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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書稿失而復得

第一章 書稿失而復得

北村迅速跑回到剛才下車的神社前,然而計程車早已絕塵而去。
「謝謝!謝謝!叫我怎麼感謝您才好呢?要是這份書稿真搞丟了,我可再也寫不出同樣的作品了。」激動之餘,北村已不知該如何用言語來表達謝意了。為了表示感謝,北村隨即準備了份禮品,外加三萬日元,可當他遞上禮金之際,卻遭到了斷然拒絕。甘利明確表示,他絕不是為了獲取報酬才趕來送書稿的。
「我認為,如果文稿拘泥於此種觀點的話,無論你如何修改都無濟於事。換句話說,就是沒個小說樣。」
當初,北村剛寫完第一部長篇小說,經他人引見后,他帶著書稿來到了出版社。按常理講,北村此行定會碰釘子,但出版社當著介紹人的面,還是將書稿收了下來。
甘利先前曾說過,他從事出租行業三十年來,並未接觸過以前搭載過的乘客。然而,作為甘利所載乘客中的一員,北村卻在打車之後同甘利成了朋友。
當晚,二人在近郊的赤提燈痛快地暢飲了個通宵。
聽妻子這麼一說,北村才極不情願地下了床。來到門口一看,發現門口站著個面目和善的男子,大概五十歲上下。一張圓臉上嵌著對小小的眼睛,圓圓的大鼻尖也是紅通通的。北村毫無印象,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
永不復返的河水汩汩向前,可同樣的水流卻似乎永遠滯留在了甘利計程車這一葉扁舟之中。茫茫人海中,像北村同甘利這般的相識相知的確難得一見。
「書稿嘛,你暫且先拿回去。」編輯生硬地回復道。
因此,每當在書房伏案從事創作之際,甘利的話語總會在北村耳邊時時回蕩。
「嗯,計程車這一行正好比是紙幣流通啊。」
「可他說昨天還見過你呢。」
就這樣,一位結識于都市茫茫人海中的密友,永遠地離開了北村。
「您別這麼說,這是一點點心意,無論如何請您要收下。雖然您的這番熱情與舉動絕對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但不管怎麼說,這代表了我最起碼的真誠謝意。承蒙您特意趕來,實在是讓我太過意不去了。所以,這點心意無論如何請您收下。」
「聽您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以前的古書中確實有過類似的描述。書中說,儘管我們看到的河水外表都是一個模樣,但不同時期所看到的河水卻有區別。」
「對,就要有這種氣魄!」
片刻冷靜之後,他便猛然醒悟過來:書稿遺失在計程車上了!
有時,北村直樹總有一種渾渾噩噩、茫茫然然的感覺,似乎陷入了完全失去自我的境地。渾噩之際,自己都已無法記起:到底幹了些什麼?倘若是由於專註做事而變成現在這種狀態,那倒也說得九_九_藏_書過去。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分明是一直以來常常沉浸於妄想之中,無法找到真實的自我。如果在家裡出現這種「茫然若失症」的話,倒也無妨。但是,如果在外出期間,發生上述的情況,那可就太危險了。比如說,明明紅燈亮著,卻偏要橫穿馬路;買了東西賬都沒付就徑直離開商店;在電車與站台間摔倒,被站務工作人員救起;逛超市時又被人誤認為是小偷。
隨著作家北村的知名度日益提高,他的上述癥狀似乎也在與日俱增。雖然他原先就有較為強烈的妄想症,但他現在卻已不分時間和場合,完全將自己融進了作品之中。
從出版社出來后,北村並未徑直走向車站。一股強烈的虛脫感湧上心頭,剎那間,彷彿全身的氣力都已喪失殆盡。儘管還是大白天,可是,北村的眼前卻如黃昏般暗淡無光。直到此刻,他方才真正體會到絕望至極的味道。
「就算能碰上這種事兒,當時也未必能夠注意到啊。即使當初注意到了,也算不上什麼。比如說,同一張紙幣用出去后又回到您手頭時,恐怕您也不會產生特別的觸動吧?」
「計程車宛如去向不定的快樂小蜻蜓一般,來回穿梭著搭載乘客。每次出車之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駛向何方。不過,這也挺有意思的,以至於我都不願放棄這一行,這一干哪,可就是整整三十個年頭啦。」
除了書稿上寫有作者姓名外,信封上並未標明具體的住址,甘利僅僅是憑藉這一信息,從北村昨天下車的神社前一路探詢過來的。
