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反町鋪修新山道歸來，不見真紀子的人影，就向起隆造。

天氣暫時又恢復了正常，反町去鎮上接來專科醫生。大夫作了流產後的治療。並且告訴他們胎兒幸好只有三個月，靜養一個星期左右就能復元。

「這是非常任性的決定。但請你別追趕我。我相信你沒有我也一定會獲得幸福。」

「你們吃什麼我也吃什麼就行。我就是來尋找這樣的村子的。」那旅客纏著不放。

「不，這對我挺合適，能不能讓我住上幾天？」老年旅客打起精神說。

「我總是覺得是孩子為了救咱們才耗盡生命的。」

「對不起。」真紀子很直率地認了錯，立即把失落在遠方的心收了回來。

「請你寬恕我吧！你沒有我能生活下去，但是，那孩子沒有我卻沒法生活，我還是決定回到我孩子的身邊去。

利也走到十字路口，人行橫道線為了保障行人穿行安全，行車信號跟行人信號燈前後相隔交換。利也只看了迎面行車的信號燈，見變成綠燈就飛奔過去斜穿馬路，沒想到那邊飛快駛來輛大型轎車，誰都以為自己是按信號指揮動作，大轎車並沒有減速。當開車人發現利也看錯紅綠燈時，已經晚了。

「是媽媽喚我，媽媽回來了。」孩子的眼睛露出了光亮，他朝喚聲傳來的地方奔去。

大山雖然還裹著厚厚的冬裝，但在這冬裝里卻悄悄地藏著濃綠和色彩繽紛的鮮花，陽光也日見強烈，山谷里到處回蕩著舊雪崩落的轟隆聲，聽來象遠處傳來的驚雷。難得也見雪花飛舞，好象又返回到寒冬，那是冬天在垂死掙扎，它已失去了嚴冬時節的肆虐。

孩子有異常敏說的聽覺，象聲波探索儀一般能正確辨別發出聲音的方位。他走出大門，住宅前的小巷裡寂靜無聲不見認影。他穿過小巷來到馬路上。媽媽的聲音來自火車站那兒，他認識去車站的路，一路上他全神貫注地聽媽媽的聲音，對別的都忘了留意。

這兒沒有電話，來去都得步行，要是在這期間，妻子仍出血不停就沒救了。反町只覺得眼前滿是一片色彩強烈的紅顏色。

人走了，風巢又回復了原先的平靜https://read.99csw.com。大雪封山，跟外界交通斷絕，再也沒有人踏雪來到客店。被日野一尉放火燒毀近一半的客店，為了暫時住人，臨時搶修了一下，打算待到來春，再徹底地修理。但是，山裡的春天是姍姍來遲的。

不久，雪中頭一回傳來黃鶯的啼聲，接著又飛來了杜鵑和布谷鳥。待到高坡上的殘雪象嵌寶飾物那樣閃爍時，風巢已經迎來了真正的春天。

「太謝謝啦。這樣我也安心了。」旅客心情輕鬆地笑了。

反町開築的那條新山道也變得破落荒廢。橋在這年夏天被颱風刮壞沖走，也沒人再來架設新橋。村裡又有三家的房屋倒塌了，這些人只好寄住在隆造那幢半燒毀的客店裡。

螞蟻早在草叢裡活動開了。利也看螞蟻幾小時也不厭倦。也許是為了消除媽媽不在身邊的孤寂，才會這麼專心致志地觀看螞蟻。他不光看，還常常興緻勃勃地插上一手。他在螞蟻經過的路上放上一張一厘米寬的玻璃膠紙，一群螞蟻忽然發現有一條奇怪的「河」攔在前面，就驚慌失措起來，有的分散開來，也有的轉身往回爬去。終於有一隻螞蟻鼓足勇氣開始渡這條玻璃膠紙的「河」。但一上去就被牢牢粘住，這隻螞蟻好似陷入泥濘不能拔足，苦苦地掙扎著，別的螞蟻見了，紛紛爬去，不一會兒，這條玻璃膠紙變得象張粘蠅紙，粘滿了小小的螞蟻。

「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孩子的命運不濟。咱們都年輕，以後還能生啊。」反町安慰妻子說。

「果然是懷了孕。」

幾天後，真紀子康復了。出血已完全止住，臉色也變紅潤了。可是，她仍象從前那樣目光總在遠方游移。即使望著反町的時候，這目光也彷彿穿過反町射向遠處。那是反町的愛也彌補不了的，由另一種愛產生的空虛和落寞。

