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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玻璃熔爐

第一章 玻璃熔爐

無論怎麼燃燒都只是一味地喪失能量,什麼都得不到。在精力、體力旺盛時,以為自己在燃燒的同時也獲得了他人付出的能量,但實際上,自己是入不敷出的。
在燃燒著青春的熱情,對自己的未來尚未失去信心時,大家跳進熔爐中一起燃燒。這種熱量在鄉下絕對看不到。那是一場盛大的慶典。
「你還能說你不是小偷啊?每次來都是來要錢。」

2

「謝謝。感激不盡。到底還是妹妹值得依賴啊!」
在沙漠般的東京,住在那裡的人就是沙礫。而且還是流沙,不停地在流動。沙礫即使被風刮跑,根本就不會對沙漠產生影響。
壽壽把頭側向一邊。
但對東京滿懷憧憬的年輕人們卻只看到它華麗的表面,而不願看到它的背面。即使看到了,他們還是被東京的光芒所吸引。即使自衛本能告訴自己,那光芒中隱藏的危險可能會害死自己,但他們還是像飛蛾撲火般聚集在東京的光芒下。
豐崎能看到自己的未來。東京沒給自己任何東西。雖然曾經認為東京是冒險家的天堂,但成功的可能性比中六合彩的概率還低。
「喂,說什麼小偷,你不覺得過分了點嗎?」
也許由香真會這麼做的。
在東京,到底有多少像這樣的公寓呢?就在這無數座小公寓的其中一棟里,原本毫無關聯的陌生人聚在同一屋檐下,共度人生的某一階段,然後又各奔東西。
由香當時是點了點頭,但進京后,卻一次都沒回去過,跟母親也只是偶爾通個電話。
河的兩岸是散步道,而道路兩旁的樹木、櫻花、山櫻連綿不斷。沿著散步道,到處可見長椅和滑台。老人們悠閑地坐在長椅上午休,計程車悄悄地開過。

