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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彌與蜷著身子,不斷思考這一痛苦的問題。
抬起頭的彌與猛然僵住了:眼前是一張因為憎恨而扭曲的蒼白的臉。
然而若是連國家都沒有了,他還想治理什麼呢……
「一敗塗地。大家都戰死了……宮殿也燒了。」
「不行。要說壯丁不足的話,你們官奴都給我拿劍去。只會拿筆能派上什麼用場!」
「高日子根……」
「那,王真的沒事啊。」
看守的士兵意志之堅強,連彌與也不得不嘆服。不管彌與如何威脅、懇求,他們都不為所動。到最後彌與只得放棄,躺倒在簡陋的床上。那床只是一塊木板而已,但即便如此,也比軍營帳篷里的稻草床好多了。
他手中的刀尖直指彌與的鼻子。那刀似乎不久之前剛剛斬了人,滿是鮮血的刀刃上映出彌與的臉。
他的模樣慘不忍睹。白衣上滿是泥灰,左袖掉了,露出淺黑色的手臂。木棉頭巾被撕成了碎片,額上有幾道血痕。他的全身彌散著汗臭,眼睛裡布滿血絲。
「什麼?知道了,我這就去。」
彌與猛然坐起身。她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如果王死了,自己卻還活著呢?這種情況雖然理論上有可能發生……不,是很有可能發生。要塞失守,王與要塞共存亡,於是只留下了自己……這樣的話,自己該為他殉葬嗎?按照邪馬台的習俗,主人死時女子殉葬乃是常有的事。彌與自己對於與王赴死也沒有半分抵觸,可是……
為了打消尷尬,彌與笑著說:「每次都是你救了我。」
「你們過來就是要說這個嗎?沒其他事就快回去吧。」
「鷹早矢!」
充滿憎恨的呻|吟從男子的喉嚨里擠出來,那簡直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他扔下刀壓上來的時候,彌與閉上眼睛,要將木棍插|進自己的身體。
彌與只覺得天旋地轉,有一股想要嘔吐的感覺。想象變成了現實。也許正是因為自己這麼想了,才會變成這樣。如此說來,這都是自己的過錯……不,不會,不會這樣的!
彌與渾身的力氣都沒了。雖然有一隻強壯的手臂扶住了她,但她九_九_藏_書就連手臂的存在都沒有意識到。奧威爾死了。不在了。如果這是真的,自己該……
鷹早矢的箭搭在強弓上,但是沒有放箭。高日子根緊貼在彌與旁邊奔跑。官奴們聚在一起圍在四周。
「快,一起向西……」
但與其一同被殺,還是逃走更好吧,彌與想。逃出去,然後再回來報仇。為了在武藏野、在浜名湖、在伊賀殞命的累累死者——
鷹早矢放下弓,大吼道:「伊支馬大人,為什麼……」
被甘緊緊抱著,彌與感到無比安心。雖然她對《使令》之王無比想念,但被甘抱著的心情卻十分舒暢。對於這一點,彌與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甘施了一禮。他兩鬢的頭髮已經紮成了辮子。
但她看錯了伊支馬的打算。彌與沒有看到高日子根低垂的臉上如同鬼火般的雙眸眨個不停。她不知道在這半年裡,高日子根眼睜睜看著自己國家的青壯年男子一個個倒下,心中藏著多深的仇恨。
「他也死了。好了,快!」
牙齒咬在彌與的脖子上。彌與感到潮濕的舌頭正在舔舐溢出的鮮血,她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手臂用力揮動,抓到了某個柔軟的東西。彌與用指甲死死掐住。
「彌與,你在那兒嗎?」
已經是大人了呀——彌與把這句已經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咔嚓一聲,高日子根的耳朵飛了。他發出足以刺破鼓膜的叫聲推開了彌與。倒在地上的彌與爬著想逃,氈就在她掙扎的時候,一個沉重的東西壓住了她。彌與頓時喘不上氣來。高日子根一拳狠狠打在她的頭上。彌與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疲憊至極的彌與丟下這句話,就要轉身回帳篷。
「高日子根!《使令》之王——」
「我怎麼可能嫁你!」
高日子根又向前伸手。彌與搖頭拚死堅持說:「別騙我!《使令》之王不會被殺死的。肯定是弄錯了。你只是聽士兵這麼說的吧?」
「都好。士兵工作努力,兵司指揮得當。沒有臨陣脫逃的人。」
彌與猛然間湧起無比的歡喜。是他的聲音。王還活著!
