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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忽、溫馨的小心靈(1)

飄忽、溫馨的小心靈(1)

①尼祿(37—68):古羅馬皇帝,54年至鶓年在位,行為放菏,腐化墮落,后遭唾棄,自豪身亡。
②提比利鳥斯(前42公元」):古羅馬皇帝,l4年至」年在位。
①第瞅撮尼 (前412—前323):古希臘犬儒派哲學家。
親愛的馬可①:
關於愛情的這樣一些觀點,可能導致一種誘|奸者的勾當。我之所以沒去干這種勾當,想必是因為如果我沒去干更好的事,那也是去做了別的事情。如果缺少天資,于這樣一種勾當就需要細心,甚至計謀,而我在這方面自覺不是這塊料兒。我對設置這些總是千篇一律的陷阱,對局限於沒完沒了的接近的、被征服本身所限制的這種老套甚感厭煩。在從一個對象轉到另一個對象的時候,老謀深算的誘|奸者所慣用的技巧需要機敏,需要冷漠。對於我們這些人,我沒這種本事。不管怎麼說,他們迴避我比我迴避他們更甚。我從來就沒弄明白,人們為什麼會對一個人感到厭煩。準確地清點每一次新的愛情給我們帶來的豐富享受的這種慾望,看著愛情變化,或也許看著它衰老的這種慾望,與大量的征服甚是不符。從前,我認為,對美的某種興趣可以作為我的一種品德,可以使我避開過於粗俗的撩撥。可是,我搞錯了。喜好美的人最終隨處都能發現美,如同在最低劣的礦脈里發現金礦一樣。他最終在擺弄這些殘缺的、弄髒的或弄碎的傑作的時候,感到了一種要搜集被認為平庸的陶器而成為無出其右的行家的樂趣。對於一個風雅之士來說,更為嚴重的障礙是在人類的事務中佔有一種傑出地位,以及隨之而來的幾乎是絕對的權力所包含的使用諂媚或撒謊手段的危險。一個人,不管他多麼無足輕重,都會在我面前出爾反爾,想到這一點,我就可能埋怨他,鄙視他,或者憎恨他。我為我的財產給我帶來的這些麻煩感到痛苦,猶如一個窮人為他的窮困所帶來的麻煩感到痛苦一樣。如果往前多走一步,我也許就會接受這樣一種謊言:當你知道自己令人敬畏時便自認為具有誘惑力。但是,厭惡,或者也許是蠢事就有可能由此而開始。
正是在羅馬在舉行長時間的宮廷盛宴的時候,我有時想到了造成我們奢侈的較近期的起因,想到了那群生活節儉的佃農和天天粗茶淡飯、以大蒜和大麥填飽肚子的士兵。這些士兵一下子就被亞洲的飯菜所征服而沉謎于其中,像飢腸轆轆的農民一樣粗野地猛塞那些複雜的美味。我們的羅馬人被雪鴉噎住喉嚨.被調味汁淹沒,被辛香作料毒化。阿比休斯①繼承了各種美味佳肴,一道道酸甜葷素的菜肴構成了他宴席上的精美菜譜,他因此而十分自豪。如果這些菜肴的每一道單獨端上桌來,餓著肚子去吃,由一個味覺乳|頭完好無損的美食家去細加品嘗,倒還說得過去。但是,在每日習以為常的揮霍中,這些菜肴卻胡亂地擺在餐桌上,在吃的人的口腔和胃囊中形成討厭的混合,使各種氣味、味道、養分都失去了它們原有的價值和它們的那種令人陶醉的特性。從前,那位可憐的呂西烏斯常喜歡給我做一些珍饈佳肴。他做的雉肉餡餅,加上巧妙調配的火腿肉和香辛作料,顯示出一種堪與音樂家和畫家相媲美的精避技藝。可我卻因為這美麗飛禽的嫩肉而頗為遺憾。希臘人在這方面要好一些:他們的葡萄酒含樹脂味,他們的麵包粘上芝麻,他們的魚要在海邊熏烤,烤焦的程度不一,上面還粘著一些沙子,咬上去硌牙,它們純粹是為了滿足口腹的需要,沒有使我們這種最最簡單的樂趣變得過於複雜。