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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恐懼空間

第三十章 恐懼空間

「動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噓聲說道。是個女人的聲音,但很粗糙,就像裏面混雜著石頭和碎玻璃。聽起來像珍寧。
剎那之間,雷聲在我頭頂轟隆作響。當火焰燒到指尖,疼痛傳至全身,我不由得放聲尖叫。我仰起頭,凝視著頭頂積聚的烏雲,它因為飽含雨水而沉重,因為飽含雨水而昏暗。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第一滴雨落在我的額頭上。再快一點,再快一點!雨滴順著我的鼻翼滾落。第二滴落在我的肩膀,那麼重,就像是冰做的或石頭做的,而不是水珠。
我輕輕地把他推開,手扶住額頭,竟有些不知所措。受過烏鴉的攻擊,受過幾個怪臉男的攻擊,差點兒把我推下岩架的男生又想在火上燒死我,幾乎溺死——還是兩次——而這恰恰是我應付不來的嗎?這真是我無法克服的恐懼——一個我喜歡的男生,他想和我……發生親密關係?
我撫平襯衫,抬頭看時,發現自己正站在無私派家中的卧室里。以前我從未面對過這種恐懼。燈是關著的,但從窗戶進來的月光把房間照得很亮。一面牆上掛滿了鏡子,我轉過身去看,心裏滿是困惑。不對啊,他們向來不許我有鏡子的。
腳下的地面突然變了。草從水泥地上冒出來,隨風搖擺著,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風的存在。頭頂上方暴露的管道不見了,代之以碧綠的天空。我豎起耳朵,等著聽鳥叫的聲音,感覺恐懼還是件很遙遠的事,是怦怦猛跳的心,還有揪得緊緊的胸口,而不是存在我心裏的某些東西。托比亞斯讓我找出情境模擬的含義。他說得對,這跟鳥無關。主要關乎控制權。
我凝望著他,渾身動彈不得。他滿臉笑意,溫柔地看著我。那微笑看起來如此和藹,如此熟悉。
我咬緊嘴唇,對著疤臉男開了一槍,沒等看子彈是不是擊中他——就以最快速度,朝兩個無臉男依次開了槍。我的嘴唇因為咬得太厲害而疼起來。敲打窗戶的轟響消失了,卻傳來尖厲刺耳的刮擦聲,拳頭變成了手,全都彎著手指,在我眼皮底下抓著玻璃,想要破窗而入。在他們手掌的壓力下,玻璃應聲碎裂。
我真的別無選擇。閉上眼睛,好好想想,想清楚。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我的心跳只取決於一件事,這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對我生命的威脅。
我一轉身,他們就站在了卧室里,我讓肩膀緊緊靠在鏡子上。
你開槍殺了我吧。
我把槍對準肩頭的鳥。一聲槍響,鮮血和羽毛爆開,它從我的襯衫上掉落九*九*藏*書下來。我腳跟著地向後轉身,舉槍對準天空,一大群黑壓壓的鳥從天空俯衝下來。我扣緊扳機,朝著頭頂的鳥群一次又一次開槍,看著它們黑色的身體紛紛掉落進草叢。
托比亞斯緩緩走向我。
我透過火焰盯著皮特,熱氣讓我的皮膚表面充血,熱血流經我的身體,熔化著我的腳趾。
托比亞斯說過什麼?「無私與勇敢並不是那麼涇渭分明。」
「二!」
我凝視著虛擬情境里的托比亞斯,語氣堅定地說,「我不會在幻覺中和你上床。懂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四!三!」
