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拚命去想有關狗的習性。對狗而言，直視它的雙眼是挑釁。小時候，我曾經央求父親領養一條小狗，可盯著眼前這隻怪物腳前的地面，我想不起當時為什麼想養這物種。它依然發出惡狠狠的嗥叫，並向我逼近。如果直視狗的雙眼是一種挑釁，我該怎麼辦才能向它表示屈服呢？

托莉把一個電極片貼在我額頭上。「為什麼選擇鷹？」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這恐懼沒道理啊，這隻是個性測試的一部分，又不是真的。「不認識，」我漫不經心地說，「他是誰？我不知道。」

她站在我的背後，拖過電線連到我額頭的電極片上，又把電線連到她身上，還有身後的機器上。我緊緊地抓住躺椅的扶手，關節有些泛白。這時，她遞給我一小瓶透明的液體。

我試過向迦勒解釋，我和他天性不同——比如那天在公車上，我就完全沒想過要給那位誠實派的男子讓座，可是迦勒不理解。他總說：「做你該做的事就對了。」這對他而言再簡單不過了，好像對我來說也理應如此似的。

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多問，可還是脫口而出：「你怕黑？」

等待我們的是餐廳外面一字排開的十間測試室。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裏，因為測試室專用於個性測試。學校里其他教室都是用玻璃隔開的，但這些隔間全是用鏡子。我望著鏡中蒼白無力、緊張害怕的自己，慢慢地走向六號測試室，聽說測試員是一位無畏派的女子。我望了一眼蘇珊，她也異常緊張，邊走向五號測試室邊沖我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微笑。

走進六號測試室，等著我的果然是一位年輕的無畏派女子。與我見過的其他年輕無畏者不同，她不那麼面目猙獰，身著牛仔褲和類似男款的黑色運動上衣，偏小的深色眼睛稜角分明。當她轉身關門時，我看到她脖子後面紋有一隻鷹，那鷹黑白相間，一隻眼睛是紅的。若不是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兒，我肯定會問她那代表什麼，其中定有深意。

在無私派這一桌，我們只是安ｈｔｔpｓ://ｒeａｄ.99ｃｓｗ.cｏm靜地坐著等待測試。派別準則不僅左右我們的一舉一動，還約束著我們的喜好。我有時會想，是不是有些博學派的人並不喜歡追求知識，會不會有些誠實派的人並不喜歡雄辯，可即使我們內心千萬般不情願，也絕不能違犯派別準則，我當然也不例外。

他低聲說：「如果你認識他，你就可以救我了，你就能救我啊！」

這不是真的，我提醒自己。不是真的。

在鏡子的包圍中，我望著裏面無數個自己：灰袍下身影模糊、脖子細長、指節粗大、雙手通紅。燈光下，天花板白得發亮。屋子的中央，擺著一台類似牙醫拔牙用的躺椅，旁邊放著一台機器。這地方看起來好像會發生什麼恐怖的事。

「為什麼？」我問。

我下意識想逃，可這狗跑起來速度肯定比我快多了，和它硬碰硬我肯定沒法制服它。我的頭一陣抽痛，必須得想個辦法才行。我看了一下旁邊的桌子，要不跳到桌子後面，用桌面擋住狗的進攻呢？不行，我打了一個激靈：我這麼矮，怎麼可能跳到桌子後面呢？再說，我那點力氣也沒法子把桌子翻倒。

他臉色蒼白如石膏，抖動的雙手不停地在大腿上來回搓，就像我想拚命地擦掉手心冒的冷汗時那樣。我張口想問他，卻欲言又止。我不能問他的測試結果，而他也不能告訴我。

「來，坐這裏，放輕鬆。」她說，「叫我托莉好了。」

我聳了聳肩。

「快點選。」她吼著。

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選一個吧。」

生物學課本上說，狗能嗅出人類的腺體在極度恐懼時分泌的化學物質，這和它們的獵物所分泌的相同，它們靠著嗅出的這種恐懼感發動攻擊。它爪子抓撓著地面，慢慢地向我移動，顯然已覺察到我在害怕。

「你到底認不認識？」他又問。

它還是發出嗚嗚的進攻聲。我咬緊牙，差點沒尖叫出來。

我向身後望了一下，並沒有人，又轉回頭望著籃子：「我要用這個做什麼？」

測試員主要由無私派志願者組成九九藏書。根據明文規定，測試員不準測試來自本派的學生，因此一個測試室安排了一位博學者，另一個安排了無畏者。規定同時還說，我們不能以任何形式為測試作準備，因此有關個性測試，我一無所知。

