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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第二十章 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黎啟臣卻是眉頭一蹙,回思這些日子以來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倒都似公子琮設計好的。給三人下藥的目的是讓晏薇進谷;在竹屋中囚禁自己,讓自己舊傷複發,也是讓晏薇必須待在這裏的關鍵一步。犯病時故意跑到晏薇眼前,是要勾起晏薇的惻隱之心,雖說當時只是為他針砭救急,但是有了第一步就能有第二步,為以後的治療做了鋪墊。昨夜的火災想必是公子琮的布局,一來擾亂兩撥人交接,讓很多事情沒了傳承,接下來的三個月才好做手腳;二來拖延他們的時間,好讓童率的跟蹤更容易些。至於說在馬車上裝了機關來測算道路,更是聞所未聞的機關巧術。
晏薇更是奇怪:「難道兵卒中還有不會馭車騎馬的嗎?」
公子琮長嘆一聲:「唉……也是時運不濟,我們走至半途,就被一隊回谷的人撞上了,幸虧他見機快,搶先燒了那張地圖……我只說是劫持了他,逼他帶路出谷,他因不善騎馬,不敢反抗,倒也搪塞過去了。他們雖然不全信,但是也不敢逼問我,只拿著我的話向上面交差便是。只是他被那些人嘲笑得抬不起頭來:二十幾歲的漢子,倒被一個小孩子劫持了……那以後沒幾天,這些人就被輪換了,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見過面……」
晏薇這才明白前因後果,點點頭,問道:「那後來呢?」
晏薇鬆了一口氣,用力點點頭,似乎帶著點兒歉疚。
公子琮長嘆一聲,道:「那你可願意聽聽我的故事?」
公子琮見黎啟臣神情,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說道:「你接著聽下去,謎團會解開的。」說完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剛才自己說到哪裡了https://read.99csw.com,又繼續娓娓訴說道:「那時我一心想著離開這裏,甚至幾天不露面讓他們以為我跑了。最後……他被我說服了,答應幫我。出谷的道路有一張地圖,在換班的時候,會從上一撥人交到下一撥人手上,他偷偷複製了一張。我在谷中閑來無事,早已學會了騎馬,而且騎術精絕。他則是因為天生怕馬,只不肯學。我只說我一個人出去便好,他卻說我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個人出去,沒人照顧定然活不成……於是我們約好共乘一騎一同出谷。」
「那天早上我醒來,沒有人給我穿衣,也沒有人給我梳頭,甚至屋子裡炭火也熄了,冷得像冰……我找遍了整座樓,沒有發現一個人,就連宮婢們和筮人的衣服和日用之物也都不見了,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我如同墜入噩夢,赤著腳,穿著單衫,沿著樓下這條卵石路走向那座樓。這段路並不長……我卻似走了一天,一路上胡思亂想,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沒了,獨獨剩我一個?誰知道走到那樓下,竟是一群僕從喧喧鬧鬧地在洒掃洗漱,雖然已經換了一批人,雖然一個都不認識,但我卻像見了親人似的,大哭起來……」
黎啟臣想到初見他時,一人一篙在水上瀟洒來去的情景,和此時的黯然神傷相比,像是換了一個人,心下不忍,略略欠身道:「若公子不棄,臣下願與公子為友。」
公子琮趑趄著,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又不好開口,取過一個錦盒來,只用手捏著,並不打開。晏薇一瞥眼間見到了,隨口問道:「那是什麼?」
公子琮也綻放出笑容:「是啊……https://read.99csw•com照理說,每個人都願意出去的,因為不是緊要差事,也沒有什麼繁難的,可是我留心觀察,發現有一個人竟是一次都沒出去過……」
但昨夜那樣的形勢,說不讓童率去也是不可能的,去則兩利,不去則兩害……至於說讓童率進一步探查那些人的來歷,更是把童率的個性拿捏得死死的,以童率這種耐不住寂寞,好奇心又盛的性子,雖然嘴上說不樂意,但一定會去探個究竟的。這會兒又要講故事,只怕是勸晏薇答應治病的又一環,但是……這麼兇險的病症,晏薇並沒有把握,萬一失手怎麼辦?他畢竟是楊王的公子啊……若要穩妥,自然是找到晏薇的父親晏長楚來醫治最好,可是,晏長楚到底在哪裡誰也不知道,如今這裏的形勢,又會不會再生變呢?