4

豐崎的雙眼突然放光,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與其向哥哥投資,還不如買彩票呢。」
七條對長著一張大人式的臉的嬰兒由香,由香懷有一種作為父親不該有的反感。由香敏銳地感覺到七條內心深處的想法,所以才會有那樣反應的吧?
豐崎大學畢業后最初就職的公司,由於母公司的倒閉也倒閉了。接著就開始流浪。
剛生下來父女首次相見時,七條就不大喜歡由香這張臉。按說由香長得細長眼,高鼻樑,緊湊的嘴角,一張挺不錯的臉,看過的醫生呀護士呀,都說是個大美人,但七條覺得,這個嬰兒五官整齊得就像整過容似的,所以不大喜歡。
「不信你哥哥么?」
「只要去了東京,可以糊口的工作多著呢。」由香滿不在乎地說。
失業后,作為自由職業者,豐崎不停地換工作,從一個女人再到另一個女人,現在則依賴著妹妹。明天該幹些什麼?他根本就沒有計劃,做一天和九九藏書尚撞一天鍾。
「隔了好久了,今天就去玩玩吧。」
豐崎把頭枕在手臂上,用迷茫的眼神盯著電視機。這時,他想起自己已好久沒做|愛了。有了從妹妹這兒搜刮來的錢,好歹能買個女人玩兩三個小時了。這真是現在窮途末路的表現。
離開農村去東京的年輕人,盂蘭節或年底回來時,穿著漂亮的衣服,抱著大堆的土特產。他們只說東京好的地方。他們絕不會說為了每年這一兩次的榮歸故里,他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即使這種榮歸是假的,但對於還留在鄉下的人來說,卻仍像昂貴的絲綢般閃閃發光。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東京對失敗者是寬容的。如果扔掉人的尊嚴和作為失敗者的屈辱,你是能待在東京的。對失敗者而言,日子雖談不上過得好,但好歹還是能維持下去的。而且東京並沒把勝利者跟失敗者分得很清,多數人還只是兩邊都不搭界的中間派。中間派也分成好多等級,有接近勝利者的,也有接近失敗者的。
「別說這種話了。我這會兒出去工作,你現在幹嗎?」
但某天,你突然慢慢地意識到自己也被燒著了。本是好多人聚在一塊互相燃燒的,但結果怎麼光是自己一個人在燃燒呢?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在東京紮下根時,你就知道了這種燃燒的虛幻性。
「就你這樣,你認為你能在東京立足嗎?」七條目瞪口呆。
「那你打算去東京幹什麼?」七條問。
「你看著吧,早晚我會大發一筆橫財,然後就能跟你一起過好日子了。」
「您放心,就是死了也決不向您求助!」由香斬釘截鐵地說。
傳媒雖也報道東京有危險與黑暗面,但在年輕人的眼中,東京的負面因子同樣閃閃發光。
高中畢業后,她拒絕去七條推薦的地方公立大學讀書,而進了當地的信用合作社。七條想,就這樣安定下來也好。就是進了大學,學了文學或經濟,女孩子最後還是要結婚,當個平凡的家庭主婦的。主婦么,學問上說得過去就行了。既然遲早都要當家庭主婦,比起去正兒八經的大學,早點走上社會學點實際的東西,也許更有用些。
街道上滿是垃圾,到處都能聞到人體的腥臭味。這跟散步道旁的樹木與各式公寓樓不相和諧地混在了一起。
與家裡的惟一聯繫——跟母親的電話最近也沒了。或許由香在東京紮下了根,刻意要跟鄉里保持距離吧?
雖然是骨肉相連的親生父女,但七條跟由香就是不合。由香小時候一被七條抱著,她就把身子縮得像條蝦,而且哭鬧不止。別人抱時她都相當老實,自己父親的手只要一碰,她就會做出拒絕的姿態。
在新宿的一家酒吧工作的壽壽,梳妝打扮好后儼然成了一位妖艷的女子。她出去工作了。豐崎一個人留在妹妹的房間里,覺得有些無https://read•99csw•com聊。看了會電視,但沒什麼輕鬆的節目。
一戶一個廚房,沒有衛生間,只有淋浴噴頭。入住者都是單身男女,多數從事色情業的工作。他們之間幾乎互不來往。居住環境雖然絕對談不上好,但由於交通方便且房租又便宜,入住者平均都住上三年左右。就是換工作了,房子不退的人也挺多。
「去了之後就別說哭鼻子話!」
由香也想走入東京的光芒中,與光芒合二為一。她覺得只要去了東京,立刻就能走入東京的光芒中。
公寓位於東京中野區一角。說是位於中野區,但隔了條小河就是新宿區了。交界處擠著好些類似的公寓和小住宅區。
該公寓建於很久以前,兩層,利用預製件組裝起來,房頂平坦。牆面上由於雨水的侵蝕,畫上了一道道黑杠杠。
「待在這樣的鄉下,我的身心都會腐爛的。」由香說。
「當然。有幾個朋友已經去了,我既然下了這個決心,到了那裡就什麼都會做的。無論幹什麼都比待在鄉下強。」
但東京不是那麼容易紮下根的地方。生活在東京的人大多沒有根,不過是在「飄」罷了。現在定居在東京的人,腳下都踩著無數在東京失敗的人的屍骨。無數人來到東京的同時,更多的人在與東京的拼搏中失敗、墮落。
