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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語言的遺體上

站在語言的遺體上

在魯迅、徐志摩、廢名、凌叔華那裡產生過動人力量的修辭之所以動人,必定因為它有著和它相互衝撞出強烈張力的語言環境,讀到那樣的修辭,即便我們明知它是一具遺體,也足以體貼它曾經如何生龍活虎地創造著世界——一個在假想中人人可以認得、運用、發現意義、琢磨品味的語言所經營起來的、得以複寫現實的世界。
——一則小說的修辭學
作為語言實驗場的小說其實帶著幾分尷尬。這樣的小說正聚精會神地鍛煉著如何複寫世界,如何使平凡大眾體會一種觀察世界的方法,如何馳文騁字而得以成就一套嶄新的美學;卻也在同時,它向詩搶執照,向散文借妝奩,於是出現了這樣的內容:「這時正是日午,所謂午陰嘉樹清圓,難得在一個山上那麼的樹樹碧合畫日為地了。真箇的,在這個時候,走出雞鳴寺之門,彌天明朗在目,千頃濃深立影,有一個光陰不可一風吹的勢力了。茂林秋蟬嘶鳴,反而不像在這個畫圖以內,未越濃淡的分寸,令人在一個感覺里別自諦聽了。」
去不復顧的小說家並非無所事事,他在修辭上所面對的工程比魯迅或廢名還要繁瑣、艱辛且隱微。較諸這個世紀初那些披著詩人的斗篷、踏著散文的快靴的前輩,他在使用和發現新語言方面的任務卻更難被人察覺。我可以舉一個例子:
那是一種來自鬼魅的驚嚇。白話文運動時代早已死去的幽靈附著在早已腐朽的語言的屍體上向我招手,它彷彿在展示陰曹地府的駐顏術,誇炫一種明明比「空空洞洞的言語」還要空洞的言語,卻裝扮得比「染了一點實在的憂愁」還要實在的憂愁。
在寫這篇文字的二十四小時以前,我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奔赴某處,收音機里的弦樂七重奏正華麗地裂帛拍岸,忽然之間,節目主持人輕聲細語起來,吐出這樣https://read.99csw.com兩個(試著詮釋樂曲的)句子:「暮色從四面八方襲來……乘著歌聲的翅膀……」在那一瞬間,我完全忘了七重奏,我受到了驚嚇。