「你認識這個人么？」他彈了彈報紙頭版印的一張照片，問我。上面的大標題寫著：「殘暴殺人犯終於落網！」我死盯著「殺人犯」幾個字，好久沒看到這幾個字了，但是光看字就已經讓我心生恐懼了。

午飯後，個性測試如期開始。我們坐在學校餐廳的長桌前等著，執行測試的人每次喊十個名字，喊到的人分別去不同的測試室。我坐在迦勒旁邊，鄰居家的蘇珊坐我對面。

「我從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來。」

眼睛再度睜開時，感覺只過了一瞬間，而我已經不在原地。我又來到學校餐廳，但所有的長桌都不見了，玻璃牆外，雪花正飄飄洒洒。我面前的桌上放著兩個籃子，一個盛著一大塊乳酪，另一個裡是一把我小臂那麼長的刀子。

她邊喊邊跑過來，可這條狗並不是一條溫順的「小狗狗」，我正想警告她，但一切已太遲了，這隻狗已經轉向她。這次，它不再是嗥叫，而是嘶吼著、狂吠著、咆哮著，肌肉瞬間層疊隆起，宛如盤在一起的線圈。它準備攻擊了！當它朝小女孩飛撲過去時，我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把它壓在身下，雙手緊緊地抱住它粗壯的脖子。

「你不可能。」我挺直身板。

一些穿著紅黃顏色衣服的友好派女孩坐在地板上做遊戲，她們圍成一圈，玩一種穿插押韻歌曲的擊掌遊戲，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那是因為又有人被淘汰出局了，輸了的人要坐到圓圈中間去。在她們旁邊的桌上，誠實派的男生狂打手勢，好像在爭論什麼，不過有人臉上還掛著微笑，可見分歧不嚴重。

這時，我突然感到有種濕潤粗糙的東西觸著我的臉，周圍也恢復了平靜。我抬起頭再看時，狗正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原來，剛才是它在舔我的臉。我無奈地皺了皺眉，坐直身子。它https://reａd.９９csw•ｃｏm抬起前爪，搭在我膝蓋上，舔著我的下巴。我往後縮了一下，大笑起來，擦了擦它滴到我身上的口水。

我站了起來，我本來也該站起來，可是如果有別的選擇，我就寧願一直坐到最後。

我環視周圍，目光從蘇珊身上轉移到餐廳另一邊的無畏派長桌。他們悠閑地打牌，肆無忌憚地吵鬧、狂笑。在另一張桌上，博學派的同學絮絮叨叨討論書本雜誌中的問題，追求知識的慾望似乎永不停歇。

我緊張地渾身顫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層。像我這種出身的人不該有好奇心，更不該有任何違背無私派標準的行為。

我還是清了一下嗓子。

「你其實也沒那麼凶，對吧？」我沖它說道。

一位無私派志願者喊了下一輪要測試的名字：兩人來自無畏派，兩人來自博學派，兩人來自友好派，兩人來自誠實派，接著是「無私派的蘇珊·布萊克和碧翠絲·普勒爾」。

不明智，沒錯，非常不明智，絕不可以告訴他實話。我心跳加速，緊緊抓住扶桿，以免雙手抖個不停露出馬腳。如果我說出認識這個人，肯定有麻煩。所以，不如說我不認識照片上這個人。我大可以清清嗓子，聳聳肩膀，儘管那樣就是在說謊。

「還從沒遇見過這麼好奇的無私派呢。」她對我揚了揚眉毛。

「這是什麼？」我感覺喉嚨腫了起來，吞咽很困難，「喝了會怎麼樣？」

「不能告訴你，但相信我就是了。」

他猛然站起，我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那張臉也和手一樣滿是疤痕，戴著一副墨鏡，嘴巴歪斜扭曲。他慢慢靠近我的臉，呼吸里有股香煙的味道。

狗依舊發出低沉的嗚嗚聲並步步逼近，我更加害怕，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感覺有氣泡在胸中快速膨脹，越脹越大快要把我炸開。我跟在蘇珊身後，來到測試室。人們可能很難分清我們誰是誰。也難怪他們會犯迷糊，因為我們穿著同樣的衣服，同樣都是金髮，髮型也盤得一樣。唯一的分別，可能是蘇珊不會像我這樣緊張得想吐。看得出read•99csｗ.ｃｏm來，她的手雖然也在抖，但還不至於像我這樣必須緊緊抓住衣擺才能穩住它們。