那些慘白的身體——沒錯,是人,但軀體被撕裂,胳膊扭成怪異的角度,咧得大大的嘴裏卻露出針一般尖細的牙齒,眼窩處一片空空蕩蕩——搖搖擺擺湧進我的卧室,一個接一個,爭搶著往前走,爭搶著朝我奔過來。我往後退到壁櫥里,然後關上前面的門。有什麼辦法,我需要一個解決的辦法。我蹲下來蜷成一團,槍的側面貼著頭。既然打不過他們,也趕不走他們,我就必須冷靜下來。「恐懼空間」會記錄下我平穩的心率,還有呼吸,而且會自動推進到下一個障礙。
一群人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們的面孔都很熟悉。是今年那幫新生,他們手持火把,皮特走在最前面。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兩個黑洞,堆著一臉假笑,因為嘴咧得太大,臉頰都擠出了褶皺。人群中有人爆出一聲狂笑,接著笑聲便一波一波地泛開來,鬨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原來,我害怕的是和他在一起。從小到大,我對感情都非常小心。但我不知道這種謹慎竟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真希望自己能知道恐懼會以何種順序到來。我不斷踮著腳,等待著第一個恐懼的出現。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滂沱大雨傾瀉在我身上,我聽見嘶嘶的聲響蓋過笑聲。當大雨熄滅火焰,「撫」著手上的灼傷,我會心一笑,鬆了口氣。繩子消失了,我捋了捋凌亂的頭髮。
情境中的托比亞斯吻著我的脖子。
槍里的子彈快用完了。
我的目光從哥哥跳到父親身上。最後一次見他時,他用輕蔑的眼神看著我,可此刻,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溫和。在現實生活中,我從未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
這時,藍燈亮了,水從箱底漫上來。我不能讓這場情境模擬深入發展下去。我用手拍打著前面的玻璃,期待著它應聲破裂。
我的眼睛一熱:「不。」喉嚨緊到發疼。我搖搖頭。
「六!九-九-藏-書
這是我最深的恐懼:家人會死去,而且都是我害的。
他的手指摸到我夾克的拉鏈,慢慢地下拉,直到拉鏈完全分開,然後把夾克從我肩上扯下去。
啊。當他再次親吻我,我腦子裡只有這個詞:啊。
「動手,」她又說了一遍,這次更強硬,「開槍,否則我就殺了你。」
這時,耳邊響起扣扳機的聲音。
我心跳的速度驟然加快。如果在第一次情境模擬中奏效的辦法在這裏不起作用怎麼辦?萬一我只有在陷入絕境時才能打破玻璃怎麼辦?水面環繞著我的腳踝,上漲得越來越快。我必須得冷靜下來。要平靜,要專註。我倚靠在身後的水箱壁上,用盡全力去踢玻璃,直踢到腳趾一陣陣麻木疼痛,依然徒勞無功。
我絕望地尖叫一聲,伸手向前到處摸索,終於在岩石上摸到一個洞。我牢牢地摳住這個洞,拖著自己的身體往前去,手臂劇烈地抖著。在下一波浪頭捲走我之前,我終於把雙腳拖出了水面。一旦雙腳得到自由,我立刻爬起身,撒腿就跑,然後開始猛衝。腳快速踩在石頭上,血紅的月亮在前,大海已然遠去。
「沒有。」我說。火焰越燒越高。
我凄厲地尖叫起來。
我雙手攥成拳頭,猛烈敲打玻璃。我總要強於玻璃吧,這玻璃不過薄如新結的冰,一擊就碎。我要用自己強大的意志力把它變成那樣。我閉上眼睛,不斷告訴自己,玻璃是薄冰,玻璃是薄冰,玻璃是——
「知道我聞到了什麼嗎?」我嘶聲喊道,想壓過周圍的鬨笑聲。那笑聲跟灼|熱一樣壓抑著我。胳膊一陣陣錐心的疼,忍不住想掙開繩子。但我不會這麼做,我不會做無謂的掙扎,更不會恐慌。
「閉嘴!」我喊道,舉起槍。心裏默念:我能做到,一定能開槍殺了他們。他們會理解我的處境。他們要我開槍,不想讓我為他們而犧牲自己。再說他們根本不是真的,這一切都只是情境模擬而已!
