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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卡蒂又沉默了。她在思考什麼,彌與完全無從推測,不過當她終於重新開口時,語氣里洋溢著至今為止沒有的輕快。
雖然如此,彌與依然很迷惘。不是逃不逃的問題,而是要不要捨棄故鄉。如果說要離開這片土地,還不如埋葬於此——這樣的想法前所未有地強烈。
彌與在馬上揮揮手,歡呼聲更響了。彌與不禁暗想,剛剛自己沒有死,真是太好了。她讓隊伍先過去,來到後面,然後看到了那個男子。
數不清的怪物翻過生駒山,出現在邪馬台軍面前。彌與登上陣門,王與八千士兵守衛在周圍。
「好!」又是強有力的應和。彌與迎著海浪向北走去。
「快點治傷吧。能治的吧?」
「高日子根被甘殺了。」
彌與想起了什麼,抬起頭,只見甘的馬已經去了前方。彌與心中不禁一陣微痛。
「嗯。」
「尊上說過會有援軍來吧?是尊上在《使令》上那麼寫的吧?」
終於,王微微點了點頭。那動作小得幾乎分不出是不是在點頭。
抬頭仰望的彌與,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裡有船。那是船吧?如果那全身覆蓋著鐵甲、長度恐怕足有一里的漂浮的巨大物體能夠稱之為船的話。
彌與的手被一股強力緊緊握住,簡直連骨頭都要呻|吟起來。彌與放心了。
背負火筒的猴子們圍成半圓形的陣勢,一起放炮,火球帶著可怕的聲音如雨而落。王放聲叫道:「堅持住!怪物的火彈最多一兩發!」
「喏,再給你一個。別再弄沒了哦。」
就在此時,勾玉發出了聲音:「向全信使以及能聽見的全人類傳達。維多利亞湖畔基地的最終防線失守,我的本體很快將被破壞。不過,此刻接近中的敵軍都是在基地周圍五十公里半徑內的集群誕生的。只要破壞這些集群,應該可以殲滅80%非洲戰線的敵軍。因此我將使用殘餘的反物質自爆。爆炸能量大約里氏九級。附近友軍請立刻開始退避。周邊各站點請做好對地震和電磁衝擊的防禦準備。印度洋岸的友軍請防備海嘯。」
「嗯……」
「在治。所以不要哭,聽九九藏書我說。守護人類才是最重要的。國家啊,故鄉啊,都不重要。那些東西重建就是,沒有也沒關係。只要有人,有人就行。」
流民多,士兵少。彌與讓女人和孩子先向北逃,男子則全部派去挖壕溝。若是什麼都不做,只顧一路逃跑的話,一旦被速度更快的敵軍追上,就只有任敵宰殺的份兒。這是彌與他們在東夷之地得到的慘痛教訓。無論如何電要在半途想方設法阻攔一下敵人。
放眼望向沙灘,彌與倒吸一口冷氣。留在最後的《使令》之王被七八隻卯圍住了,身上中了數刀。
「不好說。」
彌與悲號起來。士兵們順著她的聲音望去,發現了王的遭遇,也跟著一個個哀號起來。
住吉津沒有船。當地人聽說有危險,全都逃了。雖然有消息說西國各地還會有援軍趕來,但在眼下這個時候,面朝茅口海的港鎮沒有人煙,只有被丟棄的村邑。
但幫助殘兵退卻的箭射完了。
從小屋一出來,彌與便看見東面升騰起好幾道粗大的黑煙。小屋是在邪馬台的西邊,二上山的山坡。
彌與也看見了。鷹早矢在第一線射殺了無數卯,箭射完了就用巨大的鐵棍和猴子短兵相接。然而有—只卯從他背後偷偷潛來,隨著寒光一閃,鷹早矢的頭顱高高飛起。
「能走多遠走多遠吧。如果住吉津有船,就先疏散流民。沒有的話再往西。」
自己還沒有見過她真正的模樣。在她離開之後,彌與才第一次感覺到她是如何重要的存在。彌與並沒有期盼過這樣的結局。說話啊,混蛋!反駁啊,混蛋!無聲無息的死什麼死啊,混蛋!
