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坐在教授的旁邊，他在飛機降落的時候猝死了。」

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了葉蕭的眼睛里，他後退半步幾乎坐倒在地上，整個大樓都似乎歌唱了起來：「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你叫什麼名字？」

鏡頭切回到上海。

「需要理由嗎？」

「天哪，你也變得神神秘秘賣起關子了？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空姐發現老頭死了也嚇得魂飛魄散，看來她也沒在飛機上見過這陣勢。很快機長也趕了過來，首要解決的就是如何讓春雨出來。身強體壯的機長，用了吃奶的勁掰老頭的手指，幾乎把幾根指骨掰斷，才得以讓春雨的手恢復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幾道紅紅的印子。

「拜託，小姐，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怎麼我就成了你的專職司機了呢？」

春雨一時想不起這個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說家的中文譯名了，但念出來確實很耳熟啊。

「還好不是13號。」我又打開兩盞燈，讓房間變得更亮些，「這又如何呢？黑色星期五——拜託，每隔七天我們就要過一次，一年裡我們要過五十多個星期五，我想我們的世界沒那麼多黑色日吧。」

男生攔在她身前，那雙細長的眼睛睜大了一圈，正好對上了春雨的眼神。

她用手捂住耳朵，鼓膜都要被這聲音撕裂了：「你說什麼？旋轉門？」

她看到了他的臉。

永遠都不會認錯的這張臉，如今確確實實呈現在春雨眼前，在白色的街燈照耀下，他雙眼炯炯有神，一如無數次深情的凝視。

「不！」她終於說出了中國話：「高玄！是你嗎？高玄！」

然而，他卻顯出憂鬱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聲：

這讓春雨特別尷尬：「哦，對不起。可是，為什麼要把這本書送給我呢？」

春雨揮起纖纖細手，在他的臉上留下五道指痕。

沒錯，中國人。

起落架的輪胎穩穩地撞擊在地面上，同時隨著春雨一聲凄慘的叫聲，飛機上所有乘客都慣性地向前倒去。

從床邊摸起手機，發現這條簡訊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不是中國大陸的，難道是香港的手機？眼睛睜大了一圈，想想會是哪個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哈，你這個樣子一看就知道。」男生眨了眨眼睛，像老外一樣聳聳肩膀，「剛從國內來的留學生都這個樣。」

「也許是它？」

這是我的號碼。

突然，她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後背，將她從路上抬了起來。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個人。

老頭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當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心裏默念了幾遍，只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似乎剛剛還聽到過。

諾查丹瑪斯已死，這又是誰的預言？

三萬英尺。

她已沒有心情看什麼書了，便把這本《Borges Novels Collection》塞進小包里。

然而，人這一輩子或許只能愛一次。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大概二十五、六歲，瘦長的身體，白皙的皮膚，長長的烏黑頭髮，柔和的臉部輪廓，再加上一雙細長而有神的黑眼睛。

但她找不到高玄。

竟然是，那個人！

「哦，春天的雨？很好聽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樣。」

大廈的一面正對著泰晤士河，無數燈光打在河面上，讓春雨想起了黃浦江或蘇州河。大本鍾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這是每個初到的倫敦的遊客必看的風景。

現在進行時？

當她急沖沖地跑到取行李處，已是飛機落地后的一個半小時了，她的行李在傳送帶上轉了好幾圈，幸好還孤獨地躺在那裡。

不！春雨一把沒有抓住他，只能緊緊跟在後面。

葉蕭微微顫抖了一下，天空的陰雲就像那個人的黑髮，整個天際似乎都是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以紀念那人在此地度過的短暫時光。

幸好葉蕭有著強於常人的意志，很快就清醒回來：「是一首中文現代詩——如果還能算是詩的話，因為它沒有韻腳。」

可他還是那副滿臉冤屈的表情：「我是好心把你扶起來的啊。」

「他還留下什麼東西嗎？」

春雨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從他旁邊繞過了。

呼吸著英國濕潤的空氣，葉蕭走進那棟古老的樓房。二樓的辦公室敞開著，一個禿頂老頭打著瞌睡，想必就是維多利亞精神病院的院長了。

Argentina的Jorge Luis Borges究竟是誰呢？

倫敦的細雨打在他的頭髮上，也打在她的眼睛里。

春雨無奈地點了點頭，眼前只有這個中國男生可以幫她了。

他看了半個多小時，翻書的速度極慢，幾乎十分鐘才翻一頁，好像不是在看書，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學成分。

她警惕著後退了一步：「要幹什麼？」

旁邊的外國老頭依然盯著她的眼睛，用英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鍾停擺了。」

但任憑春雨如何尋找，廣場絲毫不見高玄的人影，倒是龍舟像影子一樣跟在她身後。

過這回她不敢再坐前排了，而是坐到後排還繫上了安全帶。

仰頭眺望夜燈照射下的大本鍾，那朝向四方的鍾面上，鑲嵌著幾何形狀的玻璃，兩根巨大的時針正指向十點鐘的位置。

倫敦人打著黑傘從她身邊走過，宛如福爾摩斯電影里出現過的景象，不知貝克街離此有多遠？穿過兩條馬路，總算找到了學校留給她的地址，是一個專門接待外國留學生的辦公室，真正的校園還在幾十公裡外。

對，就是那個地方，她的夢中幾度出現的英倫之鍾。

北京時間位於世界時區的東八區，而英國倫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則是0度經線（本初子午線）起點。格林威治時間也就是世界時，位於東八區的北京時間要比世界時早八個小時——當你在中國準點下班勝利大逃亡時，倫敦人剛開始慢條斯理地上班（假設上下班時間一樣）。

忽然，她可怕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在夢中見過這樣一幅畫面。

他意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也許只有到墳墓里去問他了。」

她懷疑高玄剛才是為了擺脫某個人，也許是追捕他的警察或壞蛋，所以必須離開她片刻，說不定現在又回到了廣場上。

手錶上的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

「這算什麼？你剛從英國千里迢迢飛回來，晚上跑到我的房間，就為了告訴我有一個叫什麼的旋轉門，會在今天這個黑色星期五打開？」

龍舟被她輕描淡寫的這句話愣住了：「有沒有搞錯啊，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沒有搞錯啊，你千里迢迢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找一扇門？」

「什麼都沒留下！」院長聳聳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過，除了——」

雖然被他一驚一乍搞得莫名緊張，但我仍故作鎮定。

他在壁畫里微笑。

院長來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誰呢？」

他的臉。

一個聲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強行按了下去——房間出人意料的大，足有三十多個平米，葉蕭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線穿透鐵窗射進來，照亮了他的額頭。

被龍舟打斷了遐思，春雨有些嗔怒，但又想不出自己該去哪裡？若一切正常的話，此刻她該在學校安排的宿舍里，而現在她只能茫然地搖了搖頭。

葉蕭迅速念出這個日期，今天是5月24日，再過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鍾停擺了。

這還是春雨頭一次出國，便去往遙遠的英倫三島。在她的想象中，那是個陰冷潮濕淫雨連綿的國度，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的話就是灰色——就像籠罩在倫敦上空的霧，或許還有生於倫敦的希區柯克，以及十九世紀英國女作家們的哥特式小說。她曾經那麼喜歡勃朗特姐妹，愛米麗的《呼嘯山莊》讀了兩遍，夏洛特的《簡·愛》讀了四遍。

大本鍾停擺了？

臉。

龍舟掏出一把傘來，撐在春雨頭頂。她也沒力氣再推開他了，黑色的裙子大半已經濕了，倫敦的晚風吹來陣陣涼意，她禁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衣服已被雨淋濕了，春雨抱著自己肩膀說：「不許你碰我！」