晏薇卻是一撇嘴,對於巫卜之事,她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晏薇一看之下,略略有些驚訝:「你這是,那縑帛上說的……」
「那時候我存心要跟這些人作對,每日花樣翻新地索要各種珍稀物事,珍饈美味也好,珠寶華服也好,珍玩典籍也好……他們是有求必應,一群人當中倒有一大半在外面奔波,這裏人最少的時候,只留著三四個人……」
無論他怎麼說,晏薇卻只是搖頭,神色間顯得十分為難。
黎啟臣笑道:「若我們猜測不錯,這些人是各地軍營調防過來的兵卒,那麼就好解釋了,這個人一定是不會馭車騎馬的。」
公子琮道:「因他長期留在谷中,和我漸漸熟識起來,後來……我們便成了朋友……」公子琮臉上泛起溫柔之色,「他教了我很多事情,怎麼生火,怎麼捉魚,九-九-藏-書怎麼設陷阱捕獵,怎麼燒水烤肉,怎麼撐船游水……他讓我知道了除了看書練字,世間處處皆是學問;讓我知道我若想出去,必得自立於天地間,至少要能照顧好自己,讓自己活著……他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公子琮的神色又變得有些黯淡。
黎啟臣正想著,公子琮已經幽幽地開口了:「我的母妃名叫冰台,在我很小的時候,被姜國刺客刺死了,據說是替大王擋了一劍……我從小身體便弱,似乎一直有寒證,母妃死後,我便和兩名宮婢、一名筮人移居這裏。據說是卜算的結果,說是這裏的地氣,是利於我將養身體的……而且我是四柱純陰之體,又適合鎮守這鎜谷……」公子琮眼神迷離,似乎在苦苦拼湊幼時支離破碎的記憶。
公子琮點頭一笑,那笑容,彷彿一池碧水被春風吹皺,襯得他俊美的臉龐似乎淡淡發著光:「接你們進來,就是立意要和你們為友的。聽說你對公子瑖……七弟……就是如兄如友,只是因為志趣相投而相交,並非貪戀權位,實在難得。」
公子琮道:「治不好又如何?最多不過是和現在一樣……昨夜我設局攪了他們交接,一定有很多事沒有交代清楚,這三個月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過了,今生就不會再有了,你們幾個也斷不肯在這裏陪我一輩子的……只求你給我這一線生機,便是不成事,我也無悔了……」
公子琮搖頭道:「那卻不是……那時候還是三年一輪,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他們才改成三月一輪的。」說到這裏,公子琮略頓了一下,似乎不願意去回憶那件事,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我那時候似乎也常常生病,只https://read.99csw•com不似這樣嚴重,也曾服藥針砭,都是筮人來做的,他也教我讀書識字……那時候也有這些僕從在,也是會換班,卻是像兵卒戍邊一樣三年一輪的……直到我八歲那年,我一覺醒來,一切都變了……」公子琮說到這裏,語氣忽然轉得急促。晏薇似乎已經沉浸在他的敘述里,跟著蹙起了眉頭。
錦盒分成兩格,其中一格放著玉片,另一格放著銅片,都是核桃大小,一分厚薄,銅片光可鑒人,玉片晶瑩剔透。只是不像一般佩飾那樣打有孔可以穿繩,中間部分微微凹下去半分,像個淺碟。
公子琮點頭道:「正是!否則僅憑那計算里程和轉彎角度的機關,根本沒有辦法繪製出完整道路,尤其這段路有一半是山路,加上高低坡度,比平地更複雜十倍,當天被他們押回來之後,我就憑記憶繪製了那張圖,這些年來不斷地修正,才敢放心地把它交出去……」
公子琮點頭道:「正是!這些人出谷辦事,若要備辦大件,如糧食牲畜傢具陳設一類,必須得馭車;若備辦一些小東西,則要騎馬。因為谷中有瘴氣,需要在一夜之間進出才行,若是步行,腳程快的應該可以通過,但若是帶著貨物負重,則很危險了,所以眾人出入,不是馭車,便是乘馬。」
又是一陣沉默,晏薇輕聲問道:「中途出了什麼變故嗎?」
「那以後,我病了很長時間,燒得昏昏沉沉……那以後,所有的人只叫我『公子』,再無名姓……那以後,我便開始時不時『寒疾』發作……那以後,無論我問他們什麼,他們不是說不知道,就說那是我亂想的。再也沒有人體貼呵護地服侍了,男子畢竟不如女子細心周到,那些來read•99csw.com來去去的僕從,只是勉強盡到人事而已,我得自己學會穿衣、結髮,自己練字、讀書……」
公子琮似乎一下子放鬆下來,也不說話,只把那錦盒打開,亮出裏面的東西給晏薇看。
黎啟臣解釋道:「這些兵卒都是徵召來的平民子弟,各人家境不同,各鄉風俗各異,有些原本就不會馭車騎馬,到得軍營,有時會根據特長進行操練,譬如目力極好之人,可能專門習練弓箭,若特別不擅長馭車騎馬,也就不必習學了,這樣的人雖是少數,但數百人之中,總會有那麼一兩個。」
黎啟臣道:「莫非童率帶走的那張地圖,就是公子憑記憶加上機關測算繪製的?」
聽公子琮這麼一說,黎啟臣一呆,倒不知如何接話了,想著他對自己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是他困在這裏,怎會消息如此靈通?
公子琮歪著頭看向黎啟臣,似要讓他猜猜原因。
黎啟臣聽到這裏,又為童率鬆了一口氣。
公子琮躬身道:「正是!請姑娘為我治病。」
天時漸漸暖了,又加上室內葯氣蒸騰,正午的太陽照著,竟然有幾分悶熱。黎啟臣早已遍身是汗,脫去了外衫。晏薇怕他受風,又拉過一個屏風來為他遮擋。
黎啟臣蹙眉道:「他們從那時起,就開始三月一輪了嗎?」
黎啟臣想起自己在宮禁中的那些下屬,一笑說道:「他們在這裏當差雖不勞苦,但是頗為氣悶,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紀,自然也樂得出去走走……」心中又想,這個充滿怨氣的少年公子定然很不好伺候,出去跑腿辦差自然人人歡喜。
晏薇奇道:「那是為什麼?」
晏薇搖手道:「這療法我並未完全看懂,過程又極為兇險,不是我不肯醫治,只怕會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