最近有一次,他因事外出,可剛出去不久,竟然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要去何處。於是,他飛快地跑向公用電話亭,想打電話給家裡詢問妻子,居然又忘了家裡的電話號碼。後來,總算從隨身攜帶的出版社手冊上查到了號碼,最終搞清楚了自己的目的地。
況且,倘若當初甘利沒有送還書稿的話,北村也就無法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了。可以說,正是甘利賦予了北村成功的契機。從這一角度來講,甘利絕對是個不容忽視的角色,這一點北村時刻銘記在心。
「甘利?可我不認識他啊。」
一般說來,就普通的殺人案件而言,兇犯同遇害人之間往往會有某種關係。然而,這個案件卻不一樣,兇犯是在偶然打車之際,心生歹念行兇打劫。一頭「餓狼」餓昏之際,甘利的計程車卻似一頭綿羊一般恰好靠了過來,這等倒霉事恰恰讓甘利給碰上了。
「《方丈記》中就有這麼一段描述:汩汩流水,永不復返。」
饒有興趣地與甘利閑聊之際,北村正好藉此不斷地積累小說創作素材。但是,與甘利交流read•99csw.com並非完全衝著這個目的,因為對於北村而言,同甘利聊天的本身就令他十分偷快。
失去了這樣一位好友,北村在無限悲癰之餘,無奈地感到自己對此根本無能為力。
「沒個小說樣?」
「一直等到交接班后才跑來給您送還書稿,實在是不好意思,我來晚了。」甘利內疚地再次道歉,似乎這事是由於他的失誤造成的。

1

「是啊,的確如此,這好比先生您哪。我干出租這一行已有三十個年頭了,其間,除了一些老客戶外,每次搭載的乘客都不一樣。我也時常在想,這些乘客行色匆匆,他們到底意欲何往。」
其實,與其說計程車內留下了各種乘客的人生片斷,倒不如說這正體現了人生本身。穿梭于都市中的計程車正如一葉小舟,在某一瞬間擔負起了乘客的人生之旅。儘管那僅是匆匆一瞬,但其間卻包含著他們人生的精華所在。甘利的日常敘述成了北村小說創作的上佳素材。
「昨天?我怎麼沒印象?」
對於北村單獨外出,妻子總是深感不安。
「那麼,書稿中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作進一步修改呢?」北村的內心雖然已感到極度失望,但他卻竭力控制著,依舊抱著尚存一線生機的心態探詢道。
警察調查后確認,甘利是頭部遭受鈍器毆擊致死,隨身所有的營業款被歹徒洗劫一空。據此,警方推斷認為,這是一起典型的計程車強盜打劫案件,併為此特別設立了搜查本部予以調查取證。然而,結果卻是一頭霧水,案件陷入窘境,遲遲未有進展。
北村直樹是個中途轉行的作家。原先,他在東京都的一家二流建築公司上班。可是,他總覺得在家族色彩濃厚的公司里做事沒有多大前途,這才開始了小說創作,並投稿參加了長篇小說有獎徵文活動,竟然入了圍,還獲了獎,由此轉變成了一名專職作家。
此時此刻,呆坐在地的北村再也無暇顧及路人異樣的目光了,任憑眼淚撲簌撲簌地直往下掉,接著旁若無人地失聲痛哭起來。一回到家,北村孤立無助地回到了書房,渾身懶洋洋地壓根兒提不起勁來。
「哎呀,哪還談得上修改!」
「河流好比是人生本身,所以,有朝一日,人還是應該上岸的啊。」
絕望之際,北村無助地在神社前一屁股坐了下來。由於剛剛經受了書稿被退的打擊,北村茫然若失地愣在原地發起了呆。此刻,他連司機和計程車公司的名字都記不得了,甚至連車牌也沒能看清。
可是,一堆書稿對於他人而言,或許只能權作廁所用紙,恐怕到頭來,還是免不了被人九*九*藏*書扔進垃圾箱的命運。
與甘利相識數年之後,也就是六年前的6月份,北村同甘利間的來往突然之間中斷了。這緣于甘利在一次出車途中,碰上計程車劫匪遇難了。載有他屍體的計程車被人遺棄在了澀谷區的馬路上,過路人途經之際覺得可疑,往車內探頭看時,才發現甘利已死在車內。
「徹底改變觀點?」
又等了一個月,出版社突然打來電話讓他過去一趟。獲悉此消息,北村興奮地一路飛奔到了出版社。一個襯衣袖口上卷著的年輕編輯迎了出來,腋下正夾著他的書稿。「撲通」一聲,編輯將書稿隨手甩到了北村面前。
「您能有這份心就已足夠了。要知道,計程車司機將乘客遺失的東西完璧歸趙,那可是我們的分內之事。所以說嘛,我們根本就沒有理由為此而得到酬勞。」司機堅定地回應道。從他極端正直的表情中不難看出,無論怎樣勸說,也休想動搖他的這番固有信念。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自己的這部作品理應算是上乘之作。作品中到底存在什麼不足之處呢?難道那位年輕編輯真是在認真審閱作品后才做出上述評價的嗎?
