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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種多樣的變化形態(4)

多種多樣的變化形態(4)

愷撒寧可在一個村子里坐第一把交椅,也不願意在羅馬屈居第二,他這是有道理的。這並非出於野心,或出於虛榮,而是因為居於第二位的人只能在服從的危險、反抗的危險以及更加嚴重的妥協的危險之間做出選擇。我在羅馬甚至都不是第二把交椅。在即將出發去進行一次危險的遠征的時候,皇上尚未指定其繼承人:向前邁進的每一步都給參謀部的頭頭們提供一次機會。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幾乎天真幼稚的人比我自己還要複雜。惟有他的粗魯行為讓我放下心來:性情暴躁的皇上把我當兒子看待。在其他時候,一旦他們可以無需我效勞,我準備好被帕爾瑪排擠掉或被纂厄圖斯幹掉。我沒有權力:我甚至都無法在昂蒂奧什猶太法庭獲得一席之地,成為其中有影響的成員。該法庭成員們和我們一樣,擔心遭到猶太騷亂者的襲擊,並且可能還向圖拉真明確闡述了他們的教友策劃的陰謀。我的朋友提尼烏斯·亞歷山大出身於小亞細亞的一個古老王族,其姓氏和財產都很有分量,但卻沒多少人聽他的。4年前被派到比提尼亞去的普林尼,尚未來得及向皇上報告當地的思想狀態和財政收入的確切情況——假定他那難以糾正的樂觀情緒允許他這樣做的話——便死在了那裡。呂底亞商人普拉奠阿斯,雖然通曉亞洲事務,但他的秘密報告卻遭到帕爾瑪的嘲諷。每當皇上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被解放的奴隸們便借口他的病不讓我進人皇上寢富:皇上的一個名叫福迪姆的傳令兵,人倒是挺忠厚的,但卻非常遲鈍,而且還專門同我作對,曾兩次將我拒之門外。然而,我的敵人、執政官塞爾蘇斯,有一天晚上,卻與皇上關起門來淡了好幾個小時,這之後,我便認為自己完了。我想盡辦法為自己找尋盟友。我以重金賄賂我曾非常想把他們派到藏身船上去的從前的一批奴隸。我撫摸了他們那可怕的捲髮腦袋。涅哈鍵艮回憶承爾瓦的鑽石戒指不再放射出一絲光芒。但正在這個時候,我的保護神中最賢明的普洛提娜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認識皇后將近20年。我們身出於同一階層。我乎是同齡。我曾經看見她心氣平和地過著一種幾乎和我的生活一樣受到壓抑、而且更無前途的生活。在我困難的時期,她曾經支持過我,但卻並不顯出意識到自己在這樣做。但是,正是在昂蒂奧什那倒霉的子里,她的出現對我則是必不可少的,猶如後來她的敬重一直成為必不可少一樣,而且直至她仙逝,我一直享有她的這份敬重。我習慣於看見這個一身素服(一個女人所能穿的最樸素的衣服)的身影,習慣於她的沉默和她的有分寸的話語。她說話時只是為了回答,而且儘可能地簡潔明了。在這座比羅馬的金碧輝煌的建築還要古老的皇宮裡,她的容貌絕不會顯得不協調:這個出身於新貴之家的女子,不愧為塞琉古人的後裔。我倆幾乎在一切問題上都看法一致。我們倆都喜歡充實,繼而掏空我們的心靈,喜歡讓我們的理智去經受各種考驗。她傾向於伊壁鳩魯①的哲學,這是一張狹小但潔凈的床,我有時也讓自己的思想在這張床上歇上一歇。常常纏繞著我的諸神的奧秘卻沒有使她不安。她也沒有我那種對肉體的狂熱的興趣。她因厭惡輕薄事而顯得貞潔端莊,因出於決斷而非天性顯得慷慨大度。