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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序

總序

在網路方面:或簡潔精鍊如《一彈解千愁》,或聲情並茂如《火》,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始終注意把高雅的格調與豐富的詞彙及表達技巧結合起來。她以煉丹師的技巧,使各種素材散而不亂,絲絲人扣,形成了一個個嚴實和諧的整體,一次次成功地突現了主人公的人生之旅,如《苦煉》,如《虔誠的回憶》,如《安娜姐姐》等。與當代某些作家輕視文字的傾向相反,尤瑟納爾對語言有著天生的嗜好,她總是極其苛刻地反覆推敲每一個用詞,字斟句酌,不斷追求完美,因而她的文字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與這種靜止的歷史觀以反變時光為空間的時間觀相對應的,是尤瑟納爾奇異的自傳觀和不留自傳痕迹的自傳寫法。尤瑟納爾沒有使用第一人稱,而是使用了諸如「小姑娘」、「一個青年女子」等第三人稱形式。在幾部傳記作品里,她幾乎不交代或很少談及這個女孩子的變化情況,很少談及她的思想、趣味或好惡,反之,敘述者卻不厭其煩、細緻入微、生靈活現地刻畫了他人的內部世界。其實,她把自己霧化到整個敘事之中,融入她的兩大家族的成員身上,從他們對世事的認同和拒絕中體現自己的氣質和文化素養。她通過諾埃米這個人物痛快淋漓地抨擊自私、愚蠢、虛偽和做作即是一例。
埃倫娜.里爾以為,尤瑟納爾作品透露出的這種超驗真實和「魔幻」真實觀與神話原型赫耳墨斯墨丘斯(Hermes—Mercure)的基本特徵密切相關。尤瑟納爾的思想和文字可以納入三倍赫耳墨斯的軌跡。陪護亡靈的接引神赫耳墨斯是神界與人類之間的使者,是天地之間交流手段的象徵,保證不同世界之間的溝通,聯結人類與永恆。它既是煉丹術的神秘學說之神,又是古典釋義學之神、破解藝術及秘密之神,其雙翼代表著對立方的結合。赫耳墨斯的雌雄同身象徵著上蒼與紅塵之間、顯性與隱性之間的溝通,也為某種相似「魔幻」提供了可能。三倍赫耳墨斯是煉丹術的核心形象,是物質「升華」原則的體現。人們不難從尤瑟納爾的作品中發現與赫耳墨斯神話相關的題材和素材(「罩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真實與神話」,見《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小說、歷史和神話》第397—398頁),其中對立方結合的思想與《左傳》倡導的「合而不同」的思想頗為類似。因此,神話成了尤瑟納爾追求永恆,表達永恆,與西方世界的分離思想相決裂,建構「齊物論」網路的工具。
追求永恆價值的使命感以及不區分自我與非我的願望必然引導尤瑟納爾拒絕把個人與社會、與整個世界相分離。普遍網路觀、宇宙組合觀反映了尤瑟納爾的一種天性:厭惡分離,拒絕孤立與分解,執著地恢復主體與客體之間、人與世界之間、自我與非我之間的聯繫。這與西方流行的二元論分離思想是背道而馳的e因為聯繫意味著接觸、關係和親緣,意味著相似和類似原則,意味著對二元論的否定,意味著關注萬事萬物之間的親和內容,意味著抽象出宇宙問萬事萬物之「真諦」的努力。早在1927年尤瑟納爾就曾寫道:「同一力量支撐著人的思維活動,也使軟蟲匍匐,使飛鳥翱翔,或使萬物生長。」(《朝聖與域外篇》第82頁)50年後,她再次肯定地說:「我們大家的構成物質,都與眾星宿一樣。」(相方檔案》第343頁)中國讀者不難從這裏看到莊子《齊物論》的某些思想意識。
