秋田狼狽地回答。「對不起,真對不起,你的心情我領受了,我很高興,可是,有件事,你聽了可別生氣。」
「並不是這樣。純真的愛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變化。愛是容易變的。」
「時間不早了,請睡吧。」秋田儘力說得很平靜,聲音不免有點兒嘶啞。他們面前鋪著兩床友禪花紋的被子,以胭脂紅為底色,艷麗奪目。
「那他們的愛情並不真摯。」
雖然單位里設備簡陋,總算一出後門就是職員宿舍。在住宿難的東京,有這麼個窩能供你住宿也頗為難得了。在秋田看來,把上下班趕路所費去的時間,都用於研究和治療病人上,倒也是件幸事。
這時候,祥子背朝著他,面對著被爐,她的肩頭微微顫抖,好像忍不住在笑。真有點兒不可思議,秋田猜不出是什麼原因。
「祥子。」秋田的自制力幾乎全線崩潰,但在秋田的心裏還有其他的制動力開始在起作用。所以,他把這一剎那的時機放過了。

3

「為什麼?為什麼?」
「祥子君,這樣不行。」
大丸溫泉在茫茫大雪裡仍冉冉冒著水汽,等待著人們到來。秋田一見到旅店,于其說有一種旅人得到了安逸的感覺,還不如說,好似要進入一個未知的領域而帶來的前程莫測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不,你不是有大西嗎?」
這麼個夜晚,在山中的旅館里,兩個彼此傾心的男女要是都醒來了……如果是現在,秋田就把不準自己了。這時,他的耳邊傳來潺潺的水聲,是颳風的緣故?還是以前沒察覺到的、從這裏流向暗黑的遠處的流水聲呢?就這麼睡著細細聽著那不絕的水聲,終於弄清了那是從浴池裡溢出來的溫泉水發出的聲音。「啊,在這深夜裡,泡在溫泉水中洗個澡,也真不賴!」秋田想到這裏,於是竭力不弄出聲響來,鑽出被窩。推開嘎吱作響的沉重的玻璃門,一進浴室,滿房間瀰漫著熱騰騰的霧氣,寬闊的浴池有幾米見方,但隱沒在水汽之中,偶有從門縫中鑽進來的冷空氣,使水汽翻騰變動,這時水汽太濃,無法看清浴池的大小。
「……」
陣陣寒氣從腳下襲來,下半身浸透了寒意,但和祥子緊挨著的身子,隨著車子的顛簸,卻傳來絲絲暖意。
「對你的一片心意,我很高興,我也喜歡你,太喜歡你了。」
「大西么……」對方稍頓了一下,又急急地說:「他剛出差,去了關西,聽說要到下星期末才能回來。」
「秋田君……」祥子時斷時續地說。
「為什麼?」祥子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芒。
「什麼怎麼啦?你這身打扮哪像去爬山啊?」
秋田和大西自中學時代起,曾好幾次約女同學一起去小丘山裡旅行,也常常男女結伴共同度過一些美好的夜晚,出乎尋常的是到了山裡,男女之間的感情就變得更純潔。不過,山也並不是那麼神聖的地方,到山裡去的人們也不全是正人君子。但未婚男女結伴而行,即令只有男女兩人,都穿著登山旅遊服(與一般的旅行服稍有不同),彼此之間還是很純凈無邪的。