還好濺出來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濕了旁邊老頭的褲子——他只得擱下手中的IBM筆記本電腦，因為腰上綁著安全帶，想站又站不起來。

他說他叫龍舟。

目標——旋轉門。

又過去幾分鐘，大本鍾絲毫沒有走動的跡象。路邊多了幾輛電視台轉播車，正用攝像機拍攝大本鍾，還有記者拿話筒採訪周圍的遊客，也許很快這個畫面就會傳遍全世界。春雨但願自己的臉不要暴露在鏡頭下，她寧願被天下所有人遺忘，除了在地底的那個人。

也許在中國人眼裡，所有歐美老頭都一個樣吧。春雨並不很在意旁邊的人，只要身上沒異味就行了。但這個老頭與眾不同，眼睛藍得有些嚇人，幾乎透明的一樣，銳利地掃視著周圍。飛機起飛前對號入座，他緊盯著春雨的臉，似乎要從她眼睛里挖出些故事來，儘管這雙眼睛確實目睹過太多往事。

葉蕭記得自己也看過這樣一些畫，感覺好像看到了一個奇異世界，其實不過是畫家故意在畫里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許世界並不是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東機場，她即將登機時，還記得發了一條簡訊，告訴那個將她的故事寫成小說的人。

我的表兄葉蕭警官揚了揚眉毛，這些年他愈發成熟，膚色也有些深了：「但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

葉蕭沒再問下去，他仔細環視了房間一圈，甚至還看了一下衛生間。裏面布滿了灰塵，模糊的鏡子上映出葉蕭的臉，好像戴著一張厚厚的面具，這張臉屬於葉蕭還是那個人？

仰視了大本鍾幾十分鐘，春雨的脖子異常酸疼。當她把視線放平下來后，在人群里掃到了一個背影——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語喊了出來，長途飛行了幾個小時，剛才竟端著咖啡杯睡著了。

葉蕭用了半個小時，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述了三天前，他在倫敦郊外一家精神病院里的離奇見聞。

商場里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決了晚餐，然後回到倫敦的淫雨底下。

她絕望地回過頭來，只見那壞小子也跑過來了。春雨一把推開了他，對著夜空高聲喝道：「高玄！你在哪裡？」

「讓我算算。」葉蕭低頭想了想說：「八個小時。」

老頭擠出一絲笑容，隨即又恢復了嚴肅，繼續看著筆記本電腦。他幾乎要把頭塞進液晶屏里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邊靠了靠。

（請允許我重複上面的文字，因為這張臉對春雨是如此重要！）

「Spring rain？」

「咦！怎麼又是你啊！」

這回春雨真被嚇住了，她想要站起來幫老頭，才意識到綁著安全帶。飛機下降似乎遇到了氣流，正在空中不停顛簸。突然，老頭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涼的手掌讓春雨嚇得九-九-藏-書魂不附體。他萬分痛苦想要說出話來，卻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還要把另一隻手伸進自己嘴巴，想要把什麼東西掏出來。

漫長的飛行使所有人疲憊不堪，從上海的浦東國際機場到倫敦的希思羅機場，兩百多人會在空中度過十幾個小時。忽然，一股亂流從底下襲來，空中客車巨大的機身開始顛簸。誰的咖啡杯一抖，濺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龍舟接著說：「要不就住到我學校那邊去吧，那裡有一些便宜的旅館，還算乾淨吧。」

龍舟再次看到她時，春雨已穿上一身白凈的套衫，寬大的袖管彷彿唱戲的水袖，只是一頭烏髮還有些濕。

坐在車上的人卻嚇得心驚肉跳，剛才春雨就差點在輪下斷送了一條腿，她可不想在這個臭小子的方向盤底下再斷送一條命，便發抖著問道：「這是你的車嗎？」

屏幕上清楚地顯示著大本鍾，這座舉世聞名的建築物，早已在《三十九級台階》電影的結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記憶了。

周圍的人們大多向她瞥了一眼，或聳肩或搖頭，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於是她高高舉起手機，拍下了此刻大本鍾停擺的照片。這是她上個月新買的手機，照片像素還是蠻高的，燈光下的大本鍾晶瑩剔透，指向十點零七分的時針非常清晰。

心頭一陣絞痛，春雨繼續向前跑去，宛如叢林深處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院長又把這兩行字連在一起念道。

21點45分，她混在一群東南亞遊客中走出了地鐵。雨水依然在下，她舉著傘穿過國會廣場邊的街道，忽然發現那座夢中幾度相見的鐘樓，就懸挂在自己的頭頂了。

「上帝啊！」男生似乎有些相信了，伸了伸舌頭說，「教授真酷啊，死都要死在天上。」

下意識地看了看鍾——時針正指向十點鐘的位置。

她本該憤怒地回頭，卻繼續低著頭向前奔去，從一群老外中穿過，跑出了候機樓。

「是，有半年時間。」院長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離開以後，我們把他住過的房間保留了下來，沒有安排其他病人住進來。」

「旋轉門。」

這句話終於擊碎了春雨最後的防線，她呡呡自己的嘴唇說：「高玄，你想起我了是嗎？我一刻都沒有忘記你，這半年你到哪裡去了？」

「黑色星期五。」

機場外人和車熙熙攘攘，春雨有些頭大了。一切都比想象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壞，不會再有車來接她了，只能自己坐機場大巴去學校。她拖著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車點，坐上了去切爾西區的車。

突然，春雨想到學校會在機場接她的，再看看時間便心急如焚了，說好四點半接機，但現在已經五點半了！

回到馬路邊，龍舟才發現在POLO的擋風玻璃上，貼了一張違章停車的罰單。

對，簡訊鈴聲。

高空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過一會兒眼皮慢慢耷拉下來，似乎周圍一切都不復存在，化入三萬英尺上的團團白雲中。於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時速進入了夢境……

「原來你連住處都沒找到啊！不過你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到倫敦的第一晚找不著住處——包括我小人家當年也是，人人都有一把血淚史！」

「不要害怕，很快就到了。」

顯然外國人不明白中國人名字的意義，覺得「CHUN YU」念出來實在太古怪了。

「喂，你怎麼了？」

聽這小子的口氣居然還有些幸災樂禍！

誰都不能理解，她為何在這個時候出國讀書？她並非出身小康人家，籌集留學費用絕非易事，許多錢還是借來的。今天的海歸不比以往，22歲出國讀書有很大風險。當然，一門心思想要綁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絕不是這樣的人。

「四年之後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心臟幾乎被這聲音揪出了喉嚨，瞬間眼前被一塊黑紗蒙了起來，只聽到「撲嗵」一聲。

空中客車在跑道上飛速滑行著，從地面傳遞上來的顫抖讓春雨涰泣起來。她感到如此無助和恐懼，身旁坐著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屍手裡。

這種奇怪的感覺持續了幾秒，畫里的旋轉門好像真的轉了起來，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面牆壁變成了電影院的大屏幕，壁畫變成了一部彩色動畫片，而那個人影正向門裡「飄」進去……

是因為那本以春雨為女主人公的暢銷書嗎？雖然那確實打亂了她的生活，讓她在許多人眼中成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國的念頭卻在那本書之前就有了。

把窗戶關小些，我生怕有人偷聽到這荒唐的對話：「你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嗎？」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一奇景，國會廣場上一片喧嘩，人們拿出照相機來拍個不停，還有人在十點零七分的大本鍾下擺出POSE以留紀念。

春雨的心底默念著無數遍「快跑」。千辛萬苦尋找了半年，跨越了半個地球，怎能讓他輕易從眼前溜走？眼前是那穿著黑色風衣的高玄，她緊跟在後面提著黑色的裙擺，伸手要觸摸他的後背卻始終摸不到。似乎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廣場，一男一女在雨中瘋狂地賽跑，而高高的大本鍾則見證了這場比賽。

