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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麟豈是池中物

第七章 金麟豈是池中物

天地三界有道侶無數,從未見人和妖能走到最後。非是迂腐和守舊,只是明知道不會有好結果,為何還要開始,或繼續下去。何況自己一心衛道本,本無心情愛,又有婚約在身,如何能應她。
年年祈盼,卻不見光亮,曾經的那些思念,歡樂,悲傷,哭泣,都被百年不曾停止的細碎風雪淹沒,腐蝕,再不復見。
紫凰翻翻白眼道:「前不久,你還和誅邪一起在西天聽經,還說什麼百年沒見。你若真想進東天,誰還攔得住你。我看你就是想使喚我,給你白白跑腿。」
轉眼幾萬年了,閔然依然清晰得記得初初愛上她時。那些甜蜜、痛苦、自卑、膽怯,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天生的神祗,天地間最高貴的血脈,最美好的神女。自己被授了神位,卻永遠逃不開一條蛇妖的事實,還是集天地所有罪惡與醜陋慾望幻化而成的黑蛇。
緣起即滅,緣生已空,生即死,死即生。
冉羲輕聲道:「霄兒此時身體大好,年紀也不小了。百年來,同你來往甚密的神女也有不少。若真有喜愛的,咱們先娶回宮來,早早地生養幾個孩子,也好讓你收收心思,到時攜美同游天界,豈不快哉?」
雲蓮驟然坐起身來,瞪大了雙眸,手微微一抖,輕聲道:「我又聽到了凰兒的聲音,她是不是回來了。」
夙和垂了垂眼眸,不再與月瑤對視:「仙子心思純善,倒讓夙和羞愧無比。」
熙元府邸再次恢復了往昔的繁榮,閔然與雲蓮因紫凰的歸來,終是舒展了眉頭,待人對物更是百般地和善了。雖不至於有求必應,但是但凡有所求者,能幫則幫。唯有紫凰自己整日無所事事悶悶不樂。
「有所得,必要有所失。端看你最在乎最想要的是什麼。」帝霄毫無情緒地回道,「鳳凰族身為羽界之首,萬年高坐神位,受世間供奉,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鳳凰族不昌也並非全是天魔之戰的過錯,子嗣繁衍艱難才使得族群迅速凋零,若有良方,當年也不至於如此。」
飛蛾撲火並非一意孤行,是生命的輪轉,化繭后蛻變為最天地間最鮮美的彩蝶。
西北海天地之外,天海中,四周只有黑沉的天空與無盡的海水,黑了萬萬年的天外天,卻在此時,頃刻之間,亮如白晝。
雲蓮頓時紅了眼眶,哽咽道:「我們若只是人間的普通夫婦多好。」
帝霄慵懶得倚坐在珊瑚與琉璃建造起的看台上。少年在神力的滋養,已成為了青年,再無半分病態柔弱之感。眉角的金色刻文,熠熠生輝十分奪人眼目。半眯著的鳳眸氤氳著霧氣,瀲灧起細碎的波光,薄唇掛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緋紅色的長袍隨意披在身上,琳琅環佩,隨著曼妙的節拍輕響著,整個人宛若初升的曦陽,華光四射,俊美絕倫,耀人眼目。
月瑤滿眸欣喜:「仙君……仙君為何突然如此?」
紫凰癟了癟嘴:「萬一爹也沒有辦法,那我豈不是要做一輩子的人妖……」
夙和幽深眸光微動:「月瑤仙子何時來的,我竟沒有留意。」
夙和緊蹙著眉頭:「所以,仙子求了師父收我為徒嗎?」
閔然卻道:「沒有山石,那地上的石頭是哪裡來的?」
雖然彭沖有心打殺自己,但若非與夙和生氣,自己斷不會決一死戰。彭沖乃天界之戰神,自有傲骨。他雖有心辱沒自己,可若非自不量力,斷不會落得身受重傷的下場。之所以傷重,也是因為自己殺紅了眼,要與彭沖同歸於盡。當真怪不得他,可若是此仇不報,又會讓他覺得龍蛇一族好欺,真的好生為難。
誅邪咬牙怒道:「你這孽子!我若想你去送死,當初便一掌拍死你了事,何至等到今時今日!天道輪迴,怎是你能一力承當的!你便是想承擔,那也要天懲選你才行!我一生歷經兩次天魔大戰,彼時年輕氣盛,下手從不留情,對魔界狠,對天界也狠,手中亡魂無數,殺伐果敢,從不皺眉頭,何曾怕過!」
誅邪閉上了溢滿苦澀的鳳眸:「若說鳳凰族走至今日與神魔大戰無關,那你兩位兄長身死呢?你母親的身體以及你的魂傷,莫不是我的天道之報?尤是眼見你今日所作所為,無一不應驗天道……你越是不怕,天懲越是不會找你。它只會從你最在乎的地方下手,你心中若真有喜歡放不下的神女,便是為了她,也萬不可隨意開戰殺戮。」
紫凰盯著兩個僵硬卻不回頭的背影,好半晌,越覺氣氛十分緊張和壓迫。紫凰有些懊惱,早知道就不大刺刺地闖進來了,被發現了又沒被逮住,大不了先跑了,再偷偷摸摸地潛回來,只找娘一個便是。
閔然打斷了兩人的話,蹙眉道:「我給你恢復小仙山可以,不過你必須先去東天一趟。我已有百年未曾見過誅邪與冉羲,去了幾次都進不得宮門。近日天界兵馬又有所調動,怕是羽界出事了。」
歲月長河經年流淌,從不停留,世間萬物,風雲雨露,朝生夕死。回頭看,生命曾以為的那些永遠,不過是滄海一瞬。三界六道,拘神遣將者,無不以為永遠已被握在手中,轉眼成空。世間萬物殊途同歸,修佛悟道,不過一心爾。
誅邪轉過身背對著帝霄,輕聲道:「既如此,我同你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只要記住今日的話,來日便是後悔了,莫要再怪我與你母后。事已至此,不管你想做些什麼,我與你母后已將能給你的,全給了你,若真有事,我與你母后便陪你一起魂飛湮滅便是。」
雲蓮點了點頭,又道:「我們再去求求佛祖好不好?」
雲蓮低低地哭出聲響,滿是悲意的嗚咽和壓抑不住的痛苦,讓人聞之心酸。閔然手指輕曲了曲,錚錚鐵骨化作繞指柔,一顆心都要被低低淺淺的哭聲揉碎了,一直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自卑自厭,全部涌了出來。
帝釋天一襲白色華袍,獨身屹立在善見城之巔。
紫凰十分依順地坐在雲蓮懷中,幾次想開口,卻生怕雲蓮再哭。許久許久,才忐忑不安地小聲道:「娘親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爹欺負你了?」
雲蓮倚在閔然肩頭,許久許久,輕聲道:「我是不是老了許多?」
紫凰突然遭遇這番失常的對待,早嚇得呆若木雞動也不敢動,生怕喘息間,驚醒了夢遊的爹娘。到時候某老黑龍故態萌生,將自己胖揍一頓。
紫凰自五百歲后,離家三百年,上次歸家也是來去匆匆。此次在西北海域耽誤了不少時日,好不容易找到回來的路,便直奔小仙山。怎知四季寒冬的小仙山,沒有了四季常青繁花似錦,沒有了親手建造的竹屋花圃,也沒有了夙和的身影。惟剩下了一山寸草不生岩石,與沒有止境的寒冬。
帝霄輕笑道:「父皇勇武,三界傳頌。故父皇母后也不必憂心,若真有天道輪迴,我們一家安能好好端坐東天之上?父皇風光了千萬年,天上地下權勢富貴都享盡了,便是帝釋天還有命劫在身,父皇卻順風順水,平安康泰直至如今。」
夙和收回了月瑤掌心的手,細細地撫過攥住的白玉笛。這笛子是當年用小仙山白玉鍛造,靈氣十足,又有幾顆鑲嵌寶石的陣法,已非一般的笛子,說是件難得的法寶都不為過。只因小蛇每次看見軒轅劍都十分艷羡,卻又沒有堪與匹敵的法寶,便日日說女子持劍不好看,又說夙和持劍也不好看。
「原來娘擔心的是這個啊。」紫凰抱住雲蓮抿唇笑道,「我當初碎丹就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怎知道他法力高我太多,到最後卻把自己折了進去,卻也因禍得福。本以為這次死定了,結果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海里,身上一點傷都沒有,法力也比以前高了很多,又換了個特別好看特別好看的原形。」
