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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靜水淺淺,載清載濁

第二十九章 靜水淺淺,載清載濁

不知走了多久,公子琮把繩子從肩頭取下來,用手拽著。
黎啟臣笑道:「少年時隨著父親去鹽湖地方丈量田土,繪製輿圖,耳濡目染,對於山川地理之事,略知一二而已。」
晏薇抬起頭,直視著公子琮,一雙眸子在暗夜中閃著晶亮的光:「扎個筏子,我們拖著他出山!」
漸漸的,那些人喝夠了,鬧夠了,便安靜下來,隨意坐下歇息。
那精壯漢子拔出刀來,說道:「別跟這不懂人事的公子哥兒廢話,掀開他腦蓋兒,裏面是一包蛆蟲。」說著提刀刺了過去,卻不是奔著公子琮,也不是奔著那牛,而是指向那女子的面門。
第二十七日,晴。
公子琮搖頭道:「不會的!這馬是匹良駒,我們三人身子甚輕,負著我們走幾個時辰的路,不該累到癱軟……」
晏薇也醒了,皺眉道:「這些是什麼人啊?把水都弄髒了,我們還怎麼用?!」說著便要過去理論。
黎啟臣道:「這不是湖,這一大片,都是上古時期大河的河床,後來河流乾涸或者改道,這裏就露出來了,這湖,原本是河底的深坑,下面或許有泉眼,甚或就是與鎜湖相連。這些石頭,原本是河底的巨石,長期被河水沖刷,才能這樣無棱無角,圓滑平坦。千百年來,細小的石頭不是化為齏粉,就是沉到沙底了,只有這些巨石,因龐大而得以存留……」
晏薇聞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湖,倒不是你孤陋寡聞。」
公子琮一呆:「那水不是有毒嗎?它怎麼還能撐到這般時候?」
只見公子琮步履輕盈,廣袖飄飄,面帶微笑,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邊走邊說道:「大家少安毋躁,有什麼事情不能心平氣和地談呢?」
回首鎜谷霧霾籠罩的群九_九_藏_書山,回想著一夜的驚心動魄,恍如隔世。
公子琮伸手摸了摸那馬的前腿關節,又撫摸馬頸,見並無異狀。那馬也全無反應,只是流涎,眼睛也半閉著,似乎已無半點力氣。
公子琮點點頭,又是那種羞醫的表情。
黎啟臣拍了拍晏薇肩頭,示意她扶自己起來。就這樣,一邊是晏薇攙扶,一邊拄著劍,兩人也蹣跚著跟了過去。
公子琮依然仰面躺著,似自語又非自語地說道:「這小湖倒也古怪,周圍這麼多亂石,倒似給我們搭了個容身的窩。」頓了一頓又自嘲似的續道,「別笑我,我就是沒見識,平生也只見過鎜湖一個湖。」他自從出山之後,便似換了一個人,說話行事輕鬆隨意,甚至有些俚俗。看上去半是放鬆,半是刻意,似乎要決絕地與過去一刀兩斷。
公子琮道:「可有方法為它解毒?」
細看這夥人,都是衣衫敝舊,滿面風塵,似是逃難來此。之前聽那些僕從說過今年亢旱,流民背井離鄉也並不稀奇。看這些人的言行舉止,似是同族或同鄉,相攜逃荒。想必是一路上旱得很了,見到水才這麼瘋狂。而這夥人當中,唯一的牲畜就是那拉車的牛,唯一乘車的人就是那牛車上的老者。只見那女子站在牛車前,不溫不火,和那主事老者爭辯,聲音細小柔婉,聽不太真,但那拒絕的語氣和姿態,卻是一目了然。
晏薇伸手在那馬的嘴邊蘸了一點口涎,湊到自己鼻尖,細細嗅了片刻,沉吟道:「他們可能讓它飲了那井水。」
晏薇忙問:「怎麼了?是不是肩上不適?」