幾天之後,夜間頭頂上的嗚叫開始增多。王的信蜂已經全都消失了,那是赤鴨的聲音。黎明時分,瞭望員看到天空中如同蜻蜒—樣交錯飛舞的赤鴨,放聲大叫:「來了!」
像往常一樣,王走在最後面。彌與從鞍上跳下來跑過去。他低聲問:「沒事吧?」
快到中午的時候,陣地周圍的怪物殘骸便堆積如山。照這樣子下去,人類說不定真的可以擊退怪物。
彌與帶著九-九-藏-書他們向沙灘後退,簡直像是從陣地擠出去一樣。《使令》之王死守在後面。
士兵們喊道。大家差不多都潛水避開了火彈。彌與稍微放心了些。
「《使令》之王很快就會率殘兵趕來。去下面會合吧。」
他的死給士兵帶來了巨大的打擊。在以他為中心的五十步範圍內,所有的士兵都怔住了,就像遭遇雷劈般動彈不得。緊接著的一瞬間,衝上來的猴子們把他們全都砍成了碎片。
「知道啦,先別說了。受傷的人別說那麼多話。」
天上驟然閃過一道白光。
「你說什麼呢?」彌與嘲笑道,聲音中帶著優越感,「你除了夸夸其談,還能幹什麼?你就打算靠嘴皮子戰鬥嗎?別自欺欺人了。這是我們的戰鬥。就算沒有你,我們也會戰鬥到底!蠱惑的魔女,快滾吧!」
彌與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感覺,最後竟然被那個目中無人的魔女感謝。
「奧威爾,振作點!」
「你們不需要我?」
因此,彌與最終說出口的是一件毫不重要的事。
不下五十名士兵帶著赴死的決心趕過去,將倒下的王拉進海里。他們托著浮在海面的王,將他運到彌與所在的地方。彌與摟住他的身子,看見在他胸前、腹部都有讓人毛骨悚然的深深裂口。
「站起來!向北,向西!怪物進不了海。去奴國,去對馬國,去漢土,不管去哪兒都要活下去!站起來,不要哭!忘掉故鄉!只要我們還在,邪馬台國就不亡!人絕不會輸給怪物!」
甘叫道。千余士兵放聲應禮那是足可以壓過北風的威風凜凜的吶喊。
「來!活著的人全都來!」
之前趁漲潮時掘開堤壩,將整個水田灌滿了海水,所以現在只要把怪物踹倒在水裡就行了。平時派不上用場的羸弱士兵,甚至連沒什麼力氣僅僅是身手敏捷的孩子們,都可以瞅準時機取得不小的戰果。
彌與和王並排而行。前面的士兵頻頻回頭。彌與不得不訓斥說:「看前面,好好走!」然後壓低聲音問,「前面有目標嗎?」
王的聲音被爆炸聲蓋住。幾十名士兵被震飛出去,剩下的九*九*藏*書則咬牙忍耐。
光芒橫掃過沙灘、陣地、水田。緊接著,就像追隨那些光芒一樣,火焰衝天而起,彷彿地底的熔岩從大地的裂口噴出一般。
「彌與嗎……」王還睜著眼睛,但是聲音已經啞了,嘴角還流著細細的血絲,「我聽到你了,心裏很暢快。」
接下來,怔怔地望著船身的士兵們的臉頰被潔白的光芒照亮,從浮船的兩舷射出如針一樣纖細的密集光芒。
終於,下方道路上出現了士兵和百姓的隊伍,他們腳步無力,不過士兵的隊列還是保持得相當整齊。雖然已經慘敗,但似乎並沒有出現逃亡或者暴行。僅此一條就能看出王的威望有多高。彌與一邊讚歎,一邊加入隊伍。所有人都歡聲雷動。
「南壕被攻破了!」
「彌與。」
「甘能行的,我知道。」
勾玉沉默了。卡蒂似乎陷入了沉思。士兵們一路邊放箭邊撤,護著彌與跑進冰冷刺骨的海水。冬天的海浪嘩啦啦地衝擊全身。
越過二上山,進入河內野之前,彌與最後回頭望了一次。只見遠方的纏向有無數猶如鐵砂顆粒一樣的東西在蠢動。
「好!」
嗚咽聲停了。士兵們一個個站起來,聚集到彌與周圍,彷彿忘記了在海邊窺探這裏的怪物。沒有黃幢,東夷的時候就破了。但是一個士兵在矛尖掛上了旌旗,那是面破裂污穢的小旌旗。彌與走到下面,放聲喊道:「你們要不要與我同生共死,戰鬥到底?!」
聲音斷了。
王的視線在空中遊盪,落在彌與臉上。
甘趕上來與彌與背靠在一起,殘餘的士兵也集中過來。每張臉上都寫滿了這樣就全完了的表情。彌與叫道:「不要放棄,向海灘跑!」
長時間的沉默。
彌與握著他的手,撐住自己的身體,死死咽了好幾口唾沫。不管再怎麼用力閉眼,也無法阻止了滾燙的液體溢出眼眶。
「再往前呢?」
「接下來,是向各信使的個別傳達——奧威爾,還有彌與,直到四分鐘之前,我還在觀察你們的行動。我很擔心。在所有的戰線中,你們這邊的戰鬥是最艱苦的。很遺憾沒能騰出手協助九*九*藏*書。我如果有餘力的話一定會——」