快六點了，又一次面對倫敦的天空，暮色籠罩大地，陰鬱的天空飄起了雨絲。

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用力撥開那些仰望大本鍾的遊客們。現在那古老大鍾上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管它將停擺多長時間，一個鐘頭或是一千年？

「對，就是今年的五月！」

果真是倒霉到了極點！

他是誰？

春雨繼續緊追不捨：「你怎麼會在倫敦的？你現在住在哪裡？」

「喂，你幹嘛扇我耳光啊？」

但一時又無法記起在何時何地，只記得似曾相識，或許是前生？

「我在浦東機場的登機口，去倫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飛了，再見。」

房間里變得異常寂靜，我低頭不語了片刻。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女孩的臉龐。

My god！倒霉的人怎麼都碰上一塊兒了。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說集」，書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

這不是夢。

淚珠再度滑落下來，似乎渾身的力氣又被抽走了。

看著院長古怪的目光，葉蕭的眉毛不自覺地跳了跳。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老毛病，儘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於色，但眉毛卻總是泄露了他的情緒。

彼時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鍾，這座147歲高齡的大鍾，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倫敦的夜色里。

春雨已被他弄得快暈車了，心驚肉跳了好一陣才下車。她在這家商場寄存了行李，現在要把濕衣服換掉。商場還沒關門，她取出行李，跑到衛生間換了衣服。

手錶上的時針已走到10點15分了，春雨發現身邊許多遊客都紛紛仰頭看著大本鍾，彼此間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有人發出驚訝的呼喊聲：「瞧，大本鍾停了！」

——他不是高玄。

就像第一次在S大圖書館見到他的樣子：他穿著一件長及膝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再加上黑亮的頭髮，渾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著，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最具有殺傷力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任何女生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很少有男人能具有如此誘人的眼睛，宛如古書上說的「重瞳」。

一大排書架的陰影下，葉蕭的目光像山洞里的獵人，嘴裏發出深沉的氣聲。

現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春雨絕望地看了看夜空，雨絲穿過晃眼的街燈，徑直墜落到她的眼睛里。可是，她哭不出來。

但院長依然保持著慢條斯理的風度：「除了他的房間。」

既是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也是她和地面之間的距離。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這樣的折磨了：「對不起，你到底想要什麼？」

龍舟的汽車從國會大廈外開過，春雨看不到高處的大本鍾了，但確信它依然還在停擺。

而大本鍾則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們兩個人。

「你都快把我弄糊塗了，你說你三天前在英國見到了——」

停頓讓人愈發著急，當他緊張地向四周張望時，春雨抓住了他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那麼半夜要多久？」

看到她這幅楚楚可憐的樣子，龍舟也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便為她打開車門：「請進吧，小姐，我送你回去。」

這首詩——或者說分行的漢字，就這樣寫在壁畫的角落裡，特別是最後幾行像階梯般排列著。葉蕭的呼吸重新急促起來，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最後那幾句話——

春雨緩緩抬起頭，說出了她飛過來的航班號。

心裏永遠烙刻著那個人的名字——高玄。

而高玄曾經在英國生活過，那已是另一個故事了。

「旋轉門。」

廣播響起，告訴乘客正在飛越英吉利海峽。春雨打開遮光板，透過機翼下雲層的縫隙，可以看到波濤洶湧的灰色大海，陽光在海面上打出閃閃反光。海峽對面是那個叫做不列顛的大島，倫敦正在霧靄中等待著她降臨。

她尷尬地看著老頭，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卻不想老頭聳了聳肩膀說：「Never mind。」

昏暗的光線照在院長臉上，宛如棺中爬出的殭屍，似乎壁畫里的門已洞開，只待他魚貫而入：「三天之後，地獄天堂旋轉門將開啟，所有的人都在劫難逃！」

「但我現在就想查到。」

葉蕭狠狠地重複一遍，短促有力的話語，再也不會使人產生歧義了。

「不要叫我小姐！都是因為你差點撞到我，耽誤了我重要的事情。」

「什麼意思？」

她撐著傘退到河邊的欄杆，在倫敦夜色的凄風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間紅色的罩衫，與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湯達不朽傑作的名字。

而大本鍾仍然是十點零七分。

快跑！快跑！快跑！

刺痛他的不是光線，而是光線照射下的牆壁。

葉蕭帶著史密斯警長的介紹信，這封信使院長很熱情，據說史密斯救過院長的命。院長從電腦里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單，立刻就跳出了那個名字——Gao Xuan。

登陸不列顛。

院長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寫的是什麼？」

老頭又輕聲念了幾遍，彷彿機艙里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幾分鐘后飛機停止了滑行，當人們紛紛站起來拿行李時，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她的手再也沒有力氣掙脫了，想要大聲呼救，嘴裏卻發不出聲音，彷彿有隻大手捂住了她的口。她就這樣在座位上顫慄著，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飛機，空姐過來檢查座位，才發現了春雨和旁邊的老頭。

「你說壁畫里寫的是2005年5月27日——不就是今天嗎！」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頭默默問自己。

男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猛地搖搖頭：「教授死了？開玩笑吧！誰都不是被嚇唬長大的。」

當然，葉蕭萬里迢迢來到這裏，不單是為https://read.99csw.com來找這個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為一名優秀的中國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國參加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個培訓，這還是葉蕭第一次到歐洲。

又是在三萬英尺的距離。

臉。

春雨帶著個小背包輕裝上陣，撐著傘找到最近的地鐵車站——斯隆廣場站。倫敦地鐵雖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覺還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鍾所在的方向，登上那節坐滿了藍領階層和外國移民的列車。

這時龍舟才注意到大本鍾的停擺，他仰頭驚嘆了一聲：「My god！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老頭的嘴唇嚅動著吐出了「春天的雨」。

「2005年5月27日！」

不過還是好險——前車輪離她的小腿只有五公分的距離，差一點就要被軋進去了。

Argentina

因為老頭在說出這幾個單詞后，便直勾勾地盯著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張著靜止了。

飛機調整高度準備降落，春雨感到心開始盪了，彷彿坐高速電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飛機發出巨大轟鳴，耳膜劇烈地疼起來，連口香糖都來不及吃了。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月27日。」

房間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面的部分。突然房裡亮起一盞燈，是院長大人打開的。葉蕭循著燈光，往壁畫頂端定睛看去，才發現在漩渦般的宇宙蒼穹中央，竟有一扇小小的旋轉門！

忽然，春雨聽到旁邊傳來「噝噝」的聲音，原來是老頭髮出的呻|吟。他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額頭上滾著許多汗珠，身體如殭屍般挺直在座位上。這樣子要比剛才還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雖然飛機降落會使人身體不適，但絕不至此。

春雨恍惚地睜開眼睛，乾燥的機艙讓皮膚不太舒服，下半身幾乎都麻了。她剛想起來活動身體，卻發現鄰座老頭依然把頭埋在筆記本前，身體不停地起伏，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麼，豆大的汗珠滴下來，好像在打擺子。

這樣的警告確實厲害，萬一院長真的生起氣來，把他作為精神病人，就地關在這小房間里，那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現在要去哪裡？

話音未落油門已踩了下去，POLO來了個「甩尾」，超過前面兩輛大車，向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我忍不住搖了搖頭。十分鐘前葉蕭風塵僕僕地敲開我的房門，背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剛從浦東機場出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國際航班，身上還帶著股英國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裡來報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個名字。