「是嗎?」紫凰一直盯著閔然,期期艾艾地說道,「我爹好像都快急哭了,哪裡像是有辦法的樣子。」
小仙山本是爹娘送的生辰禮物,紫凰以往從不過問這些,啟用也是在夙和養傷之後,自然不知道這座山用了何種陣法維繫的。此時紫凰也只有冒著被爹責罵諷刺的危險,潛回雀池山問詢。
曲已終,人不還。
女子美目輕轉,金玉步搖與眉間的艷光相互呼應,一顰一笑間迷人心扉,柔聲撒嬌道:「殿下,可喜歡這曲兒?」
夙和回頭望向滿臉訝異的月瑤,淺笑道:「三個月後,瓊山百年山祭,師父定會出關,你父親也會回山。到時我請他們做主,將我們的婚事辦了吧。」
月瑤思索了半晌,輕聲道:「我比仙君早入道門數年,只因是佔了家學淵源。這些年仙君一直覺得,當初我家和我都是看中了你的靈根與天賦,才會結下這門親事。殊不知,那年仙君初初入山,我只遠遠地看了一眼,便覺得仙君十分熟悉可親。甚至錯以為我與仙君已認識了千百年,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與期待。」
「若真有天道輪迴,我一力承當便是,萬不會波及父皇母后。」帝霄不以為然地抿唇而笑,「母后也說天際漫漫,鳳凰不滅不死。這般萬年如一日的歲月,當真膩歪得很,倒不如淋漓暢快開上一戰。若能一統三界,立下不世之功,天道輪迴又有何懼?若我真戰死沙場,不正合了父皇的心意?」
雲蓮抬起手指,拂過紫凰身上的鱗片,柔聲哄道:「哪裡有什麼怪樣子,現在的凰兒更漂亮了,變不回去也沒甚大不了,以後再讓你爹爹想想辦法便是。」
紫凰欣喜萬分,雖艷紅色並非心中最愛之色,卻比墨黑色好看了太多了。此時失去妖丹的不平和悲憤,也得了些許的補償,當真是意外的收穫。轉念又想,此番與彭沖一戰,除了失去妖丹外,似乎還平白得了不少修為,又得了個漂亮的蛇。雖沒有化身為龍,倒也平添不少光色,只是不知失去的妖丹,是否有辦法得補回來,若有良方,倒是得賺了不少。
夙和不再躲閃,抬眸看向月瑤瑩瑩美眸:「夙和已說過了,此事讓仙子心生不安,夙和便不再為之。夙和此時已知仙子情意,雖不能許諾回以百分,卻也會尊重仙子心意,不做仙子不喜之事。從今日許下仙子婚禮,自此後,夙和絕不會再踏足小仙山一步。」
夙和搖頭苦笑,輕嘆一聲看向月瑤:「夙和心知仙子這些年心有憂慮,今日之所以對仙子坦誠,也是想打消仙子的顧慮。我與她只有師徒之情,並無其他。」
帝霄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毫不九九藏書在意地說道:「他們不是聯名告上西天了嗎?佛祖尚且不覺我有何不對,父皇為何卻還要這般的斤斤計較?」
夙和點了點頭,手指輕動,猶豫了片刻,緩緩抬起手臂才將月瑤圈在懷中,側目與其對視一眼,兩人都露出淺柔的暖笑,兩人甜蜜相攜的身影,投射在這冷硬的山谷中,顯得更加柔情蜜意。
「母后怕是要失望了,兒臣志不在此。」帝霄手指微動,輕笑一笑,「聽聞,魔界修羅女熱情如火,妖嬈嫵媚,別有一番風情滋味。兒臣早就想見識一番,怎成想自帝釋天隕滅,魔界修羅族便對天界冷眉以對,又怎會將修羅女許配於我。倒不如天界出兵掃平魔界,從此三界一統,父皇以為如何?」
六道輪迴,天界、人界、地界,自盤古開天一點點地蛻變,那些曾叱吒風雲,令天地變色的神、人、妖、鬼、魔、力量過天,征服三界者,比比皆是。直至最後的最後,均逃不開天道輪迴的桎梏,化作天地塵煙。
善見城內,美人無數,無一人能與之緊扣十指。心有牽挂,卻怕錯愛,不懂其意,不明其中,終是走到孤獨的盡頭,天神隕落,轉世追尋。
月瑤笑道:「這次回去,便要準備祭祀的一應事務。不知下次再來,又是何年何月,仙君倒不如多待一會。」
冉羲不以為然地笑道:「后位雖只有一個,後宮佳麗倒也不限,帝釋天尚能有後宮無數,你乃羽界之主,自也可以,只要你喜歡的,都納入宮中便是。」
瓊山後來又出了兩位成仙得道者,依然像先祖那般得了雲蓮指點后,拿著拜帖便拜在了幾位星宿上神門下。雲蓮對每代瓊山門主都會指點一番,得她青眼者,還會送些護身修鍊的法器。瓊山得了這許多好處,自然感念雲蓮的恩德。故瓊山每次山祭,雖知道雲蓮不會去,可三位飛升成仙的瓊山道人,出於禮貌和敬重還是會將拜帖親自送到了雀池山。
輪輪轉轉間,既留不住,又何必費盡心機。輪輪轉轉間,既放不下,又何必裝不在乎?
那時見她憤然而去,雖有擔憂,卻篤定她是個不記仇的性格。若能自己想開,便皆大歡喜。心知她法力高強,世間鮮少有人能傷了她,卻還是忐忑擔憂了一夜,心裏雜亂諸多,不能入定。門外有些風吹草動,便以為她已回來。幾次祈盼出門,均是失望而回。待回過神來,已是等了一天一夜。那種憂心和擔憂也到了臨界點,甚至自責地想,她年紀尚小,又不曾經歷波折,定是受不得這番斷然的拒絕,若能好好地同她說說,萬不會如此。復又想若她能回來,不管如何都先應了便是,以後徐徐圖之,並無不妥。
獨一人而得全部,獨愛而超脫眾生。
這般心慌意亂的時候,卻見風景如畫的小仙山,瞬間在眼前凋零,靈力被抽干,樹木花草枯死,潭水乾涸。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只覺心神俱傷,氣怒交加,還有些隱恨。恨她太過任性妄為,便是被拒絕,也不該這般的心狠決絕。不管如何惱恨自己,也不該棄山中生靈而不顧。那本在濃郁靈力中生存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眨眼間失去了靈氣支撐,暴露在污濁的世間,如何能存活下來。更何況,自己在小仙山,為她忐忑擔憂,待她回來,她卻如此地不管不顧,心狠至斯,當真可惡極了。
閔然撫了撫雲蓮的長發,柔聲道:「她失了妖丹能平安回來,定會逢凶化吉的。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她昏迷醒來的地方,便是我的出生地。當年我游出了那片海域后,便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遇險后能進入我族的出生地,可見天都在庇佑著她。你且放開心思,不要過於傷神了,我總覺得,似乎忽略了什麼最重要的事,隱隱又覺得她現在如此不是壞事,但是具體又說不上什麼。雖不敢給你保證什麼,但我定會去西天問法的,你也要相信我才是。」
月瑤與夙和十指緊扣,柔聲道:「月瑤身為女子,自然在乎夫君心中是不是還有她人。但自月瑤知道她非但是仙君的徒兒,更是個靈慧的小妖,不但沒有絲毫介意,反而對仙君更是欽慕了。世間多是心口不一的道人,嘴裏說著憐惜世間悲苦下山佈道,卻不過是貪戀人間繁華富貴。他們排除異己,心狠手辣,更是不容妖於世。夙和仙君自小從不將這些掛在嘴邊,下山後也並未被人間繁華迷失雙眼,非我族類尚一視同仁,心存愛護,又能如此地重信守諾。月瑤只會更加的喜歡罷了……」
花開兩枝,各表一頭。瓊山開山到此時,曾得數次得雲蓮金仙助益,才逐漸有了今日的繁榮。瓊山第一個根骨奇佳的道人飛升成仙后。本想拜在雲蓮金仙門下尋求庇護,雲蓮金仙雖是對他指點數日,卻不曾將他真正收入門人,卻將他推薦給了身份更高的星宿上神。
雀池山百年後再開山門,一時間傳遍了天地三界。天界眾家因入東天鸞鳴宮不得其門,蜂擁而至雀池山。羽界調動了大批天兵天將整合,對外秘而不宣所為何事,得知這事的天神見這番架勢都有不好的預感,卻都插不上話。誅邪神君速來淡漠,除了妖神閔然外,並無知己朋友。故天神們有病亂投醫,日日來雀池山報道,希望能探聽到一些消息。