我在埃伊納島或萊爾島的某個村鎮,曾經嘗到一些非常新鮮的食物,儘管小酒館的侍者的手指髒兮兮的,但這些食物仍十分乾淨,而且,量雖不多,但卻夠享用,以致看上去雖簡簡單單的,卻似乎包含著某種不朽的精華。狩獵之後的晚上煮的肉,同樣具有這種類似於聖事的性質,從而把我們帶回到更加久遠的年代,帶回到部族形成的蠻荒歲月。葡萄酒教我們懂得大地的火山秘密,懂得深埋在地下的礦藏:在晌午的烈日之下,或者相反,在冬季傍晚,在勞累的狀態之下,喝上一杯薩摩斯島產的葡萄酒,會頓感一股暖流在橫膈膜里流淌,沿著動脈平穩地、熱乎乎地向四下里擴散,簡直是美不勝言。有時候,這種感受對於人的大腦又過於強烈。當我從羅馬編了號碼的食物貯藏室走出來的時候,我不再覺得這種感受是那麼九_九_藏_書純正的了,而縣,我對大晶酒家們的那種學究氣也頗覺厭煩了。更為虔誠的,要數用手捧水飲用,或者就著泉眼喝水,這可以使大地最隱秘的精華和從天上降落的雨水在我們體內一起流動。可是,水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對於我這個病人來說,如今只能有節制地享用了。這無關緊要:即使生命垂危,即使這水攙雜有臨終前服用的湯藥的苦澀,我也將儘力地用嘴唇去品嘗它那清新的滋味。
在所有的慢慢地在拋棄我的幸福之中,睡眠是最珍貴、也是最普通的幸福之一種。倚在好幾個靠墊上睡得很少很差的人,有餘暇去沉思默想這特別的感官的享受。最香甜的睡眠幾乎必然隨著做|愛之後而出現,這一點我是同意的,因為這是反映或反射在兩個軀體上的休憩。不過,這其中使我感興趣的是,為自己本身而享受的睡眠所具有的特殊秘密,是精赤條條的、單獨的和放鬆警惕的人每天晚上冒險地、不可避免地潛入到一個顏色、密度甚至呼吸節律這一切都發生變化的海洋之中,我們在其中與死亡相會。對於睡眠,我們感到放心的是,人們能從睡眠中醒過來,並且是毫無變化地醒過來,因為一種莫名其妙的禁令阻止我們把確切的殘夢一起帶出來。同樣使我們放心的是,睡眠能夠消除疲勞,但它只是通過調整讓我們失去自我感覺而以最徹底的方式使我們暫時地消除疲勞。在這一點上,如同在其他事情上一樣,樂趣和技巧在於自覺地沉浸在這種令人非常愜意的無意識之中,在於接受自己十分微妙地變得比自身更虛弱,更沉重,更輕盈和更模糊。以後我還將談到~連串令人驚異的夢幻。現在,我寧願談一談與死亡和再生相接近的純睡眠和純清醒狀態的某些體驗。在青少年時期,人們往往和衣伏在書本上便睡著了,一下子便從數學和法學進入到踏實可靠的睡眠中去,那種睡眠充滿了未曾使用過的精力,可以說,通過緊閉的眼皮,可以體會到整個人的純粹感覺。我儘力在重新領略這樣一些迅速入睡的睡眠的那種確切感受。我經常回憶,從前,在一連數日疲乏不堪的狩獵之後,我倒在森林里光溜溜的地上突然進入夢鄉的情景,直到獵犬的吠聲,或者它們把爪子搭在我的胸脯上,才把我弄醒。我睡得是那樣的沉,以致每一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已變成另外一個人,而對於把我從如此遙遠的地方帶回薊我自身這個狹窄的人的皮囊里的嚴格安排,我甚是驚訝,有時還感到憂傷。既然這些特性對於一個自由自在的睡眠者來說無足輕重,既然在遺憾地回到哈德良皮囊中之前的一瞬間,我幾乎得以自覺地一。欣賞這個空虛的人,欣賞這種沒有往昔的人生,那麼,我們最看重的這些特性究竟又是什麼呢?
