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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美妙的拾遺

第八章 美妙的拾遺

香澄平時已經有了這種思想準備,這次對大原提出的要求,也就很爽快地讓步了。
「到了這個時候,真對不起你。結婚這件事,我想等一段時間再說。」大原見香澄長時間默不出聲,就把話說明白了。天並不熱,可大原的額頭上卻滲出了汗珠。
起先,香澄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很反感。當她恢復知覺的時候,衣服已經被穿好了,但穿得亂七八糟,也不分內衣外套,胡亂穿了上去,一看就知是被人脫掉過的,而且穿得糟透了,連扣子都沒扣齊,褲子也沒穿好。眼前沒有別人,只見一個男子一聲不響獃獃地蹲在坑爐邊燒火。一定是這個年輕男人乾的!他不僅偷看了自己的肉體,而且一定還用骯髒的手恣意玩弄過自己富有彈性的肌膚。如此推測下來,香澄對秋田也產生了類似對丸松一樣憎惡的感情。
「不,」香澄慌了神。「我這模樣難看極了吧。」
「是的,你是我的病人。去留意一個病人的模樣那才怪了。」

1

「真是個好天氣啊,像昨天沒下過雨一般。」秋田像是壓根兒沒注意到香澄那憎厭的目光,毫不在乎地一面說著,一面去打開了窗子。一股冷空氣直衝進來,只覺得喉頭一陣刺痛。
「那傢伙也真精明,自從給那位小姐看中以後,就處處小心,過去參加公司出面的交際應酬,真是滿不在乎,現在連這也躲之唯恐不及了。公司的交際中要是有香澄小姐那樣的美人在旁伺候招待,那一心攀龍附風的心計,不是一場空了嗎?這傢伙是『李下不整帽』呢!」
即便往返徒勞,一無所獲,但那具有高山風貌的火山峰巒,以及周圍大片林帶,山麓懷抱里的湖泊、牧場、極目遠眺那連綿起伏的群山,這一切都是秋田喜愛的景色。曾經為了避開攀登最高峰時大批熙熙攘攘的登山者,秋田同大西一樣,很喜歡登上這個山區。讓高原的暖風吹拂著,透過樹梢遙望山上的殘雪。想起這情景,秋田不禁心曠神怡。
雖然毫無線索可循,但既然在八岳山脈中漫遊,總有與大西邂逅相遇的可能。
為店裡獲得最多利潤的人,自然成為店內的女王,這是鐵一般的法則。它把無論多麼根深蒂固的老傳統和論資排輩觀念都砸得粉碎。在這一點上,這個世界是和相撲場上給少數獲勝的相撲力士掛上白星一樣。終於,香澄穩操勝券,坐上了首席,客人的等級也高了,簇擁在她身邊的都是「一流人物」,她可以從中挑選任何一個腰纏萬貫的闊老。
「原來是這樣。」
香澄來了以後,發現稱為第一號的酒吧女郎長得並不美,也沒有妖艷動人的魅力。但香澄了解到她們有個職業上的秘密——不斷地積累談話資料。香澄生就有股不肯服輸的勁兒,於是她也拚命地開始這種積累。除了香澄生就的麗質外,她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武器」:她有比常人更強的記憶力。香澄過去並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強,在學校里的成績不錯,那是由於自己的記憶力好的緣故。但學校的學習成績並不一定就能和社會上的工作能力相提並論。可是這會兒,在積累談話資料上,記憶力卻幫了她的大忙了。首先,客人來過一次,姓名就絕忘不了。這對她來說並不困難,當然客人們也就紛紛指名要她出來作陪。再說,作為女人的最有效武器——「姿色」,自信也並不是比不上別人。香澄來了半年後,很快擢升為第一號酒吧女郎。不用說,這肯定會招來老同行們的猛烈反擊,但在她的實力面前,也只好暗自認輸。
列車沿八岳連綿起伏的火山群駛往小諸,從車窗望去,綺麗的高原景色不斷展現在眼前。但香澄絲毫沒有被這美景所吸引。對要走絕路的人來說,景色好壞都無所謂了。但求找到一個沒有人干擾,能靜悄悄死去的地方就行。