剛才在飛機上那個死在她身邊的老頭，英國什麼大學的終身教授，春雨的空中惡夢。

時間，還剩下三天。

不，她的眼睛沒有欺騙自己，大本鍾的時針確實沒有繼續前進。它就像一個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間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過去了。

對了，請記住這個名字。

春雨頭靠著舷窗，盡量離老頭遠一些，盯著外面的天空，像在雲中漫步。她難得把頭髮挽在腦後，擦了淡淡的眼影，讓色彩掩蓋這雙清澈動人的眼睛里的秘密。如此她看起來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樣子，一襲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蓋。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不就是現在嗎？葉蕭感到後背一涼，似乎那個人正在壁畫的某處悄悄看著他。

我搖搖頭，這個地球上有60億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吧。

龍舟緊握方向盤，在深夜的倫敦街頭做了幾個漂亮的「飄移」，居然超了前面的寶馬和凌志，心中暗叫過癮。

春雨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男生：「你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

愛一次。

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開進了倫敦市區。飢餓感迫使春雨醒了過來，只見車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車，如烏龜般爬行在雨夜中。

「我已經說過了，什麼都沒有，除了這個房間。」

高玄的臉。

「什麼？」龍舟一時沒有聽明白，「你說帶你去哪裡？」

後半句潛台詞春雨沒說出來——「要不是你開車到大本鍾下突然出現，像幽靈那樣橫插一杠，說不定我現在就和高玄在一起了。」

然而，沒有眼淚在飛。

這不是夢。

他微笑了一下，嘴角還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那臉帥氣的樣子，再加上一身黑色風衣，宛如某個心不太冷的殺手：「啊，多麼美麗的名字。」

龍舟想了想說：「如果『旋轉門』是地名或路名的話，電話簿上應該會有登記吧——對，明天可以去查倫敦市電話簿。」

對於陌生人的誇獎，春雨總是心懷戒意，尤其是一個外國老頭，不過她還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Thank you。」

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前面是條川流不息的馬路，高玄趁綠燈的機會跑了過去。

夜雨越來越大，遊客們已經拍照留念夠了，國會廣場上人群漸漸散去，這讓春雨更無阻礙地跑起來。

葉蕭使勁轉著自己的脖子，覺得要不是院長拉了他一把，他就要衝到壁畫的旋轉門裡去了：「沒錯，這幅畫實在太令人震撼了，沒人願意毀掉它。」

老頭痛楚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便靠在座位上，閉起眼睛，胸口起伏著深呼吸。

最清晰的是第一個單詞：「Hell」

「不知道。」

院長語氣凝重地回答：「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也產生了與你剛才同樣的感覺，那扇門彷彿動畫片一樣活了起來。」

飛機高度降到一千米，機頭正對倫敦希思羅機場的跑道，張開巨大的機翼，轟鳴著俯降而下。

春雨的指尖觸摸著書的封面，上面畫著一個草木茂盛的小花園，樹叢深處隱約可見一個中國式的亭子，整個畫面呈現早期水彩畫的特點，還有幾分殖民主義時代風格。

這句話似乎居心叵測，春雨又送他一個白眼。

他停了下來。

「喂，你到底住哪裡啊？」

POLO在龍舟的方向盤下離開，開到附近一家24小時書店的門口。龍舟跳下車跑進書店，裏面只有幾個南亞模樣的年輕人坐著看書，興許是晚上沒地方睡覺，伴著書香熬一夜也算不虧待自己。

「現在是北京時間5月27日晚十點，那麼倫敦就是5月27日下午兩點——還有八小時。」

機長向機場方面求助，很快有警察上了飛機，對老頭的屍體做了簡單的檢查。然後開始詢問春雨，驚魂未定的她語無倫次，她甚至連老頭的名字都不知道。這時機長才告訴她，老頭是英國人，全名叫Mac Ferguson，倫敦詹姆士大學的終身教授。

他的臉。

春雨忍無可忍了，回過頭來大聲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讓我找不到他了！」

倫敦郊區。

小心翼翼地越過鄰座老頭的白髮，春雨接過暖和的咖啡杯，腦子裡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間忘掉了所有英文單詞，寧願背著降落傘跳下飛機回家，儘管飛機底下可能是俄羅斯。

但他依舊茫然地搖搖頭。

也許本來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識地點點頭，撫著書皮回答：「Thank you。」

是她說還是他說？

春雨幽幽地吐出三個字——

挨個坐著幾個鐘頭了，彼此卻沒說過一句話。春雨沒有隨便與陌生人搭訕的習慣，尤其是和這樣一個外國老頭，她更加臉紅起來。

「高玄，你要去哪裡？」

他突然轉身向人群後面跑去。

然而，他搖了搖頭，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沒錯，教授坐的就是這班飛機。」

她是幾個月前突然決定要去英國讀書的，用最快的速度聯繫留學中介，七拼八湊了一大筆費用。至於英文水平完全沒問題，她能熟練地與老外對話，語言考試也早就過關了。中介聯繫的學校在倫敦切爾西區，很快辦妥了簽證等一切手續。

「春雨？」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落到了某個遠方的焦點，「春天的小雨？」

忽然，微涼的夜風捲入窗戶，把我雙臂的汗毛揪了起來。我拉著自己的耳朵問：「嗯，什麼——門？我親愛的表兄，你能再說一遍嗎？」

「也許利用了某種視覺錯覺的原理，我們常常會在一些畫里落入視覺陷阱。」

幾天前，葉蕭還和許多國家的警官學員們一起遊覽了倫敦市區，大本鍾自然是必到的景點。當他在國會大廈腳下仰望大本鍾時，卻想起了上海的外灘，那面朝黃浦江的海關大樓的大鍾。

他輕輕念了幾遍后說：「春天的雨？」

終於，大巴停在切爾西區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車后拿出一把摺疊傘，拖著行李茫然地尋找倫敦街道上的門牌。

塵封許久的衛生間令人窒息，葉蕭立刻閃身退了出來。當他搖搖頭要退出時，院長忽然說：「等一等，你還漏了一樣。」

警察把春雨帶下飛機，第一次踏上英國的土地，做夢都想不到竟是這種方式。深深吸了口倫敦的空氣，仰望歐羅巴的蒼穹卻發現烏雲密布，這算什麼預兆？

這個回答讓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裏默念著：Spring rain……

「你認為他留下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NO——兩秒鐘我就反應過來了，大本鍾晚上十點，是英國格林威治時間，必須考慮到時差因素。

「地——獄——天——堂——旋——轉——門——開啟之日。」

「春雨。」

然而，電話打到學校卻令人失望，對方說早就有人到機場來接她了，但等了幾十分鐘她都沒出來。她的航班是準時降落的，人家以為她根本就沒上飛機，便在十分鐘前打道回府了。

春雨也在這人群中，背後不遠就是泰晤士河，不知萬里之外的那個人，看到她的簡訊了嗎？

他吃了一驚，默默點了點頭。

簡訊電波在校園中潛行，她坐在他的畫架前，成為油畫中的美人。當他們一同闖過所有險惡的關口，知道了地獄的第19層是什麼時，她卻面臨了生離死別的選擇。

但牆壁不會傷人，傷人的是牆上的畫。

院長肥碩的身體走在前面，宛如一堵移動的牆。他在走廊盡頭打開一扇鐵門。

飛機落地。

再見，大本鍾。

春雨緊緊靠在後排座位上，看著半夜的倫敦街頭從車窗外掠過，似乎有無數個影子正蠢蠢欲動。

「別再找了，先回到我車上坐一會兒吧，不然你會著涼生病的。」

葉蕭將詩翻成英文念了出來。不過詩歌是無法翻譯的文體，再好的詩變成另一種語言都會完全變味。況且葉蕭只能解釋大概意思，院長聽得雲里霧裡的。

睜開眼睛，我大口呼吸，彷彿某個人影就在眼前。

「Can I help you？」

她捂著胸口向前走了幾九_九_藏_書步，那麼熟悉的一個背影，無數次夢裡在見到，如今卻在人群中忽隱忽現。白色路燈照著他茂密的黑髮，下面是黑色風衣豎起的領子。

「他死了！」

老頭前額依然沁著汗珠，似乎仍未從痛苦中解脫。

「他是怎麼做到的？」

沒錯，昨天清晨春雨給我發了簡訊，告訴我她要登上去英國的飛機讀書了。現在她應該已在倫敦了吧——上海與倫敦的時差是八個小時，那麼現在她在那邊正是晚上十點多鍾。

那酒窩更讓她確信，他已回到她身邊。她使勁點點頭：「對，就是我。我是你的春雨。」

突然，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見！」

滿腹狐疑地打開簡訊，卻看到了一張圖片。

但是，耳邊卻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這個音節如火藥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記憶，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憶了。