我呼吸加速，卻異常平穩。我慢慢地跪坐下來，趴到了這條狗面前，和它保持一致的高度，儘管我萬般不喜歡這種方法，但別無選擇。我伸開雙腿趴在地上，雙肘著地，看著它貼近我的臉，嘴裏喘出的熱氣噓在我的臉上。我撐地的胳膊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我看了一下標題下的照片，是個相貌平平有一撮鬍鬚的年輕男子。我總感覺認識他，但具體是怎麼認識的，卻想不起來。可同時我又覺得，和旁邊這個男人說這事可能不明智。

下一組叫到了迦勒的名字，他信心滿滿地走向測試室。我不必去祝福或寬慰他沒什麼好緊張的。他知道自己所屬何派，至少在我們相處的這些年，他一直如此。我最早的關於他的記憶，是在我們四歲時，他因為我沒把跳繩讓給一個在操場上沒東西可玩的小姑娘而責怪我。迦勒並不經常教訓我，但我一直都記得那次他那種不以為然的表情。

恐懼感被這一聲怒吼驅散了，我反而來了膽子，皺起眉，雙臂交叉，站在原地。

我不能逃，也不能反抗，就獃獃立在那兒，忍著狗的臊臭，克制著不去想它到底吃了什麼，怎麼會那麼臭。我盯著它的雙眼，那眼睛只有一道黑色的微光閃動，沒有眼白，透著兇殘。

「怎麼樣？」

「快選。」她重複道。

「怎麼樣？認不認識啊？」他的聲音帶著怒氣。

「喝吧。」

「你在說謊，」他說，「你說謊！」

我笨手笨腳地坐上椅子，輕輕躺下來，頭靠在椅子上的頭枕上。白光打向我的雙眼。托莉正忙著整理機器上雜亂的插線，那些纏繞在一起的線讓我頭昏腦漲，我克制著不去看，把注意力轉向托莉。

這是肯定的。

我的頭重重摔向地面。當我再去找小女孩和那條狗時，它們卻消失了。我還是一人站在原地，測試室空空如也。我慢慢地轉了一圈，驚恐地發現，任何鏡子中都看不見自己的身影。我推開門，逃進走廊里，可又呆住了，這不是在走廊里，read.99csw.com而是在一輛公車上，而且已滿座。

「別害怕。」她說，「不會疼的。」

「我以前的確怕黑。」她糾正我，邊說邊把下一個電極片接到她自己的額頭上，接著開始插線，「這鷹時刻讓我想起那克服了的恐懼。」她聳聳肩。

我長長地吐了口氣，把瓶里的液體倒進嘴裏，隨後閉上了眼睛。

蘇珊的父親要通勤上班，因此有部車，每天都會載她上下學。他提議我們一起坐車回去，但正如迦勒所說，我們更喜歡晚點出發，而不想麻煩他們。

「我沒有。」

這時，籃子消失了。一陣開門的吱呀聲響起，我轉過身去看是誰，看見的卻不是人：一條尖鼻子的狗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咧著大嘴，齜著尖利的白牙，發出一陣「嗚嗚」的低吼，匍匐著朝我逼過來，像隨時要把我撕成碎片。我害怕起來，這才明白乳酪和刀子能派上的用場，可為時已晚。

我慢慢站起來，生怕又一次激怒它，但它現在似乎不是幾秒鐘之前和我對峙的那條狗了。我向它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已預備好躲開它隨時可能發起的攻擊，可很顯然我多慮了，它友好地用頭頂了頂我的手。這時，我突然感到釋然，沒有選擇匕首再正確不過了。

一面輕聲哼唱，一面把另一個電極片接到我的額頭上，托莉解釋說：「在上古時代的某些地域，鷹代表了太陽。當時選擇這個圖案是想：假如身上刺著太陽，我永遠也不再害怕黑暗。」

她頭髮烏黑亮直，但在燈光照射下，我看見了其中夾雜著的絲絲灰發。

我眯起眼睛，「可是，」我說，「我真的不認識。」

「隨便你。」她說。

我眨了下眼，再睜開時，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站在屋子對面。她張開雙手，激動地喊著：「小狗狗！」

我的胃一陣痙攣。我閉上眼睛沉默著，直到十分鐘后迦勒又坐回我身邊。

我站在公車的過道里，抓住一根扶桿。一個高舉著報紙的男人坐在我旁邊。報紙遮住了他的臉，但我能看見他的手，一雙帶有燙傷疤痕的手。他的雙手狠狠地攥著報紙，好像隨時會把它揉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