她聰穎而多疑,但隨時準備容忍一位朋友的一切,甚至是這個朋友的不可避免的那些錯誤。友誼是她全身心地投入的一種選擇,她完完全全地沉浸在裏面,猶如我只對愛情做出選擇一樣。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不幸的是,這些沉思很美妙。我從前也曾有過同樣的沉思,它們曾使我想拋棄一切,越過高加索,沿著北方大道,奔向亞洲。年邁的皇上夢遊般地沉迷其中的這種幻覺亞歷山大在他之前就曾經有過,並且幾乎實現了這些夢想,可是他年方30便為此而死去了。不過,這些宏偉計劃的最大危險仍然是他們智慧之所在:如往常一樣,有許多實際的理由可證實荒謬的事情,可促使人們去做不可能的事情。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在操心著東方問題。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們同印度及神秘的絲綢之國交換食品,完全依靠猶太商人和阿拉伯出口商,他們享有帕提亞的港口和道路的免稅權。阿薩西斯騎士的範圍廣闊而不穩定的控制權一旦被徹底摧毀,我們將能夠直接接近世紀上這些富庶之邦。最終將統一的亞洲,對羅馬來說,將是又一個行省。埃及的亞歷山大港是我們通往印度的惟一不取決於帕提亞的誠意的港口。在那裡,我們也是不斷地遭到猶太部族的限制和反抗。圖拉真遠征成功的話,我們就有可能對這個不大可靠的城市置之不理。但是,這樣的一些理由從未把我說服。簽訂read.99csw.com一些明智的商業條約可能會讓我更加地高興,而且我已經隱約看到在紅海沿岸地區建立第二個希臘港口城市以削弱亞歷山大港的作用這樣一種可能性,後來我真的這麼做,建成了昂蒂諾埃。我開始在了解亞洲這個複雜的世界。種種徹底滅絕的簡單計劃曾在達西亞取得成功,但在這個擁有更加眾多、根系更加牢固的民族的地區是行不通的,再說,世界的財富也依靠著它。過了幼發拉底河,對我們來說,危機四伏,奇迹頻仍,有讓人深陷不拔的流沙以及突然中斷無路可走的道路。稍有挫折就可能導致動搖威望的後果,而且,各種災難會接踵而至。問題不僅僅是取勝,而是要始終取勝,而我們的實力將會在這項事業中消耗殆盡。我們已經嘗試過這一事業一個稍微懂點希臘文化的蠻族國王,在戰勝我們的當天晚上,在演出歐里庇得斯的《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們》時,把克拉蘇的頭顱當作一隻球似的拋來拋去,一想到這兒,我不禁悚然惶恐。圖拉真一直想著要雪此失敗之恥,而我則特別想要制止失敗的再度發生。我較為準確地預見到未來,而只要掌握有關目前的大量材料,這畢竟是可能的:幾次影響不大的勝利會把我們那些冒失地從其他邊關地區抽調來的軍人推進得太遠;行將就木的皇上將贏得榮譽,而我們這些還將活下去的人,將要擔負解決所有問題和醫治全部創傷的責任。
在北部方向,軍隊幾乎立刻出動了。我看見大官、野心家和無用的人組成的巨大人流隨著這支軍隊漸漸遠去。皇上和他的隨從在科馬吉尼①停留了兒日,參加已經開始的祝捷慶典。東方一些小國的君主集中在薩塔拉,爭先恐後地在表示忠心,我若是圖拉真,我是不大會相信這種忠心的。我的危險的競爭對手呂基烏斯·基厄圖斯奉命指揮先頭部隊,在一次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中佔領了旺湖的周邊地區。被帕提姬人劫掠一空的美索不達米亞北部地區,毫不困難地被吞併了。俄斯羅伊那的國王阿布加爾在埃德薩②投誠。冬天,皇上回到昂蒂奧什宿營,把對帕提亞帝國的人侵推遲到春天,但他決心已定,不接受任何和平建議。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了。終於置身於這場一再推遲的冒險行動之中所帶來的興奮,使這位64歲的老人煥發出某種青春的活力。