「閉嘴！」

世界上有那麼多黑頭髮的人，有那麼多相似的背影，甚至有那麼多酷肖的面孔。記得有一回她在淮海路巴黎春天門口錯認了一個背影，差點被人家以為是輕浮的風塵女子。也許等那個人回過頭來，她看到的將不過是張拉丁人的臉而已。

當鐘聲漸漸平靜后，春雨依然仰望著大鍾，彷彿眼睛已被那長長的時針牽住了。

葉蕭半蹲著怔怔地看著這些字，毫無疑問這就是那個人留下來的筆跡，像是刀痕一樣留在這壁畫上——準確的說是一首詩。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後又坐到書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城市森林，穿越中國遼闊的國土，穿越漫漫的歐亞大陸，最後跨過波濤洶湧的英吉利海峽，直到遙遠的大不列顛群島……

她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幸好她並沒有被真的撞到，當汽車靠近她只有十公分時，便自己摔倒在了地上。

原因只有一個：她深愛過的那個人。

又過去了幾個小時，飛機跨越黑海，進入歐洲大陸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what？」

在門前躊躇了幾分鐘，春雨低頭離開了這裏。在街的另一頭找到家地下商場，花了五英鎊把行李寄存了。

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混雜著濕潤的雨水的空氣，似乎還帶著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腦子彷彿變成了一張白紙，而意識成了那個人曾經握過的一支畫筆，就這樣繪出了眼前的鐘樓，它是如此真實，又是如此虛幻，像一張永遠都洗不出的底片。

「開始我也覺得無比荒謬，但這幾天思考了很久，越來越感到可怕。說來你也不會相信，你知道這是誰告訴我的？」

但春雨並沒有任何感激，隨即甩開龍舟的手，跑到馬路對面四處尋找。雨幕中人們撐著傘匆匆走過，抑或有人會停下來，仰頭觀望大本鍾的停擺奇觀。

「啪！」

她看到了他的臉。

「除了什麼？」

謝天謝地過關還算順利，很快辦妥了一切手續。她拖著大拉杆箱，快跑著沖向出口處。眼前是一大片來接機的人群，各色人等舉著各種牌子，一時間看花了眼，到底哪一個才是來接她的呢？

一陣凄厲的剎車聲突然響起，耀眼的大光燈直刺她的瞳孔，原來怪獸從側面撲了上來，幾乎已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我說的是——旋轉門。」

涼風從窗口鑽進來，似乎把那個靈魂帶到我眼前。

她抓著他的肩膀，幾乎噙著淚說：「我是春雨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難道就是眼前這位老人嗎？

無論哪個國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們最大的優點——偶爾也會是缺點，史密斯警長被這個故事俘獲了。葉蕭告訴史密斯：那人幾年前曾在英國生活過。

春雨把電話簿交給龍舟，Revolving door hotel下面有飯店地址和電話。龍舟點點頭：「原來在倫敦郊區的Gainsborough，白天開過去起碼要一個鐘頭。」

不願再回憶了，無論是兩個小時前還是半年前——夢裡不知身是客，但願只是一場場惡夢，糾纏著這個可憐的美麗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顛島上，遠遠地離開了家鄉，分不清此時彼時了，究竟在夢中從上海飛到了倫敦，還是在倫敦做了一個關於上海的舊夢？

葉蕭抬頭看了看壁畫頂端的螺旋形宇宙。

將近晚上十一點了，倫敦市中心的街道終於不象白天那樣堵了。龍舟提醒春雨繫上安全帶，這輛1.6升的小POLO飛速穿過幾道路口，向切爾西區疾馳而去。

從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這雙眼睛誘惑了。

幾秒鐘后，春雨把這張照片發送到了萬里之外的一個手機號碼上。

「這又是個什麼鬼地方？」

依然是十點零七分。

「不，請給我個理由，否則我不能接受這本書。」

壁畫里的大本鍾威嚴地看著他們，鍾面上的時針指向十點：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點？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為了風景中的風景。

醫院被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包圍著，看來更像個郊野公園，但矗立在中央的這棟房子，卻保留著百年前的風貌。若不知道這是精神病院，還會以為是死囚犯的監獄。葉蕭走在這監獄的走廊里，巴羅克式花紋的鐵欄杆，使陽光以格子狀投到眼中，就像一張黑色的網。走廊如此安靜，除了偶爾從窗戶飄出的幽幽哭泣聲，幾乎使人聯想到停屍房。

春雨抬起頭，面對著老頭渾濁的眼睛。

她曾經想要抗拒，但無能為力。

「大本鍾——昏然睡去。」院長嘴裏自言自語，下意識地看了看壁畫中的大本鍾，「這是什麼意思？」

當她沉浸在對羅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時，卻被英國空姐的問候打斷了，沒有那陰暗的夜晚，也沒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臉燦爛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維的頻道調到英文，原來還是供應飲料，她只要了杯熱咖啡。

或許龍舟說得沒錯，高玄住的地方當然是一個「鬼」地方了。

「真的嗎？」

大本鍾。

後半句話近似於迴文詩，只是將詞彙作為了單位，彷彿旋轉門轉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葉蕭慢慢地用漢語念了一遍：「地獄天堂旋轉門。」

十幾小時的長途飛行，再加上兩小時前的空中驚魂，早已經讓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上的涼氣透過髮絲進入頭皮。眼睛在半閉半睜間，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機場高速路兩邊的燈光，化做了一團團白霧。

唉！頭都大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的人，全都說著各種陌生的語言，此時才第一次有了異國他鄉的感覺。

進門後分外靜謐，除了高高的圍牆，還有茂密的橡樹林，深深的綠色——綠得有些可怕。

輪胎與跑道間的劇烈摩擦聲掩蓋了春雨的慘叫，老頭也倒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後。然而，老頭的手依然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任憑她怎樣掙扎都無法脫開。

晚上十點整，悠揚的鐘聲從雲端響起，大本鍾向全世界發出低吼：一、二、三、四……

現在，你們該知道春雨為何選擇去英國讀書了吧。

大本鍾的時針繼續運行，肉眼幾乎看不出動靜，但已從十點整走到了十點零七分。

大本鍾依然沒走起來。

其實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覺，面臨某一種特殊場景，突然感到自己彷彿經歷過，或在夢中見過。任何一種科學方法都難以解釋，因為這隻存在於我們心中。

