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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第四十四章 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隊伍的前後左右,都有騎著馬的兵卒,一路上不斷催促眾人快些。
晏薇身穿男裝,混在隊伍中間,和英梅一左一右,攙扶著那瞽目老者,跌跌撞撞,勉力跟著眾人行進。
英梅問道:「先別說我,你怎麼辦?和我們一起走嗎?順路回懷都?」
話雖這樣說,但一人上路,還是加倍艱難。
兩人一路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奔去,途中遇到巡視的守衛,便伏身路邊隱藏起來。
英梅低頭一笑,說道:「我們那裡有習俗,長女若立誓不嫁,終身侍奉長輩,稱為『巫兒』,是不受這律條限制的。」
劍下的那人,身手也不凡,見狀擰身一閃。
兩人迅速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便一前一後躬身疾行,矯健迅捷如兩匹黑豹。
晏薇道:「沒有……只是覺得心亂,看不明白眼前這些事。」
黎啟臣低聲喝問:「為什麼叛國?」
黎啟臣驀地想起,十七歲那年,自己的劍下,同一個人的臉,卻是平和安詳,嘴角帶著笑,眼中帶著一絲嘉許。那一次,劍下是他的咽喉,一分的距離,皮未破,血未出,點到為止,歲月流轉,還可以江湖再見。這一次,卻是心臟旁邊,一寸的距離,人間幽冥,永世不見……血,靜靜地流淌,由胸,及腰,再及腹,最後,一滴滴滴在青翠的草上,彷彿驟然綻放了一地血紅的花朵。黎啟臣心中一滯,執劍的手鬆懈了下來,那劍,便不進不退,僵在那裡……
穆玄石的手還是箕張著,手指微微抖動,眼睛緊盯著黎啟臣的臉,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只見穆玄石嘴唇顫抖著開合,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看那口形,似乎是三個字:「傳下去……」
幾十個人,扶老攜幼,迤邐行進在暗夜的https://read•99csw•com山道上。
回懷都嗎?晏薇想了想,回懷都投奔誰呢?公子瑝?公子琮?若真是大王有事,朝廷一定會大亂吧?回去找他們,只能給他們帶來麻煩,並無半點好處。於是說道:「我要去凡城,我父親在那裡。」
英梅道:「你一個人上路,行嗎?」
穆玄石的眼睛睜得極大,眼珠都凸了出來,喉頭嗬嗬有聲,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他緩緩抬起左手,輕撫黎啟臣的劍身,劍身上的那兩個字「忠藎」,瞬間便被鮮血填滿,顯得無比清晰刺目。
英梅道:「十九了。」
那冶鐵的地方在禁苑的一角,三面臨水,很是偏僻,想必是怕吵了其他人的清夢。
禁苑城牆內,兩個黑影像是從牆上長出來似的,驟然顯現。
也許……大王的病已經好了?公子琮是不是已經派人回谷尋找過自己?看到谷中無人,他又會怎樣?晏薇一路想著,一路走著,再遠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眼看著就要進入凡城地界了,父親……是不是還在凡城呢?