②系指哈德良在提布(今義大利之蒂沃利)修建的行官式豪華別墅,被稱之為「哈穗良別墅」。
③圖拉真:譯特拉揚。古羅馬皇"蒂(98--117)。生於西班牙的伊大利卡。91年任執政官,97年任日耳曼尼亞總督時被內爾瓦皇帝收為養子。l01--106年,兩度入侵達契亞(今羅馬尼亞一帶),征服後設立行省。為慶祝勝利在羅馬城舉行空前規模的角斗賽,所建之「紀功柱」至今尤存。后在征服逢中死於小亞細亞的奇利奇亞。無嗣,哈德良繼為帝。
我曾短暫地以戒葷腥的方式去體驗各種哲學流派,對每一種處世方式進行一次性的體驗就足夠了。後來,在亞洲,我看見印度的裸體修行者扭過臉不去看擺在奧斯洛萊斯帥帳里的熱氣騰騰的烤羊羔和大塊的羚羊肉。但是,儘管你那幼稚的苦行主義會認為這種做法很有魅力,可它卻要求具有比滿足貪食本身更加艱難的細心。而在一種幾乎總是帶有公眾性質的、並且常常是以炫耀排場或友誼的功用中,它卻使我們過於遠離普通群眾。我寧可一輩子享用肥鵝和珠雞,也不願每頓飯都被我的賓客指責我在宣揚苦行。我藉助乾果和慢慢品味的杯中物,曾經頗為不易地向我的賓客們掩飾,我的廚師們配製的菜肴,與其說是為了我,倒不如說是為了我的賓客們,或者說,我對這些菜肴的興趣沒有他們大。在這一點上,一個君王缺少提供給哲學家的那麼大的自由度:他不能自說自話地同時在太多的問題上標新立異,而且神明們都知道,我的不同點已經太多,儘管我沾沾白喜地以為其中有許多是別人所看九_九_藏_書不出來的。至於裸體修行者的宗教禁忌和對鮮血淋漓的生肉的厭惡,若不是我有時會想,被割下的草所受的痛苦與被宰殺的羊所受的痛苦基本上沒有什麼不同,我們看到被宰殺的牲畜而產生的厭惡感特別是源於我們對同類的敏感,我也許會為之更加感動的。但是,在人生的某些時刻.譬如在齋戒期間,或者在接納參加秘密祭禮期間,小齋戒或甚至自願接受肉體苦修的各種形式,那些使處於部分卸載的軀體進入一個它並不適應,並預示著死亡的飄渺、冰涼的世界之中的近於眩暈的狀態,對於精神所帶來的好處以及所存在的危險,我都體會到了。在另外一些時刻,這些體驗曾使我腦子裡閃過慢性自殺和類似放蕩不羈以淘空身子的念頭。有些哲學家正是以這種方式求得死亡的。但我一向不喜歡完全依從一種規矩,我並不希望因某種顧忌而剝奪自己大吃豬肉的權利,假如我偶然產生這種慾望,或者這是惟一容易得到的食物的話。犬儒學者和道德家們一致地把愛情的歡樂列為介於吃喝樂趣之間的被稱作鄙俗的享樂之中,他們還宣稱,愛情的歡樂並沒有吃喝的樂趣那麼不可缺少,他們肯定地說人們可以放棄這種愛情的歡樂。對於道德學家,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但犬儒學者竟然在這一點上搞錯,這就讓我驚詫不已了。我們就假設他們兩者都害怕愛情的歡樂所具有的魔力,或者抵禦它,或者享受它,並且都盡量地抑制自己的歡樂,以試圖剝奪它那幾乎是可怕的、把他們壓垮的力量,以及它那使他們感到迷失於其中的古怪的秘密。當我發現一個美食家面對他所偏愛的菜肴像個情夫伏在年輕情婦的粉肩上那樣樂得泣不成聲的那一天,我將會相信這種具有純粹肉體歡樂(假定存在這樣的歡樂)的愛情的同化作用。在我們所有的遊戲中,這是惟一有可能震撼靈魂的一種,也是遊戲者必然要沉浸在肉體的莫大樂趣中的一種。嗜酒者不必放棄自己的道理,但維護自己的道理的情人並不是始終不渝地服從自己的上帝。在其他任何場合,戒絕或放縱都只是使人介入進去,只有第歐根尼①的情況是個例外。他那合情合理的迫不得已的局限和特點,是通過這些局限和特點本身顯示出來的。一切肉|欲的行為都把我們置於他人的面前,都把我們牽連到被選定的人的要求和服從之中。對於其他的一些情況,諸如人因為更加單純、更加不可抗拒的理由而消融其中,所選擇的對象更準確地體現他的全部樂趣,喜歡真實事物的人具有判斷赤|裸的尤|物的更多的機會,這我並不知曉。