相似論也是尤瑟納爾歷史觀以及處理歷史問題的基礎。她的歷史小說和有關歷史的文字都建立在相似和重複的思想基礎之上,對具體的歷史事實進行了非客觀化和非個性化的處理。所以.她筆下的歷史更具有共性特徵,既可以表示流逝的過去年代,也可以表示未來。
正是基於這種審美情趣,尤瑟納爾始終注意把孤立的封閉性與一般的超驗性、個性與人和種族及生物相區別,把物質的單一性與大千世界之聯繫、組合和萬應網路相對立,她的全部作品似乎都表達了排斥個性經驗,向封閉性宣戰的意願。街上迎面而來的一個個面孔,猶如一個個封閉的世界,作為一個竭力破解表面現象的思想家.她渴望逐漸穿過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概念和觀念,超越被扭曲的真實,而上升到原初真理,到達永恆的彼岸(《朝聖與域外篇》https://read.99csw.com第175頁)。「探索並重新發現事物的永恆形式,這是我們的任務。」(《朝聖與域外篇》第172頁)
批評家帕若認為,作家審視歷史、思考歷史的批評目光是上溯性乖口綜合性的(「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歷史詩學和小說」見《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小說、歷史和神話》,圖爾,l995年,第330頁)。為了重建事件的發展脈絡和線索,確定不同的發展階段等,她一方面要保持足夠的距離,包括對她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則重在觀察事物的「發展結局」。保持距離重在考察結局的方法使她看到了事物的種種片斷和多重性,她承認自己的文學幻想植根于歷史,承認漂泊不定的她經常想回到過去那些時代中去;然而,她更渴望文學幻想和暝思把這「時光中的旅行帶到永恆的彼岸」(《朝聖與域外篇》,伽利瑪出版社,1989年,第l74—175頁),這時,歷史的記述被超越,讓位於更高的詩學追求,即追求時光之本質。尤瑟納爾筆下的歷史與作者目光中的時間既有相統一相和諧的一面,也有互相衝突和不和諧的一面。
尤瑟納爾的上述歷史觀、時空觀、沒落感和懷疑主義與飽受兩次世界大戰之苦的廣大讀者的普遍心理是相吻合的,因此受到了廣泛的認同。我國讀者也許能夠從中讀出點《紅樓夢》中「誰解其中味」,「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自古窮通皆有定」,「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呼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式的意蘊。敢問路在何方?就在尤瑟納爾創作的神話般的小說人物所喻示的道路之中。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尤瑟納爾對神話的雙重態度:一方面,她不願走單純創作神話之路,不願躲進象牙塔中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另一方面,她又大量使用神話,神話以各種形式出現在她的全部作品中。在她早期的作品如《火》、《東方奇觀》和《夢中的德尼埃》中,作者大量使用古代神話,通過神話表達自己的玄學思考。「神話是我表達絕對的一種方式,目的在於揭示人身上潛藏的持久或永恆。」(《開闊的眼界》,桑代利雍出版社。l980年第92—93頁),尤瑟納爾如是說。希臘神話在她的文學作品里獲得了新生和力量。如果說歷史小說《哈德良回憶錄》的主人公是生活在神話之中,通過神話思考和表達,那麼小說家成熟期的其他作品和後期作品,也都凝聚著厚重的神話氛圍。問題在於作者如何使用神話,用神話達到什麼目的。伊夫一阿蘭法夫爾(Yves-AlainFavre)認為神話具有裝飾、光大、昭示和滋生四大功能。