這輛藍色的小POLO看起來很舊，車皮掉了很多漆，保險杠上還有幾處明顯撞過的凹痕，再加上擋風玻璃上的罰單，簡直慘不忍睹。

她想到了最要緊的事——打電話！急忙跑到機場大廳里一間小店，買了張英國本地的SIM卡塞進手機。

春雨警覺地睜開眼睛，眼前呈現出一張年輕的中國人的面孔。

高空的艷陽直射進機艙，透過舷窗可以看到連綿的雲海，不知底下是中亞細亞沙漠，抑或遼闊的俄羅斯平原？

她高聲叫起來，周圍的人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還以為是在抓小偷。在倫敦的夜色中，高玄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春雨索性丟掉手中的傘，撒開雙腿跑了起來。

壁畫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覺變成了一堆顏料，後退幾步才重新看清全貌。整幅畫的色彩偏暗，籠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圍星星點點亮著燈光，原來是泰晤士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鐘樓頂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滿天星斗的宇宙，它們以奇怪的方式排列著，彷彿螺旋一樣扭轉上升，在最頂端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蒼穹，籠罩著下面的世界。

「那是中國字吧？」院長的聲音從葉蕭背後響起，「我一直看不懂這些字，幾年來也沒有請懂中文的人來看過，你能告訴我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地獄天堂旋轉門！」

當她的指尖剛碰到老頭的衣服，老頭竟像觸電一樣，身體如彈簧般抬了起來，要不是有安全帶系著，大概會彈出座位吧。接著老頭渾身抽搐，面色蒼白得就像剛見了鬼。周圍的乘客都回過頭看他，春雨也嚇得直哆嗦，難道自己手上真的帶電了？

沉思片刻，她怔怔地說：「帶我去找一個地方。」

還是院長大人把燈關掉的，伸手把葉蕭拉了回來。葉蕭回過神來，茫然失措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他死了。

突然，燈滅了，房間恢復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轉門了。

史密斯幫他找到了這座精神病院，據說在維多利亞時代，許多著名人物都在這被關過。

是的，整面牆壁上都畫滿了畫，確切的說是壁畫。

春雨心想老頭終於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飛機上十幾個鐘頭，連續不斷對著電腦屏幕，就算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吃不消。

春雨絕望地仰起頭，想到今天是5月27日，又一個黑色星期五。她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一天或晚一天訂航班呢？都是那個叫什麼教授害的，為何偏偏要死在她旁邊呢？眼前不斷閃過飛機上可怕的記憶，再加上出口處嘈雜的人聲，彷彿有無數根針扎入了腦子……

但她記得他的臉，幾小時前還在機場里見過，這張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臉。

雖然坐在車裡，但身上還有些冷，春雨不停地哆嗦。再加上英國道路左駛的習慣，讓春雨的視覺很不適應，感覺隨時都會撞到對面的車。

這句話立刻讓春雨睜開眼睛，因為她聽到了一句中國話，這也是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語言。

但永遠有多遠？

老頭會不會發什麼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頭：「Can I help you？」

小小的屏幕里閃爍著熒光，下面還有一行ｈｔｔps://ｒead.９９cｓｗ•ｃom文字——

他用漢語緩緩念出了這首詩——

尖厲的鈴聲鑽進耳膜，彷彿從某個遙遠山洞傳來，將我從連續不斷的夢鏡中托出海面。

絕望中的呻|吟，是暗夜裡綻放的花骨朵。

她「哼」了一聲便翻開厚厚的電話簿。「旋轉門」的英文是「Revolving door」，先從索引里找到「R」字母打頭的那些條目，很快看到了「Revolving door」這一條，好像只有一家登記，全稱叫「Revolving door hotel」——旋轉門飯店。

那個背影依然在各種發色的人頭間浮動，他微微側身，露出小半邊臉龐的輪廓——春雨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名字了。

天旋地轉。

果然有這樣一家飯店！「Revolving door hotel」，春雨反覆念了幾遍，像在念什麼咒語。

這句話把葉蕭揪回到壁畫前，院長指著靠牆壁的一個角落說：「就在那裡！」

朝思暮想的這張臉，令她痴狂的這張臉，曾經以為墜入地獄的第19層的這張臉。

「Hell……Hell……門……要開了！」

「送給我？why？」

這才想起來，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國名。

沒錯，高玄說他住在「旋轉門」，就是指這家叫「Revolving door hotel」的飯店吧。

美麗女生常碰到這樣的糾纏，春雨若遇到一向是不理不睬的，何況她現在已走投無路了，這個男生正好撞上了她的槍口，於是心煩意亂間輕輕念叨：「有毛病！」

「哦——」他繼續凝視著她的目光，似乎能在她的眼球里看出自己的影子，「讓我好好的想一想，我們是不是——」

陰霾下矗立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大門，黑色的獅子威風凜凜仰天長嘯，露出征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嚴的守護神，也像高舉皮鞭的看守，俯視所有走進這扇大門的人，誰敢不老實便要被送入地獄。

「Spring rain……Spring rain……Spring rain……」

春雨保持這樣的姿勢已好幾分鐘了，而大本鍾的時針停留在十點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樣的時間。

是她？

我的表兄用氣聲念出這七個字。他從機場直接跑到我家，把這樣一個沉重話題扔給了我，明擺著是讓我睡不好覺。我看著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來得反常得早，幾個穿著清涼養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飄過。

春雨用盡全身的勇氣伸出指間，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

春雨皺了皺眉頭，她頂討厭男生吐舌頭了，於是提著行李獨自向外走去。

終於，他永遠離開了她。

這個中國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里特別醒目，彷彿要從電腦里浮現出那張臉來——終於找到這個名字了，一個謎般的男人，長久來吸引著葉蕭一窺他的過去。

沒錯，這是精神病院。

晚上十一點零八分，POLO車飛一般停在了切爾西區一家大商場門口。

Jorge Luis Borges

大本鍾。

「當然，天下看過你書的人都知道，而我葉蕭就更知道了，我是看著那個人——」

「不是。」龍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猛打方向盤拐過一個大彎，「是從同學手裡借來的車——該死！這是我今年吃的第十九張罰單，下次他大概不敢再借給我了吧。」

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靠在路邊的一個郵筒喘息著。他則摸著自己的臉頰，一臉無辜的表情。

她看著龍舟那雙細長的眼睛，終於點了點頭。

「四年之後的五月？」院長重複剛才葉蕭翻過的話，「他是在2001年離開這裏的，那麼他畫這幅畫，還有寫這首詩也一定是2001年，從那時算起四年之後就是2005年了。」

「哎呀遭了！」

「什麼紀念日？」

終於追到他身後了，無論是不是那張臉，她都必須要看一看。

「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點鐘？」

老頭抓住自己的腦袋，眼鏡也掉到了地上，彷彿太陽穴被人打了一槍。他劇烈顫抖著轉向春雨，嘴唇嚅動了好一會兒，喉嚨里像在開搖滾音樂會，卻沒說出一句話，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Borges？」她看看老頭蒼白的臉，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就是你嗎？」

已經過去至少五分鐘了，大本鍾的時針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根本一動也沒有動過。

酷酷地吐出這三個字，她把頭扭向一邊，宛如一朵冷酷的玫瑰。

院長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毫無生氣：「這就是我們保留這個房間，不讓其他人進來的原因。」

她不太喜歡他弔兒郎當的語氣，忽然發現他手裡還舉著塊牌子，上面寫著很大的名字——「Mac Ferguson」。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臨時意譯了一下：「Spring rain」。