「當年因一些瑣事,我對她教訓太過。她小小年紀不堪忍受,負氣而去,百年來了無音訊。這些年,我時常徘徊此處,只因心中太過自責內疚。她算是我唯一的弟子,當初又悉心教導她十年之久,突然間了無音訊不知生死……」夙和側目輕聲道,「百年來,我一直想,若我不將話說得那般決絕,她是不是便不會負氣而去,更不會落了不知生死的結果……」
雲蓮卻抬起了淚眼,纖細的手指壓在閔然緊蹙的眉宇間,輕聲道:「我從不曾後悔當初的選擇,更不後悔為你延續骨血,只因她是你的血脈,只因她和你一樣,我才更加地惜她愛她,你莫要為此自厭自責,我沒了她只會傷心痛苦,可若失了你絕不會獨活……」
月瑤伸手攥住了夙和的手,美眸中隱隱有些期盼。此次,夙和沒有掙開月瑤的手,清湛的眸中已有動容之色。夙和抬眸望去,往日便知月瑤之美,天地三界難出其右。今日那雙水色融融的眼眸,卻溢滿了情意,讓她更顯艷光四射。月瑤其人溫柔似水蕙質蘭心,往日只覺兩人因有婚約而相敬如賓,又怎知她卻早已情根深種。這般絕世獨立的女子傾心自己,又怎能不心動,這般的堅持與愛意,又怎能不感動。
帝霄輕然一笑:「父皇母后的好意,兒臣心領了!父皇該知道心無所求者,必然所向披靡。待到一統三界,我再與父皇喝上一杯慶功酒如何。」
眾家紛說,前世因果。
誅邪與冉羲攜伴而來,入耳便聽到這番話語。冉羲皺了皺眉頭,不悅地望向依附帝霄懷中的少女。誅邪眸中閃出一絲不喜,臉色綳得更加難看。帝霄見二人前來,不以為然,只挑了挑眉瞥了一眼,並未起身相迎。婉華忙從帝霄退了出來,悄悄地站到了帝霄椅后,柔柔地給誅邪冉羲見了個禮。冉羲臉色稍霽,讚許得對婉華仙兒點了點頭。誅邪坐到了上位,沉默不語。
雲蓮有些遲疑:「九天息壤形成的石頭,沒有億萬年不會成形。當年女媧娘娘用了最後的九天息壤和五彩石煉製了補天之石,此時天地三界的九天息壤已沒有了。剩下最後一塊補天石,咱家給你磨成項鏈的一小塊,還是你爹爹廢了一番功夫才得了。如此大的一塊,怎會平白讓你撿到。」
西北海天地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天海。
鏡中的女子,一如從前的柔美。鵝蛋臉,肌膚賽雪,那雙波光潺潺的杏眸,彷彿會說話一般,微翹的嫣紅的唇,未語先笑。閔然清楚的記得第一次在天宮中見到她的模樣。驚鴻一瞥,心口宛若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不覺疼痛,只覺被那笑意晃得頭暈目眩。神骨天成婀娜秀美又溫柔似水,從不知天地間還有這般柔軟美好的女子,只恨不得將她揉入骨血里。
紫凰置身雲端,望向結果不同的二人,似有所感,似是未曾看明了。
人間風景,猶如一幕畫卷,緩緩開啟,處處五光十色美不勝收。
時光流轉,一切的一切跟著萬物倒退逆行。同樣的皚皚白雪,殘酷嚴冬。
紫凰瞪大了雙眼:「怎麼會!莫說他肯定不會傷我,便是他的修為也做不到讓我碎丹。娘不要胡思亂想,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夙和攥住了月瑤的柔荑,輕聲道:「夙和修道百年,不曾收過弟子。百年前,下山偶遇小蛇妖,見她身負靈根天賦,其母又與我瓊山先祖頗有淵源,便起了惜才之意,時常點撥教導。她雖頑劣卻十分聽話,自得了我悉心教導,更是不曾倦怠。但只因她乃妖身,我不能正式收入門下,也不能將她帶回瓊山,故一直不曾正了師徒名分。」
誅邪沉聲道:「你還敢說!這些年你做了多少混賬事!為些亂七八糟的神女仙女爭風吃醋,一言不合便碎去靈根,剝奪神格!短短几年的功夫,整個天界因你一意孤行怨聲載道!你任性妄為不知所謂,有何資格隨便處置別家天神!」
紫凰無意中得知瓊山送來的拜帖,多次旁敲側擊雲蓮的意思,見她並未打算前去,非常失望。紫凰也想過獨身前去,可作為一個小妖參加修真門派隆重的山祭,莫說什麼掃榻相迎,不被打出山門,都算客氣了。紫凰將想去瓊山的意思跟雲蓮說了又說,見她裝作聽不懂的岔開話題,不提瓊山之事。紫凰便知道雲蓮不想去,更不會帶自己去,便覺得十分懊喪,無奈下唯有先去東天。
帝霄抿唇笑道:「沒曾想,此時的母后竟如此地好打發,看樣子只要我肯娶妻,便是個凡間的女子,母后也會覺得甚好呢。」
閔然皺了皺眉頭,不悅地說道:「讓你說便說!既是決鬥,實力懸殊就是故意欺負你,我閔然的女兒養出來,不是給別家打殺的!」
夙和輕聲道:「月瑤仙子錯愛了……」
「雲兒,莫哭了。」閔然微眯著眼輕蹭了蹭雲蓮的臉頰,眉宇間是無盡的痛苦,沉聲道,「若早知道會讓你如此傷心難過,當初便不該要她。」
閔然不動聲色地坐了回去,只是背在身後的雙手,卻止不住地發著抖:「既找不到路,你又是如何回來的?」九-九-藏-書
誅邪睜開鳳眸,望向帝霄不以為然的笑臉,眉宇間疲憊盡顯,低聲道:「我老了,神力所剩無幾。只因你留下了我與冉羲足夠維持性命的神力,我便以為你還有希望,還有得救。實然,這些年來,你的所作所為,已讓我失望透了。可算了算去,是我虧欠了族群,虧欠了你。不想見你一錯再錯,你此時無畏無懼,自然是因為心無所求,若有……若有一日碰到所求之事所求之情,你便不怕嗎?」
她有古玉琴,無理取鬧地不許夙和持劍。夙和卻不舍斥責她,甚至竟如走火入魔般,私下找到一塊美玉,偷偷地雕刻一支笛子。未曾想,笛子尚未完成,她卻負氣而去。這白玉笛在手中養了百年之久,卻連名字都沒有,雖不曾深想,卻也是隱隱有待她回來再起名的意思。夙和如今想來,自己對她是有些惦記太過,就連月瑤這般與世無爭的女子都有些不安了。
雲蓮拂過紫凰的耳邊的碎發,摸了摸蓮花冠。百年不見,女兒似是長大了不少,眉宇間少了青澀,多了些女子的柔軟,模樣也是越來越好看了。只是雲蓮卻忍不住又落淚,自紫凰進門至此,雲蓮早發現紫凰的妖丹已經沒有了,雖是活了命,沒有本命妖丹的小妖,能有幾日的壽元。
月瑤「噗嗤」笑了起來,故意歪著頭與夙和對視:「仙君這番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被人欺負了一般。月瑤又不是老虎,仙君只是握了握手,便如此不安啊?」
東天之上,梧桐花開千年。枝枝蔓蔓宛如空中雲朵,層層疊疊的沒有盡頭。樹冠頂端,皚皚白雲間,屹著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的鸞鳴宮。
雲蓮摟住紫凰,輕聲道:「他到底是誰?已經都碎丹同歸於盡了,凰兒卻還要如此維護他,莫不是你喜歡的那個道人?」
幽咽的笛聲,遮蓋了風雪的聲音。細碎的雪花,覆蓋了岩石,遮去了原本的色彩。
滄海桑田,世事輪轉,唯得愛者可長生。
雲蓮安撫地拍了拍紫凰的手:「凰兒放心,一會便去讓你爹給你重新堆砌法陣,定然會還給你一個靈力更為濃郁的仙山。」
帝霄輕笑出聲,柔聲哄道:「母后莫怕,若有誰家找上門來,兒臣一力承當。」
紫凰睜開雙眸,靜靜浮在海面,仰望碧空萬里。腦海里的一切,紛紛亂亂的理不出頭緒,似乎方才還在於彭沖纏鬥。一瞬間,已是千萬年的輪轉。諸多往事,齊涌心頭,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誰,又有種在諸事中迷失的錯覺。
雲蓮雖極愛女兒,卻有著神仙該有的傲氣和自尊。若那道士只是年老,尚有辦法挽回,但若已成家,便不再考慮。雲蓮不會讓紫凰俯首做小,更不能讓她仗著權勢破壞一對美滿的道侶。雖然仗勢搶人壞人姻緣的事故,天地三界已是稀鬆平常,卻從沒有一對落得好下場,反目成仇同歸於盡者比比皆是。紫凰年紀尚小,根本不懂如何謙讓,也不懂放手的道理。雲蓮只能想將紫凰騙走,獨自先去看看,再做計較。