裝飾功能是指神話能美化文本,增強作品表達力度而不增加新意;光大功能是指神話能擴大人物的視野,保證人物及其氛圍的光彩;神話的昭示功能使小說人物和情境澄明,避免了枯燥無味、冗長而又徒勞無益的解釋;神話的滋生功能衍生故事,增加故事情節,促進故事的進展,或構成小說敘事之核心,或為小說提供深層物質。尤瑟納爾很少使用神話的裝飾功能,而普遍使用其他三項功能(「神話在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小說作品中的作用」,見《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小說、歷史和神話》第l92-194頁)。我們知道,神話通常敘述或揭示發生在人類起源之前的事件,它們所表達的真實不屬於人類發展史,而屬於本體論範疇,因此用以建構某種絕對真實或超驗真理,可以接受多種闡釋。尤瑟納爾說她是懷著虔敬之情使用「神話」一詞的,她是把神話作為揭示「超越我們而我們之生存所需要的大真理的表意手段」來使用的(《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第132頁)。尤瑟納爾視神話為「一種普遍言語的嘗試」(《朝聖與域外篇》第25頁)。
走近尤瑟納爾
參加《尤瑟納爾文集》翻譯工作的是幾位筆耕不輟、經驗豐富又很敬業的老翻譯家。由於他們的辛勞,我們才有可能把這套《尤瑟納爾文集》奉獻給廣大讀者。但願讀者們喜歡尤瑟納爾,喜歡這套《尤瑟納爾文集》。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史忠義

然而,這些觀念都巧妙地體現在她的敘事藝術、修九*九*藏*書辭手段和形式結構之中。
一晃近二十年過去了,尤瑟納爾的作品在國內仍鮮有譯本,有關她的研究資料也僅限於柳鳴九先生編選的一本《尤瑟納爾研究》,我國讀者對尤瑟納爾還相當陌生。在這種情況下,東方出版社推出這套《尤瑟納爾文集》,定會增加我國讀者對尤瑟納爾的感性認識。
與這種「定數」禮儀并行或重疊的,是某種「沒落」神話。在尤瑟納爾眼裡,歷史徒具威嚴性和生命力,人類沒有吸取自己的教訓,頑固地走向毀滅。凱揚古爾家族和卡蒂埃家族正在走向虛無,兩大家族的傳人只剩下了一個女人,她沒有子嗣,而且還改變了姓氏.選擇了否定家族並與家族決裂的道路。而凱揚古爾家族和卡蒂埃家族的命運就是人類命運的象徵。
熱衷於藝術,涉獵多種藝術形式是尤瑟納爾作品備受讀者喜愛的熏要原因之一。在尤瑟納爾的全部作品中,不管是小說、散文詩、短篇小說集、政論文或回憶錄,我們都會經常碰到尤瑟納爾談論藝術和藝術家的篇幅。她筆下的藝術家千姿百態,藝術門類多種多樣,如博物館藝術、圖書藝術、音樂、繪畫、雕刻、雜技、詩歌、戲劇、冶鍊術等等。涉及這些藝術門類和藝術家時,尤瑟納爾總是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她對許多藝術運動的來龍去脈和爭論情況,許多藝術家的藝術態度和人生觀、世界觀都很熟悉,她筆下的各種藝術家的形象都相當逼真,她作品中轉述或再現的藝術作品常給人以躍然紙上的感覺。藝術寶庫是知識的海洋,是藝術家個人天賦、氣質、審美情趣、價值、人生態度、藝術觀和世界觀的見證,是各種藝術獨特視角、各種藝術與社會之獨特關係的體現。藝術又是一定時代社會風貌、風情時尚、文化及人文品位甚至多種社會活動的窗口,是許多永恆價值的標誌,是跨越地域和時空聯繫,跨越不同社會、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之人群的紐帶。無疑,藝術也是作家個人才華、氣質、素養、審美情趣、藝術深度和思想深度的見證,它揭示作家個人的懷念與期盼、憧憬與嚮往,揭示作家的情感與理想。尤瑟納爾為再現各種藝術活動和各種藝術家而傾注了大量心血,她通過藝術認識藝術家,認識世界,認識人生,也認識自我,揭示自我,並最終接受和肯定自我,亦或否定自我的某些糟粕。我國讀者蹦彘迭些篇章時,也許會再次情不自禁地想起曹雪芹和《紅樓夢》,想起曹雪芹卓越的藝術才華,想起《紅樓夢》史無前例的濃厚的藝術氛圍。