「原來是你開車撞了我啊。」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毀滅一個人的力量。」

清晨的光線直射入瞳孔，我的腦子從混沌狀態中緩緩退出，猛然想起剛才是什麼在響？

不知是他愛過叫這個名字的女孩，還是對春天的雨情有獨鍾，或者根本就是老糊塗了？

剎那間我把手機合起來，緊緊攥在手心，彷彿她就在手機里和我說話——大本鍾停擺了。

終於，她停在泰晤士河邊，抱著自己的肩膀抽泣起來。

她指了指男生手中的牌子：「他——他是誰？」

耳邊猶在迴響著高玄的聲音——幾十分鐘前她在大本鍾下問他住在哪裡，他的回答是「旋轉門」。

「你進去看了就會知道。」

在這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抬頭仰望大本鍾，只有他們兩個人痴痴地注視著對方。

那張蒼白的臉，渾濁的眼睛，讓春雨幾乎後背貼在了遮光板上。

春雨要把手抽出來，但老頭的勁道出奇得大，那隻手還是紋絲不動，要換成其他女孩恐怕就當場昏過去了。

他的臉色還是很糟糕，汗珠沒有擦掉，目光渾濁可怕，猛然合上筆記本電腦，放到隨身小袋裡。春雨依然害怕地看著這個古怪的老頭，生怕他又會幹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走到大本鍾底下，腳下就是國會廣場，眼前矗立著新威斯特敏斯特宮——英國國會大廈，這座哥特式建築在晚燈中金碧輝煌，宛如曾經的日不落帝國。

「今天不是過去的紀念日——而是未來的紀念日。」

「真有這樣一扇門嗎？」

春雨忽然想起了什麼，再向馬路對面看去，哪裡還有高玄的影子呢。正好現在路口是綠燈，她不顧身上的疼痛，走上了過馬路的橫道線。

僅僅幾秒鐘后，她恢復了感覺，睜開雙眼只看到倫敦的夜空，路燈下雨點洋洋洒洒地墜落，打濕了她的臉龐和頭髮。

說罷春雨坐進副駕駛的位置。龍舟無奈地把罰單收好，坐進車裡踩下油門。

「哇，你好『作』啊！」龍舟心想今晚就要「交」給這女孩了吧，他把春雨的行李塞進了車裡，「快點上車，我現在就帶你去查。」

龍舟買了本最新版的倫敦市電話簿，便跑回車上塞到春雨手裡說：「這本電話簿很貴的，記得下次把錢還給我就是了。」

顫慄了幾秒鐘，老頭突然恢復了安靜，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過來，詢問老頭怎麼樣了？老頭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空姐狐疑地看著他和春雨，只得離開了。

他說的就是這個時候，不知不覺間額頭沁出了汗珠。難道又是一語成讖？

春雨「sorry！sorry！」喊個不停，急忙抽出紙巾幫老頭擦拭。幸虧咖啡已經冷了，要不然老頭可真受不了。

畫從窗口直至牆的盡頭大約十米長，高度從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碼有三米，壁畫中出現的既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而是倫敦最著名的景緻——大本鍾。

老頭掏出了一本書，但春雨看不清封面和書名。

春雨扭過頭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似乎所有和弗格森教授沾邊的人都會染上厄運。

然而，葉蕭卻說出了地球上現存的60億人口之外的一個名字——

「不，是三天以前，在萬里之外的英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壓力撕裂時，憋了半天的老頭終於說出話來，帶著死亡氣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飛機噪音，直接鑽進了她的耳朵——

葉蕭的眼神不置可否：「你聽我慢慢說。」

「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他的眼神有些怪，似乎飄向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又回到春雨眼睛里，口中緩緩吐出三個漢字——

瞬間，春雨的目光被凍住了，彷彿那背影是塊千年寒冰，凝固了她眼睛里的一切液體。

旋轉門？

飛機平飛沒多久，老頭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除了用餐與喝水外，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麼視頻，因為手指一直在摸滑鼠打鍵盤，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國公司的經理吧。老頭的表情很奇怪，緊咬著嘴唇彷彿被人打了一拳，偶爾嘴裏還會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像念什麼咒語。

「你怎麼了？」

「是你自己亂穿馬路，當然不關我的事啦。」他挖苦似的笑了笑說，「不過，你剛剛到英國，可享受不到公費醫療，看病的費用都得掏自己腰包啊。」

但在春雨面前已變成了紅燈，她眼看著高玄跑到了馬路對面。她的身體差不多失去了控制，彷彿身後有個怪獸窮追不捨，不由自主地向馬路上奔去。

「哎，我怎麼那麼倒霉，碰上你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了呢。」龍舟搔了搔頭，「好吧，坐小心了啊。」

「哎，等一等。」

春雨用另一隻手碰了碰老頭，他卻毫無反應，渾濁的眼睛睜大著，至於兩隻眼球則再也不動了——

葉蕭喘息著靠近了牆壁，伸手向壁畫頂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明這樣的高度才能觸到。

「Hell」的意思就是「地獄」！

「哦，你的名字叫『有毛病』啊。」

話音未落，一根手指豎直著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長極其嚴肅地告誡道：「不要亂說話！特別是在這個地方。」

剛才分針好像走動了幾下，但現在又徹底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圍攏在國會廣場，仰望大本鍾停擺這一百年難遇的奇觀。

眼眶終於濕潤了，她努力地吸著鼻子，不讓淚水打濕自己的臉頰。她想要說話，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沉默片刻，老頭緩緩地說：「如果一定要給個理由的話，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 rain。」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來，然後把書遞到春雨手中：「這本書送給你。」

「什麼？」

「英國與中國有多少時差？」

後悔了嗎？

男生沒有繼續追趕，只是在她身後喊道：「喂，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龍舟！端午節賽龍舟的龍舟。」

龍舟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了，口氣立九-九-藏-書時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說：「對不起，你別哭了好嗎？人家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呢。」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這場突襲的亂流，似乎只是為了打斷春雨的回憶。飛機停止顛簸，那個叫高玄的她深愛過的男人的臉龐消失了，這裡是空中客車的機艙，她正懸浮於雲端之上，前往遙遠的倫敦。

培訓只有短短兩周，包括如何對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國網路犯罪。幸好葉蕭這兩年英語進步不錯，很快成了培訓班教官史密斯警長的朋友——也拜那個早已進入墳墓的人所賜，葉蕭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向史密斯警長講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是他又跑回來了嗎？是的，他怎麼忍心看著她跌倒呢？他是她的高玄。

百多年來這鐘聲幾乎從未間斷過，送走了無數偉人英靈的離去，又迎來了無數生靈的墜地。這就是英國，倫敦，大本鍾。

她快要崩潰了，坐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和世界隔絕開來。或許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大西洋上的島嶼，從一開始錯誤就註定了。

「我當時也非常震驚，為了不讓其他病人受到這幅畫的影響，便在他離開后把這房間封閉了。」

重新睜開眼睛，壁畫依然如故。眼球適應了昏暗的光線，葉蕭看清了這幅巨大的畫——

但機長不讓人們抬開老頭的身體，以免破壞現場，他讓春雨從座位前面跨出來。她只能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由空姐攙扶著跨過前面的座位，千辛萬苦總算跑了出來。春雨止住了哭泣，意識到老頭還在後面，趕緊跑到前面再遠的座位上。

此刻一輛賓士汽車失控般沖了過來，龍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給拖了回來，否則就真的危險了。

——她倒在了地上。

他們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圖書館的書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這名字已留在地獄。

這回她不再迴避，淡淡地吐出自己的名字。

春雨回頭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但他又一次背過身去，似乎想要快點脫離這擁擠之處。不能讓他從眼前溜走，春雨揮開雙臂向前擠去，完全不顧別人的抱怨甚至咒罵。

「哪裡？」

「嗯！」

著實讓春雨意想不到，他居然用英文問了她這麼一句。

怎麼回事？時針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機的時間，已經22點12分了，再看看手錶也是同樣的時間。