根據一具如同死屍一般的裸體,根據超越潰敗和祈禱的謙卑的一種謙卑,我每每驚奇地發現,拒絕、責任、奉獻所包含的複雜關係,拙劣的感情流露,不堪一擊的謊言,在我的樂趣與他人的樂趣之間所形成的充滿激|情的妥協,所有這些無法割斷但又極其迅速地被拆散的聯繫,都會重新組合。從對一個軀體的愛到對一個人的愛這種神秘的遊戲曾使我覺得,為之獻出我的一部分生命是挺美的事。言詞是騙人的,因為表達歡樂的言詞掩蓋著各種相互矛盾的現實,既包含溫暖、甜蜜、肉體間的親呢等概念,同時也古有暴力、掙扎和喊叫的概奧斯的猥褻詞句,並不比手指撥弄琴弦弄出來的聲音的奇迹那沌的。這種古怪的頑念使得這麼個肉體——當它組成我們的肉體情為一種秘密授受的形式,為秘密與神聖的一個相聚點。在這一懼。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們的舞蹈或自然女神茜貝爾的祭司們的狂歡一樣,我們的愛情把我們帶到一個不同的世界:在其他時候,我們是被禁止進入這個世界的,而且,一旦熱情熄滅或享十字架上一樣緊緊地貼在我所喜愛的軀體上,因而得知關於生命的某些秘密。因同樣的法則,這些秘密在我的記憶里已經逐漸淡漠。這種法則要求康復者不再回到他的病痛的神秘現實中,要求被釋放的囚徒忘記酷刑,要求清醒后的勝利者忘記榮耀。
①阿比休斯:奧古斯都(前63一公元14)和提比利鳥斯前42公元
④波里斯泰尼:哈德良的寶馬名。
⑤農神節:12月中旬舉行,人們縱情狂歡,暴食濫飲。
有時候,我曾經幻想建立一種以性|愛為基礎的人類知識體系,一種關於接觸的理論。根據這種理論,他人的秘密和尊嚴恰恰在於向「我」提供這個另一世界的支撐點。在這種哲學中https://read.99csw.com,肉|欲將是一種同他人的這種接觸的更加完整、但也更加專門化的形式,將是一種更有效地利用並非指我們自己的知識的技術。在最不會引起肉感的相會中,激|情仍然是在接觸中結束或產生,諸如:把申訴書呈遞給我的那位老嫗的有點令人厭惡的手;生命垂危的我父親那微濕的額頭;一個傷員的清洗過的傷口等。甚至最理智的或最平庸的關係,都是通過這種軀體信號系統發生的:在戰役開始的早晨,別人向他解釋兵力運用的某個軍官的突然閃亮的光;我們經過時使他一動不動地立正站著的一個部下的毫無表情的敬禮;給我端來餐盤、我向他表示感謝的奴隸,或面對別人饋贈給他的一塊希臘浮雕玉石的奴隸所流露出來的友好眼神;一位老友表示讚賞的一呶嘴。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像這樣一些最輕微、最膚淺的接觸,都能滿足我們的慾念,或者甚至超過了我們的慾念。讓這些接觸堅持下去,讓它們圍著惟一的一個生靈不斷增加,乃至整個地把它包圍起來吧。讓一個軀體的每一部分對於我們都具有像面部線條一樣豐富的、使人激動的含義吧。讓惟一的一個人非但不會使我們發怒、快樂或煩惱,反而像音樂一樣纏繞著我們,像難題一樣使我們苦惱吧。讓他從我們世界的邊緣進入到中心去吧。這對我們來說,終於變得比我們自身更加地不可或缺。而驚人的奇迹也就發生了,我從中更多地發現的肉體是被精神所滲透,而不是肉體的簡單遊戲。
今天早上,我去找過我的醫生埃爾莫熱納。他去亞洲跑了一大圈,剛回到別墅②。檢查得空腹,所以我們事先約好一大早就進行。我脫掉外套和內長衫,躺在一張床上。詳情我就不贅述了,因為無論對你還是對我自己,那都是讓人不舒服的。我也不準備向你描述一個年事已高,並因心臟積水而行將就術的人的身體狀況了。我只想說,我是按照埃爾莫熱納的醫囑去咳嗽,去呼吸,去屏氣的,但他發現我的病情發展得這麼快,不禁太驚失色,並準備衝著在他離開期間負責照料我的年輕的伊奧拉斯大加訓斥在醫生面前擺皇帝的譜兒很困難,就是保持人的尊嚴也是很難的。