②埃德薩:上美索刁=達米亞的古城名,俄斯羅伊那的都城,后淪為古羅馬的殖民地。該國君王共有9人,稱為阿市加爾,從公元前92年統治到216年。
我的預測帶著陰暗色彩。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對戰爭越來越敵視。各行省的大業主對軍隊經過時必須支付各種開支感到憤憤然。各城鎮都難以忍受新稅的徵收。皇上剛一回來,就發生第一場災難,它預示著其他各種災難的必然到來:在12月的個午夜突然發生的一次地震,在很短的時間里便把昂蒂奧什的四分之一給毀掉了。圖拉真被掉下來的一根大樑擊傷了,但他仍然英勇地繼續在照料傷員。他的貼身隨從中有幾個死了。敘利亞老百姓立即在追究這場災難的責任者:皇上這一次拋棄了自己的寬容原則,犯下大錯,讓部下屠殺一批基督徒。我本人對這個教派無其好感,但是,被笞杖打翻在地的老人和被折磨的兒童的慘狀使人們深感不安,使這個不祥的冬季更加地陰森恐怖。因缺少金錢,立刻彌補地震所造成的損失是不可能的。數千名無家可歸者夜晚只能露宿在廣場上我巡視了幾次,我發現潛藏著很大的不滿和仇恨,湧進皇宮的達官顯貴們對此甚至都沒有感黨到。皇上在這一大片的廢墟中繼續在作下一次戰役的準備:砍伐了整片整片的森林,把木料用來架設橫跨底格里斯河的浮橋和躉船。他欣喜地接受了元老院授予他的一系列新的頭銜。他急於結束東方的戰事,好班師回羅馬。稍有延宕,他便大發雷霆,怒不可遏。
②海凱羅涅亞:希臘中部一城市名,普盧塔克的故鄉。公元前4世紀,在這裏曾進行過兩次大的戰役。
突然間,烽煙四起,戰火燃遍東方的這片大地。一些猶太商人拒不向塞琉古王國納稅。昔蘭尼立即掀起了反抗的浪潮,在那裡,東方人大量屠殺希臘人。把埃及的小麥一直運送到我軍前往的道路被耶路撒冷的一幫狂熱黨人切斷了。在塞普勒斯,希臘和羅馬常駐人員被猶太民眾抓起來,被逼在角斗場上互相殘殺。我成功地在敘利亞維持住了秩序,但是,我從坐在各個猶太教堂門口的乞丐的眼睛里隱約看出了怒火,在趕駱駝者的厚嘴唇上覺察出了無言的獰笑總之,那是一種我們不該受到的仇視。從一開始,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便聯合起來反對一場即將破壞其商業往來的戰爭,但是,以色列利用這場戰爭去反對一個它的宗教九_九_藏_書狂熱、它的獨特的宗教儀式以及它的神明的強硬性把它排除在外的世界。皇上匆忙地趕回巴比倫,派遣基厄圖斯去懲罰那些犯上作亂的城市:昔蘭尼、埃德薩、塞琉基亞;東方的那些希臘化的大都市全都被投人到戰火之中,以懲罰在沙漠商隊暫歇期間醞釀的或在猶太區蓄謀的叛變行為。後來,在巡視這些有待重建的城市時,我走在坍塌的列柱下面,穿行於一排排破碎了的雕像之間。曾經向這些反叛提供給養的奧斯洛萊斯皇帝立刻採取了攻勢。阿布加爾揭竿而起,返回已化成灰燼的埃德薩。圖拉真以為可以信賴的我們的亞美尼亞盟友,紛紛地援手各省總督。皇上突然處於一個廣闊的戰場的中心,不得不四面應戰。
① 塞琉西人:古代統治敘利亞一帶的民族。