昨晚葉蕭風塵僕僕的面容又一次浮現眼前，他在英國發現了那個人留下的壁畫和文字，預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點，倫敦大本鍾將要發生的事情——

難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只不過把可憐的弗格森教授，與古老的大本鍾作為了道具。

雨差不多已停了，她下意識地抬頭仰望，卻再也看不到大本鍾了——它還在停擺嗎？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他討厭這種吊人胃口的說話方式。

葉蕭停頓片刻說：「根據壁畫上大本鍾的時針位置，應該是晚上十點整。」

這時，春雨才注意到了路邊的一輛小POLO車，車門還敞開著，剛才她倒在車前了。

Mac Ferguson——不就是那個老頭的名字嗎？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像被什麼銳器刺了進去。

仰望遠方模糊的大樓，春雨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就像刻在腦中的明信片，一幅畫面緊隨著「倫敦」這個詞浮出水面，那是飄滿了白霧的泰晤士河水面，如鏡的微瀾中倒映著一座高高的鐘樓。

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是他嗎？

男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你是問教授嗎？他是我的老師，馬克·弗格森，詹姆士大學的終身教授。」

隨著葉蕭一字一頓的嗓音，這小小的書房霎時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測的眼珠。

鐘聲終於飄向遠方，春雨大聲地問：「旋轉門是什麼地方？又在哪裡？」

「記住，不要叫我小姐。」

不！葉蕭捂住耳朵，身體彈回到了房間另一頭。

手機里是大本鍾的夜景，一片晶瑩的燈光籠罩著它，時針指向十點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院長證實了葉蕭的判斷，那個人確實在此住過大約半年，從2001年的夏天到冬天。

走近幾步，似乎嗅到了牆壁上油彩的氣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濃濃的筆墨像浮雕一樣鑲嵌在牆上，彷彿從牆壁里「生長」出來。這是任何書本或圖片都無法表現的，惟有直面真正的油畫才能體驗。

他也是。

這是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剛才被忽略了。院長又打開電燈，葉蕭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牆角處居然寫了幾十行小字。

「這個『門』又在什麼地方？」

但春雨並不領情，又一次推開了他，跑回到馬路對面。

他說要和她永遠在一起。

葉蕭的英文操練得更流利了：「院長，他在這裏留下過什麼東西嗎？」（若無特別說明，本書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對白）

他壓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進鐵門。

留在了地獄。

她仍然沒有力氣，閉著眼睛順勢倒在那個溫暖的臂彎里。

跟著警察走進候機樓，她忽然感到一陣屈辱，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幾圈，卻還是沒流出來。她在一間辦公室做了筆錄，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並留下護照等證件的複印件。春雨終於可以離開了，但警察說隨時都可能再找她。

葉蕭搖搖頭，這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範圍。

「他不可能走著出來了。」

「哎呀！今天真是出門大凶。」龍舟使勁拍著後腦勺，把罰單放到春雨眼前晃了晃，「全都是你『作』出來的！我怎麼這麼倒霉啊。」

眯起眼睛靠近了幾步，確實畫著一扇旋轉門，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門口見到的不太一樣，實在無法用語言表述這種特別。這扇門畫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轉之中，還有個模糊的人影在門口徘徊。

春雨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再回頭看看泰晤士河裡大本鍾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顛倒了過來——今天到底是什麼黑色的日子？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時節的星期五，她從上海飛到倫敦，飛機上有個教授死在她身邊，千辛萬苦出了機場，卻錯過了接機的人，忍飢挨餓趕到學校卻吃了閉門羹，當她跑到這夢中來過的地方，卻看到大鍾百年一遇的停擺了！

「就像囚牢一樣，他真在這裏住過嗎？」

壁畫里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鍾，那如夢幻般的高塔，在直聳雲霄的哥特式大樓一角，威嚴肅穆，是一個多世紀前「日不落帝國」的象徵。大鍾坐落在英國的國會大廈，巨大的鍾面俯瞰著倫敦的芸芸眾生，就連泰晤士河也只能歉卑地悄悄流過。

這個滿頭白髮的西洋老頭，高鼻子藍眼睛，皮膚如牛奶般白，戴著一副金絲邊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腦門鋥亮的西方老頭來已不錯了。

獨自穿過這片樹林，四周沒看到一個人，只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病人們渾身骯髒發臭，在黑夜發出恐怖的呼救，然後在毫不留情的皮鞭下哀嚎。

春雨念出這個詞，耳畔瞬間響起了麥當娜的歌聲：「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賓士車一直衝過紅燈，路面留下了明顯的剎車印記，然後停在馬路中心，引起周圍司機們的一片咒罵。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

如同半小時前大本鍾的鐘聲一般，這三個漢字進入春雨的耳道后，就變得異常洪亮悠揚，來回反覆地蕩漾，發出奇妙的共鳴，宛如童子唱詩班的讚歌。

列車在具有百年歷史的隧道里飛馳，車窗外黑暗的地洞，還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讓她想到了荒村的結局。

春雨萬萬沒想到老頭會送給她一本書，難道是老頭自己寫的書？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著《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葉蕭往鐵門裡瞥了一眼。

幾分鐘后。

春雨不喜歡陌生人問她的名字，但老頭的目光里看不出惡意，於是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龍舟跟在她旁邊，不厭其煩地追問著：「喂，你在找誰啊？」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樣？」葉蕭依然站在門口，沒有急著進去，「為什麼？」

突然，老頭合上書本，轉過頭來看著春雨的眼睛。

兩人僵持了十幾秒，他的目光驟然柔和了下來：「嗯——你的眼睛真漂亮。」

春雨已經不想說話了，只是冷冷地瞥了龍舟一眼。

疼痛直刺胳膊和膝蓋，昏暗而模糊的視線里，大地彷彿豎直站了起來，所有的汽車都側身「站立」，就連紅綠燈也橫著生長了。

「我也不知道，但應該就在倫敦，你能幫我找到嗎？」

春雨終於抬起頭，用冰涼的聲音回答：

在葉蕭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剎那，黑暗的房子里掠過無數影子，彷彿畫中的人或鬼都一個個走了下來，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肺的歌謠，宛如回到了那個古老洞窟。

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條簡訊——

「信不信由你！」春雨還是沒有看他，自言自語一般，「反正就算你等到明天早上，也不會在這見到教授了。」

「別去，裏面是地獄……」

「哎呀，這也不能全怪我啊，先是你亂穿馬路耶，要不是我眼疾腳快急剎車，說不定你就Game over啦。」

「對不起。」他尷尬地點了一下頭，但轉眼口氣又硬了起來，「可你為什麼要亂穿馬路呢？剛才可是你闖紅燈啊。」

「紅燈？」

「你和教授一起飛回來的嗎？」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她又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是表示承認嗎？他就是高玄，她日思夜念的高玄，她深深愛過的男子。

手機微微晃動了一下，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著者後面還有個括弧，是著作者的國籍——

天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奇觀——春雨使勁揉了揉眼睛，懷疑是不是今天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讓自己產生幻覺或臆想了呢？

就這麼飛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裡是地獄的第N層，或許高玄就在燃燒的地下等著她……

「地獄天堂旋轉門！」

她看看時間，已將近半夜十一點半了：「反正今晚我要找一家旅館的，就去那家旋轉門飯店不是正好嗎？」

三秒鐘的等待，電影的定格畫面，他回過了頭來。

「為什麼問這個？」男生盯著春雨不走，大概被她略帶憂傷的眼睛迷住了吧，「奇怪，我已經等了快兩個鐘頭了，可教授還是沒出來，打他手機也無人接聽。」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是啊，我們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雪夜裡，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等一下，難道他是臨死前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