「怎麼啦,今晚姐姐真怪呀。」
打烊以後,搭國營電車或公共汽車回家的人,大都要在午夜兩三點鐘以後,才睡到床上安歇。
「麻先生,送送我吧。」將近十一點了,快到打烊時間,香澄還是纏住這個客人不放。
他走了許久,香澄好容易才恢復神志:「啊,大原良一原來是這麼個男人!我在酒吧做事,他又不是這一兩天才知道。兩人只要真誠相愛,無論什麼都擋不了的。說什麼身份啦,職業啦,這些都和本人的品格沒有直接關係,也絕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婚事……說這些好聽的不正是他?又說選擇終身伴侶並非一定要花那麼長時間來決定,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瞥,就能心心相印,說這些話又曾幾何時啊!」
丸松在車子里擁抱著香澄,發出了得意的微笑,就像漁翁釣到了一條大魚,低聲吩咐司機說:「去千馱谷。」
她也曾在心裏疑惑過,但那段日子里,她宛如在天空中飄蕩。
「啊,您是大夫?」
大原抓住這個時機,一口氣地說了出來:「我愛你的這顆心一點兒也沒變,這是真的。我甚至可以對神靈起誓。但是,我老家的父母知道你的職業,說什麼也不贊成https://read.99csw.com。還說,如果非要結婚,那就和我斷絕父子關係。光這些倒也罷了,我們公司的頭頭們也知道了這件事,『酒吧女郎這種娘們……』對不起,這不是我說的,是我上司說的。還說什麼下屬如果娶個酒吧女郎,那就有損公司的聲譽啦。我是個吃人家飯的職員,要是得罪了上司,我在公司里的前途就全完了。再說,你知道,一個職員光有本事還是不行的,必須是能力加上關係和運氣。這些總和的份量可不輕啊。實力在這個總和里只佔極少的一部份。無論在哪個講究實力的社會裡,這不過是表面見到的。掌握人尤其是職員命運的,就是這個總和。對一個職員來說,違反上司的意志等於失去了職業。即使不被解僱,那你這一生就永遠別想出頭了。」
「我不是說咱倆要結婚是一時的衝動。我是說,作為社會的一個成員的婚禮,總希望能得到眾人的祝福。這樣,結婚就絕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雙方都有自己的社會地位,各有各的親屬,還有不同的血統門戶。何況,從此兩個人要永遠共同生活下去,與此相比,婚前的交往不過是一個瞬間。這麼重大的結合,只是以瞬間的衝動……不,不是衝動,是相互間的吸引……當然,這不是指咱們,我是打心裏喜歡你的……但,這以後的漫長歲月……」
腕上的手錶無情地記錄著「失去」的時間:將近五點了,不久就要天亮。由於這種旅館有完善的封閉性裝置,將外面的光線完全遮斷了,室外也許已經天亮了吧。丸松還在酣然大睡,香澄小心地不讓男的發覺,輕輕地鑽出被窩。看到那個男人醜陋的睡態,快要使她嘔吐了。
「你看,這景色多麼壯觀!」秋田眯縫著眼睛說。「活在這麼美好的世界里,可不能輕忍地去死啊。」說這句話的時候,秋田雙眸中的笑意頓時消失了,宛如訓諭什麼道理,凝視著香澄。
「唔。」
只要見到大西,就要讓他停止再去研究這種極可能造成災難的有害物質,也想從醫學角度來發現對那個未知癥狀的治療方法。對事業的熾烈追求,始終是他的興趣所在。
「咱們慢慢走吧。」
細雨濛濛的草原像是褪了色一般,在這褪了色的景色里,斑點似的現出了一個紅點,被秋田見到了。
香澄彷彿所有的感覺都麻木了。這時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怎麼,給她留下一個難忘的印象。往日挺拔精神的高個子的大原,今天像受家室所累的人那樣變得佝僂畏葸起來。
一天,大原鬱郁不歡地來看香澄。