阿蒂亞努斯和普洛提娜把在他們的短簡中未能提及的一些戰鬥情況告訴了我。其中的一次敘述使我深受感動,以致我把它作為我自己的象徵永遠納入我個人的記憶之中。剛到達查拉克斯,疲憊慵倦的皇上便面對波斯灣沉濁的海水在海灘上坐了下來。那個時候,他還一直對勝利毫不懷疑,但是,因意識到世界之廣袤和自己年事已高,同時,也因意識到我們每一個人都囿於各種極限之中,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力不從心。大顆的淚水在這個大家原以為從不會哭泣的男人那滿布皺紋的臉上流淌著。把羅馬鷹飾勳章帶到直至那時尚未有人探索過的沿海地區去的這位統帥明白了,他將永遠不會航行在這個嚮往已久的海洋上:印度、巴克特里亞納,以及他在遙遠的地方為之陶醉的這整個陌生的地方,對他來說,將永遠是一些名字和夢想而已。第二天,接連傳來的壞消息迫使他又重新上路。每當我也遭到命運的撥弄時,我便想起這個或許是第一次正視自己的人生的老人某一天晚上在遙遠的海邊的這些賦泣。
我眼看就要滿40歲了。如果我在這個時候死去,我將只不過是在達官顯貴的名單上留下一個名字,並作為雅典執政官留下一段希臘銘文而已此後,每當我看到一個步人中年,公眾以為能準確地評價其功過是非的人英年早逝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在這個年歲時,還只是在自己和幾個朋友的眼裡存在,而這些朋友有時也許也會對我產生懷疑,猶如我自己也對自己產生懷疑一樣。我明白了,只有很少的人在死前能夠實現自我:我懷著更大的同情去評價他們那些中斷的事業。這種對於會失去生命的煩擾,使我的思想凝滯在一個點上,像膿腫似的固定不去。我對政權的覬覦如同貪歡求愛一般,只要某些儀式完成,就會使情人茶不思飯不想,寢食難安,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去愛。最緊迫的任務似乎都是徒勞的,因為我被禁止以主宰的身份去做出影響未來的決定。我需要確信自己能夠實施統治,以恢復成為有用之人的興趣。昂蒂奧什的這座皇宮,后我將在其中在某種幸福的狂熱之中生活幾年。但蘭時對我來說,它只不過是一座監牢,也許還是一座死囚牢。我把一些求神諭的密信送到朱庇特一阿蒙神廟①、卡斯塔利亞②和多利塞那的宙斯神廟。我召來了三王③。我甚至叫人到昂蒂奧什的地牢里去提來一名被判處了死刑的囚犯,讓一名巫師當著我的面抹了他的脖子,希望他那顆在生與死的瞬問飄忽著的靈魂向我揭示未來。這個可憐蟲得以逃過忍受更長時間的垂死掙扎,可是,我所提的問題全都沒有得到回答。夜晚,我沿著這座因遭受震災牆壁仍滿是裂縫的皇宮的各個大廳踱來踱去,走過一個個門洞,從一個陽台走到另一個陽台,在青石板地匕到處畫著占星圖,對閃爍著的星辰發出詢問。但是,必須在大地上去尋找有關未來的徵兆。皇上終於撤出了對哈特拉的包圍,並決心重渡本不該渡過的幼發拉底河。天氣炎熱,再加上帕提亞弓箭手的騷擾,使這次痛苦的撤軍變得更加地悲慘。在5月的一個熱氣蒸人的夜晚,我走出城門,到奧龍特斯河畔去迎接深受熱病、焦慮和疲勞之苦的小分隊,其中包括患病的皇上、阿蒂亞努斯和一些女人。圖拉真堅持要騎馬直抵皇宮大門口。他幾乎難以坐穩。這個充滿活力的人似乎因死神的臨近而比別人變化更大。克里頓和瑪提迪婭攙扶著他邁上石階,把他扶到屋裡躺下,並守候在他的床前。