獲獎的喜訊,北村在第一時間就首先告訴了甘利良行。甘利獲悉后,興奮得彷彿是自己中了獎一般,連連慨嘆道:
眨眼間,三個月過去了,卻依然杳無音信。無奈之下,北村跑去出版社打聽情況,出版社答覆稱馬上審閱。
說著,甘利拿出一個十分眼熟的茶色信封,北村眼前一亮,正是自己遺失的書稿!直到此時,他才回憶起來,這個圓臉、紅鼻尖的男子,正是昨天他在出版社門前打車的司機。
儘管自己的書稿被人貶得一文不值,然而,對於北村而言,卻是傾注了全部心血。可自己竟偏偏將它遺忘在了計程車內!再想創作一部一模一樣的作品,無論對誰而言,都是辦不到的。
「喂,先生,到站了。」聽到司機的提醒,北村方才猛然回過神來。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何時車已到了自家附近的神社旁。付過車費,北村下了車。正當他往家趕的時候,突然發現手頭好像少了什麼東西。頓時,一股透徹骨髓的涼意襲遍全身。儘管一時還無法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直覺告訴他,自己絕對干錯了一件事。
「有客人來了。不好意思,失陪了。」北村呆立在了一旁。很顯然,對於出版社而言,他連「客人」都算不上。
備受打擊之下,他懊惱地走出了出版社。為了寫這部小說,北村甚至放棄了原有的工作,因此,此刻的他可謂沮喪到了極點,心情久久難以平靜。自己充滿信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完成的一部作品,居然被人說成「簡直沒個小說樣」。read.99csw.com可想而知,他所遭受的打擊,非常人所能承受。
不經意間,他揮手攔了輛計程車,一古腦兒鑽了迸去。年輕編輯的那番話又在耳邊響起:徹底改變你的觀點!你沒有以作家的眼光來看待問題!那麼,如何改變觀點才行呢?到底怎麼樣才算是作家的眼光呢?
沒過多久,北村的作家生活變得繁忙起來。雖然平時一起小聚飲酒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是,甘利卻總會利用交接班后或休息日等空閑時間趕過來,給北村描述一下他計程車內所載乘客的眾生相。
看到北村臉色有變,編輯解釋道:「我就直話直說了,你可別生氣噢。其實,你並沒能以作家的眼光來審視人生與社會。我認為你有必要再多看看成名作家們的作品。」
為此,北村也就特別痛恨行兇的殺人犯。他甚至還這樣想: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親手逮住兇犯。
「將來能否成為一名傑出的作家,儘管現在還是個未知數,但有一點可以保證,那就是我絕不會辜負甘利先生的期望。況且,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本有可能被人丟進垃圾箱的書稿送還給我,衝著這一點,我也絕不會令您失望的。」

2

話雖這麼說,可為何偏偏要選中甘利那樣的好人呢?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一個人,在三十年的人生之旅中,一直勤勤懇懇,充當著艄公的角色。又有誰會想到,到頭來竟會是這樣一種結局?