鍛打聲一聲一聲,像是打在人心上,似乎心跳也隨著它的韻律改變了節奏。
晏薇點點頭,問道:「你們打算怎麼辦?」
兩個黑影在長草中伏了下來,距離十幾步,屏息等待,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
那是一個拇指長短的錦緞卷,兩端用絲線扎著,似乎包裹著一個圓柱。黎啟臣遲疑地接過來,觸手很軟,似乎是布帛一類的東西。
有些薄霧,把月的輪廓浸得有些模糊,尤其是下角一處,微微缺了一塊,像是被無邊的夜色吮走了似的。
水面很開闊,遠遠望去,天低星垂,靜美如畫。
晏薇是真正空著兩手出來九-九-藏-書的,不僅身上沒有分文,連值錢的首飾也沒有,還是分別之前,英梅塞給她一些銅錢。晏薇幾次捏著那「雙龍化魚墜」,想要取出來求助官府,但又覺得不妥,只怕會給公子瑝帶來什麼不利。每次進入城邑,晏薇總要去看看官方文告,但並沒有看到任何消息。
其中一個黑影一回頭,月光照耀下,一雙眸子如秋水清洌,眉間隱隱似有憂色,正是黎啟臣,另一個,自然就是童率了。
一片濃雲飄過,月光被遮住了,周圍瞬間便暗了下來。穆玄石提起那劍,浸向身旁的水缸,哧的一聲輕響,一片濃濃的水霧騰起。
黎啟臣似乎全身輕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著穆玄石,額角上的一滴汗滾落了下來,滾入了眼角。黎啟臣沒有拂拭,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那汗便再度滾落,從眼角滾落的那滴汗,看上去,倒像是淚。
夜,昏黃的圓月像一張浮腫的臉,懸在當空。
英梅笑道:「因為父母雙亡,有盲啞祖父需要供養,若帶著祖父嫁過去,不僅于禮不合,只怕夫家也不喜,徒然令祖父受委屈;若招贅夫婿,又家無恆產,也無願意婚配之人,索性便不嫁了,祖孫兩人生活也挺好。」
原本刺向穆玄石左胸心髒的這一劍,斜斜刺入了他胸口靠近正中的位置,劍刃似乎被肋骨夾住了,進退不得。
臨水只有一棚、一爐、一劍、一人,顯得分外孤寂,彷彿天地間就只有這一處人蹤。那人,正是穆玄石,右臂有節奏地一上一下,正在鍛打一柄劍。
童率像一隻草蟲一般,倏地從草叢中彈起,直衝過去,哪知黎啟臣比他更快,黑影一閃,已經沖在最前面,並且拔劍在手。
劍光一閃,斜斜地將那燈打落,周九_九_藏_書圍立時一片黑暗。只聽熊熒一聲慘叫,想必是滾燙的燈油潑濺到了她的手上。晏薇此時也顧不了太多,趁機側身衝出了門。
晏薇道:「可你們來時還有牛車代步,這一路回去,一定是辛苦萬分。」
英梅柔聲道:「看不明白就只管看,不要想,看得多了,日子久了,所有的事情就會串成一線,自然就明白了。」
此時,濃雲飄過,月光又亮了起來。
一切神不知鬼不覺。
晏薇急道:「按照律例,過了十八尚未婚配,就要額外徵稅了呢!你這麼美,怎麼不嫁人?」
英梅道:「來時雖有牛車代步,但正逢大旱,無水無食,一路以草根飛蝗充饑,甚是艱苦。回去時正是秋高氣爽時節,山野物產,隨手可得,就是步行也很愜意。」
穆玄石又用右手從懷中摸出一物,顫顫地舉著,眼睛看著黎啟臣,目光中儘是乞求。
黎啟臣遲疑地問道:「給穆別?」
穆玄石慘然一笑:「我父親……是……姜國人……」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聲冶鐵的鍛打聲,不疾不徐,中正平和,倒有幾分像是巡夜的梆子聲。
晏薇輕輕一嘆,只覺得自己若是和英梅異地而處,只怕不會這麼堅強,定是要找個肩膀倚靠才行。
晏薇見英梅這樣樂觀通達,莫名地產生了一絲又羡又妒的情緒,她一向自詡比同齡姑娘見多識廣,達觀自立,此時和英梅一比,倒有幾分自慚形穢,於是側頭打量了兩眼英梅。只見月光下,英梅的側影鼻直唇薄,肌膚勝雪,更顯嫵媚,不禁問道:「你多大了?」