七條退休后基本上待在家裡。為了不跟七條見面,由香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短。星期天、節假日也都要出去。
在東京,確實有不少人不知道生存的目的而懵懵懂懂地活著。豐崎就是其中之一。但他喜歡這種曖昧。鄉下是沒這種曖昧的,但人數和機會太少,無法混日子。
「看上去像是無用功,但其實不是。漸漸地會接近我的目的。」
結果,在別無可依賴的人的東京,豐崎可以依賴的就只剩下妹妹了。對豐崎來說,妹妹是最後一個據點。無論他怎麼樂觀,今後都得想想出路了。
母親雖然很傷心,但也沒辦法阻止。
七條害怕這一點。
由香是小地方少有的美女。年輕女孩子沒有明確的目的去都市時,就必須把「女人」這一性別特徵當做武器來使用。也許由香對自己的美貌充滿自信,想讓它在東京發揮發揮作用吧。
「真不像個男人。但在我出去的這段時間,別把我東西搞亂。」
來自全國各地彼此互不相識的人們,聚在一起互相燃燒。無家可歸、路死街頭也沒人會多看一眼。冷漠都市的背後隱藏著互不相識的人們,聚集在一塊才具有互相燃燒的巨大能量。
「絕對沒問題。沒這樣的哥反而更好。」
對年輕人而言,對於東京光芒的追求,足以使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
無論如何努力,總不能在東京紮下根來,只是不停地在流動。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味地在消耗的時候,他們正不停地喪失著互相吸取九*九*藏*書的熱量。那時,對他們而言,東京終於又恢復到它的真正身份——沙漠。
當女兒由香說她想上東京時,七條孝文是反對的。但同時他有種預感,他是攔不住由香的。
七條與由香是名存實亡的父女關係,跟她之間有著深深的代溝。如果換了別人,或許還能填平這代溝,正因為是父女,就無法填平了。
七條覺得,由香的消息變得少了,並非她真正融入了東京的生活,而是被東京的毒素侵入體內,變得罪孽深重了。
「別說這麼傷感情的話,你不該把你哥想成就是來要錢的啊。投資,你想成是投資就好了。這是回報率極高的投資啊!早晚會數倍,不,數十倍地返還給你的。我是會騙血肉相連的妹妹的人嗎?」
「老哥好久才露了次面,你不該說那種話吧?」
由香已靠著一個先期進京的高中時的學姐的介紹,在東京新宿區的一家超市找了份工作。既然在東京找了個立足之地,七條再也沒什麼反對的理由了。於是,由香去東京了。
由香已是個能獨當一面的成年人了。已不是在她脖子上套個繩索,就能把她帶到父母庇護場所的年齡了。而且七條也缺乏父親該有的那種熱情。七條知道,在由香入京的時候,父女的情分已經斷了。
「你就是那樣說,我也不會被你騙的。我又沒得過哥哥你什麼好處,總是被你盤剝。偶爾你也拿出個哥哥樣,讓妹妹我享享福!」
年輕的女孩子沒有固定工作還能一個人生活下去,她能出售的東西只有一樣。七條雖能猜到女兒大體的生活狀況,但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雖是舊公寓,但到底是年輕女孩子的屋子,窗子上掛著有花紋的窗帘,巧妙地在適當的位置安放了傢具,搞得像個住起來很舒服的小屋。
但由香工作的超市不久就倒閉了,聽說以後她就幹些自由職業的活兒。說是自由職業,到底是份什麼樣的活,七條並不知道。即使問了她,她也不會老實回答,再說七條也不想問她。
在新宿區和中野區,有不少這種供單身男女專用的公寓。東京城裡有無數的人,但每個人又都很孤寂。這種公寓就是它的象徵。
七條工作的高中是當地的一所名校,由香有足夠的實力自己考進去。但為了躲開父親,她特意進了一所差生才會去的高中。
但這些,對於沒錢的人來說,不過是海市蜃樓。窮人與慾望的對象之間有扇透明的玻璃窗,伸出手去似乎能碰到,但又絕不可能觸及。
由香只跟七條進行最必要的交流。就是在家中,兩人也不碰面。早上起來了也不打招呼。七條叫她,她也裝著沒聽到。七條呢,覺得作為父親犯不著低聲下氣地討女兒開心,所以也不主動打招呼了。
雖然這麼說著,壽壽還是把幾張萬元鈔票遞給了豐崎。
七條在當地的高中當校長,一直干到退read.99csw.com休。但由香讀書時避開了七條工作的那所學校,而進了另外一所高中。
東京具備人類所追求的一切——名聲、財富、工作、首飾、昂貴的衣服、美味佳肴、男人們喜歡的美女,一切慾望的對象都閃著華麗的色彩,使你眼花繚亂。
離開家鄉的時候,七條對由香說:「好歹盂蘭節或年底時回來一趟,讓你媽媽看看你平安的樣子。」
「誰都是不求人不露面,不請自到絕不是只想露個面。」
由香跟母親還有點像,跟七條就完全不像。最初他甚至懷疑產院是不是抱錯了小孩。
只要扔掉自尊,就再沒比這更輕鬆的生活方式了。自己什麼也不幹,由女人養活著,性的方面也沒什麼不自由。但女人們漸漸地也就對他失去了溫柔。