這一次,我沒有拚命去拍打烏鴉,而是蹲卧在地上,靜心去聽背後翅膀撲騰的轟隆聲,然後雙手緊貼地面在草叢裡扒拉著。什麼東西能戰勝無力感?那就是力量。在無畏派基地,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充滿力量就是當手裡握著槍的時候。
寒意就像一滴汗珠,順著我的脊柱往下滑,身體一下子僵住了。我認出來了,他就是個性測試中的疤臉男!他穿著一襲黑衣,像雕塑一樣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我眨了下眼,兩個人分別出現在他的左右,跟他一樣一動不動九九藏書,但他們的臉沒有五官——只有皮膚覆蓋著頭骨。
另一個浪頭撲過來,重重地拍在我的後背上,下巴一下子磕在岩石上,疼得我一縮。海水冰冷,而我的血熱乎乎的,在脖子上慢慢爬了下去。我伸出手去摸索,終於找到了岩石的稜角。海水用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拽著我的腿,我用盡全力抓住岩石,但還是不夠強壯——水流拉著我,海浪卻把我的身體向後扔去。它把我拋得頭上腳下,胳膊向兩邊張開,撞在岩石上。背部貼著石頭,海水不斷涌過我的臉。我感到窒息,肺部急需空氣,於是扭動著身體,抓住岩石邊緣,把自己拉出水面;我還在喘息著,另一波海浪衝過來,比第一波更強勁,但我已經穩穩抓住岩石。
一個男人站在窗外。
我看著鏡子中的倒影:瞪大的眼睛,床上拉緊的灰床單,掛著我衣服的衣櫃,書櫥,光禿禿的牆面。我的眼光跳到身後的窗戶。
他吸著鼻子嗅了嗅:「是你那細皮嫩肉燒焦的味道。」
我鬆開扳機,把槍扔掉。在失去勇氣之前,我轉過身,額頭抵在身後的槍管上。
「給你十秒鐘的考慮時間!」她吼道,「倒計時開始。十!九!」
但這種恐懼和其他不一樣,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恐懼——緊張又驚慌,而不是盲目的害怕。
多希望和托比亞斯一樣,只有四種恐懼要面對,可我還沒有那麼無所畏懼。
可我一點都不害怕他啊。我回頭去望,心想也許是身後有什麼東西需要我留意吧。但是沒有——身後只有一個四柱大床。
我肯定不是真的害怕水,而是害怕失去控制。我要去面對它,重新找回控制權。
我聽見「咔嗒」一聲,砰的一響。
烏鴉的翅膀在我耳邊拍打著,爪子已經抓進我的肩膀里。
我把臉埋進手裡,大笑起來,直到臉龐發燙。新生中有「親密恐懼症」的恐怕只有我一人吧。
他們是來這裏抓我的,就像皮特、德魯、艾爾一樣,來奪我的性命。我很清楚這一點!
我已做好準備。踏入房間,我沒攜帶任何刀槍武裝自己,只有昨晚制訂的計劃。托比亞斯說過,第三關考驗的是心理準備——我必須想出對策克服自己的恐懼。
「五!」
我挪動身體,突然聽到腳下有什麼東西在吱吱響。我蹲下去,手沿著冰冷又光滑的面板往下滑——又是玻璃。我把手按在身體兩邊的玻璃上。又是水箱。我害怕的不是溺水,這跟水無關;而是我沒有能力從水箱中逃脫,這跟我的弱點有關。只要說服自己read•99csw.com,我的力量足夠強大,就能打破這玻璃。
「八!」
我深深吸了口氣,家卻在眼前一點一點消失。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忘記了自己身處無畏派基地。
我睜開眼睛,視線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
手被彈了回來,水箱完好無損。
我坐在壁櫥的底板上。身後的牆咯吱咯吱響。我聽見捶打的聲音響起來——那些拳頭又在敲打了,這次是捶打壁櫥的門——我轉過頭,透過黑暗隱約窺見身後有塊嵌板。原來,那不是櫥壁,而是一扇門!我摸索著把門推到邊上,後面露出的是樓上的走道。我舒心地笑了,從洞口爬出來站起身,聞到一陣烤焙的香味,我這是回到家了。
「殭屍人,聞到了嗎?」皮特的聲音蓋過了鬨笑聲。
還有另一個選擇,我可以等待水充滿水箱——反正現在已經到我的膝蓋了——然後在被淹死的過程中保持冷靜。身體抵住水箱壁,我搖了搖頭。不,我不能放任自己被淹死。不能。
