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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第十九章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這輛裝飾著雉羽的黑色輜車,緩緩駛入姜國的軍陣。像一隻鳥,俯身投入了波濤翻滾的玄色大海,迅即便沒了蹤跡。只有白衣的龍陽,在一片玄色中那樣清晰地飄蕩著,像是白色的鬼魅。
風很大,吹動著那些旗幟,啪啪作響。
龍陽嘴角一揚,冷笑道:「貴國國君嫁女,竟是這樣的吉服,這樣的禮儀嗎?」
晏薇臉更紅了,囁嚅道:「早上太匆忙了,頭髮沒梳勻……」
公子瑝笑嘻嘻地說道:「君父之所以留著鬼市,並任它發展,還是看重了它可源源不斷地提供各國情報。楊國鬼市,名聞天下,世間人人皆知。鬼市上販售的物品,都極為珍稀貴重,買家中不乏各國王公的親信,從來人身份、所購物品、成交價格,甚至拿什麼付賬等細微之處上,都可窺伺到各國朝堂之上、國庫之中、宮闈之內的一些隱秘。這些隱秘,如果派細作去各國打探,不僅費工費時費力,而且還甚為危險。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他們自己送上門來的消息,我們為什麼不要呢?」
「等我……」公子瑝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吐出了這兩個字。
晏薇聽了,心中略感輕鬆,也是一笑。突然想到公子瑝和公子琮果然不同,若同樣的情形,換作公子琮,他必會細細叮囑如何防毒、如何試毒、如何提前備下藥物,等等,卻不會像公子瑝這樣分析利弊,判斷形勢。公子琮畢竟吃虧在一生幽居鎜谷,縱然思路周詳,眼界還是不夠開闊,想到這裏,心中又是一嘆……
晏薇被公子瑝看得有點不知所措,面頰一熱,剛要再低下頭去,卻見公子瑝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巧巧的,自晏薇臉頰拈起一莖髮絲,撩攏到晏薇的頭頂,抿入束起的頭髮之中。
關上旌旗招https://read.99csw.com展,兵卒衣甲鮮明,軍容整齊,持弓搭箭,莊重肅立,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雄關,高聳雄偉。
公子瑝見晏薇還是低頭不語,又勸說道:「你心地太善,又對姜國有好感,這樣是行不通的……要知道你此去是羊入狼群,周圍都是敵人,無論那太子陽和葵公主面情上對你有多好,你都要抱持著一顆防人之心。何況他們既然提出要以你為質,背後一定有什麼陰謀,你不可不防。兩國數十年恩怨,不是你一顆素心、一片善意就能化解的,切記切記!」
晏薇對公子瑝點點頭,正要轉身上車,卻被公子瑝一把拉住手腕,緊接著頭頸一涼,卻是公子瑝把那「雙龍化魚墜」又套入了自己頸中。
公子瑝見晏薇面帶不豫之色,執起晏薇的手,說道:「跟你說這些,是要讓你知道,全天下所有的國家都是一樣的,你防備我,我防備你,就像深林中互相窺伺的野獸,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對方吃掉。姜國一向喜歡行刺下毒,散播流言,我國則工於搜集線報,權衡形勢。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若犧牲一兩人,能讓十萬將士平安、十萬家庭歡聚,何樂而不為呢?」
