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啟臣在宮中，是見過晏長楚的，當下躬身行禮，說道：「有勞了，要怎麼做，請儘管吩咐。」

晏薇抬眼去看，只見一個身材頎長的青衣男子，一把抓住那黑臉大漢的上臂，向上一提，竟然輕輕鬆鬆把他的雙腳提得離開了地面，那黑臉大漢並沒有太大的掙扎動作，像一尾死了的魚一樣，順從地被懸吊起來。那人似乎是用重手扣住了大漢手臂的某個穴道，導致其整條經脈痙攣麻痹，連下肢都動彈不得，真是極高明的手法。

無論多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瞬，過後敘述起來，總是略顯平淡無奇。

一聲雞鳴，打破了夜的沉寂，不一會兒，遠遠近近的雞鳴聲便此起彼伏。

原來，他就是龍陽，龍葵的哥哥，姜國的太子。

黎啟臣鬆開那絲繩，展開裏面的物事，是一長條絲紙，質地卻比龍葵香囊中的那個更堅實緻密，而且表面甚為光滑。

晏薇又垂下頭看眼前的草地，觸目是那男子足下的一雙石青色綈面短靴，用鎖針密密綉著青蓮色的窮曲紋，花紋蜷曲處綴著米珠，鞋極新，似乎第一次穿，連鞋底的側面都看不到塵埃。鞋的上面，是群青色曲裾深衣的下擺，緣邊是茱萸紋的錦，外面還套著一件煙色的杯紋羅單衣，薄如蟬翼，單衣的下擺輕輕拂過草尖，如霧如煙。

黎啟臣嘆道：「他也許只是希望這技藝傳下去，不會因他的死而斷絕吧……否則也不會把這個送給我，一個殺死他的兇手……」

晏薇抬起頭來，只看到那青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也並不十分高大，因為戴著盈尺的峨冠，顯得無比偉岸，兩條紫色的絲帶從冠上垂下來，幾乎有三尺長，在身後游龍一樣飄蕩著。那煙色的單衣，在兩側鼓著風，像一雙翅膀，隨著他的步伐，一左一右地起伏著……https://read.99csw.com

晏薇看那老者的臉，卻甚是年輕，並沒有什麼皺紋，似乎只有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只是佝僂的背影和花白的頭髮，讓他看上去像個老者。

「拿著！」另一隻手捏著那隻香囊直杵到晏薇胸前，晏薇慌得含胸向後一縮，連忙雙手接過那香囊，低著頭，心怦怦地跳，生怕那青衣男子發現自己是女子。

到底……也沒看清他的臉呢！腦海中只留下那鞋子上的窮曲紋，蜿蜒不斷，勾連曲折……耳畔，只迴響著那個名字——龍陽。

這是一所隱在鬧市的小宅子，和一堆幾乎一模一樣的宅子混在一起，每一個都很相似。似乎一轉頭，便再也無法把它從其他宅子中認出來。

只聽那青衣男子環顧周圍，沉聲道：「這東西若不在他手裡了，無論是誰得著，我都會叫他人頭落地，我龍陽說到做到！」說完轉身離去，再不回顧。

一燈如豆，燈光中明滅不定的兩張面孔，正是黎啟臣和童率。

黎啟臣搖頭道：「這種事情，非要他說出來才能信守承諾嗎？」

童率的眼睛「刷」一下亮了：「真的？！她果然就是那個公主嗎？」童率說著，用手肘撞了撞黎啟臣的胸口，興奮地繼續說道，「大哥你看，我猜得果然沒錯！我就說過來姜國會見到她的，果然就見到了。」

童率手裡不停，一直把玩著那個香囊，小聲嘟囔了一句：「把它給我吧……」

晏薇回到館驛，晏長楚正焦躁地在室內走來走去，見晏薇回來，忙道：「我們快走，聯絡上他們了。」

晏薇道：「這是絲紙，姜國的閨中女孩經常用它寫字傳遞消息，也可以用來浸漬口脂唇紅。」晏薇一邊說，一邊看父親臉色，卻見晏長楚神情全無變化，只是專心擺弄手中hｔtpｓ://rｅad.９9csw•ｃom的活計，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們三個在說什麼。