1

鑽進脖子根的涼風把秋田弄醒了。這涼風就在靠頭的那邊不斷吹來,使他睡得不踏實。
祥子不答一語,還是抽泣著,眼淚不斷從眼眶裡滾落出來,淌過兩腮,順著豐腴的下巴,雨滴般掉在被爐上。在山中旅店,萬籟俱寂的夜晚,祥子的啜泣聲真有一種奇妙的動人力量。
「我也明白沒有所謂經濟基礎的愛是不能久長的。」
「不能做丈夫的人?」
祥子就像個撒嬌的孩子連連搖頭。秋田卻像哄孩子似的耐心地向她解釋。
「我並不那樣想。男女的結合與動物不一樣。你是為了考慮我才這麼說的,至少我不是那種人。對女人來說,只要有愛情就足夠了。」
「秋田,你說話呀!」祥子兩頰潮|紅。他的面頰感到她喘出的氣息。這是個多麼溫柔的軀體啊。他緊緊地抱住她。在眼前,她的那兩片如花瓣那樣美麗的喘息著的櫻唇,只要吻上去,那麼霎時之間,這位久久慕戀的她,就屬read.99csw.com於自己的了。
「昨天他來了電話,說是公司里突然來的指示,乘昨天下午的那班特別快車走的。」
「究竟為了什麼?」秋田大惑不解地問,感到束手無策。
「你不是不能結婚的人啊。」
兩點欠五分,到了上野車站,祥子已經在約定的地點等著。可讓秋田驚奇的是她竟穿著日常的衣服來了。淺灰色的西裝上,罩了一件同樣顏色的短大衣,手裡就提了個小提包,只是皮鞋跟不太高。這哪像去爬山?簡直有點兒像去作新婚旅行!
「兩點半了。」秋田瞧了瞧放在枕邊的夜光錶,口中喃喃地說。周圍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裡間傳來祥子輕微的鼾聲。
「秋田君,你,為什麼?」祥子把身子扭動了一下,帶著詰問的口氣說。一個女性,一個清白的姑娘,倘若坦率地不顧羞恥地吐露了心聲以後,卻不被男子所接受,這是一種比死還難受的恥辱吧。祥子的語氣也正是如此。
祥子心裏並沒有感到被一個男子拒絕自己的真情而帶來那種屈辱的感覺,只是有點兒難以言狀的孤寂。
祥子繼續說:「大西向我提出以後,我才知道,我真正愛上的人是誰了。秋田君,就是你呀!」
——祥子啊,我想你!
「沒有這回事,決不會這樣。男女共同生活中,除了相愛以外還要什麼呢?」
現代的最大悲劇就是把手段和目的的距離無限地拉開。為了維持社會的機能,應該有人來工作,但只是滿足於重複的單調勞動。在許多情況下,要找到生存意義的人們往往成為忽視了「自己究竟想怎麼辦」的一種人。像放空炮那樣,在浪費大量人力的基礎上,建立起現代機械化的文明社會。
「唉,女人的心思可真難揣測呀!」
「沒有這種事。」祥子仍執拗地堅持自己的意願。
「哎喲,那須高原路又好走,到茶臼岳山頂不是有索道嗎?」
出於未婚男女所應有的道德,秋田起初就要訂兩套房間,可不知怎麼的,祥子卻堅持只要一間就行了。雖然是祥子這麼說的,但並非就是共枕同寢的意思,儘管只有兩個人出門旅行,可是今天是來登山的。
「我也喜歡大西。」祥子也承認大西的愛慕之意不是單相思。「所以,昨天晚上我接受了大西的求婚。」
「我懂,我又不是小孩子。秋田君,你的觀點是不相信人,可我相信!你說愛情是容易變的,我並不認為你是對的。」
祥子以為剛才她所講的那種常識,是一個處|女所不該講的下流的語言,惹得秋田發了火。
「要說為了愛情可以犧牲自己的一生,聽來委實動人。但結為夫婦,就得在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在一生中光是『愛』這種精神,恐怕是不夠的吧。」
「你為什麼哭?」
「你還沒有懂得我的意思。」
手裡沒有拿一把冰鎬,總顯得有些不足。不過是去初冬的那須山,這副裝束已經顯得有點兒小題大做了。現在出發,到達目的地總得是日暮時分。要爬山也只有明天一天,晚上必須趕回東京,所以也去不了多少地方。不去那須不是也行么,可讓祥子一纏,不知怎麼會倏然想起那須高原的蒼茫景色。
「我喜歡你,再也沒有更好的語言可以表達了。我想告訴你,我愛你。正因為這麼想,所以才請你陪我來山裡,也要聽聽你的回答。」
秋田剛回答說沒什麼打算的時候——
祥子原本就想好穿這身衣服出門的,不過這樣一來,這一對兒的打扮真有點兒不太相稱,既然沒有什麼理由放棄這次旅行,他們倆就往檢票處走去。
「他們當初也一定認為是真摯的,就同咱們現在一樣。」
十二月中旬一個周末的早晨,也就是大西安雄在大東京飯店向旗野祥子求婚的第二天早上。秋田修平在他任職的日本勞災防止協會所屬中央診療所的診室里開始門診之前,接到了旗野祥子打來的電話。當然,秋田一點兒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們倆人之間的事。
大西出差了,祥子只邀他一個人去旅行,秋田很難允諾。他對祥子沒有任何企求,正因為如此,才感到十分踟躕。
秋田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但他有隱情不願接受祥子真誠的情意,為此,他無論如何要說服祥子。
收拾好床鋪的女招待退了出去。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走廊盡頭。周圍闃無人聲,這時候,男女兩位相互並不熟識卻要上床共眠那種羞澀和窘迫襲上了心頭。
「祥子,來呀!」
然而,祥子並不知道,比寂寞更為難受的痛苦正咬嚙著秋田的心。
「能受到祥子的青睞,啊,這是多大的幸福!我深深地愛著她,可以前我把這深沉可悲的感情埋在心底,這是為了我的朋友——我們在山中分享著青春的登山夥伴,我決不能和他去爭一個女朋友。」但是,秋田又想到:說到底這不是在無視女人的人格么?把戀人讓給朋友,聽來誠然不錯,然而,這不是把女人當成毫無思考力的東西了嗎?應當說,男子既有把戀人讓給朋友的自由,同樣,女子也有選擇愛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