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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之前一次都沒有說話,只是站在一邊看著螃蟹的熊說話了。『你們太壞了』,他說。你們小蟲把我睡覺的樹弄枯了,所以我要把你們這棵樹也弄枯,要讓你們知道知道我的樹受了什麼苦。」
奧威爾仰頭望天。洪水期剛剛結束的尼羅河,天空被風捲起的土塵染成鈍金色,彷彿覆在大地上的銅蓋。低頭望去,水邊有個穿著潔白托加袍的美少女正在指揮鵜鶘捕魚。她感覺到了奧威爾的注視,莞爾一笑,向他揮揮手。
隨後是漫長的沉默。
從後面的沼澤吊上來的大岩石,帶著隆隆的巨響掉落。直到石頭滾來身後為止,王還在斬殺怪物,然後才向背後遠遠跳去。巨石擦著他的身子如雪崩般滾過,壓碎了二十多頭怪物。
奧威爾是想讓他的苦行終結。
在無記名投票中,奧威爾也投了有罪票。不過這並不是像其他信使那樣出於嚴肅軍紀的目的,也不是因為亞歷山大放棄了繆米拉的緣故。
「是嗎?」
「為什麼呢?」
彌與的聲音沒有絲毫變化。她只是站在那裡,臉上掛著彷彿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的平靜表情。士兵們已經忙得手腳都快斷了,而且沒有一個人抱怨。這時候就算著急也沒有意義。
「怎麼了?」
排成三列、背著火筒的猴子們塞滿了山崖下的道路,朝正在前排戰鬥的《使令》之王放出炮火。王彈指射出細小的礫石,兩者撞在一起,綻放出火焰之花。灰色的煙霧升騰起來,隨後又被劍風盪開,再度顯出王的身影。
奧威爾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望著少女清掃石板地的身影。
「對。小蟲們在大樹根部做出黏液帶,阻止螃蟹潛入地下切斷樹根。」
「也多虧了那些被選中的勇敢小蟲,是它們歷經艱難轉戰各個樹枝,才讓我寫出多彩的插曲。」
九九藏書亞歷山大叫了起來,但他臉上並沒有憤怒。
士兵們從山崖上斜著滑下來與王會合。彌與一邊跑一邊撫摸王的手臂上劃開的無數傷口。護在周圍的士兵放聲呼喚前方的戰友。
「話是這麼說……」
「卡蒂為什麼現在這時候告訴我們這個消息?」
那是個漂浮在南太平洋的半水半陸的美麗都市。不久之前,亞歷山大和戰友們還在那裡並肩奮戰。ET一直沒有發展出類似船舶的在液體環境中移動的手段,這可能和它們被創造出來的行星環境有關。但在南特瓦西,首次出現了帶有浮袋的原始船形個體。亞歷山大和戰友們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將ET具備渡海能力的危險扼殺在搖籃里。
亞歷山大的心中,人類的成分恐怕比奧威爾還要純粹。他所愛的是那位作為個人的少女,還沒有將自己的情感擴大到整個人類。這才是更自然的吧。奧威爾明白,多數信使都是這樣的。反而自己才是極少數的例子,極其特殊。
逮捕他的是卡蒂·薩克。罪名是逃避戰鬥。之所以沒有適用最重罪名反人類罪,也許是為了避免多數信使的反感而採取的策略。不過,大部分信使還是投了有罪票。
「再有一點兒就是五千頁了。」
「咱們已經幹得很賣力了吧,你有沒有覺得?」
奧威爾永遠也忘不了沙佳。因為他愛的不單是她個人,更愛上了她的理想。
「……終於到了主幹開始分岔的地方,總算有希望能把螃蟹們一掃而空了。在這兒打贏的話,大樹就會恢復生命力,靠它自己的力量就能把螃蟹揮下去。」
「我承認任務太重。」