作者不僅從爆發過兩次世界大戰的20世紀的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多少樂趣,而且從父親家族和母親家族的兩份家族史中也看不到多拿希望。在兩部傳記作品中,尤瑟納爾苒次顯示了她的大氣。她儘可能地追根溯源,上溯到最久遠的過去。因為家族史的時間跨度愈大,它們與作者試圖闡明之永恆的關係便愈密切,說服力便愈強。尤瑟納爾傳記作品的另一特點是,雖然作品中的歷史標誌、年代、日期非常準確,但歷史在這裏卻似乎凝固了,世代相襲的家族濃縮為大千世界宏觀時空中的兩種「物種」,它們亦逃脫不了「大的命運」(《北方檔案》,203版,l977年,第22頁)。走馬燈似的政治事件轉瞬間就成了過眼煙雲.「人們終於明白,這就是事物的發展規律」(《何謂永恆》,伽利瑪出版社,l988年,第14頁)。天不變道亦不變,一股神秘的永恆氣息把所有的過去聯為一體,作家尤瑟納爾立於時空之上、之外,冷眼觀察人類社會。我們可以把尤瑟納爾的思路概括如下:在大的歷史背景中抒寫家族(人類),人類把歷史濃縮為某種凝固,作者似乎在囊括並超越歷史事件的拳觀時空中抒寫歷史事件,那些大的歷史日期只不過成了「描繪在時間熒屏,,上的標誌(《虔誠的回憶》,4年,第363頁)。描述時光之流逝無異於把時間靜止化。通過回憶,時間獲得了某種密度,取消了一切偶然性。靜止化的歷史成了人與世界之關係的某種假說,這種假說無法解釋演變與發展,因此也從根本上拒絕了歷史。尤瑟納爾就這樣從對最遙遠的過去的娓娓敘述中,尋求著某種超歷史的、原型化的、本體論的同一性。她筆下的偶然事件和芸芸眾生都上升為具有永恆價值的象徵,城市和鄉村駕https://read•99csw•com時空中重疊。它們不屬於任何時代,只具有某種典範作用。因為自人類誕生之日起,陽光下就不曾出現過新生事物,某種「禮教」、「禮儀」、「禮數」統治著世界。
其實,尤瑟納爾還把相似論用於創作手法。她的自傳體作品《虔誠的回憶》和婦E方檔案》亦竭力編織共性、共同旅程和共同命運的網路,不斷地從具體上升到抽象,從個別上升到一般,尋找聯結一切的紐帶,尋找作者孜孜以求的超驗性。
具體與抽象、個體與普遍性、即時眭與永恆是尤瑟納爾作品中的一個永久話題。在談論藝術審美時,尤瑟納爾曾經以不屑一顧的口氣評說「個性現實主義」(1e alie individuel)。在她看來,個性現實主義是充斥著相互孤立的、具體的、個性化的人和物的封閉世界,以偶然性、自我封閉、密不透風、老死不相往來、死亡和毀滅為特徵。與之相對立的是「魔幻現實主義」(1e r6alisrne magique)。魔幻現實主義「超越人類現實」,它的真實超越孤立和具體,其超驗能力使它得以跨越即時性而上升到人類社會和物質世界的普遍性和永恆性(《朝聖與域外篇》第104頁)。
毋庸置疑,尤瑟納爾作品的思想性和哲理性很強,卻無灌輸意識和枯燥說教之嫌。這一點我們從上面的文字已經約略可以看出。她對歷史和時間關係的思考和處理,對傳記體裁的思考和處理,對神話的思考,對超驗性和永恆價值的思考,對眾多藝術家和藝術形式的評說,都蘊涵著很深的思想性和哲理性。可以說,尤瑟納爾的全部作品構成了一部生存詩和生存詩學。《虔誠的回憶》里有一段對分娩的打破禁律、別出心裁的描述,似乎敘述者或作家希望恢復事物最物質的甚至與生理關係最密切的層面:「血跡斑斑的床單和分娩留下的污穢被捲成一團送進了洗衣房。任何分娩都少不了的那些粘乎乎的神聖的附帶物……被扔進廚房的炭火中付之一炬。」