「不行！」晏薇道。

童率一把搶過香囊，放在手中摩挲著，嘖嘖讚歎，又打開香囊，取出裏面那片絲紙，問道：「這是什麼？」

啞巴弓著身子，走到南牆邊，用手一推，那牆便向內打開，竟然是個暗門。

晏薇略想了想，說道：「噴點水試試？」

晏薇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當著父親，又不好有什麼表示，只是強壓著心中的起伏，看著黎啟臣笑著，笑得兩頰都有點僵硬了。

晏薇停了手，問道：「要讓字全部顯出來嗎？」

那張臉，倏忽移近而又倏忽飄遠，晏薇還是沒有看清他的相貌。

晏長楚走過去，輕拍了一下老者的肩膀。老者回過頭來，一臉木然。

黎啟臣皮色微黑，兩腮塌陷，唇上留著八字髭鬚，似乎老了幾歲，但相貌又甚尋常，帶著點姜國人特有的儒雅文弱。童率的相貌簡直變成了年輕的晏長楚，五官臉型和之前完全不同，歲數也像大了幾歲。晏薇的頭髮梳成了高髻，膚色也略略染黃，相貌和晏長楚更相似了。只見她長眉入鬢，櫻唇一點，雙耳夾上耳璫，活脫是個二十上下的姜國少婦。唯有晏長楚自己未作變化。

推門而入，門內卻沒有晏薇期待中的黎啟臣和童率，只有一個頭髮花白的駝背老者，正在燒灶炊粥。那老者似乎並沒有聽見有人進門，兀自抓起一把灶草，略折一下，塞進爐膛內。

晏薇一吐舌頭，笑道：「我今天在漪湖邊見過她，她還送了我這個……」說著，從懷中拿出那個香囊。

暗門內，另有一室，比外間軒敞得多，但是沒有窗，門一開，一股燥烈的男子體氣撲面而來。

晏長楚說道：「我父女奉王命，來接應你們。」

童率便rｅaｄ.９9ｃsｗ.com含了一口水要噴。

晏長楚從懷中取出一物，在那人面前晃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懷中，那人臉上立刻浮現出驚喜交集的神情，口中嗬嗬有聲，手中比比劃划，原來是個啞巴。

晏長楚眉毛一挑，說道：「哦？是什麼東西？他為什麼要留東西給你？」

童率尷尬一笑：「受了點小傷，去抓了些葯，早就好了。」說著便擼起胳膊讓晏薇看，只見他前臂上一道長長的淺白色傷痕，像是划傷，果然已經愈合了。

黎啟臣見到晏薇，猛地站起身，問道：「是你？！你怎麼來了？這裏很危險！」

待一切裝扮停當，大家真如換了個人一般。

晏長楚雙眉緊蹙，疑惑地問晏薇道：「你怎麼知道她是龍葵？」

晏薇笑道：「這是姑娘們漿洗衣服時常玩的把戲，用較濃的漿水在衣服上畫出圖樣來，干后便不留痕迹，但若是淋了雨，便會顯現出來。」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那青衣男子把黑臉大漢用力摜了出去，同時一俯身，輕舒猿臂，將那個香囊穩穩擒在手裡，這一下的手法和方才那黑臉大漢的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姿態卻極為從容優雅。