一百年,夙和是瓊山弟子,又有未婚妻,只怕早已兒女成群了。紫凰心中的歡愉和急切頓時失了蹤影,本還想著待小仙山恢復生機,便去瓊山接夙和回來。本想著只要自己肯賠禮道歉說幾句軟話,夙和定不捨得責怪,到時候接受不接受自己,朝夕相對后再慢慢圖謀。可如今,紫凰真的害怕了,若此去瓊山見他早已娶妻生子,又該如何呢……
「長話短說。」閔然突然開口,聲音聽不出息怒,「此次是誰暗算了你?打傷你?到底是所為何事?你一一說來,這次爹給你做主。」
紫凰點頭:「對呀,一開始就是白天啊!反正我一睜開眼,看到的永遠是白天。」
閔然屏住了呼吸,眸中的光芒一閃而過,啞聲道:「居然是赤色……怎、怎就幻了一半?」
誅邪壓住心中的怒意,肅聲道:「記得有次,我看見你給一群蝴蝶刷翅粉,我問你為何如此。你對我說;若這般放了它們,沒了翅粉的蝴蝶必死無疑,你說你不敢讓它們死。我問你為何不敢,你可還記得,當年你是如何答我的?」
一襲廣袖長袍的人站在此山最高的懸崖。不染塵土的白衣,飄逸的黑髮,溫和的氣息,面若冠玉。他的眸光清冷而夾雜著幾分迷離,撫在玉笛的手指,白皙而修長。
紫凰悠閑擺動蛇尾,一道紅光霎時閃過眼前。紫凰怔愣了片刻,再次翹起蛇尾,那本該墨黑色的鱗片,卻不知被何物染成了艷艷的赤紅色。晴朗的白日里,赤紅色的鱗片宛若一個個的紅色寶石,艷光四射耀眼奪目。
閔然抿了抿唇,眸中閃過一絲痛苦,難得和顏悅色地說道:「沒有飛升成龍也無甚,先讓我看看原型。你沒了妖丹,便沒了本源,若有改變並不奇怪。只怕那妖力也是身上原本就有了的,你以後最好不要再用妖力了,至少還能繼續維持人形,剩下的事我去想想辦法。」
閔然緊蹙眉頭:「沒有黑夜是什麼意思?你醒來的時候一直都是白天嗎?」
紫凰默默地垂下頭:「爹不要高興的太早了,我也沒有飛升成龍。」
月瑤勾起一抹淺柔的笑意,輕聲道:「仙君莫要如此憂心,人有人道,妖有妖道。許她……只是在閉關,不知仙君一直在擔心她,不然肯定會給仙君報信的。」
紫凰抱住雲蓮撒嬌道:「娘親真好!就知道娘親最愛我啦!」
「這本都是我抓給紫凰玩的,她把翅粉都捏掉了,我自然要幫忙刷上。萬一都死了,記在我身上尚好,可若記在她的名下,又是一筆業障,斷不敢拿她冒險。」帝霄吶吶說完,緩緩抬眸,望向誅邪,「父皇現在說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紫凰說完卻見雲蓮又紅了眼,恨不得一口咬死自己。天地三界都說雲蓮面慈心軟溫柔似水,卻不知在外面不可一世的妖神閔然,在家高聲說話都不敢。便是想欺負欺負閨女,也要趁自家娘子不注意的時候。紫凰被閔然暗地欺負多年,懂事後逐漸學會拿捏閔然。平日裝作十分畏懼老爹的模樣,但該給他穿小鞋的時候,各種栽贓陷害,絕不會有半分猶豫和心軟。紫凰敢如此,自然是因為雲蓮萬事以女兒為主,出了事絕不給閔然辯駁的機會、若敢抵抗罪加一等的緣故。
夙和垂眸,打量著正整理自己腰間佩飾的月瑤。一時間更加的心思煩亂,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月瑤卻彷彿知道了什麼,緩緩抬眸,一眼不眨地與夙和對視著,那雙水盈盈的眼眸越顯得柔和了。夙和慢慢地閉上了眼眸,轉眼間,恍然悟起。兩人竟相識了兩百年之久,彼時自己還只是個初入道門的小道童,她卻早已是人人仰慕的月瑤仙子。
月瑤微微紅了眼眶,倚在了夙和肩頭,輕聲道:「以後不管如何,仙君都不能再嚇唬我了,方才仙君冷著臉,我心裏又亂又怕,生怕被仙君厭棄了。」
雲蓮聽到紫凰的聲音,如夢初醒,一把將紫凰緊緊地摟在懷中,哭了起來。她伸出顫抖的手,摸著紫凰的臉,母女湊到光亮處,細細打量了片刻,復又笑了起來。閔然一直沒有說話,漆黑如夜的眸子,似乎閃過太過太過情緒,又似乎一如既往的平靜。不知過了多久,他悄無聲息地上前,將母女兩個人一同擁入懷中,閉了閉眼,緊緊抱著。
冉羲只撇了一眼,笑道:「仙子此時雖沒有神位,但若霄兒心中喜歡,母后與你父皇都不會反對,將來嫁入東天之後,神位只是早晚的事。」
「孽障!」誅邪驟然起身,冷聲喝道,「就知道你近日整兵,必然有所動作,不成想你卻有如此痴妄!天魔開戰波及深廣。一個不好,便會使得天地三界生靈塗炭,你若任性妄為,定有天道輪迴報你!」
雀池山,熙元府邸,閔然與雲蓮相依相伴站在山頭。小蛇卷著蛇身彈跳而來,攀附在雲蓮身上。卻被閔然揪住,厭煩無比地扔了出去,復又彈跳回來攀上,卻再次被扔,如此反覆數次,父女二人樂此不疲。此舉惹惱了雲蓮,在眾神眼中溫柔和善的柔弱仙子,一把將閔然推下山崖,甚至踩掉閔然攀附懸崖上雙手,怒火衝天地看他墜落萬丈懸崖。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塵世滄桑,轉眼百年。
紫凰聽到百年之久,震驚后便愣怔原地。片刻后,只覺得茫然又惆悵。回小仙山時,還曾奇怪不過短短几日,為何夙和卻沒有等著自己回去。失了靈力花草樹木沒有不奇怪,可為何竹屋也完全不見了。當時又怎能想到,一覺竟是百年之久。
紫凰很少見閔然如此地明事理又好說話,不禁有些受寵若驚。又見雲蓮也是滿眼忐忑期待,便更加地得意,手指搓了下。一道輕霧后,深夜中的雀池山卻瞬間亮如白晝,紫凰已幻化成人頭蛇身的模樣,只是往日身上墨黑色的鱗片,此時卻赤紅赤紅的,絢麗多彩,耀眼奪目。
「西海之外……」閔然似是沒聽到雲蓮說話,「你醒來的地方,除了海之外,可還有山脈?」
一覺醒來,紫凰只覺耳目通明,身輕如燕。幾次找尋,卻發現全身再無妖丹的痕迹。此時,紫凰說不出的懊喪和不甘,雖然妖力並未缺失,似乎比以前有所進階,全身彷彿有無盡的法力在身體中緩緩流淌,只是失了妖丹的妖精,便失了本源。法力也是無根之力,此番以後,此妖身,恐無甚用了。
雲蓮皺了皺眉頭,摸著紫凰的臉頰,輕聲道:「法力都在,傷都好了,為何會沒有妖丹?」
小仙山毀滅前,夙和還篤定她一定會回來,甚至心中隱隱感覺,只要自己還在此山,她便不會走遠。轉眼,小仙山成了一片荒蕪,這無疑是狠狠地抽了夙和一個耳光。後來,那番如走火入魔般的氣怒,何嘗不是因為太過惱怒和無地自容的羞怯。這般地相信她,相信她的每一句話,便是拒絕她時,她的那些表白與對自己的喜愛,雖是不受,卻也深信不疑。
「胡說什麼。」雲蓮輕斥一聲,笑著哄道,「娘的凰兒自是世間最好看的姑娘,便是一輩子這般,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再說了這本不是什麼難事,你爹定然有辦法的,娘何時騙過你。」
紫凰搖頭:「沒有沒有,海水復海水,海水何其多。」
紫凰盤著蛇身,跳躍在無邊無際金色祥雲里。雲朵彷彿有生命般,不管紫凰怎麼跑跳,總能牢牢地將她接住,不會有半分閃失。紫凰read.99csw.com歡快地大笑,伸手撕一朵祥雲玩耍,卻發現自己居然還是人面蛇身,身上無半分法力。金色祥雲似是與紫凰心意相通般,突兀地變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彷彿真的被撕了個粉碎。
雲蓮緩緩地靠在了閔然的肩頭,柔聲道:「還記得嗎?我當年曾對你說過,不管你在哪兒,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絕不離分。」
誅邪道:「佛家修心,不好隨意插手世俗之事。否則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地端坐於此?」