改了個句子,變了個世界

這是廢名所寫的《橋》里的一個段落。這部小說分別發表在《新月》、《學文》等刊物上,每刊一則,便訂定一兩個小回目。前引的這個段落的回目叫「荷葉」,敘述一男二女三個主角(小林、琴子和細竹)走訪天祿山雞鳴寺的一程遊蹤。整部《橋》當然可以視作《紅樓夢》的民國版,小林沒有賈寶玉的眾香國,而一程一程的遊山玩水兼談玄論藝則絲毫不失大觀園式的詩文獺祭。廢名努力地描繪風景,努力地抒寫情思,努力地借角色之口表述空靈幽遠的格調或韻致,套用廢名自己在作品中的語句,可以說是「聽得空空洞洞的言語,簡直染了一點實在的憂愁」。這樣的努力,不免惹得「載道」派的批評家瞋目以斥,畢竟周旋紅粉、玩弄風月是多麼雅不可耐的呻|吟。然而,天真爛漫的廢名與對立面上那位世故深刻的魯迅對講究小說修辭這樁事體的重視程度,其實並無二致。基於作家相信白話文的偉大功能,小說在彼一時代一方面顯示了活潑生髮、百花齊放的表現自由,一方面卻也在令人目不暇給的修辭實驗里被詩化、散文化乃至散文詩化了。
20世紀末的小說家的修辭學就是清理和檢驗這樣的語言屍體,因為他不能再承受驚嚇了。魯迅他們曾經面對過同樣的驚嚇,那種驚嚇來自聲色俱厲的文言文及文言文所象徵的鬼魅世界。小說史爾後證明:白話文也一樣可以泛濫得聲色俱厲。至於小說家,這一回也許既不必貼近詩,也不必倚側散文;小說在向自己的語言實驗場求取冒險,這樣的冒險——套用那位比魯迅大六歲的托馬斯·曼的話來說:「有https://read•99csw•com一點兒輕視與很純潔的幸福。」
與魯迅差不多同時代的白話文學作家一方面使用著白話文,一方面也在發現著白話文。在使用白話文的時候,作家意識到這是一種「即將成為」更多人認得並運用的工具;也正因有這樣一層意識,作家便筋疲力竭地去「發現」:白話文究竟有多少能力足以表述平凡大眾的全面世界。在這個很難截定首尾年月的時期,小說家切斷了他們和古代書場說話人的血脈,小說也擺脫了它們從章回說部等傳奇故事的傳統中所可能蹈襲的敘述模式和技法。所謂「中國古典小說」死了一次,又重新誕生一次——一如它已經死過以及重新誕生過許多次那樣。
白話文在彼一時期作家的筆下洋溢著新鮮感,具有巨大的、得以成功地複寫整個世界(無論外在或內在世界,恐怕也兼容客觀與主觀世界)的能力。多多少少,他們也都相信:從一個句子到一篇文章——即使是一部「應該」以說故事為「本務」的小說,都不可放棄那個「複寫整個世界」的責任,都必須透過描述程序展現觀察程序,都在告訴讀者「看什麼」之外還暗示了他該「怎麼看」。一個在造句練習上挨了罵的小學生心裏犯著嘀咕:你為什麼不能用我的方式看待這個句子呢?更何況牛奶本來就不如果汁好喝呀!我們該怎樣安慰這個孩子呢?告訴他:「別沮喪,魯迅也挨了不少罵呢!」
小學老師給學生做造句練習,出的題目是「如果」,一個學生挨了罵,他的句子是:「牛奶不如果汁好喝。」這是一個大胆的句子——它頑皮,不規矩,未能吻合慣見的文法,卻巧妙地拆解又重組了文字意義的可能性。比起其他的小學生鄭重其事的「如果我考100分……」,這個句子的作者對文字的組裝的確別具細心,因為它絕不只是「我手寫我口」那樣漫不經意而已。魯迅的「一株是棗樹,九九藏書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亦然。《秋夜》篇首這「一株還有一株」的棗樹示範了白話文學運動發軔之際的一種獨特要求:作者有意識地透過描述程序展現觀察程序,為了使作者對世界的觀察活動能夠準確無誤地複印在讀者的心象之中,描述的目的便不只在告訴讀者「看什麼」而是「怎麼看」,魯迅「奇怪而冗贅」的句子不是讓讀者看到兩株棗樹,而是暗示讀者以適當的速度在後園中向牆外轉移目光,經過一株棗樹,再經過一株棗樹,然後延展向一片「奇怪而高」的夜空。
到了這一回的新生,小說在新語言的洗禮(或咒縛)下並不在意它是否向詩、向散文之類的體制靠攏,它也並不規範出唯一且恆定的敘事目的,它展現了前所未見的活力,得以充分試探早已慣聞《三國》、《水滸》乃至《紅樓》的閱讀世界。於是,我們居然會讀到這樣的句子:「什麼時代的推移,什麼維新,什麼革命,只是愚蠢的人類在那裡用自己骨肉堆造紀念死的勝利的高塔,這塔,高頂著雲天,它那全身飛滿的不是金,不是銀,是人類自己的血,尤其是無辜的鮮艷的碧血,時間是一條不可丈量的無饜的毒蟒,它就是愛哺啜人類的血肉。」這是徐志摩的《璫女士》里的一節。我們也居然會讀到這樣的句子:「詩人含著悲淚道:『吾愛!你想安息吧!』『是的!吾愛!我要安息了,永久的安息了!我已享受到生之美麗!我的安息也是非常美麗的!』一陣悲慘的秋風吹開了樂園的門。死神嚴肅地走了進來,把杜鵑姑娘從她愛人的懷裡帶走了。」這是廬隱的《地上的樂園》里的一節。我們當然也還會讀到連魯迅也寫得出來的句子,像這樣:「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不錯,這一節出自《狂人日記》,收錄在《吶喊》一書中。吶喊著,吶喊著,白話文小https://read.99csw.com說吶喊著誕生,夾纏住此一語言所可能恣肆挑弄的一切——議論、譬喻、象徵或者僅僅是一個又一個當時看來新鮮、日後讀來索然的形容詞的堆疊;這是一次大胆的誕生。
這四個句子倘若出現在30年代以後半個世紀任何一個小學生的作文簿里,都可能被熱心批改的老師評為「文句欠簡練」,甚或修剪成「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棗樹」這樣的兩個句子,乃至於「後園牆外有兩株棗樹」這樣的一個句子。即使魯迅的文名顯赫如此,亦不必顯而赫之到一字不可移改的地步;但是,果若我們更動了這四個句子,必欲使之不冗不贅而後已,我們會坐失什麼呢?一個熱心批改小學生作文、必欲使之簡練而後已的老師又會錯過什麼呢?答案可以簡單得令人失望:一旦修剪下來,讀者將無法體貼那種站在後園裡緩慢轉移目光、逐一審視兩株棗樹的況味。修剪之後的(無論是兩個或者一個)句子也將使《秋夜》的首段變成描寫「棗樹」的準備;然而魯迅根本沒準備描寫棗樹呢——或者應該這麼說:棗樹只是魯迅為了鋪陳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引子,前面那四個「奇怪而冗贅」的句子竟是寫來為讀者安頓一種緩慢的觀察情境,以便進人接下來的五個句子:「這(按:指棗樹)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