秋田抱著這樣的希望啟程,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第二天清晨,帶著涼意的雨滴敲擊著車窗,昏暗的黎明中,秋田在簡陋的車站等候一路汽車。八岳山一帶被濃密的雨雲籠罩著,煙雨濛濛,好似把自己心中點燃的那點兒希望的火苗全澆滅了。
從大原的公司情況來看,也不得不把婚禮的日子挪動一下。他是個大公司的營業員,日復一日地處在激烈的銷售競爭之中,稍有怠懈和失著就會被淘汰的。
幾小時以後,這個男人將全然像常人一樣,在社會的「棋盤」中作為一隻棋子活動起來。一夜得到的「營養」補給,也許會變成精力的來源,給公司帶來更多的收益,而且還作這男人的風流史上加上一筆重要的記錄。女人的貞操,不過只有這麼點兒價位啊。
大原滔滔不絕地剛說到一半兒,香澄就不再聽了。不,並非不聽,而是她已經失神落魄了。在這裏的只是她的軀殼,她的魂早在大原講到一半兒的時候,就從她的軀殼中飛了出去。香澄的眼睛還在望著大原,但她什麼也沒看見。大原的面容就像在水面上晃動著的影子,在她眼前不斷地晃啊,晃啊。只聽他嘮叨什麼「結婚」啊,「總和」啊,「衝動」啊,那些難以理解的詞兒。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在眼前的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呀!」
「帶我到哪兒都成。」香澄醉得舌頭都不好使了。
秋田把遇難者徑直背到一間無人居住的小房子里。這房子在草原盡頭的山嶺上。當前最要緊的是先點起火。小屋的泥地上砌成的坑爐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秋田從背包里拿出飯盒煮起熱水來。還從小屋裡揀了一些舊臉盆和空罐頭,盛滿了水排列在坑爐旁。他手腳利索地把這些事都做完,就來照看遇難者。躺在爐火邊的受難者的身上不斷升起了熱氣,這是讓雨水濕透的衣衫受到爐火的烘烤,蒸發出來的水汽。
香澄墜落在深淵中無所依託,就借酒來排遣心中的鬱悶。客人和新來的女招待瞧她這副神態大為吃驚。
「什麼?」
這對他倒挺合適。好久沒去山裡旅行了,沿途可以聽聽晶體管收音機的眘樂,又不受山路上登山者成行的干擾。秋田並不想學那種清教徒式的正統派登山運動者,好不容易得到這寶貴的休假,想領略一下在山中踽踽獨行的情趣。
「今天晚上香澄小姐怎麼盡喝悶酒?」
耀眼的光線從窗口和無數的縫隙里射了進來。已經是早晨了,雨似乎也停了read.99csw.com。在這斗室里也能感受到雨後初霽的清晨生意盎然。
香澄宛若一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一樣,在初照大城市的金色的朝霞中行走。叫住了駛過的一輛早班計程車,要司機「去哪兒都行,請開到最近的火車站。」來到了新宿,在站台上正好有一列去長野的普通列車停著,她就信步上了這列火車。
「請你理解我的話,法律上的婚姻,確實只要兩人情投意合就行。但是,在現實中就行不通。咱們並不是在無人島上結婚,咱們的周圍是無數人組成的一個社會。而且,結婚的雙方也要為這些人所承認,為社會所接受,才能生活下去。要是違背了社會的意志,先以兩個人的意願結了婚,開始的時候,也許還可以維持,長此以往,最後終歸要被社會拋棄。咱們不能光憑一時的衝動行事啊!」
「啊。」
「一間房還是太小了,租兩間吧?」
酒吧營業結束以後,那是酒吧女郎們的自由了。儘管是家掛著高級招牌的酒吧,但畢竟是尋花問柳的場所,決不會去得罪客人的。在營業時間以外,表面上也禁止女招待和單個客人交往,實際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佯裝不見。而且,這種交往正是女招待的一項可觀的收入。