奧威爾離開埃及去遠方旅行。徒步行走了數萬公里,用簡易的船渡過風浪肆虐的大海,漂泊到極東的小島,在這裏修築站九_九_藏_書點,進入冷凍狀態。
過了山谷,邪馬台原野便不遠了,可以看到山頂中央的木製建築,那是封鎖整個山谷通道的要塞。建築的氣勢頗為恢弘。王—邊奔跑一邊說:「這要塞很不錯啊。要是狗奴國來攻打,兩三年間也拿不下來吧。」
奧威爾靜靜地開口。亞歷山大停住了。
「她想讓我們將十二光年之外的敵軍基地徹底摧毀。卡蒂還真以為士氣這種東西編個故事就能鼓舞起來?」
鵜鶘扇動翅膀,灑了少女一身水。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附近現出一道彩虹,彷彿河中的精靈。亞歷山大望著她,臉上慢慢浮現出微笑—般的表情。
「這話去和熊說。」
柘植關失守,軍隊由伊賀向邪馬台撤退。為了儘力阻攔那些用劍和矛無法對付的怪物,王把大部分士兵派回去修築要塞了。殿後的人馬包含《使令》之王在內僅有幾十人。雖說藉助溪谷天險據守,然而靠這個就想擋住衝上來的敵軍,不啻于天方夜譚。連日來一行人且戰且走,每隔幾個時辰就要停下來反擊一回。
亞歷山大捂住自己的臉。奧威爾隱約感到了他的躊躇。他是害怕自己迷失最初的目標吧。能夠深刻理解亞歷山大的秉性和任務的繆米拉,被隱沒在錯綜複雜的時間枝的遠方,就連她的面龐都逐漸模糊了。
「你真的還認為能送到嗎?」
「約八公里……抱歉,這是七十分鐘之前的數據。維多利亞湖畔基地正在激戰中。那邊的支援脫不開身。」
「是嗎……我倒覺得她是算好了時機說的。也就是看準了我們開始迷茫的時候。」
亞歷山大用力點點頭。
「當然!」
亞歷山大抬起頭。奧威爾在他臉上看到了痛苦的思念。
亞歷山大欲言又止,不過最終還是慢慢地浮現出無力的微九九藏書笑。
「就是說還有半天就會追上嗎?」
「你是說那些都是她編的?不可能的,一調查就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真的……」
這很危險,但奧威爾卻只是說:「有人想聽故事,就給他們故事好了……不妨就按那個姑娘的願望來。她叫什麼名字?」
她似乎在拜託什麼事情,但亞歷山大一臉不開心的樣子頻頻搖頭,到最後更是訓斥起來。少女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但她內心裡早馬撕心裂肺地叫喊了千萬遍。
「還不知道。」
奧威爾苦笑一聲,「作為讀者,故事怎麼寫都行,總之希望能有個結局。」
「是吧?寫到這兒,連我自己都很激動。明明是自己寫的故事,簡直忍不住想要知道後續的發展。接下來,小蟲拜訪偉大的烏鷺長老,挖出樹千里的璀璨寶石,召集無數螞蟻修復大樹的傷口……」
「這可不是說書人該有的態度。故事的來源、素材,只和作者有關。」
「最後克服重重險阻到達大樹的根部,防備螃蟹的侵略,團結一致,用黏液和絲線阻擊螃蟹——這真是高潮啊。」
終於,連氣都喘不上來的兵長報告說準備好了。彌與高高舉起弊矛下令:「砸!」
「那姑娘是奴隸嗎?」奧威爾問。
一千兩百三十年後,經歷了四百四十七回戰鬥的他,被誤闖志貴山的ET喚醒了。
「識字嗎?」
「那也不至於。你看天上,那是雨雲。怪物們沒有橡膠,電路系統很脆弱。等下起雨來,就能休息一陣了吧。」
「……什麼啊,我這隻是勸善懲惡的兒童文學嘛,早就說過了的。」
「完全不認識。我寫的東西都當成擦鼻涕的紙亂扔。」
收回視線,亞歷山大撫摸著下巴在思考。奧威爾隨口回答:「是因為剛剛收到消息吧。」