在醫生眼裡,我只不過是一堆體液,是淋巴和血液的可憐的混合物。今天早上,我生平頭一次突然想到,我的軀體,我對它比對自己的心靈更為了解的這個忠實伴侶、可靠朋友,無非是個終將把其主人吞噬掉的陰險惡魔。請稍安勿躁……我是愛我的軀體的,它曾經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很好地為我效勞,因此,我會不惜任何代價繪它以必要的治療的。可是,儘管埃爾莫熱納仍堅持要這樣做,但我已不再相信草藥的神奇功效,不再相信他到東方去搜集的一些礦物鹽的準確配劑。不過,這個十分精明的人仍不厭其煩地給我講了一大堆安慰人的泛泛的套話,那都是些老生常談,騙不了任何人。他很清楚我對這種騙人的話深惡痛絕,可是,一個人行醫30多年,是不會不犯點錯的。我原諒這個好心的僕人的這種向我掩飾死亡的企圖。埃爾莫熱納是個學者,他甚至是個智者,他的誠實遠遠超過一個平庸的御醫。我將有幸得到對於病人來說最為精心的護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超越規定的界限,在舉行長時間的羅馬慶粵的時候,我那兩條腫腿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呼吸困難。我已是花甲之年了。你也別聽風就是雨:我還不至於軟弱到對恐懼產生幻覺。這種幻覺就跟對希望抱有的幻想一樣地荒謬,而且肯定更加讓人難以忍受。假如我非欺騙自己不可,我寧願是在信心方面,因為我在其中不會失去更多,反而會因此少點痛苦。這個期限雖已迫近,但不一定就近在眼前。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仍然希望能夠熬到明晨。在我剛才談到的無法逾越的界限之內,我可以寸土必爭地防守自己的陣地,甚至還可以恢復點失地。儘管如此,我畢竟到了生命對每一個人來說已經註定要崩潰的年紀了。說我日子不會長久,這沒什麼意義。歷來如此。人人皆然。可是,對時間、地點、方式的不明確,固然妨礙我們去辨清我們不停地向其邁進的目標,但就我而言,這種不明確卻在隨著我的不治之症的發展反而在減少了。隨便任何人都可能說死就死的,但病人卻常知道自己活不過十年。我的躊躇範圍不再以年計算,而是以月計算。我被匕首刺穿心臟或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死亡機會變得微乎其微了。read•99csw•com染上瘟疫似乎不大可能。患麻風或癌症的可能性好像被徹底地排除了。我再也不用冒被喀里多尼亞人的大斧砍傷或被帕提亞人的利箭射穿而倒斃在邊關的風險。暴風雨沒有善用已有的機會,而曾向我預言我將不會溺水而亡的那個巫師似乎言之有理了。我將死在提布、羅馬,或頂多死在那不勒斯。突然一陣憋氣,我也就交代了。我將會被第十次窒息,或者被第一百次窒息奪走生命?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如同傍晚時分航行於愛琴群島諸島之間的旅行者看見發亮的霧氣徐徐升起,並漸漸發現海岸線一樣,我開始隱約看見死神的身影了。
我生命的某些部分已經像是一座過於寬敞的豪宅里撤去飾物的一間間廳堂,其窮困潦倒的主人已無力全部佔用了。①我不再去狩獵。如果只確我一個人去打攪伊特魯立亞山的狍子反芻和嬉戲的話,那它們將會得以安寧了。我跟森林的黛安娜②一直保持著如一個人對一件心愛之物那樣的反覆無常而又富於感情的關係:青少年時代,打野豬給我提供了學習指揮和處理危險情況的最初機會。我酷愛打野豬。我的這種狂熱受到了圖拉真③的訓斥。在西班牙的一處林中空地的那次狩獵,是我生平頭一次體驗到死亡、勇氣、對生靈的憐憫,以及看著它們痛苦掙扎而產生的那種悲哀的快|感。