冉羲垂了垂眼眸,輕聲道:「只要你心中喜歡,母后不覺有何不妥,再不會阻攔。」
帝霄笑道:「母后說哪裡的話,想我用寶物易地,也要他們有資格不是?我羽界為保天界太平,犧牲了多少族神?今日他們能安享富貴,莫不是我家的功勞。不過是佔一塊地,便這般糾纏不清撕咬不放,這般地執著外物,還有什麼資格做神成仙。倒不如直接打入人間,讓他們重新修行悟道,好好想個明白。」
崑崙極北之地,有座四季如春的雀池山。被環繞在眾多雪山的最中央,此處匯聚天上人間的奇花異草與珍禽奇獸,傳說此山是天與地靈氣交匯之處,三界中難得一見的至寶地。百年前,閔然與雲蓮西山禮佛歸來,整座雀池山便閉了山。兩位主人過著十分隱逸的生活,少了往昔車水馬龍般的拜訪,整座府邸越顯靜寂,便是僕役走路都悄無聲息沒有絲毫聲響。
雖然至今都不明白,她為何會看中自己。可若非她的青眼與提攜,自己也不會被師傅收做關門弟子。彼時師父已是百年不曾再收新弟子了,便是師兄的徒孫都比當年的自己要大得多,是以瓊山上下誰人不知,夙和能有今日造化,全是依仗了月瑤仙子的婚約。
帝霄低低笑出聲:「只可惜,兒臣喜歡的女子太多了。她們各有各的好,美則不盡相同,舍了哪一個,兒臣都會心痛難眠,日思夜想。」
「月瑤知道仙君從不相信一見鍾情,可當年月瑤對仙君確是如此。一眼看過去,一顆心都落在了仙君身上。這喜歡,和仙君的靈根與天賦,沒有半分關係。甚至當時月瑤不知道仙君的身世,更未想到仙君會如此地出類拔萃。那時候只是因為仙君便是仙君,是唯一一個讓月瑤心動的人,才會想要嫁給仙君,相守一生。」
雲蓮親了親紫凰額頭,柔聲道:「娘的凰兒最是孝順懂事,不管你給什麼,娘都喜歡很。只要你安好,娘便更歡喜。」
天黑沒多久,紫凰矯健的身形無聲地落自己的熙元府邸。五百歲前的熙元府邸,不管是何時辰,熙元府邸宮燈從不熄滅。此時天才擦黑,整座府邸卻宛若陷入了沉睡的一樣,唯有府中央的主院還有些許光亮。紫凰暗自溪奇,總覺得家中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好的變故。
月瑤抿唇而笑,碎步上前,柔柔地開口道:「來了一會,見仙君神遊四方,便未打擾。仙君的徒兒,至今還沒有消息嗎?」
紫凰側目想了一會:「爹是要替我去報仇嗎?」
閔然雖也聽到了一些聲響,卻並未回頭查找,無聲地再次將雲蓮擁入了懷中。夫妻早已生了相同的心魔,曾多少次一同見到紫凰歸家的情形,均是幻覺。每次的欣喜若狂,換來的都是越發的心神難安,心魔叢生。如此這般,才徹底地關閉整座雀池山,省得人來人往再錯認了來人,故除非是兩人的血脈真的回來,否則任誰也進不來雀池山的。
紫凰忙給雲蓮擦掉眼淚,偷看了陰影中面目不清的閔然,心中越發的忐忑了。她想了想,手指微動,一道紅光閃過,只見地上多了一塊赤紅的石頭。紫凰十分狗腿地說道:「娘親,這個是你上次給我的那種石頭,我撿回來很多,給娘做首飾和法器好不好?」
紫凰嘆了一口氣:「那片海域好生奇怪,一直都沒有黑夜。我在海水裡遊了好久好久,反正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才游到一處岸邊。那裡到處都是這樣的石頭,沒有大山,斷壁殘垣到處都是碎裂的石塊,還是個寸草不生的地方。」
紫凰不待閔然說完,早已轉回眼眸,抱住雲蓮哭訴道:「娘親,小仙山是你送給我的生辰禮物,我最喜歡了。可現在卻寸草不生,什麼都沒有了,我看著都想哭了,娘給女兒想想辦法,好不好?」
帝霄朗聲笑了起來:「本尊怎捨得你為奴。你若喜歡,本尊可在西海平地給你起一座宮闕,何必說這些委屈的話,讓本殿心疼不舍。」
紫凰倚在雲蓮肩頭,有些難受地說道:「哪有不想去,我也許久不曾見帝霄了。臨走的時候還給他傳過信,他若找不到我,不知該多著急。我正好有事找他,順便幫爹看看誅邪叔叔便是。」
夙和緩緩抬眸,卻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藍衣女子。一身紗裙,不知在風雪中站了多久了,肩頭上已滿是積雪。
紫凰卻一去不回,了無音訊,也是自那以後,人妖兩界再未有過閔然妖王一家三口的消息。世間傳聞千百種,卻無一種能驗證。若早知那也許會是今生的最後一面,若早知從此便是今生的永別,又為何要狠心待她,又何至於非要強行斬斷牽挂……
帝霄側目看向婉華,回眸道:「母后覺得婉華仙子如何呢?」
閔然卻十分難得地沒有斥責紫凰:「放心,這次不會讓你白跑的。自去睡吧,我和你娘還有話說。」
她一去不回,將宛若仙境的小仙山毀燼。一夜之間,反覆無常,翻臉無情。自己怎堪受得了,當時只覺一顆心送出去,卻讓她糟蹋踐踏,不堪至極。所以才將所有的過錯推諉她身,氣恨交加,熾烈的怒火衝去了理智。根本不願意聽那樹妖的話,不願深想,只怕越想會越怒,越想越惱羞。萬一到時又是一番自作多情,夙和無法再面對自己,那怒火讓他失去了一顆道心,和平常心。
冉羲斥道:「霄兒怎可說出這般誅心之語!那些神力既能治你病痛,我與你父皇,從未想過拿回來。天際漫長,鳳凰不死不滅,神力再修便是。你明知道,我與你父皇最怕的是你誤入歧途!不管你在東天宮中如何任性,我與父皇都不曾說過什麼。可你怎能拿整個天界秩序胡鬧,若真出事,此時的我們如何保你?!」
閩燃朝門外看了一眼,熙元府邸正是子夜十分,門外卻猶如白晝,沒有太陽卻光線充足。閔然沉聲道說道:「好了,你變回人身吧。」
閔然努力擠出了一抹笑意,雙手扶住雲蓮顫動的肩頭上:「雲兒莫著急,咱們的孩兒定會回來的。」
誅邪怒喝:「我若平安康泰,怎會生下你這肆意妄為的孽畜!」
兩百年來,她一直不聲不響伴隨左右,從不干涉自己的修為與決定。她知道自己不喜繁囂,便很少去瓊山之巔,生怕擾了自己。便是一般瑣事都很少同自己說起,她有一般女子的美麗與柔軟,也有自己的驕傲與堅持。一心修鍊,卻只因想並肩站在自己身畔。夙和不知這些年到底負了這女子多少,又有多少人會說夙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有些事已經不能繼續逃避下去了,有些責任也是該要承擔起來了。
雲蓮點了點紫凰的額頭,心疼又好笑哄道:「傻瓜,禮什麼佛,都什麼年前的事了。你一覺睡百年,都睡迷糊了。你爹與誅邪私交甚好,人家不讓進門,還能打上東天不成?再說誅邪神君本身也無事,否則你爹定有感應。只是近日天界兵馬調動得有些頻繁,你回來之前,你爹還在憂心此事。你爹想讓你去,你便去一趟。你若不喜歡,娘陪你一起可好?」
紫凰皺眉道:「我也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又察覺不出來……」
屋內的琉璃燈盞,又被點起了好幾盞。雲蓮摟著紫凰倚坐在長榻上,手指一下下地撫過紫凰的長發。閔然破天荒地沒有疾言厲色,也沒有像往日那般想盡辦法,將紫凰趕離雲蓮身旁。此時只安靜地坐在母女的對面的陰影處,讓人看不出情緒,只是那雙眼眸卻一直沒有離開母女身上。
紫凰不以為然:「說了沒有欺負我了,你那麼凶幹什麼!你不喜歡我回家,我不回來就是。做什麼一回來,就這般古里古怪地凶我!指不定你又想挖什麼坑讓我跳呢!我才不相信你會好心幫我!」
閔然沉思了片刻,緊蹙著眉頭開口道:「讓我看看你的原形。」
紫凰歪了歪腦袋,無辜地說道:「不能全部變回來,一直都是這樣的。我來回幻化了許多次,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是不是因沒了妖丹,所以成了半人半蛇的怪模樣。」