(第32頁)在這段描述中,用詞的衝突自不待言.沒有任何目光像傳統那樣讚美新生兒:「胖乎乎的小女孩的一頭黑色胎毛,與老鼠的毛色沒有二致。」(第33頁)這種把新生女嬰與小動物混為一談的做法再次出現在《何謂永恆?》的第一章:「新生兒聲嘶力竭地哭喊,嘗試著自己的力量,已經顯露出充滿每個生靈的這種近乎可怕的生命力,甚至人們常常不知不覺翻手摁死的小飛蛾也有這種生命力。」(第33頁)這裏沒有令人激動的場面,新生兒的啼哭聲成了某種生存力量的外化,是某種可怕的生存鬥爭的第一聲。我們從這裏似乎可以看到叔本華思想中那種渴望生存而又必然歸於毀滅的力量。尤瑟納爾筆下的生存挑戰從來都不是攣穴來風,都有濃厚的哲學背景,其中希臘哲學、佛教和基督教的精神影,rtl比肩而立,赫拉克利特的生死循環說成了《虔誠的回憶》的主題之一這亦是尤瑟納爾在其全部作品中一再突出的生命無常,出生即意味著進人人類苦難網路的思想。
手法之二是竭力激活史料,即把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全部厚度融入史料之中,否則,史料就是死的。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人生經驗的豐富,作者激活史料、與人物水乳|交融的能力愈強。換言之,尤瑟納爾歷史小說的人物寄託著作者的全部心血,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尤氏歷史小說主人公多以第一人稱盼形式出現.其寓意是深遠的。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是法國現代著名女作家,原名瑪格麗特德凱揚古爾,尤瑟納爾是作家與父親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組合后哈德昆回憶承—為自己起的筆名。尤瑟納爾l903年生於布魯塞爾,父為法國人,母為比利時人,她出生后僅l0天,母親便不幸去世。瑪格麗特從小受到父親的加倍疼愛,在法國北部、南部和巴黎度過了優裕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得到數位女管家的呵護和家庭教師的悉心指導。與父親一樣,自青年時代起,尤瑟納爾即長期奔走于歐洲多國和美加之間。l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赴美,從事記者、翻譯和教師等工作,l949年定居美國東北海岸的芒特德塞島。1951年,尤瑟納爾的歷史小說《哈德良回憶錄》同時獲得費米娜獎和法蘭西學院大獎,這出人意料九_九_藏_書的成功為她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當《苦煉》1968年再獲費米娜獎之後,各種榮譽紛至沓來。1980年尤瑟納爾以77歲的高齡晉身法蘭西學院,成為法國歷史上第一位「綠袍加身」的女性不朽者。
小說家首先為我們塑造了兩個普羅米修斯式的巨人,他們是「世界的主人」,哈德良皇帝和哲學家、醫生兼煉丹師澤農。兩個小說人物為人類喻示了方向,讓我們看到了一線光明。普羅米修斯是一系列象徵的載體。特魯松說:「言說普羅米修斯者,必然想著自由、天才、進步、知識和叛逆。」(《歐洲文學中的普羅米修斯題材》,德羅出版社,1976年,第1卷第4頁)尤瑟納爾筆下的普羅米修斯式人物哈德良,就是多種闡釋可能的綜合,他既是自埃斯庫羅斯的著名悲劇以來追求自由與解放、知識與智慧的象徵,亦融入了世界締造者和人類之拯救者的泰坦主義思想,還蘊涵著人類有能力鑄造自己的偉大和輝煌的思想。這些象徵和思想凝聚並體現著人類和諧與世界和諧,而後者則是哈德良人道主義智慧的基石。