「怎麼樣,一起下山到松原湖去吧?」吃完飯,秋田問。毋庸置疑,救助人當然要把遇難者送回「人間」。秋田無意中這麼想,那是因為香澄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遇難者(她曾經是個萬念俱灰、自尋短見的人),已經完全復元了。對秋田說來,她已經「變成了」漂亮的女伴。
原屬於大原的身體就這樣被玷污了。這能使自己的空虛在一瞬間得到充實嗎?這如同一個漂流在荒島上的人,明知喝了海水以後,只會帶來更加難受的乾渴,而又不得不喝下眼前的海水一樣;明知這麼做並不能彌補自己心靈的空虛,只是無法忍受眼前的空虛而求一時的麻醉罷了。
「怎麼啦?今天你的神態好怪呀?」香澄被大原反常的目光嚇了一跳,頓時,她的聲音也變了。
越往上,樹林更茂密,山路也更狹窄。這裏環境倒很適宜,不過橫豎是一死,趁自己還有餘力,上吧。香澄受這個願望所驅使:嶇崎曲徑何處是盡頭?是昨天在視野里偶然留下那山色瑰麗的形象呢?還是想離開那個令人憎恨的男子越遠越好呢?也許這兩種原因都有。她以自己都感到驚奇的力氣,在煙雨朦朧中,往深山走去,走去。
「……」
「噯,你醒啦,就這麼躺著別動!你還虛弱著吶。」秋田見香澄想要站起來,立刻制止她。
丸松喜出望外,叫了輛自己公司里雇下的出租汽車。從他的表情看來,顯得很謹慎,還虛應故事地相邀別的女招待一起乘車。
「那麼,你打算延遲到什麼時候呢?」
「我怎麼辦呢。」她不禁低聲地嘆息說。
香澄沉浸在自己編織起來的美夢中,對大原這種曖昧的態度竟毫無覺察。本來,大原也不是那種愛叨叨的人。
「就是……嗯……咱們的婚事。」他好不容易把這句話吐了出來。
隨著秋田明朗的笑容,不知不覺,昨天還充塞在心中的對生活絕望的念頭,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到底是由於昨天那場雨水的沖刷呢?還是眼前這位救命恩人的舉動,香澄也不想再去深究了。
有的客人看來十分氣派,但在「報酬」上面是十分計較的。他們手頭的大方,也正是為了得到他們想獲得的東西。
香澄沉默了好久。她不知道大原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無遮掩的草原上,急驟的大風刮碎了均勻的雨簾,變成疏密相間的花紋,順著風向移行。這裏正是八岳山盡頭丸山和茶臼山之間的山坳處,叫麥草嶺,十分荒蕪。橫貫八岳火山山脈的山嶺很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人跡罕至的夏澤嶺。八岳山特有的茂密林海中,像夢幻般在你眼前展現了一片草原,使那些在針葉林中昏暗的小徑上踽行的旅客,略感凄寂的心情得到無上的安慰。山嶺並沒有特殊的景色可以向你展現,人們只在遍山漫行的時候,才不知不覺地順著山勢的起伏邁進了這無名的山嶺。陽光下,使山嶺增添了莽莽蒼蒼的姿色,但今天卻躲在凄冷的白茫茫中不見真面目。
雖是初夏,但在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山上的雨還是寒冷砭骨的。遇難者由於長時間在冰涼的雨水中淋著,瞳孔已經放大,呼吸也開始微弱了。如果躺在這裏,用不了二三十分鐘,生命就將瀕臨絕境。瞳孔對亮光還有一些反應,慶幸的是身體還有微溫,這樣就有生還的希望,必須立即搶救。幸好這個遇難者年輕,身體似乎還健康,新陳代謝也旺盛,會很快產生熱量的。倘若採取果斷、適當的措施,估計完全能得救。

2

也可以說,如同海水只能解除一時的乾渴一般,而這個男子即便是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也能填補一下香澄的空虛心靈。但是,這以後將變得更加空虛的心靈,又如何來填補呢?