他在心中暗暗說，這話隆造是沒法聽見的。他就是曾經「叱吒三軍」的軍神。豁上自己顯赫的地位要消滅這個村子九-九-藏-書的人竟然跟這村子里的倖存者隆造，佝僂著蒼老而顯得乾瘦的身子坐在一塊兒烤火。

反町只能把這一切交給時間去治愈。

食物還是非常匱乏。七位老人就象在一艘行將沉沒的破船上，相互團在一起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這年冬天也許要被強制遷出這個村子。此時，佐原夫婦見有客人突然來臨，不由得吃了一驚。

「我打過點兒交道……」旅行者含糊地嘟噥著。

「請問客人是從哪兒聽來咱們村子里有客店的啊？」隆造把客人讓到爐坑邊問。

「我不辭而別，從你身邊離去，請原諒我。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後，我無法自恃。每天都聽到那個孩子的呼喚聲。那聲音跟利也的聲音合為一體，日夜叫喚著：媽媽，回來呀！起床時，睡下時都聽到它在不停地呼喚我。這聲音越來越大，前一陣子，簡直使我無法擺脫。

正如他所擔心的，把真紀子從反町身邊奪走的，就是高戶彌平以生命為代價送來的那封信。

反町頓時感到不對頭。他早上出門時就帶上真紀子做的飯。他趕緊衝進房間，見妻子的東西都拾掇得整整齊齊，衣服還留在那兒，她就穿著身上的衣服出去了。

利也給這種以強欺弱的打法激怒了，拿起石塊砸去。這樣，戰場頓時大亂。如同小人國的居民受到格列佛的攻擊一般，哪兒還顧得上打仗，紛紛四處逃竄。利也自認為是當了上帝般的格列佛，又拿起塊石子砸去，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細微的喚聲，聲音雖弱，卻是他不會忘記的。

「那封信真不該給真紀子看。」後悔已經遲了。

僅僅只是三天的時光，卻感到它是那麼漫長。只覺得這三天里容納了自己人生的大半部分。

「你把那個孩子忘了吧。」反町為了把妻子拉回現實中來，責備她說。

反町在心中默默地想，ｒeａｄ.9９cｓｗ.ｃｏm對，一點兒不錯！孩子在不知不覺中救了自己。這孩子不是命運不濟，而是為救親人縮短了自己的生命。頓時，反町感到有股熱流湧上心頭。

真紀子下山會走哪條山道呢？反町頓時讓可怕的念頭急白了臉。他剛來到整修的新山道上，真紀子走那兒，準會遇上他。可是並沒瞧見她。這麼說，她準是越過權右衛門河下山的。耳邊還聽得落地雷般的轟響聲和沸水翻滾般的噗噗聲，全是從權右衛門河那邊傳來的。

在這二十個月里，風巢已經完全呈現出一副衰敗相。「反町夫婦」曾經致力重建的村子，在真紀子遭雪崩死去之後，反町也喪失了一切希望，離開了村子。打那以後，村子很快變得荒涼了。半燒毀的客店終於沒能修復。這以後又有四位老人離開人世。眼下，把佐原隆造夫婦算在內，全村只剩下七口人了。

「不是到你那兒去了嗎？」隆造睜大雙眼奇怪地說。

「去年春天還開著。眼下，您不都看見啦。」隆造見那位上了年紀的旅客爬上山來顯得一副疲容，不無歉意地說。

「什麼沒事兒？你，這血……」反町還是頭一回遇到這事，不禁驚慌失措。他只覺得妻子在出血，正要死去似的，驚恐萬狀。而且，最近的醫生離這兒也有二十公里路。

「也許已經來不及了。」反町絕望地囁嚅說。

隆造的話語被越過遠遠的山谷帶來寒冬的北風颳得無影無蹤。

螞蟻間的戰爭也很有趣。圍著一條不知叫什麼名堂的枯的死蟲，兩支螞蟻軍隊展開了一場大戰，雙方扭成一團。混戰的結果，一方的螞蟻陳屍遍地，看來就要決出勝負之際，那眼看要敗退的螞蟻軍隊，忽然得到一隊兵蟻的支援，這些以打仗為職業的兵蟻身子看來要比工蟻大十倍，兵蟻一到立即挽回敗局，一下子就決出了勝負。

據隆造說，真紀子說是給反町送飯，上午就去山裡。

「沒事兒。一動不動地躺一會兒，就會止住的。」為了不讓反町擔心，真紀子強忍疼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說。