我望著他們漸漸地遠去:皇上騎著馬,極其堅定,沉著;一隊女人乘著馱轎,焦躁不安;近衛軍與可怕的呂基烏斯基厄圖斯的努米尼亞偵察兵混雜在一起。首領一到,在幼發拉底河畔紮營越冬的軍隊便拔營起寨:帕提亞戰役真的打響了。最初傳來的消息令人振奮:攻克巴比倫,渡過底格里斯河,泰西封陷落。像通常一樣,一切均屈服於此人的驚人的控制力。阿拉伯王扎拉基納俯首九九藏書稱臣,從而使底格里斯河的整條航道向羅馬艦隊敞開了:皇上乘船直達波斯灣盡頭的查拉克斯港。他到達了令人驚異的海岸地區。我的擔憂一直存在著,但我把我的擔憂像罪行似地統統深藏著。過早地認為自己做得對是錯誤的。尤其是我對自己心存疑慮:我懷有這種阻礙我們去承認一個我們過於了解的人之偉大的卑劣的懷疑是有罪的。我忘記了有些人能移動命運的界碑,能改變歷史。我褻瀆了皇上的天才。我為自己的職位而苦惱。萬一出現不測,我會不會被清除掉?任何事情都比審慎來得容易,因此,我有了一種願望,想重新披掛上薩爾馬特戰爭時穿過的鎖子甲,利用普洛提娜的影響,使自己被召回軍中。我羡慕我們士兵中最不起眼的士兵,羡慕他們能置身於亞洲大道的塵土之中,羡慕他們能受到波斯鐵甲營的攻擊。這一一次,元老院投票贊成皇上擁有慶祝權,不是慶祝一次勝利,而是慶祝將在他有生之年連續取得的勝利。我也做了自己應做的事情:我安排慶典活動;我到卡西烏斯山頂去做獻祭。
③三王:亦稱東方三王、東方博士。據《馬太福音》載,耶穌誕生時。博士數人在東方看到異星,隨著異星來到耶路撒冷找尋新生的君王,並向猶太王探問新王的誕生處。得知新王應在伯利恆,便前往該地,找到耶穌和瑪利亞,俯伏在地,呈獻黃盎、乳香、沒藥三樣禮物。後人根據《聖經》記載中獻禮樣數,推定為三人故名。
① 阿蒙:埃及人形牛頭神明,其神廟位於利比亞沙漠。
② 原牛:牛屬動物,現已滅絕。
當天,皇上遺孀及其親信們登船返回羅馬。我回到昂蒂奧什,沿途受到各軍團的熱烈歡呼。我內心保持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野心,還有恐懼,似乎已成過去了的噩夢。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始終決心捍衛我當皇帝的機緣,但收養文書將一切都簡單化了。我不再操心自己的命運:我又可以去考慮其他的人了。
③埃勒齊斯:古希臘埃勒齊斯河灣的港口城市。公元前7世紀併入雅典,成為祭耙原始農業神的地方。
①科馬吉尼:位於敘利亞東北部、卡帕西多亞以東地區的一古行省名。
在這座從前由塞琉西人①建造的皇宮的寬敞的、我親自(多討厭的事!)為他裝飾了讚頌銘文和達西亞的各種武器的大廳里煩躁地踱來踱去的這個人,再也不是大約20年前在科隆軍營歡迎我的那個人了。甚至他的品德也變「老」了。他那從前掩蓋著一種真誠仁慈的有點笨拙的快活勁頭,現在已是俗不可耐的老一套了。他的堅定變成了固執。他注重眼前,講求實際的才能變成了一種對思考的完全拒絕。他對皇后滿懷深情的敬重,他對外甥女瑪提迪婭充滿疼愛的斥責,變成了對這兩個女人的老年性依賴,然而,他對她們的勸告卻越來越昕不進去。他肝病時常發作,令他的醫生克里頓深感憂慮,但他本人並不把這病放在心上。他的肉體享樂始終缺乏技巧。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享樂的水平還有所下降。一天完了之後,皇上在一幫他或覺得可愛或覺得俊俏的年輕人的陪伴下,沉湎於軍營的淫|盪場所,這倒並不要緊,而要是他狂飲而又不勝酒力,要是那幫越來越平庸的、從行為詭秘的被解放的奴隸中挑選出來並受他們操縱的下屬能有機會參加我同他的每一次談話,並把我的談話的內容向我的對手報告,那問題就太了。