「那麼,我所運載的客人要上哪兒去呢?」
困惑之餘,夾雜著滿腔怒火,漸漸地,北村心神不寧起來。雖說人生充滿了各種挫折,然而,當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人否定之際,所遭受的挫折才是最為慘痛的。因為這無異於被人否定了自身的價值!
恰在此時,出版社的內線廣播正好要找該年輕編輯。於是,那位編輯就近抓起了話筒,三言兩語過後又折回到北村面前。
「其實,我們這些開計程車的,不正像人生這一大河中的艄公嗎?雖然我們把各種各樣的人都擺渡過了河,可是自己卻無法抵達彼岸。一旦踏上彼岸,自己便再也無法充當艄公的角色了。長年累月干慣了這份工作,如今倒是懶得上岸了。說實在的,我總感覺,人在上岸之後,相對而言,辛苦煩人的事情似乎更多啊。」有時,甘利會深有感觸地如此慨嘆。
倘若那份書稿換成了現金或是值錢的東西,被正直的人撿到,或許還有找回來的可能性。北村不由自主地幻想著。
「您的意思是說……」
「不管怎麼說,還是先見一見吧。我看他倒不像是個壞人。」
儘管北村的作品算不上華麗多姿,但他卻擅長深入社會底層,創作出的https://read.99csw.com作品入木三分,有理有據,一舉奠定了其「骨幹作家」的地位。
天快亮的時候,妻子突然跑來說有客人來訪。
「您是特意跑來給我送還書稿的嗎?」北村緊緊抱著書稿詢問道。
甘利結婚比較晚,所以兩個孩子當時都還比較小,一個女孩讀初三,另外一個兒子才上小學五年級。僅為了搶劫那麼一點可憐的營業款,可惡的兇犯竟然橫刀殺人,活活拆散了一個原本溫馨幸福的四口之家。
「哎呀,昨天真是太對不起您了。」自稱為「甘利」的那位男子恭敬地低下頭道歉道:「您昨天是在出版社門前坐上我的車的,我在您下車的這一帶打聽過後,判斷您可能住這兒。昨天,您好像把貴重物品遺忘在我車裡了,本想當時立即就把它送過來,可是,後來計程車生意忙個不停,以致耽擱到了現在。」
「您看行嗎?」北村恭敬地詢問道。
自那以後,北村和甘利便成了朋友,相互間經常保持著聯絡。
為了參加有獎徵文,北村嘗試著又將書稿投遞了出去。出人意料的是,這部曾被人貶為「沒個小說樣」的書稿,卻在未作絲毫修改的情況下,反而在富有權威性的小說徵文中獲了獎,大獲成功。
「他說他叫甘利。」
正是與甘利良行的這次偶遇,書稿才幸運地又回到了北村手中。
「倘若碰巧能再度遇上以前搭載過的乘客,我想你可能會感到挺激動的吧?」
北村很清楚,話都已說到這份上了,自己再堅持下去也只能是徒勞之舉。倘若自己執意要以禮相謝的話,反而會失禮于對方,而且還可能會辜負了對方的一片誠意。
「客人?誰來了啊?」北村慢騰騰地從床上探出頭問道。
「徹底改變你小說中的觀點后,再重新進行創作,怎麼樣?」
在書稿應徵的時候,他的老毛病——「茫然若失症」又犯了,當時還引起了一陣騷動。從那時起,這個老毛病就時常發作。
「這個問題,恐怕沒人能夠答得上來。就拿我來說吧,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人生之旅到底要漂向何方。所有這些,全都是命運之神所操控的啊。」
「北村君,你可一定要小心謹慎些,千萬別出啥事。你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叫我跟孩子可咋辦哪!」北村出門前,妻子一再囑咐。
北村反反覆復地念叨著,備感困惑。我是以常人的眼光來審視人生和社會的啊!難道常人的眼光就不算是作家的眼光嗎?
「當初,我看到裝有書稿的信封時,就總感覺那堆東西彷彿在閃著金光。事實證明,我的直覺很靈驗啊!先生,您將來一定會是個傑出的作家。在此,我先向您道賀啦!」甘利良行高興地眯著一對小眼,真誠地對北村的獲獎表示了由衷的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