彌與用盡氣力握住王那隻筋疲力盡的手,但剛才感受到的那股強力消失了。彌與的雙腿顫抖不已,喊著「奧威爾」的名字,輕觸他的臉頰,然而那雙眼睛已經再沒有一絲生氣了。
「什麼?」
短暫的沉默轉眼便被周圍連續不斷的爆炸聲打斷。還剩幾隻有火筒的猴子,正朝衝進海水中的士兵們放出火彈。
「一定會來的。」
彌與的困惑猛然間化做巨大的憤怒。
被砍斷了腿的猴子們倒在延伸到海邊的水田裡。本來單單這種程度的傷勢,應該立刻就能爬起來的,但在這住吉津的水田裡,它們就像被麻痹了一樣顫抖著無法動彈。鷹早矢不停大叫:「掀翻它們!踹倒它們!怪物禁不起鹽水!」
「沙佳。」
然而—聲叫喊顛覆了戰況。
彷彿感應到了彌與的想法,士兵們的臉上也開始浮現出決絕的表情。每當流民離開的時候,士兵們與妻子訣別的哭泣聲便在冬日的原野上回蕩。
伴隨著嘩啦的水聲,飛沫濺起。士兵們都沒了力氣,一個個曲膝跪倒,有人放聲大哭起來。抱著王的士兵們,眼淚滴落在王的臉頰上。號哭聲擴散開來,感染了整個隊伍。
突然,王的臉上失去了生氣,浮現出微笑般平靜的表情。
「彌與殿下!」
南面的壕溝注滿了海水,本來比城柵更為堅固。但是猴子們向那裡前仆後繼地擁去,即使自己的身子腐爛也在所不惜,硬生生架起一座屍骸之橋。剩下的猴子從那裡一擁而入,在陣地里肆虐起來。
沸騰的水汽中,彌與俯著身子怒吼:「大家沒事吧!」
甘翻身上馬,伸手指向下面。
「《使令》之王……」
「奧威爾!」
「沒事!」
士兵們抬起頭。一個個都驚訝不已,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彌與放開王的身子,用力握拳,赤紅的眼睛睥睨周圍。
但也僅此而已。連續不斷衝進來的猴子們把信蜂一隻只擊落打碎。
但彌與沒有崩潰。她用儘力氣,深深吸氣,把嗚咽壓在自己的喉嚨里。一次、兩次、三次。然後她開口說:「黃幢。」
就在此九*九*藏*書時,從另—處也傳來悲痛的叫聲:「鷹早矢大人遇難了!」
「謝謝你,彌與。你的話似乎正適合給我送終啊——告知我死亡本身也有意義。好了,祝你健康平安。」
「要!」周圍響起應和的聲音。彌與回頭又叫::「哪怕是游也要游過海去!就算到漢土也隨我去!」
「原來如此。這種精神讓我感慨不已。這樣說不定會有答案吧——我沒有研究過我不存在的時間枝走向。」
王點點頭,似乎相對於被誅殺的人,更關心誅殺者。他從懷裡取出勾玉,再度掛在彌與的脖子上。
無法繼續支撐戰線的士兵們不得不連續後退。有人在喊:「彌與!」彌與回過頭,只見《使令》之王正從稍遠一點的地方趕過來。
「嗯!」
彌與抬起濕漉漉的袖子,胡亂擦擦眼睛,放眼打量周圍,凄凄慘慘的臉龐一張接一張。彌與再次深吸一口氣,用她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吼道:「豎黃幢!豎卑彌呼的大旗!我還站著!」
怪物們生產火藥的地方在遙遠的釜石,距離這裏足有兩千多里。王認為它們在邪馬台的激戰中已經將彈藥用得差不多了,這一見解被證明是正確的。看到王說中了,士兵的士氣頓時高昂起來,聚成一團沖向怪物。他們用巨木撞翻猴子,揮劍砍殺,戳瞎眼睛;舞動長矛逼開卯,再用強弓射殺。哪怕是被兇猛的猴子打裂了骨頭、敲破了腦袋,也要在臨死前再奮力反擊一下。站在他們上方的彌與,巫王的裝扮煥然一新,赤土文面極其耀眼。她放聲高唱戰歌,寒風中飄蕩的歌聲讓士兵們的戰意高漲。
「啊,彌與——」
「——一個人隨隨便便死什麼死!」
彌與本想告訴他,自己還是他的女人,但是一看到他的表情,就明白那話是多餘的。他的眼睛和三天前沒有一絲變化。他坦然接受了彌與的歸來。
顧不得哀悼鷹早矢這位勇猛無比的大將,彌與從陣門上跑下去支援。一群信蜂盤旋在她頭上。那是王剩下的最後十幾隻,都派來護衛她了。它們向猴子撲去,有幾隻成功啄破了猴子的眼睛,讓疲於奔命的士兵們發出稀稀拉拉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