長大成人後,狩獵使我消除許多因輪番地跟過於奸詐或過於愚鈍,過於軟弱或過於強大的對手進行各種隱蔽鬥爭而產生的疲勞。在人類的智慧與野獸的精明之間展開的這種正當的較量,同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比較起來,顯得極其地高尚。身為皇帝,我在托斯卡納的狩獵,有助於我去判斷高級官吏們的勇氣和才能:在那裡,我清除了也選拔了不止一個政治家。後來,在比提尼亞,在卡帕多細亞,我以大規模的捕獵作為舉行慶典的借口,作為在亞洲樹林里舉行的秋季凱旋儀式。可是,在最後幾次狩獵中陪同我的那位夥伴英年早逝,此後,我對這些激烈娛樂的興趣也隨之大大減弱。然而,即使在提布,躺在樹下的一隻鹿突然啤鼻息,也足以激起我身上某種本能的震顫。這種本能比起其他所有本能都更加地根深蒂固,而且多虧了它,我才感覺自己既是皇帝又是獵豹。誰知道呢?也許正是因為我使猛獸流了大量的鮮血,我才這麼愛惜人類的鮮血,我才有時候從內心深處,喜歡猛獸甚過喜歡人類。不管怎麼說,猛獸的形象更經常地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因此,我費盡心力才抑制住自己,沒去大談特談那些可能會使我的晚會賓客們失去耐性的沒完沒了的狩獵故事。誠然,回憶我被收為義子那一天的情景讓人心醉,但回憶在茅利塔尼亞那些被殺死的獅子也不乏其趣。放棄騎馬是一種更加痛苦的犧牲:猛獸只是個對手,而馬兒卻是朋友。如果讓我選擇自己的生活環境的話,我會選半人馬星座的。我和波里斯泰尼④之間的關係就像數學一樣地精確:它服從我就像服從它自己的大腦,而不是像服從它的主人。我遇見的人有誰像它那樣待我的呢?一種絕對的權威,如同任何其他權威一樣,對於行使它的人來說,含有犯錯誤的危險,但是,為跨越障礙鋌而走險,卻其樂無窮,即使肩膀脫臼或肋骨折斷也不以為然。我的馬取代了使人類友誼複雜化的那些五花八門而又意義相近的頭銜、官職、名分等等,因為只有它熟悉我作為人的準確分量。它是我奔騰跳躍中的另一半,它準確地,而且也許比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我力不從心之所在。可是,我不會再讓接替波里斯泰尼的馬兒遭罪,讓它去馱負一個肌肉鬆弛的病人,因為他的身體極其虛弱,自己都爬不上馬背了。我的副官塞列爾此刻正在普雷奈斯特大道上訓練它。我過去縱橫馳騁所獲得的全部經驗,使我能夠分享騎手與坐騎所體驗到的樂趣,能夠體會到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里風馳電掣的人所領略到的各種感受。當塞列爾翻身下馬時,我便跟他一起又恢復了同大地的接觸。游泳亦然:我不再游泳了,但我仍然分享被水撫弄的游泳者所感受到的那種樂趣。如今,即使跑最短的一段路,我也同一座沉甸甸的雕像,譬如愷撒的石雕像似的不可能了,但我仍記得童年時在西班牙乾燥的山岡上奔跑的情景,仍記得那種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遊戲,因為我堅信心臟功能良好,肺部健全,我會恢復常態的。我從在長跑道上練習跑步的最微不足道的競技者那兒獲得一種只憑九*九*藏*書聰穎是得不到的心領神會。這樣,我從各得其時的一種技藝中獲得一種知識,它能部分地補償我失去的樂趣。我曾經認為,而且在我美好的時刻我仍然認為,這將有可能去分享大家的人生經歷,而這種分享可能是在不朽的事物中最難以取消的類型中的一種。有時候,這種悟性在極力地想超越人類的範圍,從游泳者擴展到波濤。可是,在這一點上,再沒有任何確一切的東西給我以教益,我進入到夢幻的千變萬化的王國之中。