「唔?」倏忽之間,秋田沒搞懂香澄的語意。懵read•99csw.com了好一會兒才破顏一笑說:「我是醫生,病人的模樣,我可不管。」
「一時的衝動?」一直默默聽著大原說話的香澄,驀地,把目光射向了大原,把大原搞得有點兒下不了台。
「飯馬上就煮好了。怎麼樣,一起吃吧?紅暘、牛肉還有罐頭蔬菜。我把帶來的東西全扔進去,做成了這個菜粥,起名就叫『大雜燴』。吃這個可長力氣喲!」秋田微笑地說。他側迎著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站著,側面的輪廓中,他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閃爍著好看的白光。這和五十多個小時以前,在千馱旅館里看到的丸松那小鼻子上一個個粗粗的毛孔,感覺完全不同。這時候,香澄開始凝視若秋田這位救命恩人,心中泛起了一股感激之情。更難得的是,他絲毫也不提及關於遇難的前因後果。
醒悟的該是香澄自己啊。
「啊,是嗎?反正意思也差不離兒。」這個客人莞爾一笑。倒不是因為讓酒吧女招待給糾正了這句中國諺語的錯誤有點兒不安,只是到現在才看清了大原唯利是圖的處世哲學。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在大原之上,可是由於大原當上乘龍快婿之後,一定會超越過他的。這對一個職員來說,絕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噯,我想咱們先不要孩子,就兩個人享受一下生活的樂趣。」
不過,和大原結婚也同樣可以說是走進了幸福的樂園。雖說是第一流的酒吧,但總還是個酒吧女郎,相比之下,大原倒是第一流公司的職員,只要放棄對金錢的追求,大原也是個不錯的愛人。
竹本香澄蘇醒了,由於發現得比較早,秋田又是醫生,終於把香澄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香澄在清晰的光線照射下,不忍看自己的身體。這是個被獸|欲玩弄之後留下了斑斑痕迹的肉體。由於酒醉,雖不能清楚地記起當時遭姦汙的下流情景,但卻像從夢魔中驚醒過來,還留下驚心可怕的模糊印象,使人難以擺脫。
從茅野翻越八岳山脈的一座峰頂到達小海沿線的一個車站,這就是這次登山旅行的整個計劃。大西一定就在這綿延不盡的八岳山脈中的某個地方。不過這次有限的短期休假里,是難以找到他的蹤跡的。
原來,大原良一是這麼個人哪。結婚——男女都只有一次,那麼神聖的誓約,連這都可以當作「交易」,他的這個「交易」換得的代價會得到多大的擢升呢?這麼做就能往上爬了嗎?他的奢望和夢想竟然是這麼渺小?他拜倒在裙釵之下,利用她作為進身之階,在公司的範圍內為了爭得小小的勝利,僅一席之差,他就出賣了神聖的愛。原來,男人的夢想和野心竟然是這麼卑下和微不足道嗎?
銀座的酒吧女郎竹本香澄,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旅程。從新宿信步登上了火車,在中途的小淵澤車站又迷迷糊糊地換乘小海線的高原列車。因為她覺得那個地名很有趣。
「香澄小姐,你家在原宿吧?」
從汽車翻越不了的山麓那邊,不斷下著雨,雖不太猛,也不算小,密密地灑落下來。興許是山高的緣故,瞑瞑之中感到離蒼穹很近。在細細的雨絲里,增加了微微的光亮。這也是在初夏季節下雨時才具有的銀白色的光亮。是不是在原始森林的小徑中長途跋涉以後,廣闊無垠的草原突然躍入眼帘而造成這種錯覺呢?