公子瑝聽晏薇如此說,深深嘆息了一聲,說道:「只是苦了你了,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車中頓時暗了下來,晏薇心頭一片空寂,聽著轔轔的車聲,一步一步,離楊國越來越遠,就像從枝頭飄落的花瓣,失去了枝葉樹榦的依憑,任憑風一樣的命運擺布,也許飄入華堂,也許萎落泥塵,半點由不得自己了……晏薇死死抓住那枚「雙龍化魚墜」,貪婪地感受著九_九_藏_書那上面殘存的公子瑝的體溫,忍著,不讓自己落淚。
龍陽卻輕蔑一笑,說道:「從車中的嫁妝就不必了吧?還有那些婢僕,也不必跟來,我姜國衣食不缺,斷不會讓人質餓死的!既然是人質,就該有點人質的樣子。」
公子瑝就這樣怔怔地看著,直到馬蹄漫卷的塵沙都已經落定,白茫茫的大地再也看不到一絲人跡,才緩緩迴轉。
龍陽驅馬又前行了十幾步,方才跳下馬來,大步走向晏薇和公子瑝,似乎有些急切。
晏薇忙道:「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擔心的是我們楊國宮中卻有個下毒的幕後主使潛藏,你們的安危更讓人擔心呢!」
晏薇聽他談及童率,不由得微微一笑:「原來是這樣啊……但販賣私鹽畢竟是違法亂禁的,大王……君父就這樣放任自流嗎?」
龍陽雙眉一挑:「公子薇?你難道想一輩子穿這樣的衣服?一輩子不嫁人嗎?」
晏薇揚起下頜笑道:「本來就打算如此。」
晏薇心道,縱然是在宮中,周圍婢僕簇擁,也是一樣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有什麼區別?不知怎麼,內心隱隱覺得,去到姜國宮中,可能反而會自由一些。當下一笑,說道:「只要忍上一陣子就好了,這點苦不算什麼。」
三人面對面站定,行過了禮。
唯有那被撕裂的一襲紅衣,在長岩關前,在風中,不甘地滾動著,像是不熄的怒火……
公子瑝點點頭,繼續說道:「是啊……你應該也聽過,鬼市上常有交易不成,血濺當場的事情,其實有些人……是君父不想讓他們活著回去,私入國境,黑市交易,就算出了人命他們也有苦說不出,甚至無法照會我國協助緝拿兇手,因為,這鬼市,根本就是不合法理的……」
公子瑝九_九_藏_書道:「你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姜國宮中,他們真要對付你,用不著這麼麻煩,武力解決要比下毒省事得多!況且你又懂醫術,用毒來害你,豈非不智?再者毒物提煉不易,像銀杏、桃仁、杏仁等日常之物都有毒,但若把毒素提煉出來到足以殺人的劑量,沒有數月,甚至數載的工夫是辦不到的,這樣的難得之物,必要用在暗殺上才是道理,不可能輕易浪費,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
公子瑝道:「早就說過你不要什麼事情都自己做。就不該處處依你,該當多帶幾個婢女才是。」
晏薇恍然大悟,側頭問道:「那麼……君父在鬼市上安插了眼線?對嗎?」
公子瑝正要答話,卻見晏薇抬頭微笑道:「我是來做人質的,不是嫁人的,所以才穿這樣的衣服。你不必當我是公主,只當我是公子薇就好了。」
公子瑝聽了一窒,正要開口,卻見晏薇挑開車帷,朗聲說道:「那些東西都不必帶去了,我用不到的,就依太子陽吧……」說完,對公子瑝緩緩點了點頭,便放下了車帷。
公子瑝道:「這鬼市起初只是因各國王公要購買我們楊國的形鹽,因官鹽供不應求,而自發形成的……」
關門大開,一輛飾有雉羽的輜車,緩緩馳出,後面是護衛的寺人和內侍,再後面,是楊國的大軍:車、馬、步卒,呈鶴翼狀排開,拱衛著頭前那輛小小的輜車。
公子瑝卻會錯了意,忙說道:「雖然目下姜國王宮中並沒有咱們的人,但你別擔心,悅安君很快會派人潛進去的,到時候自有辦法跟你聯絡。明年春天起兵之前,我必然會安排人接你脫困!」