黎啟臣全身一震,父親是姜國人,母親是楊國人……夾在中間的人子,就像面對失和的父母,幫哪邊,都是錯。
晏薇畢竟沒有練過劍,也沒膽氣傷九_九_藏_書人,那劍去勢很緩,但即使如此,利劍的青光已經足以讓熊熒膽寒。
在谷外和英梅他們分別,已經三天了。那天一出谷外,那些兵卒便一路向西,絕塵而去。英梅和她的族人也迤邐西行。晏薇怔怔地看著他們走遠,備感孤單,但也只得咬咬牙,獨自向東行去。
正是時機!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鍛打聲也漸漸清晰起來,一聲聲敲擊著人的耳膜。
晏薇道:「那你老了怎麼辦,一個人好孤單……」
今夜的風很疾,聲如嗚咽;葦聲嘈嘈,像是爭辯;水聲也時隱時現,時高時低,更有秋蟲唱和,啾啾囀囀……所有這些聲音,彷彿一場戲劇,正是高潮迭起時,掩藏了台下兩人的腳步聲和衣袂摩擦聲,以及偶爾不慎弄出來的一兩聲劍的撞擊聲。
話一出口,穆玄石的手便垂了下去,頭也垂了下去,眼睛緩緩地閉上,一滴淚,從他左眼滑落,流過鼻樑,流過右眼的睫,最終落入泥塵,再也無跡可尋……
無邊暗夜中,遠遠便能見到爐火,那一點躍動的暖紅的光,就像是路標一樣,指引著這兩個黑影,悄悄逼近。
姜國,國都澤邑。
英梅笑道:「不是這樣的啊……你看我這裡有這麼多錦繡的衣服,還有公子賞賜的首飾,若在家鄉,一輩子也穿不上染纈的絲衣呢!還有,那織機雖然帶不走,但是我已經畫下圖樣,回去便可以照樣打造一台,若不是來這裏,哪能見識到這麼好用的織機呢!」
旁邊的英梅看到了,輕聲問道:「怎麼了?不舒服嗎?」
晏薇一笑:「怎麼不行?我作男子打扮,一路上很方便的,就像你說的,秋高氣爽,正好趕路。這條路我已經走過一遍,已經識得路了,再走第二遍,有什麼難的?」
read.99csw.com身後黑影一閃,另一柄劍刺了過來,月光一樣的淺灰藍色,閃著寒光,比青銅劍更輕、更靈、更凌厲。這劍,正是穆玄石親自打造的鐵劍「蒙」,只見劍尖毫不猶豫地直刺向穆玄石的咽喉,快得像風,瞬間便一入一出,隨著劍尖劃出的一道弧,那血,霧一樣噴濺了出來,那人,緩緩軟倒下去,再也發不出聲音……
晏薇倒覺得對不起英梅,人家來時還有一牛一車,去時兩手空空,於是歉然說道:「倒是我們對不住你了……害你們空忙了一場。」
晏薇奇道:「為什麼不嫁呢?這樣一輩子,豈不是……豈不是……」晏薇想不出「豈不是」下面要接什麼話才得宜,只是覺得可惜。
英梅道:「今日莫要想明日的事,只把今日過好便是,明日或有福緣,或有災厄,也只得由他。」
英梅點點頭:「是啊……」
月色下,穆玄石的臉分外清晰。驚訝、不解、憤恨、痛苦、絕望……所有這些表情雜糅在一起,讓那張臉顯得猙獰可怖。
晏薇心裏很亂,也打聽不到事情的因果,但看這些兵卒對眾人的態度,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惡意,而且也不像熊熒說的那樣,一點細軟也不讓帶走。似乎目的只是讓所有人都離開鎜谷,讓鎜谷成為一座空谷?念及此,又想到生贄的說法,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是要破掉鎜谷的生贄呢?那麼,這件事,和姜國有關?公子琮會遇到危險嗎?甚至落入更大的陰謀之中?完全沒有頭緒。晏薇用力搖了搖頭,似乎要把這一切紛亂的思緒甩開。
童率全身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右手握緊著劍柄,指關節因用力而有些發白。
劍,激刺而出。
英梅嘆道:「還能怎麼辦……自然是回故鄉。」
晏薇道:「還沒許配人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