閔然是天地之初便有了意識的上古神祗,三界中最偉岸挺拔英姿俊美的男子。雲蓮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天魔大戰後。魔族大修羅王羅睺被妖神閔然生擒,眾神家一致要取其性命滅其元魂。唯有閔然極力阻止,那種超脫眾生的豁達,擯棄成見的高瞻遠矚,生生將眾神襯托得狹隘、短視而殘忍。這般的無畏無懼,堅持自我,才是真正的胸有丘壑傲骨錚錚的男兒。
紫凰撓撓頭道:「說來話長嘛……」
天色漸晚,殘雲餘暉籠罩著蕭瑟山谷,為這亂石殘壁增添了幾分決絕般的胭脂薄媚……
小蛇戰鬥勝利,咧著蛇嘴傻笑,眼裡全是遮不住的幸災樂禍。無比諂媚地與雲蓮親昵地碰觸臉頰,閔然爬上山坡,含著笑意凝視著母女。情不自禁地伸手逗弄小蛇,到了半途有些懼怕,手臂頓了頓折了回來,尷尬地在衣袍上擦拭手指。小蛇玩了一會,不甚有耐性,棄了爹娘。幻成人面蛇身的模樣,彈跳著朝山下奔去。閔然與雲蓮站在山頭,望著小蛇抿唇微笑,無奈間溢出了多少寵愛。
瓊山之巔,夙和白衣勝雪與白衣女子執手相望,迎風而立,兩人同時抿唇而笑。女子的模樣朦朧而模糊。夙和波光瀲灧的眼眸,氤氳著蒙濛霧氣,滿滿的喜愛寵溺。再往昔的無憂愁悲切。得道成仙,神位歸元,世間福祿繁華富貴,均不敵握在手中的一線溫暖。夙和的眸中無欲無求,沉寂似水,手與手十指交纏。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愛恨故,無憂亦無怖。
冉羲神情十分憔悴,眉宇間再無往日的艷光。眼前的帝霄既讓她欣慰,又讓她十分憂心,思索了片刻,放開口道:「霄兒,你若喜歡這婉華仙子,娶進宮來便是。休要再亂起宮殿了,不過短短的時日,天界四處已起了幾處羽界宮闕九*九*藏*書。莫說耗費多少,因佔了別家的地方,天界已有不少怨聲了,還是莫要再生事端。」
這是天地間唯一的牽絆和依託,已將所有的愛戀和神魂都傾盡在她身上。願意為她撐起天地,願意為她維持三界,願意為她平安康泰,萬年如一日的行善積福。只要有她開心,閔然只覺心口是滿滿的,願意拿一切換取。因為有她才不覺歲月漫長,萬萬年如一日,便是做再多也絲毫不覺疲累。如此地甜蜜,如此地美好。閔然想都不敢想,若永遠地失了雲蓮,自己會如何瘋狂。只怕會怪怨所有的天地神佛,天地三界,世間萬物一起為她陪葬,都難消心頭恨意……
心有妄,生魔障,轉眼百年,匆匆,太匆匆,多少落寞,幾許情愁,凄凄切切。
月瑤上前理了理夙和的衣襟,拂去了他肩頭的積雪。夙和下意識地微退一步,猶豫了片刻后,定住了身形。
「每次只要見我沒甚用處,便趕走我!當我稀罕!哼!」紫凰撇了撇嘴,做了大鬼臉,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婉華依在帝霄肩頭:「殿下何時去西海家中與我母親見上一面?」
月瑤搖了搖頭:「仙君莫要太過自責,世事無常,各有各的造化。莫說你我皆是凡人,有些事,便是法力通天的大神也無法左右的結果。」
月瑤輕搖了搖頭:「仙君莫以為是因為月瑤的懇求才能走到今日,便是沒有月瑤,以仙君的資質,也會被收入瓊山老祖門下。故仙君今日所獲一切都是努力得來,與月瑤沒有半分關係。」
——一切皆是虛妄,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紫凰身形一閃,瞬間已幻化成人身,倚在了雲蓮的懷中。雀池山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內的燈盞還散發著幽幽的光亮。紫凰有些奇怪的打量著周圍,總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卻見雲蓮和閔然不動聲色的對視一眼,目光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和疑惑。
雲蓮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了,哽咽道:「失了妖丹,可如何是好?」
閔然將雲蓮擁入懷中,輕聲安慰道:「沒事的,碎丹已是最壞的事了,不會再壞了。即便是沒了妖丹,也無甚關係的,我會想辦法。你莫要胡思亂想,別讓丫頭看出端倪來,讓她去東天住些時日,看看誅邪是否有良方。我趁機四處問問,總會有辦法的。」
雲蓮止了淚,皺眉頭瞟了眼桌面大小的石頭,柔聲道:「這是哪裡來的?一會讓你爹爹給送回原處吧,若真喜歡便留下一塊。咱家也有些能拿出手的寶物,淘換一下便是,娘不喜歡什麼首飾,你喜歡什麼便做什麼。」
月瑤慢慢收了笑意,輕聲道:「月瑤又怎會不知仙君為人最是磊落,從來不會言不由衷,更不會違心敷衍。月瑤並無試探仙君之意,到底是有些小女兒心思罷了,也只是想讓仙君多……多想一想月瑤而已。」
紫凰咧了咧嘴,乾笑了兩聲:「嘿嘿,爹您怎麼還沒有休息啊?噢噢,現在天色尚早嘛……我也不是故意要回來打擾娘和您……就是有一點點點小事,想問一問,問完就滾、立即滾、馬上滾、馬不停蹄地滾……」
閔然十分著急西天之行,又被往來不斷的天神追問得心煩意亂,內心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卻不敢隨意找神妖商量,更不敢讓別家知道自己也進不去鸞鳴宮了。閔然生怕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增加了天界眾神的恐慌,不得不繼續周旋裝傻,內心卻愈發得不安了。閔然幾次提醒紫凰前去東天,都被當做了耳旁風,又因紫凰才歸家數日,不好也不舍過於勉強。
雲蓮撫了撫紫凰的緊蹙的眉間,輕聲道:「不想去便不去了,讓你爹爹再想其他的辦法便是。」
自開天闢地,此處便是天外之天,神力不及,佛力不觸之地。這片廣闊的天海,無黑夜白晝,無日月星辰。天地歲月輪轉,時光流失,天海卻自成一格,無聲無息無時無光,靜止在滄海桑田外。
曲終,一襲白紗從湖心飛來,絕艷的女子柔若無骨般地倚在帝霄懷中,眉眼間滿是依戀。帝霄單手攔住女子,唇角的弧度更大。捏著一顆紅果,放入女子微微半張的唇中,復在下巴上捏了一把,沉沉地笑了出來。
笛聲凄凄,幽咽婉轉,說不出,訴不盡,夢回中,尋不見,冷冷清清。
雲蓮雙眸赤紅,驟然轉身,怔怔然地望向局促不安的紫凰,一時間,淚如雨下。她跌跌撞撞地奔了過去,卻在紫凰兩步遠的地方卻又停在了下來,顫抖的嘴唇,幾次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番動作,著實將紫凰唬得不輕,待見到雲蓮落淚。紫凰急忙看向臉色閔然,臉色黑沉黑沉得能擰出水了,紫凰幾乎是反射性地朝後跳了一步。
紫凰看雲蓮又紅了眼眶,手忙腳亂地給她擦拭眼淚:「好啦好啦,我不要小仙山了。娘親萬莫再哭了,哭多了會頭疼。」
帝霄輕聲道:「天際廣闊,歲月漫漫。鳳凰不死不滅,萬萬年一直如此過下去,當真無趣的很呢。」
夙和手指輕動,卻發現手中還緊緊地攥著白玉笛。他不禁再次垂下眼眸,輕聲道:「百年已過,想來以後也不會有消息了吧。」
紫凰趴在窗口,托著下巴歪著頭。屋內的兩個已經抱在一起很久了,是分開他們呢?還是裝看不見再等等呢?紫凰眨巴眨巴了眼睛,糾結得很。每次看到閔然都會不自覺地心虛,從小到大,不管自己做什麼事,做得多成功,絕對絕對換不來閔然的鼓勵和獎勵,得到都是毫不留情的諷刺和奚落,。若是娘不在身邊,甚至會無緣無故地被收拾。紫凰本就知道閔然極不喜歡自己,平時便覺得自己與他搶了娘的寵愛,不曾想這爹居然都不願生自己出來,當真可惡得很!