「這……」他的喉嚨里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我想還是再等一等吧。」
「你怎麼啦?」秋田追問。
大原也把香澄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真摯地愛她。如果說第一次相會還是以客人和酒吧女郎的身份來交際,那第二次約會的時候,他們相互之間就已經把對方當作一個「愛人」來看待了。他們倆打算在這年五月結婚。要是讓大家知道了,在酒吧這種地方,多少總有點兒不大方便,所以兩個人的來往很秘密。香澄心裏懷著憧憬,為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一個勁兒地做準備。
倘若在山裡能遇到大西,一定要拉他站到這山的峰頂。茫茫遠山,靑煙繚繞,此時此刻互訴衷腸,興許能恢復往日的篤情厚誼呢。
得益的是客人還是女招待呢?這要視情況而定。常常成雙作對地共乘一輛車的客人和女招待,往往會成為去女招待家宿夜的常客。
「香澄!」大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終於開了口。

3

車票買到茅野。並不是非去茅野不可,而是列車到達那裡正好是天亮時分。
「果然,他已經知道了底細,我不是遇難,而是來自殺的。」香澄尋思著,剛要避開秋田的視線,秋田的目光又充滿了寧靜的笑意說:
他收拾了一下簡單的登山行裝,從新宿乘上了中央線的夜車。是不到登山的季節呢,還是這天離周末尚遠,去山嶽的夜車裡登山的旅客寥寥無幾。
「來參加結婚儀式的人都是自己親戚,盡量悄悄地辦吧。不過,新婚旅行是咱們一生都忘不了的紀念,痛痛快快地花點兒錢去旅遊一下吧。」
「算了?」香澄一下子驚呆了,微張著嘴發愣。
貿易行業中出類拔萃的人,在白刃相交的商業戰中,為了壓https://read.99csw•com倒競爭的敵手,這不得不犧牲自己個人家庭的生活,要是不能適應這一點,從根本上來說,就沒有取得當他們妻子的資格。
他倆在雨後的寂靜的山路上,往下走去。
這一紅點與周圍色彩不同僅可辨認,但實在太小了,所以並不特別顯眼。加快步伐走近一看,才辨認出好像是個人,不由得想:這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要真是個遇難者,就會奪走這次難得的山中旅行的喜悅。果然不出所料,他的預感應驗了。秋田不僅僅是個發現遇難者的人,而且作為一個醫生開始了營救工作。
香澄抬起頭,洋溢著幸福的目光,正與大原的視線相遇,只見他的神態與往常不同,今天的眼神里沒有往日那種明亮和溫暖,倒像看一件什麼東西似的瞧著她。
香澄覺得雖處在酒吧的客人和女招待喧鬧戲笑聲中,而自己卻被分隔在另一個世界里,宛如遊離在暗淡的燈光之外,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幸好那位客人正與同座的另一個女招待聊得起勁,香澄自己卻沉思起來:
一走出小屋,四周澄徹明亮,幾乎使人目眩。雨水把一切都揩拭了一遍,近處小山的每道襞紋都歷歷可辯,遠山也幾乎移近到面前來了。山上鑲嵌著的殘雪,閃耀著銀白色。早上初升的太陽,以它無可阻擋、無限慷慨、寬容大度的氣魄,灑下了潤澤的光芒。在山中旅行,朗朗朝陽恰恰曉示了那個「早走早到」不可更易的法則,告訴他啟程已經稍稍晚了點兒。但是,因為「揀」到了香澄這位美麗的女子,又是下山往回走,所以,秋田對這個鐵定的法則也只好通融一下了。
腦海里迷霧繚繞般那種可怕醜惡的事不是夢,證據就在身旁。透過粉紅色燈罩射出的朦朧光線,照見了緊挨著自己睡在床上的那個男人。微微翹起的小鼻子上一個個毛孔都清晰可辨。這是個滿足了的男人的睡態。這男人喜出望外,把到手的美味細細地品嘗、貪婪地咀嚼以後,睡成這副蠢態吧。男的睡得越死,睡態越粗鄙。而體格的粗壯,也就更顯示出香澄曾被無情地蹂躪過的情景。
她深感孤寂,儘管她並不想承認因此而引起的空虛感。她像赤|裸著全身,讓一股冷風把心都吹寒了。這是曾經被大原佔有過的心。即使那是一個敗絮其內的冒牌貨,但它總能填滿心中的空間。如今失去了它,那就留出了空隙,有了替代來填滿心靈空間之前,就要出現一個深淵。大原儘管是件贗品,但它曾佔據了那麼大的空間。正因為如此,香澄就在這突然被打開的深淵中喪失了穩定的情緒。
她覺得大原良一這個人真可憐。他為了滿足卑劣的野心,出賣了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或者雖說十分卑微,但他被外表粲然發光的那個「名利的誘惑」一時目眩神盪了。然而,現在香澄已經沒有想勸他清醒過來的勁頭了,她對大原已經沒有一絲兒熱情了。但真正眼花繚亂的不是別人,怕是她自己吧。那才是大原的真面目,而她卻像所有歡喜徒有其表的男子的女人一樣,自己也被他的假象所迷惑。也就是說,若是早點兒看透他的本質就不至於有今日之事了。而香澄卻要去勸一個原本頭腦清晰的男子醒悟過來,這對他來說,豈不太可笑了嗎?