「我……九-九-藏-書我是卑彌呼,是巫王……」
「向西。過茅口海。」
右手提刀的高日子根伸出左手。彌與反射性地退了一步問:「發生了什麼事?軍隊呢?《使令》之王呢?敗了嗎?」
彌與注意到周圍的士兵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王的一舉一動。他們對王的崇拜簡直和崇拜戰神—樣。這種崇敬就連武藏野的兵敗也沒有削弱半分。的確,《使令》之王自己一次都沒有被怪物打敗過。
彌與鼓足力氣,來到外面。讓人吃驚的是,除了伊支馬高日子根以外,彌馬升以下的官奴們也全都平伏在被雪浸透的地上。這是國閣聚集一堂的態勢。彌與尋找甘的身影,沒有找到,只得直接出聲問道:「伊支馬,這是要做什麼?」
疲憊的頭腦里,各種胡思亂想時隱時現。《使令》之王會來找自己嗎?恐怕不會。他沒有丟下士卒離開要塞的道理。但是甘肯定會來找的。他肯定會冒雨策馬,不放過任何一點線索吧。
「你……」
進入要塞后,王立刻轉入防守工作。甘從瞭望台上跑下來。他本想—起殿後,但彌與強行把他趕走了。彌與高聲問:「大家都好嗎,甘?」
王也會死嗎?如果只是他一個人的話,怎麼也能脫身吧。逃離戰場以圖東山再起,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他拋棄自己,彌與的心中便不禁湧起一陣酸楚。
「滾開!」
三天後的黃昏時分,門外傳來馬蹄聲。彌與猛然站起,側耳細聽。有人在怒斥衛兵。是《使令》之王嗎?
雖然想到過這個結果,但真正聽到的時候,還是有一種無底的虛無感襲來,什麼也無法思考,只能聽憑有人架著自己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那隻小心翼翼托在肋下的手臂,突然緊緊抱住了彌與的身子,向前拉去。
「啊?睡午覺?」
甘終於冷靜下來。他一邊為彌與包紮脖子上的傷口,一邊告訴她:「士兵們都要來救彌與殿下。伊支馬大人……不,高日子根說把彌與殿下安置在纏向之宮,但是三天過去了也沒有讓大家看到殿下的身影,士兵就打起來九-九-藏-書了……是的,宮殿被燒了是真的。是士兵們燒的。彌馬升和官奴們都被殺了。殿下的替身?沒事,我把筱救出來了。在那裡沒有找到彌與殿下,所以《使令》之王下令,一路追擊高日子根來到這裏。」
「王不會敗的。」
甘張口結舌,抗議的聲音被士兵們的笑聲淹沒了。彌與儘可能保持著平穩的腳步向帳篷走去。
「臣稟告:宮中護衛力量薄弱,莫說怪物,就連掃蕩暴民也有所不逮。懇請將士卒發回纏向之宮……」
彌與一怔,剛想說喊什麼的時候,依然被攔腰抱起了。發出刺鼻男性氣息的人抬著彌與奔跑起來。周圍的奴婢一個個僵直不動。彌與的眼角餘光瞥見隼人之長的身影。
只見鷹早矢帶著士卒從軍營方向匆匆趕來。他是聽說伊支馬來了,特意趕來表示禮貌的嗎?
「去哪兒?」
高日子根吐了一口混雜泥沙的唾沫,嘶啞著聲音說:「尊上……卑彌呼殿下,我來接你了。」
甘的動作像是在觸摸什麼容易損壞的東西一樣,小心翼翼地在彌與的脖子上裹著布,聽到這話,稍微停了一會兒才點頭說:「對。不過,要塞還是失守了。果然沒有彌與殿下就是不行啊……」
然而此刻實在是危急存亡之時,哪怕是傾邪馬台舉國之力,也要擊敗怪物才行。
高日子根把勾玉一腳踢開,像踩蝸牛一樣踩得粉碎,抱著彌與腰部的手臂加上了力道。
「彌與殿下……」
「回兵?不可能。現在一兵一卒都彌足珍貴。我們在東夷之地損失了兩萬人,怪物佔了伊賀,眼看馬上就要殺來這裏了。伊支馬,你也知道的吧?那些猴子比以前要難對付得多,尋常人根本沒辦法靠近。」
彌與被恐懼勒緊了喉嚨,但還是儘力擠出細細的聲音。她將木棍拿到敞開的裙裾之下。
彌與沒有受辱,看來也沒有性命之憂。她既是巫王,又有「親魏倭王卑彌呼」的稱號在身,就連高日子根似乎也不得不有所畏懼。她身上的銅鏡和勾玉都被奪走了,恐怕是高日子根想找個適當的傀儡,像從前那樣治理國家吧。
一出要塞,豪九-九-藏-書雨傾盆而下,彷彿是天上的堤壩決堤了一樣。雨水暖得簡直不像冬天。遮天蔽日的雨水中,什麼都看不見。