晏薇奇道:「哎,你懂得真多,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那精壯漢子立刻介面道:「談個屁!read.99csw.com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你要是立時給大伙兒三斗糧,咱們一個屁不放,聽你談到天黑。」
筏子加上黎啟臣的重量雖然不輕,但兩個人分擔下來,還不至於十分吃力。雖然已經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但此刻改為負重步行,不知道天明時是否可以出山。
即使在火光的影子里,依然能很清晰地看到,晏薇雪白的肩頭上,一道紅痕,雖不闊,但很深,皮膚已經潰破,和衣服粘連著,一揭開,痛得晏薇又是一縮。公子琮生怕再碰疼了晏薇,用手指一下一下輕輕點塗,動作又輕又慢……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著走近的公子琮,像看著一桌豐盛的宴席。黎啟臣心中暗暗叫苦,這幾日三人吃得十分簡省,帶出來的糧食不多,搭配在林中採擷的菌菇野果,也僅夠果腹。當下糧食已經所剩無幾,原打算今天便起程上路的。
黎啟臣也是一驚,雖然是眼見多日無雨,但鎜谷周圍地勢凹陷,地氣濕潤,又有鎜湖這個大水源,絲毫感覺不到旱情,沒想到外面已經亢旱如此。
也許是因為筏子停了,也許是因為冷,黎啟臣醒了,只仰面躺著,沒力氣出聲。但那兩個人的聲音,都傳入耳朵……黎啟臣用儘力氣,想要坐起,但只弄出些窸窣聲響,身子半點也沒有挪動。雖然那聲響很輕,但在靜夜中聽來,也很清晰,晏薇急忙掩了衣襟,也把繩子縛在腰上,又再度前行。
晏薇扳過公子琮的肩頭,用指尖挑了化玉膏,輕輕為他塗抹……抹完右肩,又換過左肩,完畢細細為他理好衣襟。
另一個中年男子也站了起來,說道:「你祖父沒有車代步,我們大伙兒輪流背著便是,你也忒小氣了,就不知道敦睦親族嗎?」九_九_藏_書
晏薇道:「也許那些人只是把有毒的陶鑒浸到井裡了,毒物畢竟有限,又稀釋到這麼多井水裡,過了這些天,毒性更是微弱了,也許它飲得不多,所以到此時才發作。」
不遠處有一泓水,只有三四丈方圓,水中有一簇嶙嶙的怪石,水畔也凈是磊磊的亂石,東一塊,西一塊,零散分佈在一片素沙上。許久沒有下雨了,那石和沙都異常乾燥溫暖,正適宜露宿。
此時又有幾個人站了起來,吵吵嚷嚷,只是要殺牛,甚至有人已經抽出了刀。
公子琮似乎有點亂了方寸,像是自語,又像是跟晏薇商量:「那我們怎麼辦?」
公子琮對晏薇急道:「它到底怎麼了?你快來看看。」
黎啟臣看對方人多,便伸手止住晏薇,靜觀其變。
那精壯漢子冷笑道:「笑話!大伙兒已經有多少天沒正經吃東西了?哪有力氣打獵?!你可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自己去打啊!」
因為這小湖甚淺,天時又旱,所以此前三人用水極為仔細,沒有適合的盛器,便在那小湖周圍挖了很多水坑,引水出來,分別做不同用途,這樣既節省方便,也不會污了整個水源。現在這群人不管不顧地踏進去攪動,也難怪晏薇會生氣。
三人凝神細聽了幾句,便知道了端倪:這群人中有個老者,似是主事的,想要殺了那牛給大伙兒分食,那女子只是搖頭不肯。
那女子聲音也高了起來:「留著這車,老弱婦孺走累了可以歇歇腿腳,若有人生病受傷,也不至於被拋下。那邊山上就有林子,總能打到些獵物吧?何必要殺牛呢?」
好在有兩柄鋒利的青銅劍,砍下一段段粗竹,用繩子縛了,做成個僅容一人躺卧的小筏子,在前面系了繩子,兩人把繩子挎在肩read•99csw•com頭,一起拖拽。
公子琮一把把繩子搶了過來,縛在腰間,說道:「走吧,不要耽擱時間。」