對面,是姜國的軍陣,一色的騎兵,馬是黑色驪馬,甲是玄色皮甲,人與馬似乎已合二為一,https://read.99csw.com混同為一片渾渾莽莽的黑。馬蹄揚起一片塵沙,好似沖雲破霧而來一般。
對面,軍陣略略向兩側分開,一騎從容而出,卻是一匹火紅騮馬,馬上的人,也是一身火一樣的紅衣,頭戴著盈尺的高冠,在陽光下分外耀眼。那人,正是龍陽。
晏薇重重點了點頭,隨即便上了車。
晏薇驀然又想到了鹿堇,這次回懷都,都沒有抽出時間去見鹿堇一面,算算日子,可能過些日子就要臨盆了,若明年戰火燃起,這孩子……不知道今生還能不能見到父親……
「上車吧!」龍陽瞥了一眼晏薇,冷冷地說道。
晏薇略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公子禮服,側頭看向公子瑝。
「哦?這又是怎麼回事?」晏薇對形鹽交易一無所知,聽后大感興趣。
晏薇點點頭,又道:「雖說大部分事情和鬼市無關,但是這鬼市就在王宮旁側,魚龍混雜,總是個隱憂……為何一直要留著它呢?」
長岩關。
早有寺人走過來,安放好几凳,攙扶晏薇下車。公子瑝也下了馬,晏薇的手輕輕搭在公子瑝的手臂上,兩人緩步前行。
車與馬,相距百步,同時立定。
晏薇道:「不要!帶的人越多,負累越多……等戰事一起,我一個人若要逃出來並不難,之前已經有過一次,輕車熟路了。但她們怎麼辦?我要一個人走了,丟下她們,不就是讓她們送死嗎?可我若帶她們一起走,一定逃不脫的。」
龍陽一笑:「貴國朝堂之上,楊王已經親口答允我國使節的和親之請,這婚嫁之禮,回到澤邑再辦也無妨,我此番已經親迎至長岩關下,也不算失禮了。若貴國不介意,就這樣回到澤邑,再行合卺之禮,也是合乎禮法的。」
晏薇聽公子瑝說得鄭重,心中一動,又聽他提九-九-藏-書到龍陽和龍葵,不知道怎麼,心中突然一陣慌亂,抬頭去看公子瑝時,卻見他正盯著自己,一雙眼眸明如秋水,波光隱隱。
公子瑝針鋒相對:「若真是太子迎娶別國國君之女,該當派遣上卿去女方國都親迎才對,姜國既沒有依婚嫁禮行事,我們也只得一切依貴國之意,按人質之禮,送舍妹過境,以表達我國一心修好的誠心。」龍陽不依規矩行事,原本的用意是折辱楊國,此事反倒是讓公子瑝抓了把柄。
此時姜國隊伍中已經上來一人,駕馭起晏薇的這輛輜車,便欲前行。公子瑝揮手讓後面幾輛從車跟上。
公子瑝笑道:「天下之鹽,分為井鹽、海鹽、岩鹽和池鹽,唯有池鹽質地最純,可製成上好的形鹽,而形鹽是各國王公筵宴的必備之物,食禮不可或缺。天下諸國,唯我國和其他兩三個國家出產池鹽,而尤以我國的品質最佳。官制形鹽,常常供不應求,於是各國王公便派人來我國搜購私制形鹽,那位童率,就是靠販賣形鹽發家的,像他這樣的大鹽梟,往往富可敵國……在各國皆是如此。」
公子瑝笑道:「兩國多年恩怨,姜國一向喜歡暗地裡搞這些卑鄙無聊的手段,早已經習慣了,你不必為我們擔心,照顧好自己便是。」
晏薇聽到這裏,皺起了眉頭。她一直覺得姜國人卑鄙無恥,下毒行刺、煽動叛亂,無所不用其極。雖然黎啟臣、童率去刺殺穆玄石,她也覺得不夠光明正大,但想著這不過是以姜國之道還姜國之身而已……但沒想到,自己的國家,也在處心積慮地行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真是誰也不比誰乾淨……
龍陽狠狠地點了點頭,怒道:「好!那便依你!」當下雙手一分,生生將身上大紅吉服撕成兩半,露出裏面的一身白縑暗花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