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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忽、溫馨的小心靈(2)

飄忽、溫馨的小心靈(2)

對人的直接觀察是一種更不完整的方法,因為它往往局限於人類的惡意以其來維持的相當低下的驗證。官階、職位以及我們的一切機遇,限制著研究人的行家的視野:我的奴僕對我進行踞察的方便條件和我對他進行觀察的方便條件完全不同,儘管他的方便條件跟我的一樣的不夠。20年來,老歐福里翁一直都在給我送擦身油和毛巾,但我對他的了解僅僅停留在他的服侍上,而他對我的了解也僅僅停留在我的沐浴上。對皇帝也好,對奴僕也好,試圖做進一步的了解,很快就會造成有失檢點的後果。我們對他人的了解幾乎一切都是第二手材料。如果一個人偶然想作懺悔,那他一定在為自己辯解。他的辯解詞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如果我們觀察他的話,那他並不是只有一副面孔。有人曾責怪我愛看羅馬警方的報告,可我從中不斷地發現一些令人驚訝的東西。不管是朋友還是可疑者,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這些人都使我感到吃驚。他們的瘋狂舉動成了我自己的瘋狂的託詞。我不厭其煩地把穿著衣服的人和一|絲|不|掛的人進行比較。但這些極其翔實的報告,同我的一大堆卷宗加在一起,仍絲毫無助於我做出最後的裁決。這個外表威嚴的行政官員即使犯了罪,也根本無法使我更好地了解他。今後,在我面前出現的是兩種而不是一種奇怪現象:行政官員的外表和他的罪行。
為了把我的病情告訴你而開了頭的這封信,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再也沒有精力去長時間地處理國事的人的消遣,變成了一個追憶往事韻病人的沉思錄。現在,我向自己提出更多的要求;我計劃好向你講述我的一生。當然,去年我就擬好了一份有關自己行為的正式報告,我的秘書弗萊貢在報告的抬頭處簽了他的名。我在報告中儘可能地少講假話。然而,公共利益和審慎穩重迫使我對某些事實重新做了調整?我在這兒打算闡明的真相,並不特別地會引起非議,或者頂多只是引起任何真相都會引起的那些莫衷一是。你只有l7歲,我並不期望你從中會明白些什麼。可我一心想要教導你,也想要刺|激你。我替你選定的家庭教師曾經給了你這種嚴厲的、受到監視的、也許過分受到保護的教育,但不管怎麼說。我希望這種教育對你本人和對國家都有很大的好處。我在此向你提供一份起糾正作用的敘述,它是從作為我這樣一個人的經歷中提煉出來的,九-九-藏-書不攙雜先人之見和抽象的原則。我不知道這份敘述將使我得出什麼樣的結論。我打算依據這份對所有事實的檢討,在我死之前,確定自己,也許是評價自己,或至少更好地了解自己。像所有的人一樣,我只有三種方式可用來評價人生:對自身的分析研究,這是最困難和最危險的方法,但也是所有方法中最有成效的方法:對人們進行觀察,人們常常巧于計謀,好向我們隱瞞他們的秘密或者使我們相信他們有什麼秘密;利用書籍,因為書籍的字裡行間往往會出現觀點方面的特殊錯誤。我幾乎讀完了我們的歷史學家、我們的詩人甚至我們的故事作者——儘管這些故事作者以淺薄無聊而著稱——所寫的所有東西,而我從他們那裡得到的材料也許比我在自己一生變化多端的環境中所收集到的材料還要多。寫出的文字教會了我傾聽人類的聲音,猶如雕像的靜止姿態教會了我欣賞各種姿勢一樣。反之,在後來,人生叉使我弄清了書本所闡述的東西。