3

都市是人間沙漠。無數的小沙礫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都市。東京更是個大沙漠。不僅僅是生於斯居於斯的人,無數懷著野心、尋求成功機遇的人也來到了這裏。
「要是變得靠妹妹過日子,那可真完了。」豐崎自嘲道。
有時還有男人打電話來。
可是成人儀式結束一年後,由香突然提出要去東京。七條對此是有預感的。
「我不管您怎麼反對,我也是要去的。」由香意志堅定地盯著父親。

1

這種燃燒把年輕人深深吸引住了。去了東京什麼都會有的,這種錯覺就是燃燒的產物。
自由職業者的生活比較隨意。沒有工作的責任也沒有義務。厭煩了,什麼時候辭都行。豐崎就在遊離于這種僅做兼職的日子里學會了依靠女人。向女人低頭,日子就能過得舒服,豐崎作為男人雖然還未淪落到這種地步,卻也覺得這種生活方式沒什麼不好了。
既然如此,儘早離開東京好了,他卻怎麼也離不開東京。就如「落都」這個詞彙所表示的那樣,離開東京就是敗北。不,是輸給東京了。
雖窮途末路,慾望還在。正因為窮途末路好久沒碰女人了,性|欲才越來越強。
在東京美麗的外觀下,人類一切醜陋、兇殘、邪惡的因子都在悄悄陰笑。東京的表面越是閃閃發光,它的背面越是黑暗。都市就是一個美與丑、善與惡、正直與腐敗交相混雜的地方。
東京一方面是乾燥的人間沙漠,一方面又具有熔爐般的熱量。聚集的人們的體溫合為一體,變成能熔化人的熔爐。
接著,就是工作了他也坐不住了。一旦形成了那種流浪癖,就越來越向壞的方向發展。在流浪的過程中,人也就喪失了認真工作的幹勁。
「要是沒打算把哥哥帶上,就讓我在這裏睡一覺吧。」
「果然。光說些是來露個臉的體面話是不行的吧!不行,不行,再不能被你騙了。」
鱗次櫛比的房屋九-九-藏-書中間是像蜘蛛網般盤根錯節的小道。這裏一旦遇上火災,消防車都很難開進,而且又是那種貧民氣息濃厚的小市民區交界的地方,如果不是河對面聳立著的東京都中心摩天大樓,你也許會忘記,這裏也是大城市的一角,而且還緊挨著市中心。
「這台詞我已聽膩了,在你大發一筆橫財前,實際上已不知被你浪費了多少錢了。」
在剛畢業那會兒,豐崎對東京抱著無比大的雄心,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被吹走。豈止東京,天下都遲早盡在囊中。隨著不斷的漂泊,過去的野心早巳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他又害怕去東京看由香。由香肯定不會高興的。如果為了搞清楚女兒的生活狀況而上京,也許會瞥見女兒醜惡的一面。
妹妹壽壽一看到豐崎俊也,就滿臉戒備。
但構成東京的不僅僅是勝利者,還有失敗者。而且失敗者的人數更多。甚至可以說,正是支持著極少數勝利者的無數失敗者,才構成了東京。
豐崎忙哄騙說。
隨著年齡的增長,七條跟由香間的隔閡越來越深。雖然同住一所屋檐下,但由香像把自己鎖在玻璃密室里一般。透明的玻璃隔在父女之間,阻隔著父親的接近。
「哥,你又死皮賴臉地來要錢吧?我可沒有會生錢的聚寶盆,你別太過分了。」
「即使槍法很差勁,打了很多發子彈,也會有打中的。你是說,只有毫無希望地等待啰?」
就像流浪者也有貧富差別一樣,人類的差別(人性、經濟實力、能力、知識水平、健康、容貌等)實在是多種多樣。多樣性這個詞彙跟曖昧相連。東京雖然生存競爭最為激烈,但同時也具有包容失敗者及半途而廢者的包容力。
豐崎順著壽壽的腔調趕緊哀求道。
「別說這麼無情的話了。東京這麼大的地方,只有我們二人是兄妹啊。」
但七條自己是知道原因的。
「不信。感覺就像托個小偷幫忙看守屋子。」
「你就讓你哥餓死嗎?」
「我就是這意思。你還能借點錢給我嗎?」
也不能總是向妹妹低頭。但現在就算想在公司工作,卻怎麼也沒有從乾擦地板的活兒開始的勇氣。東京有一千好幾百萬的人,雖然自己一直樂觀地認為,在哪裡都能找到立足之地,但在那有限的空間里填著那麼多的人,根本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由香毅然決然地說,就是死了也不會向七條求救。七條心裏也想,就算由香露屍街頭,也只得任她去了。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但入住者間並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是暫時同住在一棟公寓里,其實就跟雙方碰巧住在賓館里相鄰的兩個房間,或搭乘新幹線時偶然抵背而坐一樣。有不少人喜歡這種冷漠的人際關係。
雖然像是沒有特定的男朋友,但由香將薪水都花在衣服跟化妝品上了,穿著打扮也變得花哨起來。
「這女兒對爸爸過敏呢。」母親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