白天,我只有在參謀部的會議上才能見到皇上,這些會議忙於討論作戰方案的細節,沒時間去表達一種自由的見解。在其他的時間里,他總在避免作私下的交談。酒給這個不大敏銳的人提供了許多粗淺的計謀。他從前的敏感性沒有了:他硬是要我參加他的娛樂活動;年輕人的喧嘩聲、笑聲和最乏味的玩笑始終大受歡迎,彷彿這是一種手段,暗示我現在可不是談論正事的時候;他窺伺著再多來一杯就會把我灌醉的時刻。這個大廳里的一切都在圍著我旋轉,連從蠻族那兒掠奪來的原牛②的腦袋好像也在當面恥笑我。酒一壇接一壇地喝。這DL,不時地喊叫出幾句酒醉后的歌,或迸發出某個年輕侍從的放肆的縱聲大笑。皇上用一隻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手支撐在桌子上,醉意朦朧,神思恍惚,超脫于眼前的一切,置身於亞洲的大道上,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
我讓她看到我對其他任何人都更小心地掩藏著的東西,譬如,內心的懦弱。我喜歡相信她對我幾乎是無話不談的。我倆之間從來沒有過肉體上的親密關係,但緊密相連的兩顆心靈的接觸補償了這一缺憾。我倆問的默契無需坦白交代,無需解釋表明,也沒有絲毫的保留:事實本身就足夠了。對這些事實,她比我觀察得更加清楚。在時尚要求的沉甸甸的髮辮的遮掩下,她那光滑的腦門兒是一九_九_藏_書個審手]。事無巨細,她全都精確地記在了腦子裡。她不像我,她從米不會猶豫不決,或倉促地做出決定。她一眼就能看出我的那些最隱蔽的敵人。她以一種審慎的冷漠去評價我的擁護者。事實二,我們可以說是同謀,但最訓練有索的耳目也很難辨出我們之間存在著默契的跡象。當著我的面,她從不抱怨皇上,也不寬宥他或稱讚他,她是絕對不會犯這種粗俗的或微妙的錯誤的。在我這方面來說,我的正直是沒有問題的。剛從羅馬到來的阿蒂亞努斯立刻參加了這些有時候要持續一整宿的會面,但看來沒有任何東西會使這個沉著而脆弱的女人感到厭倦的。她成功地讓我從前的保護人被任命為私人參議,因此把我的敵人塞爾蘇斯給排擠掉了由於網拉真的不信任,或者是由於沒法找到一個人來替代我在後方的位置,我將留在昂蒂奧什:我依靠他倆去了解通報所無法告訴我的所有一切。一旦出事,他們可以把軍中一部分忠誠者集結到我的周圍。我的對手們將不得不同這位痛風的老人(他去世只會對我有益)以及這位能夠要求己長期忍受士兵的艱苦生活的女人同桌共餐。
他白白地浪費了一個冬天去圍困哈特拉城。該城是一座幾乎堅不可摧的要塞,位於大沙漠之中,對它的圍困造成我軍數千名將士的死亡。他的固執越來越變成一種個人勇氣的表現形式:這個病中人不願善罷甘休。我從普洛提娜那兒獲悉,圖拉真雖然發作過一次短暫的癱瘓,但他無視這一不樣之兆,仍舊一意孤行不任命他的繼承人。如果這個亞歷山大的效仿者也因熱病或在亞洲的某個不潔場所縱慾過度而命喪黃泉,對外的這場戰爭將因引發內戰而變得撲朔迷離。在我的支持者和塞爾蘇斯或帕爾瑪的支持者之間,將會爆發一場殊死鬥爭。突然問,消息幾乎完全斷絕了。在皇上與我之間的那條纖細的聯絡線,只是由我最兇惡的敵人所控制的一幫努米尼亞人在維繫著。就是在這一時期,我第一次責令我的醫生替我在胸前心臟部位用紅墨水做個記號:一旦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我絕不活生生地落在呂基烏斯-基厄圖斯的手中。我既要負責本職工作。又要擔負維持各邊境島嶼和行省的艱巨的綏靖任務,但是,白天使人精疲力竭的工作與夜晚長時間的失眠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帝國的所有問題全都同時壓在我的身上,但是,我自身的問題顯得更加地沉甸甸的。我希望得到權力,以便強行實施自己的計劃,試一試我的良方,恢復和平,我尤其希望得到權力,以使我在死之前成為「我自己」。
