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男道：「我不想讓你這麼早死，留著解悶兒，不行嗎？」

景梁握住公子琮的手，笑道：「因為你母妃和我是表姐弟啊……不記得背著人的時候，你叫我什麼了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面具男沉聲念出這句話。

公子琮喃喃道：「景梁……景梁……想不到能在這個地方見到你，也算上天待我不薄……就算死了，也甘心了。」

公子琮仰起頭，盯著景梁：「你散出消息，自然是盼著君父派人來救我，但我若答允了，便是放任他們去害君父，這怎麼可以？！我怎能做這等不忠不孝之人？我小時候，你教我的聖賢書，難道你自己都忘記了嗎？」

公子琮抓住景梁的手，道：「難道你們從鎜谷回去，君父就不召見你們問問我的情況嗎？」

公子琮道：「你倒不怕剛才我突然發難，說這東西在你手裡？讓他們來個人贓並獲？」

公子琮苦笑一聲：「就算什麼都不說，也只有三天的命了。」

公子琮道：「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會害你？」

公子琮笑道：「那為何不早交上去呢？」

燈影下，面具男正在處理公子琮的傷口，新傷疊著舊傷，一片狼藉，公子琮的臀背之上，幾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膚。

面具男不答，卻轉過話題，說道：「這東西若交上去，你也未必便死，也許……我能想辦法保住你一條命，只要你信我。」

公子琮伸手輕輕撫摸九_九_藏_書著景梁下頜的疤痕，柔聲說道：「剛到鎜谷的時候，你還不到二十歲吧？長得很美，很像我母妃……」

公子琮輕聲道：「舅舅……舅舅，這些年到底怎麼回事，說給我聽吧……」

面具男一面俯身收拾地上的殘片，一面說道：「聰哥兒，早知道這事兒瞞不過你……」叫的卻是公子琮乳名。

面具男道：「立時便沒命了，總好過再受刑求之苦……」

景梁泣道：「聰哥兒……你千萬別急，我早在幾個月前就散出了消息，很快會有人來救你的！但是你要先保住性命啊，你……就答允他們了吧！」

公子琮再一次問道：「你到底是誰？」

面具男柔聲勸道：「你回想看看，你身有病痛，他卻將你流放鎜谷二十幾年，不聞不問；你遇到盜匪，逃回懷都，他幾句溫言，一副太子儀仗就把你打發了，只顧著讓你去做什麼『生贄』，何曾有半點父子之情？你若不是二次回到鎜谷，又怎會落到他們手裡，落到今天這個境地……」

公子琮又點了點頭，似乎有些羞赧。

公子琮急道：「後來呢？你回去之後，為何不稟明君父？難道君父竟不顧念我安危嗎？」

「還好……」公子琮道，「那卦象果然不欺我，『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則吉』，我不想敬他們，又不想得罪他們，只好裝死了……」

面具男拿出一顆龍眼大的朱紅藥丸，納入公子琮嘴中，https://read.99csw.com又拿出第二粒，用水化了，以指尖沾著，輕輕彈到公子琮的肌膚上，完全不觸及傷口，公子琮也像熟睡似的，似乎全無感覺。

公子琮被這聲音驚醒了，迷茫地抬起頭來，輕聲說道：「你是景梁，對嗎……」

「你那時候並不清楚樊妃所為是在下毒，熊娥試探了幾次，也沒有結果，便相安無事。後來我便開始教你讀書識字，因你體弱有病，便以學醫書為優先，你學得多了，慢慢開始懷疑你母妃去世前的癥狀是中毒，聯想到樊妃在那前後的一舉一動，便猜測是她在下毒。當時你只跟我一個人說了此事，但不知怎的，被熊娥知道了，我見她託人傳遞消息，便知道要壞事，只得偷偷給悅安君寫了一封信……」

公子琮一呆，鬆開了手。

木柵的門打開著，一燈如豆。

公子琮強笑道：「你到底是要避諱，還是要吉利？不讓我說，自己卻偏說，我還有三天的命呢……你就這麼盼著我早死？」

面具男道：「就算他們不得這玉，三日後換作公子珩起事，也是一樣的。」

公子琮搖頭道：「那不同，我不能讓君父因我而死……」

公子琮咬了咬嘴唇，嘆道：「好吧……我不難為你……你儘管叫他們來用刑便是。」

那面具男身子一震，手中的水盂掉在地上，碎成了片兒。

「你早就醒了？」面具男問道。

「那最後一日呢九*九*藏*書，出谷之前的那夜，你可還記得教了我什麼？」公子琮語氣十分急切。

景梁嘆了一聲，說道：「我只是個小小筮人，並沒有什麼機會對大王面陳此事……」

景梁忙坐到席上，抱住公子琮的頭，輕聲安慰道：「聰哥兒，我若有辦法，早就救你出去了，可是我沒辦法啊……對不住，讓你受苦了，我每天看著你受苦，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也是心如刀割啊……聰哥兒！」