「我聽說這兒有客店才來的。」來客也為這兒如此破落感到驚訝不已。

「咦九九藏書，我怎麼沒見她來呀？」

「真對不起你，你的第一個孩子，我不留神讓他死去了。」真紀子哭著求反町原諒。

「你在險遭雪崩襲擊的時候，還有燉菜里有毒的時候，趁咱們熟睡時灌煤氣的當口，我都有預感。我覺得都是腹中的胎兒告訴我的。為了報警，孩子不顧自己……」最後的話聲被嗚咽蓋了過去。

「對了，就是那封信！」反町喃喃地說。

「我要把這座行將死亡的村子從地圖上抹去，沒想到反而自己卻要從地球上消失了……」

「糟啦！」反町立即恢復了常態，雙手抱起真紀子進了屋。

眼下這個季節，權右衛門河一帶受陽光強烈的照射，雪的支承力減弱，往往成為雪崩的起因。反町瞧了瞧表，估計真紀子已走了四個小時了。

「我說，客人您可是這家客店，不，是這村子里最後的一位來客啦。」

一天早晨，真紀子去后間貯藏室取燃料時滑倒在雪地里。摔倒時，為了護住身子側身倒地，肋骨處摔得很厲害，一下子氣都透不出，疼得叫不出聲來。好容易等一陣激痛過去，真紀子想站起來，一看腳下嚇了一跳，雪地上一片鮮紅。她一時還以為是什麼把雪染紅了，正要起身，下腹竟象刀剮般地疼痛，才意識到雪染成紅色的緣故。這紅顏色正是自己下腹部淌出來的，這給她的打擊遠比出血大，真紀子頓時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

「我作為你的妻子之前，就是個母親。我愛你。一想到沒有你在我身邊的那種生活，幾乎要使我發狂。事實上，我也許是發瘋了，但是，由於對你的愛，使我怎麼也無法償還我作母親欠下的債。我該更早察覺到，不過，要是不來這兒，也許還不會察覺這一點。我扼殺了對你的愛情，又回復到一個母親的身份。作為女人，作為妻子的我死去了。儘管日子那麼短暫，但作為你的妻子度過的日日夜夜，對我來說卻是『永恆』的。

「您說留您住上幾天，可是這兒沒什麼吃的啊。」

「為了救咱們？」

真紀子流產了。來這兒后月經延遲，口味有了變化，所以曾經想到是不是懷了孕。今天早上流出血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味覺九*九*藏*書、嗅覺異常靈敏就是這個原因。

反町抑制著心中的不安翻尋著什麼，驀地，見到在妻子當梳妝台用的衣箱上放著一封信。反町用顫抖的手拆開信抽出信紙，果然不出所料，這是她留下的信，纖細秀麗的字跡是他熟悉的，信上寫著：

看完信，反町茫然若失。真紀子回到她自己孩子的身邊去了。果然，孩子要比自己的愛情更具有吸引力。

「啊，只要客人覺得合適就好，咱們也熱鬧些……」

春天的腳步聲從遠處往山裡走來，被冰雪封凍的山谷、小溪也開始湧出溪水。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過來的小動物出現在水邊尋找食物。猴子、兔子、熊還有青羊等大動物也開始漸漸活躍起來，蜂斗菜在雪下探出了腦袋。

「是媽媽！」利也扔下手裡的石塊站起來，這時，腦子裡螞蟻打仗的事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往後，他們倆必須建設起自己的未來，失去了第一個孩子固然悲哀，可是再難受，死去的孩子也沒法復生。

這個時候，見坊利也正蹲在自家院子里看地上的小蟲玩耍。這幾天來，春雨綿綿，院子里很快地披上了嫩綠色。

「她究竟去了哪兒呢？」

「怎麼啦？」聽見妻子不尋常的喚聲，反町從屋內飛奔出來，見這異常驚呆了，真紀子腳下雪地上的血跡正在滲開來。

第二年秋天，有位老人來到風巢。此人看去有七八十歲高齡，目光敏銳，但深處卻有一種茫然若失的眼神。原先在第一線工作的人，突然退役下來，一下子就變蒼老了。

「你快來啊！」她向屋內的丈夫求助。

那當然是反町的孩子，她正想把這個喜訊告訴反町時，卻流了產，這太不幸了。受到突擊隊襲擊時，也沒有工夫去感覺這個先兆。現在想來，有好多次從危險中獲救，也靠了比往常更敏銳的感覺，也許就是妊娠先兆的緣故吧。胎兒為了保護母親才發出危險信號的吧。幸虧靜卧了一個小時左右，出血開始少了。但胎兒也隨血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