吶喊著誕生

可是,有哪位小學老師曾經規定過:小說不可以被詩化、散文化乃至散文詩化呢?白話文運動倏忽起落的半個世紀之後,小說家的確寫不出這樣的對話:「它(蝴蝶)們到了園裡,樹上的小鳥兒都要唱歌接駕。」(凌叔華《瘋了的詩人》)也寫不出這樣的獨白:「他見到種種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著了又想盡他一個人的力量來設法消除,同時他對於九*九*藏*書他認為這些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長者不能忍禁他的義憤,他白眼看著他們,正如他們是他私己的仇敵——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熱血太旺了的緣故,但他確是一個年輕人,而且心地是那樣地不卑瑣,動機又是那樣地不夾雜,你能怪著他嗎?」(徐志摩《璫女士》)之所以寫不出,恐怕跟它們是不是詩化或散文化的句子無關,跟它們是不是規矩、吻合文法無關;之所以寫不出或不屑於寫出這樣的句子,卻是因為白話文運動時期所建立起來的小傳統——那個當時緊密靠攏著詩、靠攏著散文、試圖透過描述程序展現觀察程序、講究修辭各種可能性實驗的小傳統已經死了。那是一次無聲息、毋須緬懷追悼、不必惋惜感傷的死亡,就像小說曾經死亡過許多次那樣。我們向所謂的五四告別,向所謂的30年代揮手,自茲而去,去不復顧。

清理和檢驗語言的屍體

就像那個造了個有趣又真實的句子、卻在心裏犯嘀咕的小學生一樣。
可是,未及一個世紀,普及的大眾語言教育教成育成的句子依舊是「暮色從四面八方襲來」,依舊是「乘著歌聲的翅膀」,那個早就不合時宜的複寫現實的夢想被大量以及更大量的平凡大眾迭次翻炒的語言擠壓失重,再也無法還魂。諷刺的是:一個又一個世代過去,新生的讀者還很可以對世紀初老前輩所留下來的作品嗤之以肉麻之鼻,然後依然故我,夸夸其談,所使用的卻是他們並不知道來歷的、白話文運動倏起倏落的時代輾轉遺傳下來的語言。只不過,那是語言的屍體。

受到驚嚇

在白話文的實驗場上

發表於1924年12月的《秋夜》是魯迅散文作品之中經常引起討論的一篇,細心的讀者總有情致去揣摩、推敲它開頭的四個句子——而不至嫌厭作者嚕囌:「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