「可有受傷？」晏薇忙問。

不知道那男子又做了什麼，只聽那黑臉大漢慘叫了一聲，那香囊便直直落了下來，陽光照出一道金暈，把那香囊映襯得像一顆碩大的藍色寶石，閃閃發光。

所有人都散去了，晏薇雙手交握，捧著那香囊，怔怔地站著。

黎啟臣卻接過那絲紙，用兩根手指捻弄著，沉吟道：「這倒是和穆玄石臨終留給我的那捲東西很像。」

童率只是把玩著那香囊不肯放手，說道：「那就借我玩幾天，玩夠了還你！」

童率道：「給他是給他，總要先抄錄一份才對，不然可對不起那麼多死去的工匠和葬身異國的刺客。」九*九*藏*書

晏長楚繼續問道：「那個啞巴可靠嗎？」

黎啟臣一擺手，說道：「還是不要了，這東西要留給穆別的。」

童率見晏長楚問個沒完，似有些不耐煩，說道：「都這麼多天了，他若是不可靠，你還能見到我們嗎？」

晏長楚似乎不願繼續受傷抓藥的話題，又問道：「有其他人接應你們嗎？」

一看這外貌，不必多說，眾人便了解了自己的角色，童率和晏薇兄妹相稱，黎啟臣則是晏薇的夫婿。

童率道：「他怎麼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東西既然給了你，你就有權利隨意處置它。」

童率道：「總有半個多月了吧。按照事先的安排，行事之前在另一處落腳，行事之後就在這裏。城門盤查太嚴，出不去，我們試著闖了一次水門，但水下全是青銅枝，人過不去，而且巡查也很嚴密，沒辦法，只好在這裏乾等。」

童率叫道：「穆玄石可沒說要給穆別，你也沒答應他。」

晏長楚忙著調配易容的色料，黎啟臣和童率約略講了行刺的經過。

晏長楚也不以為忤，點點頭，說道：「我今夜幫你們易容，明天一早動身闖關。」

當童率說到那藍衣女子的時候，晏薇驚道：「啊？！那是小葵公主，龍葵。」

住在這附近的人，都是引車賣漿的商販之流，正是晚市將收的時分，人流涌動，熙熙攘攘，看上去倒有幾分寒酸的繁華熱鬧。

黎啟臣道：「大約是想讓我交給他兒子穆別的，但是還沒來得及說清楚，他就去了。」黎啟臣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緞卷，拇指長短，很粗，兩端用絲繩扎著。

晏薇眯起眼睛細看，卻見那青衣男子的頭部剛好和太陽重疊，午後的日光分外刺眼，完全看不清面容，只依稀看出此人歲數不大，也就二十多歲。

此時已經到了後半夜，眾人和衣而卧，https://read.99csw.com靜待天明。

晏薇驀然又想起龍陽臨走時說過的那句話：「這東西若不在他手裡了，無論是誰得著，我都會叫他人頭落地，我龍陽說到做到！」於是說道：「按照姜國風俗，秋社日上姑娘送出去的香囊，是不能轉送他人的，否則，收下香囊的人會有災厄。」

晏薇愣了一下，那隻手又向前伸了伸，晏薇遲疑地把四根手指搭上去，溫暖而乾燥的感覺通過指尖傳來，那人一用力，便把晏薇拉了起來。

黎啟臣問晏薇道：「你怎麼知道要噴水才能讓字顯出來？」

童率嗔道：「真小氣！你一個姑娘家，拿著另一個姑娘的定情信物，這算什麼啊……」

晏長楚取過那絲紙細看，只見邊緣修剪得很整齊，表面似乎經過打磨，兩面都沒有墨跡，看不出什麼端倪。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巨響，屋中霎時塵埃瀰漫，晏薇剛要用手捂住口鼻，就覺得手腕一緊，滾入一個人的懷裡，卻不知道是誰。

晏長楚說道：「姜國以雞鳴開城門，可以動身了。」

晏長楚問道：「你們在這裏多久了？」

另一隻手，又伸了過來，手指頎長白皙，食指上戴著一個黑色的琉璃指環，上面有一顆碩大的「蜻蜓眼」，最外是白圈，中間豆青，再中間是夜空一樣深邃的暗藍色，卻不在白圈的正中，微微斜著，像是一隻藐視一切的眼睛。

黎啟臣沉吟片刻，點點頭：「這事情，就留給悅安君決斷吧……我們只要做好我們該做的就好。」說著，卷好那絲紙，套上錦緞，放回懷裡。

晏薇忙阻止道：「這絲紙浸了水會化掉，不要魯莽。」說著，取過水盂，用指甲沾了水，一點一點彈到那絲紙的一角上，果然，絲紙上漸漸顯現出淺淺的褐色字跡，細看了一下，文字的內容都是關於鍛冶的。

黎啟臣皺了皺眉，答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