「別哭,到早上我就會九_九_藏_書複原。」
大群卯跳了上來。這是一次可以跳出三倍遠的變種,被稱為長腿。說起來,現在大部分卯都進化出了長腿。它們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敏捷,四處亂跳,瞅准機會就會—氣斬下。
跑來涼台的少女,雙手交叉放在胸口向奧威爾施了一禮,然後抓起亞歷山大的手臂飛快地說起話來。奧威爾能聽懂一些埃及民眾的口語,又喜歡這種猶如金絲雀一樣的聲音,便沒有用翻譯。
「什麼……哦對了,我到納特隆的時候,你寫到二千五百頁了吧。」
帶著光芒的大劍描繪出令人眼花繚亂的銀色弧線。在卯的頭和腿的碎片之中夾雜著紅色的血線。卯沒有血,那是王的。在山崖上俯瞰戰局的彌與,用低沉的聲音問背後:「好了嗎?」
「打算給我們一劑強心針吧。」亞歷山大閉著眼睛皺起眉,「敵人的真實身份、真正目的,還有明確無誤的勝利條件。她看出這些東西對我們必不可少。」
「我說,奧威爾。」
「但是,熊說話了。」
「重寫的話,她就找不到了。」
半年後召開了軍事法庭,審判亞歷山大。他延遲了自身的凍結,過起了流浪生活,像個吟遊詩人一樣四處流浪,向人類講述故事。這—行為被告發了。
「再有一小會兒。」
「那就先去問問吧。」
王低聲問:「卡蒂,敵主力的距離?卡蒂!」
綿延十萬年的故事,不知不覺開始在信使間廣為流傳。亞歷山大興緻勃勃地說著,眼中閃爍著猶如少年般的光芒。奧威爾微笑著聽他講述。
「很出色的情節展開嘛。雖然葉子被切了很多,許多朋友也都戰死了,但小蟲們還是發誓要挽回家園……」
這個機器搞不好變質了,奧威爾憂鬱地想。遠征初期還能看到她表現出疲憊,最近這段時間就連疲憊都看不到了。她九-九-藏-書變得更加冷酷、頑固,從而得以保持她那異乎尋常的樂觀。這樣的表現不禁讓人想起歷史上每每出現的某種暴君形象。顯然是因為過於沉重的任務、過於孤獨的立場,將她徹底扭曲了吧。也許有必要考慮在沒有她支援的情況下作戰了……她自己也研究過這一點嗎?
「要問我的話,我覺得還是不要拘泥於兒童文學更好。這故事再稍微修改一下,就是一篇十分出色的幻想敘事詩。重寫如何?」
「唔,是贈品。荷魯斯的化身、拉神之子法老在賞賜這座房子的時候一起送來的。」
王指著低垂的黑雲朗聲說。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冬雷聲。
「說是要給她多寫點蟲的故事。小蟲生下來不久的時候,有一回差點淹死在積水的樹杈里,她很喜歡那個情節,纏了我好幾次。她不知道南特瓦西巨石都市死了多少人啊。」
「怪物放炮的話,三天而已。」
「記得是……」
亞歷山大重重嘆了一口氣。剛才的興奮全沒了。
「嗯。」
然後,王回頭輕輕拍拍彌與的後背。
這是奧威爾的心裡話。直到今天,他還從未想過放棄。
同樣沉默著的亞歷山大抬眼在耳邊打了個響指。這是密談的信號。奧威爾點點頭,打開了介面。
「可是,要是那麼做的話……」
奧威爾搖搖頭,把那時候的記憶趕出腦海。
「我們也許可以讓很多人快樂吧。與其編造沒有終點的故事,不如讓更多的人……」
樹枝橫飛,雪煙飄散,巨樹轟鳴著倒下。猴子們的殘肢斷臂四處都是。鐵、紅銹、純銀的碎片高高飛起。
亞歷山大被處以臨時凍結的懲罰,他必須長眠到信使勝利為止。
然後,在奧威爾的心底,也對亞歷山大抱著一絲羡慕——就像被詛咒的人對於自由者所抱的羡慕一樣。
「我是為了誰寫的,你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