普羅米修斯神話在《苦煉》中的第一個明顯表現即豐富的火的意象。在整個小說里,火是澤農的化身,澤農與火之間是一種內在的、天然的、持久的聯繫。在眾多火的意象中,智慧之火、知識之火很早就喚起了他的強烈的求知慾以及永不滿足的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普羅米修斯神話的第二個隱喻形象即具有錘鍊和再造功能的冶鍊之火。對於煉丹師澤農而言,火是主宰物質的手段和形式,也是統治世界的工具;同時,火改造物質的功能加速了物質的變革和自然界的時間節奏。冶鍊之火賦予人以破壞時間規律的神聖權力。這種超越人類條件並擁有神聖力量的願望和夢想與澤農在所有領域的反叛精神是相輔相成的。但哈德良沒有這種反叛精神,他與時代的關係是和諧的,擁有很大的精神自由,因為他就是時代的主人。
在尤瑟納爾的思想里,歷史與小說或廣而言之生活與小說的關係經常轉移為歷史與時間的關係,即作為歷史或歷史編撰學範圍的過去與前進著的「時問這個偉大的雕刻家」之間的關係。尤瑟納爾以史學家的身份思考過去,而必哲學家兼詩人的雙重身份思考時間。不管是在尤瑟納爾的全部文學作品里,還是在她的評論文字和說明文字中,作家對歷史的興趣隨處可見:她寫歷史,建立一個地域(如芒特德塞島、安達盧西亞地區、舍農索城堡)、~種現象(如亂|倫現象)、一種傳統(如印度宗教)、一個神話或一種題材的歷史,也建立自己作品的歷史,昭示她那些表面上風格迥異的文字之間存在的深刻的承繼關係。
上溯型歷史艦與哲學式的時間詩學在尤瑟納爾的作品中共存,體現為三種原則或三種手法。手法之一是戲劇化兼博學型的歷史畫面的再現,即作者從歷史的重建中獲取架構小說人物之環境、場景和氛圍的資料,因此,重建歷史是塑造小說人物的先決條件。歷史背景為小說人物提供了自我展現、自我揭示的機遇。從歷史資料的提供到小說人物的孕育和誕生,再到小說人物的價值化之間,是一段建設性的旅程。
1983年夏末秋初,甘肅省天水市賓館,機械工業部所屬天水213機床電器廠與法國遙控電器公司的又一輪引進技術談判正酣。在唇槍舌戰得口乾舌燥之餘的飯桌上,法方公司一位年輕、瀟洒而又超脫的總部負責人向我滔滔不絕地「推銷」尤瑟納爾,情真意切地建議我閱讀尤瑟納爾的歷史小說和自傳。其時,尤瑟納爾的聲譽正如日中天。法國讀者喜愛她,歐洲讀者喜愛她,北美的讀者也喜愛她,熟知她的讀者都喜愛她。人們喜歡她的大氣,喜歡她盼滄桑感,喜歡她豐厚的歷史知識和深邃的思想境界,喜歡她對永恆價值的不懈追求和對藝術的真誠推崇,喜歡她百科全書式的知識修養,也喜歡她不事張揚、遠離媒體鮮花和掌聲、樂意生活在名人圈之外的低調的生活態度。然而,對她超脫表象之後的厚重和深沉,大多數人還難以深刻體會。
每個讀者都有權根據自己的經歷和社會文化背景解讀尤瑟納爾博大精深的作品。我們在此僅向讀者提供幾點思考線索,無意影響讀者的自我理解。
作為作家,尤瑟納爾擁有多種才華。她既是詩人(《幻想的樂園》1https://read•99csw.com921年,《眾神未死》l922年)、劇作家(《埃萊克特或面具的丟失》l954年,《阿爾賽斯特的秘密》l963年),又是長短篇皆佳、蜚聲文壇的小說家(短篇小說集《死神駕車》1934年和《像水一樣流》1982年;長篇小說《哈德良回憶錄》l951年,《苦煉》l968年)和傳記作家(《世界迷宮:虔誠的回憶》l974年,《北方檔案》l977年),除此之外,她還是一位文筆優美的翻譯家(曾經翻譯過希臘詩人、英語作家亨利.詹姆斯和維吉妮婭·伍爾芙等人的作品,《深邃的江,陰暗的河》l964年,《王冠與豎琴》1979年)和思想深刻的文論家、批評家(《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l983年)。在所有體裁的作品中,尤瑟納爾的歷史小說和自傳體作品成就最高。