再說,我一生的3/4的時間不受這種通過行為的限定:我大部分的意圖、願望甚至計劃,也像幽靈似的模糊不清,難以捕捉。剩下來的,或多或少地被事實所證實了的那個可觸摸的部分,稍微地明晰一點,但事件的先後次序也跟夢境一樣混亂。我有自己獨特的年表,它不可能與以建立羅馬為基點的年表,或與奧林匹亞年表①相一致。在軍中服役l5年比在雅典呆一個早晨還要短。有一些人,我一生中常與之來往,但在冥府中,我將認不出他們來。空間的平面圖也相互重疊:埃及與滕珀河谷②非常靠近,因此,當我到了提布時,我並不總是就在那裡。我忽而覺得自己的一生十分地平庸,平庸得不僅不值得去寫它,而且不值得對它多加思考,即使在我自己的眼裡,它都不比任何一個人的一生重要。忽而我又覺得我的一生是獨一無二的,惟其如此,它才是毫無價值,毫無用處的,因為無法把它歸結為大多數人的體驗。什麼也無法向我作出解釋:我的惡行和我的美德絕對不足以向我做出解釋。我的幸福雖能更好地做出點解釋,但那是時斷時續的,尤其是沒有可接受的理由去做的。但是,人的思想很討厭接受偶然的援手,很討厭成為只是機遇所產生的稍縱即逝的產物,因為這些機遇不受任何神明的主宰,尤其不受思想本身的主宰。每一九九藏書個人,甚至是很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總有一部分時間是在尋求生存的理由中度過的,是在尋求起點和淵源中度過的。因為對發現這些理由、起點和淵源感到無能為力,我有時只好傾向於接受妖術的解釋,在對秘術的狂熱中尋找常識未能告訴我的東西。當所有繁複的考慮被證明是虛假的寸候,轉而相信鳥兒的偶然啁啾,或轉而相信天體遙遠的平衡力量,那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他們這些人,甚至包括最誠實的人,也常在撒謊。不太機靈的人,由於缺乏他們能藉以概括人生的言辭,有可能對人生得出一種既平淡又貧乏的形象。這樣的人,譬如呂根①,使人生帶有一種它本不具有的莊嚴而顯得臃腫的累贅。另外一些人則恰恰相反,譬如佩特羅尼烏斯②,他把人生變得輕飄飄的,使之成了一個蹦跳著的空心球,在一個失重的世界里,很容易接過來和拋過去。詩人們把我們帶進一個比賦予我們的這個世界更加廣袤或更加美好,更加熾熱或更加溫暖的世界之中,正因為有此不同,所以實際上幾乎無法居住。哲學家們為了能夠研究純粹的現實,而使現實遭受幾乎與火或杵使物體遭受的同樣的變化:在物體的碎末或灰燼里。如同我們所認識的那些生命或事實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歷史學家們向我們提供有關過去的一些過於完整的體系、一些過於確切和過於明晰的因果序列,使之從未完全真實過。他們重新整理這種沒有生命力的任人揉捏的材料,而我知道,甚至普盧塔克③都會把亞歷山大給漏掉。故事作者和米利都的寓言作者們,如同屠夫一樣,除了在肉案上售賣受蒼蠅欣賞的一塊塊肉而外,幾乎沒做什麼。我很難適應一個無書的世界,但現實不在那裡面,因為現實並不完全寄寓其間。