晏薇取過公子琮的繩子道:「你只管步行便是,我一個人來。」
公子琮一呆,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旱情如此嚴重,不知如何介面。
那中年男子哈哈大笑:「買糧食?你去買買試試!從這裏到懷都,赤地千里,有些地方連樹皮草根都沒了,蝗蝻都被吃了個精光,你就算有連城璧,也買不到糧食!」
那女子依然聲音很輕,聽不太真。
正說著,突然有個精壯漢子站了起來,指著那女子的鼻子大聲說道:「一路上大伙兒沒少照顧你祖孫,就是樹皮草根也先緊著你祖父吃,現在這裡有水有柴,大伙兒想吃點肉打打牙祭,怎麼不行了?!」
晏薇扯開他的衣領,只見肩頭已經磨起一道紅痕,已經消退的紅疹又出現了,兩種紅摻雜在一起,在火把的照亮下,顯得猙獰可怖。
天剛蒙蒙亮,黎啟臣就被一陣喧噪吵醒了。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那水畔影影綽綽,聚了很多人,像是從未見過水似的,歡呼著、叫嚷著,有的低頭掬水來喝,有的踏入水中,揚起水來澆在身上沐浴,竟是不顧臟凈。
黎啟臣心中一驚,公子琮雖然善於探查人心理,掌控局面,但他常年居於谷中,不諳世事,並不了解災年的饑民瘋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易子而食,燒殺搶掠,為了一碗飯賣妻賣女都是常事。一個應對不當,激怒了這些人,自己三人很難應付。
公子琮左手接過化玉膏的瓶子,右手試探著,伸向晏薇的頸畔,似是要撫摸晏薇的臉頰,又似為晏薇撩攏頭髮,手掌虛虛地放在那裡,四邊不靠,略停了一停,便順勢滑下來,輕輕撥開晏薇的衣領……晏薇略read.99csw.com縮了縮身子,說了聲「不用」,便不動了。
晏薇搖頭:「正因為我不知道解毒之法,才再三叮囑,那水一定要遠遠丟棄深埋,人畜勿近。就算可以解毒,此時又上哪裡找葯呢?」
午時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公子琮呈「大」字形仰面躺在青石上,再不顧忌什麼禮儀,顯得舒服愜意。晏薇抱著膝,半倚半坐,似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黎啟臣也醒了,剛喝過晏薇熬的葯,倒顯得比他二人更有精神。此時他正撩撥著火,火上煮著公子琮的葯。
那群人當中,有一個女子甚為惹眼,荊釵布裙,身形苗條,本沒有出奇之處,但眾人都瘋了似的擁向那水的時候,她只在一旁靜靜地立著。待眾人鬧夠了,她才走過去,取了一瓢水,持著等了片刻,想必是等水澄清了,走到一旁的牛車邊,奉給車上的一位老人喝。待老人喝完了,她才把瓢湊到自己唇邊,慢慢啜飲。一舉一動皆文靜嫻雅,彷彿不是在山野旅途,而是在廟堂宮苑一般。
剛剛安靜了沒一會兒,又聽到那邊吵嚷起來。
晏薇也是神色惶急,說道:「我只懂醫人,不懂醫馬啊!是不是它負不動我們三個人,一路上太吃力,所以累壞了?」
一路無話……終於在天方破曉、瘴氣未凝之時,走出了這片群山。
公子琮笑道:「糧食我這裏沒有,但有金銀珠玉,何愁買不到糧食?」
晏薇道:「這是自然的,總要等你的療法三九二十七日功德圓滿,再等黎大哥的腿傷能行走了,才可以動身呢!」
公子琮雙掌一擊,徐徐踱了過去,口中說道:「諸位這是怎麼了?何必為這點小事起了爭執,這樣對待一名女子,未免有些不夠大度。」
公子琮道:「這裏地氣乾燥暖和,正適宜養傷,不妨多盤桓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