②卡斯塔利亞:帕耳那索斯山麓的一眼泉水,因山林水澤仙女卡斯塔利亞為逃避阿波羅的追求溺死其中而得名。
翌日早晨,我到皇上的寢宮去了。我感覺我同他有父子之情、兄弟之誼。這個人就像其麾下的每一個士兵一樣去生活,去思考一切,並一直以此為榮,但最終陷入到完全的孤獨之中:他躺在床上,繼續在醞釀誰也不再感興趣的宏偉計劃。像通常一樣,他的乾癟和粗魯的語言醜化他的思想。他說話非常困難地同我談到人們在羅馬給他準備的凱旋儀式。他像否認死亡一樣地在否認失敗。兩天後,他的病再次複發。我跟阿蒂亞努斯,跟普洛提娜又恢復了,憂心忡忡的密商。皇后很有遠見,剛剛把我的這位老朋友提到近衛軍長官這個極權位置上,從而把御林軍置於我們的統率之下。幸好,一直未離開皇上病榻的瑪提迪婭對我言聽計從。再說,這個樸素而溫柔的女人沒有主見,完全掌握在普洛提娜的手心裏。但是,我們當中誰也不敢提醒皇上,繼位問題仍然是懸在那兒。也許,他同亞歷]1大一樣,橫下了心,不親自任命自己的繼位人。也許,他曾對基厄圖斯一派做過只有他自己知曉的許諾。要乾脆地說,他拒絕考慮正視末日:在家庭里,人們就可以看到,一些固執的老人生前並未留下遺囑。對他們來說,不是要把他們僵硬的手指已經半放棄了的財寶或帝國看守到最後,而是不想過早地讓自己處於死後的狀況,既然他們再也無需做出決定,無需引起驚訝,無需對活著的人進行威脅或做出許諾。我很可憐他:我們之問分歧太大,使他無法看出我就是那個預先染上同樣的作風、甚至犯有同樣的錯誤的馴服的繼位人,不是大多數行使過極權的人在臨終之時都在絕望地尋找的那種繼位人。但是,在他的身邊缺少政治家,只有我是他能夠接受而又不致違背他作為優秀官員和偉大君王的職責的人所以這個習慣評判服務之優劣的君王,幾乎是被迫無奈地接受我的。此外,這也是對我表示憎恨的一個絕妙的理由。他的健康逐漸地在恢復,可以離開房問到戶外走走了。他又在說要發動一場新的戰役,但他自己對此也不相信。https://read•99csw.com他的醫生克里頓擔心他忍受不住酷熱,終於成功地說服他,讓他乘船返回羅馬。動身前的那天晚上,他把我召到即將把他送回義大利的軍艦上,任命我為統帥,接替他的職位。他的保證只是到此為止,而最重要的事我違背所接受的命令,立刻著手秘密地與奧斯洛萊斯進行和平談判。我把希望寄托在今後用不著再向皇上稟報這一點上。過了不到10天工夫,我大半夜地被叫醒,說是信使到:我立刻認出來人是普洛提娜的一個心腹。他給我帶來兩封信。一封是官方的,告汴我說,圖拉真忍受不了海上的顛簸,在奇里乞亞地區的塞利努斯上了岸,因病得太重,滯留在一個商人家中。另一封信是密件,把他的死訊通知了我,普洛提娜向我許諾說,儘可能久地隱瞞這一死訊,這樣便使得我獲得了第一個接到通知的好處。我在採取了各種必要的措施以保持敘利亞駐軍的穩定之後,立刻啟程去塞利努斯。我剛一上路又一一個信使到了,把皇上駕崩的消息正式地通知了我。皇上指定我為繼位人的遺囑已交由可靠的人送達羅馬。10年來,狂熱地夢想過,策劃過,爭滄過,或沉默以對的所有一切,濃縮成了由一隻堅定有力的手,用女人纖細的字跡,用希臘文寫成的短短兩行的信箋。在塞利努斯的碼頭上恭候我的阿蒂亞努斯,是我當上皇帝后第一個向我致敬的人。