至於我對我自己的觀察,哪怕只是為了跟這個我被迫伴隨他活到最後的個體進行和解,我也不得不這樣去做,但是,將近六十年的親密關係仍然包含著許多可能犯錯誤的機會。從最深刻的意義上來講,我對自己的了解是模糊的、內在的、未表明的,並像共謀一樣隱秘。從最客觀的意義上來說,這種了解如同我對數目所能建立的理念一樣地冷漠:我利用我所具有的智力,更遠更高地去觀察我的人生,於是,它便變成另一個人的人生。但是,這兩種了解方式都是很難很難的.一種需要深入自身,一種需要擺脫九_九_藏_書自身。由於惰性,我像所有的人一樣,傾向於用純粹是因循守舊的方式去代替它們,這是我一生的一種觀念。我的一生被公眾據此F形成的形象部分地改變了,傾向於用現成的,也就是用像預先裁好的紙樣——愚笨的裁縫總是費勁乏力地使屬於我們的布料適應這個紙樣——那樣不大合適地形成的判斷方式去代替它們。這是實用價值不一的裝置,是多少有點變鈍了的工具,使我沒有別的工具和裝置:我只好用它們來湊合著製造我作為人的命運的一種觀念。當我觀察我的一生時,我為發現它尚未定型的驚懼。人們向我們敘述的英雄們的一生是單純的,它像一支箭似的直射目標。而多數人喜歡用一定的格式來概括英雄們的一生,有時夾雜著吹捧或抱怨,但幾乎總是帶有責難。為英雄們撰寫的回憶錄總是好心好意地替他們製造出一種明白易懂的人生經歷。我的生平有著不很明確的輪廓。像經常遇到的那樣,這是因為我也許未曾有過能最準確地確定我的生平的東西:我是個好兵,但根本不是個偉大的軍人;我是藝術愛好者,但根本不是尼祿臨終時自認為變成的那25種有可能犯罪、但根本沒有犯罪的藝術家。我有時在想,偉人的顯著特點,恰恰是他們所處的特殊地位決定的,這種特殊的地位能使他們終生保持英雄本色。他們是我們的極點或對跖點。我相繼地佔有過所有的特殊地位,但我並沒有在其中堅持下去。人生總在讓我從這些地位上滑下來。然而,我仍舊不能像一個正直的農民或腳夫那樣。吹噓自己一生都處於中心位置。
①古希臘的奧林匹亞競技每4年舉行一次。
但是,如果說我們極少考慮至少消耗掉整個生命的l/3的這種現象,那是因為某種適度對於評價它的好處是很有必要的。睡著的時候,卡伊尤斯·卡利古拉①和「正直人」阿里斯提得斯②是一樣的。我放棄我的那些無用但重要的特權。我同橫躺在我門檻上的那個黑人侍衛不再有區別。我們的才智頑固地要製造各種思想、推理結果、三段論法和才智本身的定義,拒絕讓位給緊閉的雙眼所形成的奇妙的愚鈍或夢幻所呈現的適度瘋狂。除了這種已成怪癖的固執和拒絕而外,我們的失眠還會是什麼呢?不睡覺的人或多或少自覺地在拒絕相信很多事情,幾個月以來,我遇到太多的機會去從我自己身上驗證這一點。死神的兄弟……伊索克九-九-藏-書拉底弄錯了,而他的那句話不過是雄辯家的一種誇張。我開始了解死亡了。它具有與我們目前的人類狀況更加無關的其他的一些秘密。然而,這些消亡和部分遺忘的秘密是如此錯綜複雜,如此深奧莫測,以致我們感覺到清流和濁流在某處匯合到了一起。我從來沒有主動地去看我所喜愛的那些人在睡覺。他們撇下我自個兒在歇息,這我知道。他們也在躲避我。每一個人都會為自己那倦態濃重的臉感到羞愧。有多少次,當我一大早起床研究或讀書時,我便親自整理弄皺的枕頭和凌亂的被單,這是我們與虛無相會的幾乎是猥褻的明證,證明我們每天夜晚都已經不再是……
①根(30—60):拉丁詩人。
我的歲月所呈現的景象,似乎像山區那樣,是由各種胡亂堆積的材料組成的。我在其中發現了我的天性,它已經變成混合型,由分量相等的生理本能和文化教養組合而成。這裏那裡顯露出「花崗岩」——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到處顯露出「坍塌」——那些偶然發生的事情。我在努力地重新踏過我的人生旅程,想從中找到一張平面圖,按圖去尋覓一個鉛礦或金礦,或者一條地下河流,然而,這個完全虛假的平面圖只不過是記憶的一種假象。