「這件事咱們再好好談談吧,絕不要胡思亂想啊。」大原見香澄毫無反應,感到十分尷尬,說完就耷拉著腦袋走了。
「是啊。」
「我的辭職書什麼時候交上去?我想先在一個安靜的郊外公寓租套房間,以後再搬到住宅區去。要是人家知道我是個酒吧女郎,會不會給良一的前途帶來影響?不,決不會的,我不是那種沒一點兒本事的人,決不會比哪個良家女子差。讓大家瞧瞧,我一定要成為到哪兒也不會給丈夫丟臉的大原夫人。就像山內半一(是日本古代一名武將,其妻子曾傾囊相助,為他購買了一匹良馬,后立戰功受封賞)的妻子那樣,做個賢內助,幫助良一讓他當上經理。」香澄的夢漫無邊際,想得真遠。
「這,這個嘛,」大原喃喃說,並用手背掠去額上滲出的汗珠。「不是延遲,我的意思是,咱倆的事,就算了吧。」
「咦?」在離山頂不遠的南佐久一邊的草原上,秋田瞧見迥異於山色的一樣奇怪的東西,他不禁皺了皺眉頭低低地叫出聲來。
奇怪的是,她心中並沒有怨恨、忿懣,只感到難以排遣的孤寂。到今天為止,自己所依託的支柱,突然間傾倒,好似一下子墜入了昏暗的空間,無所憑藉,寂寞、孤單。
「那好哇。」香澄終於領悟了他的意思。雖感到十分沮喪,回答卻意外地爽快。「那麼,推遲多少日子?」
「今天刮的是什麼風啊。」那個被叫做麻丸松的客人,臉上卻露出了與他口裡說的完全不同的表情。能獲得護送一流酒吧間第一號女郎回家的權利,對客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受寵若驚的「恩准」。要只是把一大批女招待一個個地用車送到家,那不過是做「冤大頭」;而在夜深之際,一個喝得爛醉的美人指名要他護送,這才是個偷香竊玉的好時機呢!
秋田修平在去大西家訪問后,過了將近https://read.99csw•com一星期,獲得了一次短期的休假。
香澄起先認為客人來這裏,無非是追求下流的刺|激,但後來又覺得他們也是對世事迷茫無所寄託。客人各有不同,但這一點卻是絕對無疑的:他付多少錢你就該為他付出與代價相當的服務。
「等一等?等什麼?」
幾天後,香澄從大原那個公司里的一位客人口中得知,他和公司負責人的小姐一見鍾情訂了婚。香澄就好像聽天氣預報似的無動於衷。聽完這個消息,因為心裏早有準備;這種事遲早會發生的。
秋田面有難色地瞧著這個遇難者,她是個年輕的女子。猶豫片刻之後,秋田就果斷地開始脫去了她的衣服。衣裳好像緊粘在身上,秋田這時恢復了他當醫生的那種鐵石心腸,毫不猶豫地把衣服一件件剝了下來。一兩分鐘以後,那年輕女人就像去了皮的水果,赤|裸裸地躺在爐火邊。不知是受到火爐的烘烤,還是由於受凍,那種膚色就如洗過熱水澡一般,全身呈淡淡的玫瑰色。隆起的豐|滿胸部和柳條般的細腰,柔美的曲線直伸展到壯碩的下腹,勻稱婀娜的體態,使人不禁瞠目驚視。那女子的年齡有二十一二歲。
「救助者有權利來發掘被救助者藏在心底的隱秘,要是追根刨底問個沒完沒了,真是太使人難堪了。可這個人用他那什麼都理解的神情和充滿溫情的目光,靜靜地守護著我,不只是被雨水澆淋的身子,連我都萬念俱灰的心也隱約地感到陣陣暖意。可我卻認為他的手玷污了我,這太對不起他了。」由憎厭轉為感恩的同時,香澄深感自己無地自容而羞愧難當。
秋田開始將四十度左右的溫水,無一遺漏地澆遍了女子的全身。空的容器又盛滿水放在坑爐邊。附近恰好有個積水坑,這對那女子真是件幸事。趁著燒水的時間,用毛巾擦身。凍僵者如能浸在四十五度左右的熱水中,效果最好。但在這無人的小屋裡,到哪兒去找澡盆?就這也是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急救法了。