「我知道。」高日子根開口說,沾著唾液的黃色牙齒閃著口人的光,「所以才更撩人!」
「……甘。」
所以,王絕不會在士兵面前說任何泄氣的話。彌與回顧自己的言行,不禁感到羞愧。自己的任務僅僅是站在士兵面前而已。比起《使令》之王,自己應該更加堅毅才對。
「我沒事。你趕上了,甘。」
「不吉?我只是想去睡個午覺啊。」
「上!」
「是嗎……」
高日子根眼中閃過一道血光,隨即迅速黯淡下去。他重重倒下,背後出現一個手中提劍的年輕人的身影。
然而,奴婢們慌慌張張的腳步聲打斷了彌與的睡眠。
「伊支馬大人求見。」
「彌與殿下,請不要說這種不吉之言。」
彌與沒有被囚禁在宮中的高殿,而是在邪馬台某個小屋,由兩個士兵把守。他們似乎是伊支馬的心腹。
「扔了它!嫁給我!你從來、從來都是我的!」
彌與一直不肯去想邪馬台滅亡的結果。然而無力地躺在床上的時候,那股恐懼卻怎麼也揮之不去。邪馬台失守的話,還要繼續向西撤退嗎?自己的國家滅亡的話,還要繼續奮戰嗎?自幼熟識而親近的這片土地,也會像耳成山一樣被焚毀嗎?在這裏生活的男女老少,也會被那些醜陋的猴子殺害嗎?到那時候,自己肯定早就死了吧。
「與其被你玷污,我還不如自插|陰|戶而死!妾乃王之內室!」
彌與忽然間全身都沒了力氣,手中的木棍也掉在地上。甘踢開屍體,跑上前來抱起彌與。彌與抬起一隻手,撫摸他憔悴的面頰。
彌與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被野獸的牙撕咬。未曾感受過的強烈恐怖,從心底一點點升起。
「我……我忍了多久,你知道嗎?」
騎在馬上的他很是威武,但這反過來更讓彌與擔心。他若是怒吼著衝進宮裡,說不定會被殺害的。鷹早矢在好好守護要塞嗎?士兵們在奮勇作戰嗎?如果要塞被擊破的話……
「我親眼看見的。」
就在這九_九_藏_書時,高日子根的衣服里掉出什麼東西,發出啪嗒—聲。彌與無意識地掃了一眼,卻看見藍色的光。是勾玉。勾玉發出聲音。
衛兵離去的腳步聲。緊接著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彌與逆著光眯眼辨認來者的身份,不僅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我的榮幸。殿下請不用介意。」
「彌與殿下!」
趕走奴婢、避開人目之後,彌與直直倒在床上。這張床很是簡陋,只堆了—堆稻草而已,睡在上面很是剌痛,一點也不舒適,但一躺上去,意識就好像被拽進地底—樣,有一種無法抗拒的睡意。雖說彌與的任務僅僅是來回走動監督戰況,但也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合眼了。
伴隨這一聲喊的,還有切割筋肉的聲音。彌與吃驚地睜開眼睛。
伊支馬的焦慮彌與也清楚——說實話,不要說五十,五千名男子都不夠吧。每年冬天,伐木、造農具、生產布匹、修葺宮殿要塞、治理枯水的河川等等,都是亟需人手的工作。今年不要說冬天的任務了,就連夏季的農事也沒有好好做過。穀倉幾近見底,只能依靠他國的進奉勉強維持。國閣身負治理國家的重任,一定急得團團轉吧。
一股可怕的力氣扯碎了彌與的衣服。暴露出的肌膚接觸到冬天的寒氣,讓她恢復了神志。緊接著彌與的身體被反轉過來,高日子根的眼神彷彿要貫穿她的身體一樣。彌與不禁又打了一個寒戰。她屁股著地蹭著後退,四處亂抓的手摸到了扔在地上的短木棍。她立刻雙手握住木棍,在胸前做出防禦姿勢。高日子根吠道:「你想幹什麼!」
伊支馬依舊低著頭,再度開口說:「邪馬台只有老人和孩子,防禦力量薄弱。懇請尊上開恩,五十也好,三十也好,請賜士卒,以御宮城。」
甘一包紮完,彌與便檢查自己身體的各個地方,看看是否有什麼損傷。與此同時,她也感覺到甘的強烈視線。雖然被他看著並沒有任何不快,但因為剛剛有過那樣的事,彌與也隱約察覺到甘正在極力壓抑住的真實慾望。
自己能隨他同死嗎?
「很可靠啊。這樣的話,妾身不在也沒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