正是在這裏,在那個病人上船到他去世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一連串我將永遠無法恢復其真貌的事件,而我的命運正是建立在這些事件上的。阿蒂亞努斯和幾個女人在這個商人的家中度過的這幾天。最終決定了我的一生,但是,這幾天對我來說,就像後來我在尼羅河上度過的某個下午一樣,恰恰是因為我將很有必要去弄個水落石出的,但卻始終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在羅馬,甚至連逛馬路的閑散人對我人生的這些插曲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卻對這些不甚了了。我的敵人們指責普洛提娜趁皇上生命垂危之機,讓他草擬了把權力交給我的那幾行字。一些更加粗鄙的誹謗者甚至描述說,克里頓醫生躲在罩著帷幔的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模仿死者的聲音,口述圖拉真的遺願。有的人還強調指出,平素憎恨我而我的朋友們可能又未能收買住他讓他保持沉默的傳令兵福迪姆,在他的主人死後的第二天,偏偏巧得出奇,突發高燒而死。在這些暴力行為和陰謀詭計的情景中,我不曉得有點什麼東西在使公眾的想象,甚至我的想象感到震驚。即使極少數的幾位正直的人有可能為了我而走極端,即使皇后的忠誠可能促使她走得很遠,我也不會覺得不快的。皇後知道,如果不下定決心,國家將會遭受多大的危險。我挺敬重她,我相信,如果理智、常識、公共利益以及友情促使她這麼做的話,她是會同意去犯必要的欺騙罪的。從那時候起,我緊緊地攥住了這份引起我的對手們強烈不滿的文件:我無法肯定或否定一個病人的這份臨終口述遺願的真實性。當然,我更希望是這種情況:圖拉真本人在臨終前拋開了他的個人成見。誠心誠意地把帝國交給不管怎麼說他認為最稱職的那個人。但是,必須承認,在這個問題上,對我來說,結果比手段更加重要:關鍵是,上台掌權的人後來證明了自己行使這個權力是夠資格的。我到達后不久,遺體就在海岸邊火化了,與此同時,在羅馬可能也在舉行隆重的葬禮。這個極其簡單的儀式于黎明時分舉行,無非是那些女人對圖拉真本人的長期服侍的最後一個插曲,因此幾乎沒人去參加。瑪提迪婭大慟悲聲,熱淚流淌。柴堆周圍顫動著的空氣使普洛提娜的面容變得模模糊糊的。她安詳,冷漠,雙頰因發燒而有點塌陷,像往常一樣明顯地難以捉摸。阿蒂亞努斯和克里頓注視著讓屍體完全燒透。一小縷輕煙在清晨灰白的空氣中消散,沒有一點黑影。我的朋友中誰也沒有重提皇上病逝前那幾天發生的事情。很明顯,他們的口號是沉默不語。我19己的口號是不提危險性的問題。
①努米底亞:北非古國名,令之阿爾及利亞北部。
①伊壁鳩魯:(約前341一前270)古希臘哲學家,系希臘後期有名的唯物主義者和無神論者。
當圖拉真到昂蒂奧什我這兒來時,我在敘利亞擔任總督已經有一年了。他是來監督落實遠征亞美尼亞的計劃的,在他的腦子裡,那是進攻帕提亞人的前奏。普洛提娜像通常一樣陪著他,還有他的外甥女,我那位寬厚的岳母瑪提迪婭,多年來,她一直作為女管家在軍旅中跟隨在他的左右。我的宿敵塞爾蘇斯、帕爾瑪、尼格里努斯仍在元老院任職,併兼管著參謀部。這夥人全都聚集在皇宮裡,等待著遠征。宮廷的陰謀又開始愈演愈烈。在戰爭的頭幾隻骰子擲出之前,每個人都在玩弄自己的花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