有時候,在一次相遇中,在一次預兆中。在一系列確定的事件中,我以為看出了一種命定性,但是,路徑太多反而哪兒也都到達不了,數量太多反而無法相加。在這種多樣性中,在這種混亂之中,我清楚地辨認出一個人的身影,但他的外形好像幾乎總是受環境的壓力而勾勒出來的。他的相貌如同映在水中的圖像一樣模糊不清。我不贊同那些說自己的行為與其不相似的人。我的行為必須與我相像,因為它們是我惟一的尺度,是我在對別人的回憶中,或甚至在對我自己的回憶中自我描繪的惟一手段,因為想通過構成死亡狀態和生存狀態之間的差別的行為去繼續自我表現或自我改變也許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與造就我的這些行為之間,有著一種難以確定的間隔。而證據就母,我總是感到有評價、解釋和向我自己彙報這些行為的需要。某些持續很短的工作肯定會忽略的,但延續整個一生的操勞也沒有更多的意義。譬如,當我在寫這些的時候,我似乎覺得,我當過皇帝這個事實並不重要。
② 阿里斯提得斯:(前530前468):古雅典政治家、將軍。死時清貧享有「九_九_藏_書正直人」的美稱。
①卡伊尤斯·卡利古拉(12—41):古羅馬皇帝。」年至41年在位,實行暴政,揮霍無度,觸犯眾怒。被反對派陰謀殺死。
另一方面,疾病和年歲也有它們自己的奇迹,並且從睡眠中接近其他一些受惠形式。大約在一年以前,在羅馬,經過特別難以忍受的一天之後,我經歷了這樣一次病痛的緩解:體力的消耗產生與往日未經耗損的儲備同樣的或者可以說另外的一些奇迹。我已極少進城了。進城的話,我就儘可能多地履行我的職責。從前,戶天總是排得滿滿當當的,讓人不舒服:元老院開完會後,緊接著又要出席法院開庭,還要同財務大臣中的一位進行無休止的辯論;隨後,又得參加無法推脫的、冒雨舉行的宗教儀式。我親自把所有這釁活動安排得十分緊湊,從便在各項活動之間儘可能少留點空閑去應付各種糾纏和無聊的奉承。乘馬歸來是我這類旅簪中的最後一個旅程。我回到別墅,頭暈噁心,渾身難受,身上發冷,就像一個人的血液停止流動,不再在血管里循環似的。塞列爾和查布里亞斯忙前忙后,十分殷勤,但是,關心即使是真心實意的,也可能會使人厭煩的。我躺回自己的屋裡,喝了幾大勺熱粥,那是我親手熬的,根本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出於疑懼,而是因為這樣我可以讓自己得到獨處的那種奢侈的享受。我躺在床上。睡意好像與健康、青春及氣力一樣地遠離著我。我終於睡著了。沙漏向我證實,我只睡了不足一小時。我這把年紀的人,熟睡一小會兒,就相當於從前睡的天體運行半周的時間。從此以後,我的時間只能以更小更小的單位去計算了。但是,一個小時足以完成既微不足道又令人驚訝的奇迹:我的血液的熱量溫暖了我的雙手,我的心臟、我的胸肺似乎是自覺自愿地恢復了活動;生命猶如一個流量不大、但卻淙淙不停的泉水一樣地在流淌。如此短暫的睡眠,以其修補我過多惡習同樣的公正補償了我過多的美德。因為,偉大的修復神的神性看重於其善行施之於睡眠者而並不理會該睡眠者,如同具有療效的水根本不管是誰在泉邊喝它一樣。
③普盧塔克(約忙約120):古希臘歷史學家、傳記作家和哲學家。
②滕珀河備:希臘的一條狹長珂各,位於奧林匹斯山和奧薩山之聞。
②佩特羅尼烏斯:拉丁作家,尼祿的密友,后因被牽連進一起陰謀事件,於66年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