從此這頂天立地的男子便住進了雲蓮的心中。征戰時,一身黑色鎧甲英姿勃勃的模樣。宴會時,一襲墨色華袍清貴之極的模樣。可不管多少榮耀與輝煌,都撫不平他緊蹙的眉間,洗不出他滿身的孤寂與落寞。這般的男子讓人仰慕,更讓人心疼,忍不住傾盡一切地愛他,甚至毫不猶豫交付擁有的全部。雲蓮很久很久,便莫名地篤定,他若愛你,你便會是比他性命都更重要千萬倍的存在。
紫凰給閔然做了一個鬼臉,十分得意挑了挑眉,對雲蓮撒嬌道:「就是就是,就會欺負自家女兒,算什麼妖神!娘親,我也想帶你走,可是我的小仙山沒有了,這次回去就剩下了一片荒山野嶺。娘要是跟我走了,肯定要吃苦的,女兒捨不得娘吃苦。」
閔然蹙眉看向紫凰,漆黑的眸中似有化不開的愁緒:「你已長大了,不可再像兒時那般任性沒禮貌。誅邪和冉羲乃你的長輩,定要尊重一些。」
紫凰以為被發現了,十分狗腿地快步跑進門來,搓著手,諂媚地笑道:「娘親!娘親!是我回來了呢!咿!!爹不是去西天了嗎?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同樣的容顏,同樣的眼眸,卻不同的氣息,那雙眼眸宛若天地間最美的琉璃燈盞,雖有七彩流光,卻只余空洞與茫然。有孤獨冰冷,有茫然無措,有對世間萬物的悲憫與憐惜。
夙和抿唇而笑:「仙子有所憂慮,也是夙和並未盡心之過,夙和是該為仙子多想一想了。」
夙和一生從不言悔,便是拒絕她時,話雖有些重,怕她太過執迷不悟,也不曾後悔。人和妖,斷無可能。若不決絕些,她會在歧途上越走越深。藕斷絲連,只會讓她留有希望,繼續心生妄念,並非好事。
冉羲柔聲道:「母後知道你現在神力不凡,但萬事總該有個道理。你如此作為,擾了天界秩序,到底不好。若真是喜歡,便和神家好說好話,拿一些寶物去換下也可。如此地強取豪奪,倒是惹了別家心生不愉。」
紫凰想了想,決定還是不相信老爹的話,撇了撇嘴:「能有什麼事,本來就是光明正大的決鬥。人家才沒有暗算我,說來說去還是我技不如人。不過爹要放心,我雖然敗了,也沒有給你丟臉,絕沒有跪地求饒什麼的!只不過……實力相差有點懸殊,輸得到底有點慘。我不用爹給做主,以後我會自己討回來,吃點虧就回家哭鼻子,歷來不是我的風格。」
紫凰惆悵了,苦著臉說道:「爹,有話好好、這次真不是我,我沒惹娘,她自己哭的,你也看見了,我是才回來,剛到家,真的沒有惹娘!」
殊不知,每一世都與前世無關。應前運而生,感悟相同或不同。同樣的事,在未知的情形中再次經歷,又怎知結果會被改變?有時,我們要的不一定是結果,而是再一次的選擇,不相同的過程。但,大多數者,依然會被結果蒙蔽雙眼。宛若人間歷史,總是抒寫詳細的開頭與結局,卻對過程中的精彩,和種種領悟一筆帶過。
夙和慢慢地睜開了眼眸,四目相對。月瑤那雙流光溢彩又溫柔如水的眼眸,幾乎要攝去夙和的心神,許久許久,夙和收回眼眸:「當年,你為何會選中我?」
月瑤凝望著夙和清湛湛的眼眸,娓娓道:「仙君莫要妄自菲薄。仙君心系天下蒼生,修道唯仁心,如此地重情重義。每想至此,月瑤便覺能得仙君垂青,定時月瑤修了幾世的福緣,又怎會對仙君心生介意。」
——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
帝霄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女子的柔荑,溫聲笑道:「婉華仙子歌聲曼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本尊怎會不喜呢?」
帝霄冷笑:「三界六道佛祖插手的事還少嗎?他既不管不問,便說明我並未做錯什麼。父皇何必如此憂心,若真有什麼報應,俱在我身,父皇母后又有何懼?放心放心,假若一日,我無路可走,到時定將你們的神力還去便是。」
雀池山上,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被彈跳的小蛇,驚得四處逃竄。一隻錦雞,跌跌撞撞地從草叢鑽了出來,撲棱撲棱,落在眼前。錦雞還在呆愣,小蛇笑了起來,一蛇尾將錦雞掃飛。錦雞翻了幾個跟頭,再次撲棱撲棱飛來,狠啄紫凰的額頭。復又幾次被拍在土裡,始終鍥而不捨。一蛇一雞打鬧了一會,小蛇不欲繼續欺負小錦雞,小錦雞站在紫凰的頭上,親熱地輕啄她的額頭,一蛇一雞再次玩成了一團。小錦雞小小的頭顱,九-九-藏-書一次次地蹭著紫凰的臉頰,倒顯得十分溫存。
鸞鳴宮御花園佔據了半個東天界,悠揚飄渺的曲聲,遮蓋了夜的寧靜。潺潺流水圍繞精雕細琢的戲台,一排妖嬈的宮娥,擰著曼妙的腰肢翩翩起舞。水面上蜿蜒的小路,用無暇美玉堆砌而成。水中蓮花盛開,閃爍著幽幽碎光,裹著彩紗的夜明珠,照亮了戲台中央。
月瑤雙眼不眨地望向夙和,輕聲道:「月瑤多年不來瓊山之巔,並非不思念仙君。是怕仙君以為月瑤干涉過多,會對月瑤心生嫌隙。月瑤一直知道仙君志向,又知道仙君資質過人,若月瑤心生懈怠,將來便是拍馬也趕不上仙君的修為。月瑤心慕仙君,並以能成為仙君未來的妻子與有榮焉,更想站在仙君身側,並肩攜手歷經萬年風雨。月瑤不想成為仙君的負累。」
紫凰抱住雲蓮,柔哄道:「我知道娘最疼最愛的就是我了。這事並不全怪他,是我起了好勝之心,非要爭個長短卻輸不起,一怒之下才要碎丹與他同歸於盡的。娘就不要再問了,我想他以後也不敢如此了。」
紫凰蹙著眉頭抿唇道:「那處送不出靈符,沒有雲間結界,完全飛不出來的。我又游得那麼久,只覺得很累,搬了一些岩石放到錦囊里,便想著回來給娘親做法器和首飾。想著想著就想回家,卻因找不到路十分難受,眨眼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當日決鬥的那邊海域。」
閔然閉上了眼眸,雙臂收緊將人嵌入懷中,啞聲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不該說這些惹你傷心難過。」
花影叢叢,人間景色如畫,轉瞬間,一蛇一雞,一點點地消散了去。
冉羲頓時紅了眼眶,一雙美眸溢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絕望,她張了張嘴,輕聲道:「我兒,紫凰魂飛湮滅時,你可有後悔?」
紫凰坐起身來,發現自己竟是人頭蛇身的外形。不禁憶起方才的夢境,眸中的憂愁淡去了許多,抿唇笑了起來。夢境、現實,真真假假得分不清楚。有的似乎經歷過,有的卻完全不曾見過,一蛇一雞糾糾纏纏的趣事,倒是幼年往事,已過經年,模糊了記憶。
誅邪見帝霄目中閃過冰冷的寒芒,微眯了眯鳳眸,停頓了片刻后,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道:「你年紀尚小,如何會明白何為天道?彼時朝霞初起,千百隻鳳凰聚日起飛。每個早上七彩的金光閃耀,映照天際,乃當初天界最美麗的一道風景。」誅邪鳳眸悠遠:「那時我常與族群迎朝霞送晚雲,曾一心想要鳳凰族繁榮昌盛,歲歲年年。不想,一場天魔之戰,鳳皇傾巢而出,回來的卻寥寥無幾。」
不知從何時何日,天海上漂浮著一條黑色蟒蛇。此蛇十分詭異,人面蛇身滿身傷痕,不知死了幾時。便這樣無聲無息地泡在天海里,不腐不爛。又不知過了多久,人臉和蛇身上的傷口一日日地愈合著,臉上的肌膚越顯白璧無瑕。暗淡的黑色蛇鱗,一日日地增添光澤,直至在這樣無光無亮的天海里,耀眼奪目甚至流轉著妖異的紅光。
夙和揚手將白玉笛扔了出去,「叮咚!——」幾聲,由近至遠,翠玉碰撞岩石的聲音,片刻后再無聲息。
紫凰卻瞟了眼一直沉默不語,不知魂歸何處的閔然,撅著嘴對雲蓮說道:「娘親,我的小仙山……」
夙和更加窘迫,左右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們便回去吧。」
閔然漆黑的眸子通紅一片,隱隱可見水光,乍一看確實像是要哭了。雲蓮蹙起了眉頭,小心開口道:「閔然,凰兒到底有何不妥?」
「閔然!」雲蓮驟然開口,語氣非常不善,「你再為難她,我便同她一起走!」
紫凰見閔然話雖說得一本正經,眼裡卻無厲色,倒也不懼,嬉笑道:「爹若不喜歡我這般,我不去便是,給你白白跑腿,沒得讓你挑來揀去的。」
鯤鵬與龍蛇那點世仇,三界皆知。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貪吃之過。蛇喜歡吃雞,鯤鵬喜食龍蛇,彼此族類見面就炸毛。妖界神界這種難分難解之仇,比比皆是,大多也都會用性命來解決。彭沖能忍幾百年才動手,那顆忠臣之心功不可沒。紫凰皺眉思索了十分為難的問題,若改日見了彭沖,是該繼續打呢?還是要謝謝他?