我幾乎忘了這一茬。我感覺到了手中沉甸甸的槍,手握緊槍柄,食指扣住扳機。突然之間,天花板上投下一道強光,光源卻不知來自何處。但站在光圈裡的是我的母親、父親,還有哥哥。
槍管頂住我的太陽穴,一個冰冷的圓圈按在我的皮膚上。這股冰冷傳遍我的身體,讓我脖子後面汗毛直豎。我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下那個女人。的確是她,珍寧。她的眼鏡歪斜著,眼神空洞。
一個類似實體牆的物體從側面撞擊我,肺里的空氣都被逼了出來,我重重摔倒在地,倒吸了一口氣。我不會游泳,而且如此巨大、有力的水體之前我只在圖片中見過。在我下面是一塊邊緣呈鋸齒狀的岩石,被水沖得又濕又滑。水流拉扯著我的腿,我緊緊抱住岩石,嘴唇嘗到了一股鹹味兒。通過眼角的餘光,我看見了黑暗的天空,還有血紅的月亮。
他的手突然沿著胳膊緩緩下滑,輕輕捏著我的臀部,手指滑過我皮帶上方的肌膚,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這不是真的。什麼意義都沒有!哥哥那和善的眼睛就像電鑽在我腦袋上鑽了兩個洞。滿手的汗讓槍有些打滑。
隨著笑聲越來越大,皮特放低火把靠近木頭,火焰從地面躥起來。火光在木頭邊緣閃爍著,然後順著樹皮燒過來。我沒像第一次面對這種恐懼時那樣去掙脫繩索,只是閉上眼睛,儘可能地大口吸著氣。這隻是模擬,根本不會傷到我。火焰散發的熱氣升騰起來,裹挾著我。我搖搖頭。
九_九_藏_書瞄準和射擊時,我又感到了無盡的力量,恰如我第一次握槍時的感覺。心停止了狂跳,草地、槍、鳥群全都不見了。我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
突然,玻璃在我的手掌下粉碎,水傾瀉了一地。接著我又回到黑暗之中。
說著,我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兩人一起轉過身。我把他推過去,讓他的背抵在床柱上。刨去恐懼,我還有另一種感覺,那是心裏的刺痛,還有涌動的笑意。我靠在他身上,親吻了他,雙手環抱著他的手臂。他讓人覺著那麼強壯,讓人感覺……如此美妙。
這是模擬。這隻是一個模擬。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動著,我把手掌按在身後的玻璃上,然後向左邊滑動。那竟然不是鏡子,而是壁櫥的門。我告訴自己武器可能會在哪裡。它可能掛在右邊的牆面上,離我的手僅僅十幾厘米。我的眼光始終沒從疤臉男身上移開,但我用指尖摸到了槍,然後用手握住槍柄。
「碧翠絲,」他說,「你別無選擇。」
「七!」
他的嘴唇緊緊壓上我的嘴唇,我的嘴微微張開。我一直自信地以為自己絕不會忘記身處情境模擬。可我錯了,他讓一切分崩離析。
我努力思考著,必須要去面對恐懼,必須控制局面,找到一種辦法,讓自己不那麼害怕。
我看著迦勒,他沖我點點頭,雙眉緊蹙,一副同情又贊成的表情。「來吧,碧翠絲。」他溫和地說,「我理解你,沒關係。」
「碧翠絲,」母親在微笑,笑容是那麼甜美,「我們都愛你。」
我抖抖雙手,想著那應該是個很容易克服的障礙。之前在情境模擬中我已經經歷過了。再像那樣浪費時間我可承擔不起。
喉嚨有些哽塞,我希望這些可惡的爪子離我遠點。鳥,呱呱叫個不停,我的心忽地一緊。但接著,我在草叢裡觸到了一個堅硬的金屬物體,是槍。我的槍。
一切景象都不見了,只有我立在原地靜止不動,似乎有些太靜了。我想動一動胳膊,但它們被繩子死死地綁在身體兩側,我低下頭看,只見繩子還纏繞著胸膛、雙臂和雙腿,腳下堆著一堆木頭,身後綁著一個大柱子,而我懸在半空。
床,這是幹什麼?
「我聞到了雨滴的味道。」
有那麼一刻,房間里死一般的靜,接著有拳頭砰砰地敲打窗戶,不止兩個、四個或六個,而是幾十個拳頭,幾十根手指,猛烈地敲打著玻璃,聲震胸腔。接著,疤臉男和他的兩個無臉同伴緩慢地、小心地朝我走來。
然後他消失了。
接著托比亞斯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