公子琮用手臂奮力撐起身子，叫道：「你真的是景梁？真的是景梁……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怎麼忍心讓我受苦……」

景梁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這個樣子，便是拜大王所賜！他的死活我管不了！我的心很窄，只求護住你一人。」

面具男道：「我是誰不重要，反正你也要死了，就信我一次，死馬當作活馬醫，你並不吃虧……」

公子琮苦笑道：「若交出去，只怕我立時便沒命了……」

面具男很是關切：「覺得身上怎樣？可還疼得厲害？」

公子琮道：「他們若得了這玉，君父便危險了……」

三人的腳步聲剛剛遠去，公子琮便把臉側了過來，眉毛微微蹙著，顯然是痛，但臉上卻帶著促狹的笑。

公子琮一呆，突然厲聲道：「別說了！並不能因君父不慈，我便可以不孝……並不能因國家虧欠你，你便可以不忠啊……」

公子琮一呆，仰起頭說道：「你真的是景梁？！你九*九*藏*書沒有騙我？你還記得第一次教我識字，學的是哪幾個字嗎？」

景梁道：「我一個小小筮人，哪裡有撫養公子的資格？於是便定下一計，上奏大王，誑稱鎜谷的地氣能治療你的病，誑稱你克父克母，須遠離懷都，又加上你本來就是四柱純陰，可以做鎜谷的生贄……終於獲得大王首肯，帶你來鎜谷養病。可樊妃也把她的心腹熊娥派了過來。

公子琮眉頭深鎖：「為何不稟報君父？」

面具男依然是那句話：「你猜呢？」

公子琮道：「他們對我用刑，你是關照過的，讓他們下手徇私。你為我療傷也很盡心，對我處處照顧周到，這是為什麼呢？」

面具男微笑道：「因為我不曾害過你……」

景梁輕輕撫摸著公子琮的頭，說道：「你母親是樊妃下毒害死的，恰巧被你看見，她又把剩餘的毒藥騙你服下，當時你還太小，弄不清這事情的因果，記憶也不真切了，只是懵懵懂懂的，覺得樊妃不是好人。這些……你還記得吧？」

那面具男在面具下摸索了幾下，拽出一塊玉來，盈盈的青光逼人眼眸，讓這昏暗的囚室一下子亮了起來，竟然是那塊「雙龍化魚墜」！面具男把它托在手裡，摩挲了幾下，問道：「要交出去嗎？」那面具男的手上也儘是累累的燒燙傷疤，甚至無名指和小指都粘連到了一起。

面具男一笑：「但這東西交不交上去，可由不得你，我想交就交，不想交就不交。」

https://read.99csw.com面具男長嘆一聲，眼中儘是悲憫之色：「上面有令，你若醒了，便要用刑了……」

面具男皺眉道：「不許亂說，什麼死啊死啊的，好不吉利。」

景梁道：「問是問過，卻是和熊娥一起，樊妃也在，什麼都不方便說的……再說，無憑無據，我說了，大王又怎會相信？」

「長桑君的《禁方書》。」面具男答道。

「嗯……」公子琮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回答，又像是呻|吟。

公子琮急道：「你連你是誰都不肯告訴我，讓我怎麼信你？」

景梁道：「那時候華後有孕在身，樊妃暫代后職，在後宮氣焰熏天，我若直接上書大王，只怕半路便會被截下，你我都保不住命。後來悅安君得了消息，派兵換了防，又將我們遣送回懷都，甚至我們的隨身物品，他都扣下細細檢查過……想必是對你很上心的，我倒是放下了心。」

公子琮點了點頭。

景梁繼續說道：「因毒藥劑量不夠，你當時並沒有被毒死，樊妃便以你喪母為由，向大王提出要撫養你。那時……你赤著腳，哭著來找我，說要跟我在一起，不要認樊妃做母妃……」

待一碗葯汁悉數彈盡，那面具男取過絲衣，輕輕蓋在公子琮身上，又撩攏了一下公子琮的頭髮，靜靜地看著那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拿起水盂，蹣跚著轉身出門，卻忽聽公子琮輕聲說道：「景梁……別走……」

面具男一怔，隨即笑道：「你不會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