暴飲暴食是羅馬人的一種惡習,但我卻很高興節制飲食。對於我的飲食,也許除了我的性急而外,埃爾奠熱納沒有任何需要我改變的,因為不管在什麼地方,也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菜一端上來,我就狼吞虎咽地一飽了之。毫無疑問,一個富人,除了有意體驗物資匱乏,或者只是暫時體驗過,一如在戰爭和旅行中發生的多少帶有點刺|激性的意外那樣,恐怕是不會沾沾自喜地吹噓自己未曾大快朵頤過。在某些喜慶的日子里暴飲暴食,向來就是窮人自然而然的奢望、快樂和自豪。我喜歡烤肉的香味兒和軍隊祝捷時刮鍋的聲響,而且,我喜歡在軍營中舉行的酒宴(或軍營中所謂的酒宴)成為名副其實的酒宴,這是對平日的缺食的一種解饞。在農神節⑤期間,我比較能忍受公共場所散發出的煎炸氏物的氣味。但羅馬的盛宴卻使我充滿極大的厭惡和煩惱,以致有幾次,當我以為會在一次探險或遠征中死去時,為了聊以自|慰,我曾在心中暗想,我至少今後不用再進食了。不要不公正地把我當成一個庸俗的戒食者:每天必須進行兩三次,其目的在於給生命補充養分的這種活動,肯定是值得我們去認真對待的。吃一隻水果,就是讓一件活生生的、漂亮的、同我們一樣得到大地的恩澤和養育的異物進入體內。這就等於是在完成一種捨棄東西而鍾愛我們自己的犧牲。我每次啃軍營大圓麵包時,無不驚嘆這種又沉又糙的消化物竟能轉化成血液、熱量,也許還會轉化成勇氣。啊,在我最美好的歲月里。我的精神為什麼偏偏只具有肉體的一部分吸收能力呢?
②黛安娜: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
①喀里多尼亞人:即古代蘇格蘭人。
人們最終並不喜歡被拆穿的誘|奸計謀,麗是更喜歡放浪形骸生活的十分簡單的真相,如果謊言在這裏同樣不佔主導地位的話。原則上,我準備承認賣淫如同按摩或理髮一樣,也是一門技藝,但我在按摩房或理髮店已很難開心得起來了。再沒有比我們的同謀更粗鄙的了。在我年輕的那會兒,酒店主在給我留著美酒,並因此而剝奪了另一個人的品嘗機會時的那種斜睨的目光,已足以使我對羅馬的娛樂活動感到厭惡。我不喜歡有人以為能夠預料和猜測我的慾念,以為能夠機械地適應他對我的選擇的設想。在這種時刻,一個人的腦子給我提供的這種對我本人的愚蠢的、畸形的反映,可能會使我去喜歡禁欲主義的悲慘結果。假如對尼祿①的極端行為和對提比利烏斯②的精妙的追求的傳說沒有任何誇張的話,那麼,這些享樂主義者必然具有非常遲鈍的感官,才會不惜任何代價地使用~種如此複雜的器官,並有著對人類的特別的鄙夷,才會這樣容忍別人嘲笑他們,或利用他們。然而,如果說我幾乎棄絕了這些過於機械的取樂方式,或者說,我沒有過深地陷進去,這應該歸因於我的運氣而非對什麼郡抗禦不住的美德。在衰老的同時,我也可能重新陷入進去。如同陷入任何一種困窘或疲勞之中一樣。疾病和末日無多將使我得以從如同默誦已熟記心間的功課那樣單凋乏味的重複行為之中解脫出來。
①馬可:即馬可·奧勒留·安東尼,古羅馬皇帝(161--180)。新斯多葛派哲學的代表人物,哈德良帝的近親。祖籍西班牙,生於羅馬,受過良好教育。拉丁文名為馬爾庫斯·奧勒利鳥斯·安東尼。他是安東尼·庇護帝之養子,獲「愷撒」稱號。l61年庇護帝死後即位,與盧西鳥·維魯(亦系庇護帝之養子)共同統治,經年對外作戰,竭力保持帝國疆界。公元1薩166年,與東方帕提亞人作戰,敗其王沃羅蓋斯三世,轉與多瑙河一帶「蠻族」作戰。維魯死(169)后,他獨掌政權。古羅馬皇帝哈穗良1382于公元117年至l38年在位。他沒有兒子,公元138年病重耐。宣布安東尼為他的繼承人。接著又讓安東尼收馬可為養子。速部回憶錄就是假借寫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