三年前,竹本香澄從日本內地的一個小城市,加入了集體就業的隊伍,第一次來到東京。最早在上野的一家西餐館幹活。剛到東京,心中充滿了憧憬,拚命地幹活。那半年中,每天幹完力氣活,總是累得腿也抬不起來,但是一個月的報酬,竟然夠不上買一張回故鄉的飛機票。一氣之下,辭掉了這份工作。報上登載新宿酒吧的招工廣告,躍入了她的眼帘。她具有一雙流盼泛波的眼睛,凝脂似的肌膚,又是個天真無邪、涉世不深的少女,使客人們耳目一新,因此備受賞識。香澄在顧客的捧場聲中,漸漸發現自己生來有股吸引男性的魅力。這樣就有可能進入銀座,獲得更多的收入。銀座那是「夜蝴蝶」的發源地,光憑姿色是很難吸引顧客的,僅以美貌和媚態來隨便應酬一下,是不能使客人滿意的。在這種銀座第一流的酒吧里,坐下來只喝點兒兌水的威士忌,加上服務費,一萬元左右的錢就這麼如流水般地花掉了。這裏的酒吧女郎也需要經過嚴格的職業訓練。
從客棧里借來的傘不知掉到哪裡了,全身上下淋得濕透,寒氣透入,手和腳已經失去了知覺,但雙腳邁出了連自己也不相信的步伐,在險峻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行走。
香澄醒來了,喉嚨乾渴得像火燒一般。
憑著枕邊映照的粉紅色淡光,找到了放在一邊的水壺,仰起頭拚命地灌了些水。冰涼的感覺從咽喉直透胃底,神志才漸漸地清醒過來。從酒吧出來以後的事,也清晰地記起來了。想起搭上丸松的便車以後,駛到烹飪旅館停下,就被帶進了這個旅館。以後……她驀地回頭瞧了瞧旁邊。「啊!」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聲。
「這叫『李下不整冠』吧?」
那時,她犯了個大錯誤,她戀愛了。戀愛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問題是戀愛的對象。他名叫大原良一,今年二十七歲,是個普通的小職員。按他的收入,是進不了這種高級酒吧的。他在一家大公司的營業部工作,有一次陪顧客來酒吧,和香澄相識了。大原面頰痩削,有一張薄而紅潤的嘴,帶有一種玩世不恭的聰慧,深深地吸引了香澄的心。大原也是一見鍾情,不久兩人就在外幽會,第二次約會接了吻,第三次以身相許,第四次就談結婚。女人一熱戀,就會把種種打算都拋到一邊,香澄放走了她身邊的那些人和可以使她青雲直上的機會,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原身上。
在午夜前後,銀座的酒吧和酒樓都打烊了。街上頓時人聲嘈雜,出租汽車都坐上了客人和女招待。有些手腕的女招待都搭乘了客人的便車。多數女招待順順噹噹地到了家,也有少數女招待就和客人去開房間度良宵了。
香澄在不大的松原湖畔一個蕭索的小客棧里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下起細雨來了,就在這凄冷的濛濛細雨中,香澄向山上走去。山路漸漸陡峭,也不知何處是盡頭,大概是昨天在火車裡無意中見到的那覆蓋著白雪的尖削的峰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