閔然輕笑道:「人生在世若蜉蝣,轉眼烏頭換白頭。只一世夫妻,怎麼夠?」
閔然道:「自然,莫以為爹不知道,此次你們絕非一般鬥毆。你乃我與你娘的血脈,你有事我們焉會絲毫沒有感覺。你碎丹之際,你娘便要隨你去了,此番不管如何,你都要說出來是誰害你至此,我決不能將此隱患留在世上。」
紫凰十分奇怪地看向閔然,今日氣氛太奇怪了,爹的態度也太反常了。往日里要是知道自己在外面挨了揍,定然會開懷大笑幸災樂禍。很小的時候,打架吃虧還會告狀,後來見告狀不但會惹哭娘,還會給惡劣的老爹添加生活的調劑,根本不會得到半分的同情和撫慰。老爹的惡質簡直是一言難盡,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糗事,不但會拿此嘲笑來去,還會給給各路相熟的神妖,一次次翻來覆去地當笑話說,讓自己許久都不敢抬頭見客。從此後,紫凰便是吃了天大的虧,也不會對老爹說上一句,便對娘也是報喜不報憂。
雲蓮轉過身形,柔荑劃過閔然緊蹙的眉頭,水潤潤的眸中全是疼惜。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摟住他的脖頸,依在他的懷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眸。唯有這熟悉的氣息,才能讓雲蓮真正平靜來,短暫地忘記一些傷痛。
紫凰思索許久,無果而終。秉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原則,拋開了煩惱,在天海之中歡快地暢遊起來。片刻后,騰空而起破雲而去,好一會後,又見人頭蛇身的赤紅色大蛇跌入海中。紫凰晃了晃有點發暈的腦袋,紫金花冠叮噹作響,長嘆一口氣,抑鬱地望著一望無際的天海,此處送不出靈符,飛不出天境,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到底該朝哪走咩?
嶺南之南,有座荒蕪的山嶺。此處被青山綠水環繞在最中,突兀得彷彿一夜間生長出來般。百年來,此山沒有春夏秋三季,一年到頭都是白雪飄飄的嚴冬。岩石覆蓋岩石,寸草不生,更無生靈。
婉華輕笑出聲:「婉華並非不知輕重,萬不敢奢求太子妃之位。只要殿下心中留有婉華的一席之地,婉華嫁入東天,便是為妾為奴也是極願意的。」
紫凰自然不甘願,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夙和一直不見自己回來,小仙山又成了那般模樣,不知該如果焦急,說不得夙和正四處找自己。此時去天界又不知道要耽誤多久,平白讓夙和擔心。
帝霄「噗嗤」笑了起來:「父皇母后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說了那麼多話,結果還不是為了不能開戰與娶妻,當真是煞費苦心。」帝霄挑了挑眉頭又道,「放不下的神女固然很多,但是能改我心意者尚無。父皇便不要為這些莫須有的,憂心忡忡了。」
「呵,父皇母后想多了,當初也是失了幼年的玩伴,一時難以接受罷了。」帝霄又怔了怔,半晌后,輕聲道,「兒臣做事從不言悔。」
紫凰更是開懷,人面蛇身正是平日里戲水的模樣。可這祥雲連接祥雲的天際金燦燦的一片,連口水井都看不到,更別提能玩耍的水潭。不想雲隨心動,祥雲慢慢浮動圍繞成一個大圈圈,池內的祥雲化作水波的模樣。只片刻,紫凰便已置身在祥雲化作的海洋里,連觸覺都和海水一模一樣。紫凰欣喜若狂,在祥雲所化的水池裡,游來盪去翻騰不休,一刻都不願意停下來。
紫凰蛇尾捲起一個個細碎的金色浪花,趴在祥雲堆砌的岸邊,俯覽雲外。一眼看盡了天地三界,時空輪轉,滄海桑田。
紫凰「嘿嘿」傻笑了一下,抱住雲蓮道:「知道娘親最疼我了,可是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惹娘生氣傷心了。這石頭不是我搶來的,是我撿回來的,那地方多的是,一點都不稀奇。娘要是喜歡,我再去搬回來一些就是。」
四個人相對無言,片刻,帝霄悠閑自得地拍了拍手,樂曲再次響起,湖心戲台眾多仙女在氤氳得霧氣中再次翩翩起舞。
雲蓮從紫凰的話中,套出了夙和的全部消息,打發紫凰出門后,決定了參加瓊山山祭的行程。自家女兒自家知道,她未見那道士便覺膽怯,生怕會看到不想看到的事實。若真見了本人定百般的割捨不下,當眾搶人也是能做出來的,到時候只怕會弄巧成拙。
雲蓮哭道:「你是要心疼死娘嗎?妖丹都沒有了,還說什麼好好的。」
雲蓮身為女子,又知道紫凰心事,自然知道她在煩惱什麼,卻也不好開口。一夢百年,那道人只是半仙之體,也該有些歲數了,又怎會沒有家室。當初紫凰單戀道人,表未表白尚未可知。那道人若真的與紫凰兩情相悅,以紫凰的性格,早去尋人了,又怎會繼續留在雀池山。閔然多次來說小仙山已恢復往昔,也不見她有半分的喜色。可見當初著急恢復小仙山生機與那道人有關係。后又知道百年已過,近情情怯不敢尋人,卻又不甘心,所以才遲遲不願去東天。
帝霄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笑容依舊:「仙子喜歡的是本尊,還是這東天的太子妃之位呢?」
熙元府邸的內院內,雲蓮坐在鏡前的琉璃燈盞下,拂過鬢角有些花白的秀髮,幾次想用黑髮遮蓋都會露出少許。閔然拿著玉梳笨拙地劃過柔軟的長發,粗糙的手指劃過雲蓮臉的輪廓,俯下身去摟住她瘦弱的肩膀,鏡中的二人相視而笑,只是笑容中卻少了當初的甜蜜,多了幾分苦澀和滄桑。
雲蓮道:「娘不是為了小仙山,你若喜歡,不管什麼山,娘都給你。只是此事你爹爹說得對,這番的不留情,哪裡只是單純的決鬥,置你于死地還不成,竟是讓你魂飛湮滅,。當時娘便想,你若有個三長兩短,讓娘如何是好。此番你能歸家,娘什麼都不求了,不管你什麼樣,娘也認了。可我家萬不能留此隱患在你身畔,你若再有事,娘……娘真的不知道會怎樣。」
掌心的玉笛冰冷刺骨,宛若小仙山一季又一季的寒冬。
閔然一下下地拂過雲蓮柔順的長發,笑道:「老了也不怕,你若老了,我定會比你更老一些。」
閔然輕咳了一聲,似有些彆扭地開口道:「你若肯告訴我,是誰暗算你。我便將你的小仙山恢復往昔,或比往昔靈力更甚,不會遜色于雀池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