開闊的視野使她的作品題材豐富,涉獵東西方文明和南北方文化。作家不斷地從汗牛充棟的書海中獲得源泉,賦予作品以濃厚的倫理內涵和思辨色彩。尤瑟納爾堅信,歷史是一所「獲得自由的學堂」,是對人類進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因此,她特別青睞歷史,她的虛構作品漫遊于古代、文藝復興時期以及20世紀初的廣大空間;若用現代的文論言語表達,尤瑟納爾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傑作,充滿著今與古、此與彼、我與他、靈與肉、具體與抽象的對話。
總之,尤瑟納爾沒有走巴爾扎克式的現實主義的敘事道路,也沒有沉湎在創造神話的象牙塔之中。她坦承,創作現實題材或創作神話是她創作之路的死胡同(轉引自《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作品中的小說、歷史和神話》第340頁)。她一頭鑽進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之中,醉心於歷史,醉心於從歷史中尋找真實的厚度和節奏,建構另一生活,另一更真實的小說生活空問,作為對現實生活的理想補充;因為她從現實生活中確實找不到多少樂趣,也不願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神話世界之中。
這種以眾人代替個人,以普遍喻說個性,通過整體命運表達個人命運,通過他人之自我表達作者之自我、表達作者之承繼、無奈和抗爭的手法猶如一幅提喻式的寫意畫,通過提喻,寫人類之命運;通過提喻,揭示這種差強人意的歷史規律;通過提喻,無可奈何地否定人的個性;通過提喻,表達一種濃厚的普遍的懷疑主義。敢問蒼茫大地,路在何方?
手法三是對地點展開豐富的文學幻想,這是從歷史詩學向小說詩學過渡的一個重要標誌。因為任何小說作品都直接從它置身其間的環境中接受靈感,因為地點中濃縮著歷史和時光,因為小說環境是歷史真實與文學幻想匯聚、重疊和契合的空間。對歷史源源不斷地上溯,對地點或環境的豐富幻想,賦予小說脈絡和邏輯以血肉之軀,以有張有弛的節奏和蘊涵深遠的意義。
總之,滲透在兩個主人公生命旅程之中的普羅米修斯神話突出了他們的基本嚮往:渴望知識和力量,渴望澄明和自由,追求個人的道德完滿。它成為作家弘揚文化和智慧,高揚人的意志和尊嚴,傳達自己意識形態的載體。通過神話,尤瑟納爾賦予自己的典型人物以共性和普遍性。
這種使命感促使尤瑟納爾在自己的創作中首先宣判了一切孤立經驗或具體生活經驗的死刑。這一點表現在她談論各種藝術作品時的鮮明立場,表現在她的小說人物觀上。尤瑟納爾的小說人物都超越自身,超越純粹的個性經驗和孤立經驗,而具有典範性和類型性特徵。這表現在她大量使用諷喻、重複和格言等修辭手段。這些修辭手段否定了孤立與個別的價值,變差異為一致,變個別性為普遍性,變自我為非我。這就是尤瑟納爾的否定性思維藝術。否定性思維是人類思維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與肯定性思維同樣千姿百態,異彩紛呈。與一般小說家追求個性、獨特性、對普遍性諱莫如深的做法相反,尤瑟納爾卻調動一切藝術手段超越個性,否定個性,追求普遍性和永恆,從而形成否定性思維活動萬花筒中的一種鮮明個性。
首先是歷史與小說體裁的關係,換言之,我們以為有必要檢視歷史資料在作家虛構作品中所發揮的詩學作用。澤農、哈德良、米歇爾等歷史人物的一再出現也要求我們思考小說與生活的關係,因為歷史片斷亦是生活,而小說創作的邏輯總是要高於生活,或至少不同於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