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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典》快要再版,半農先生來信教我發表些關於方言考訂上的意見,我是很高興的;雖是我並沒有什麼高明的意見,而這幾天又病得三分像人,七分橡鬼。
至於考訂古方言那更是難之尤難了!那些訓詁家,考據家,終身埋首在古書堆中,把心血灑成了自信並能取信於人的見解理論,一面自己在沾沾自喜,恐怕古人還在一面嗤笑他呢!但是,我要鄭聲明一句:這段話我並不挖苦考古家,反對考古。
末了,我看考訂方言固然是一件難事,但是各方的人如能專管本方的事,先做一個深入的研究,倒是容易成功的。我很希望有志於此的,九-九-藏-書大家「一方燕子銜一方坭」,把自己的「大方」或「小方」里的「言」著手搜集,分析,綜合,考證,註釋起來,做成「□□方言考」,「□諺」一類的書;或是就學半農先生的辦法,多著些《瓦釜集》出來,給貴方言出出風頭,教外方人嘗異味。——就讓這再版的《何典》鼓勵大家做這個工作罷。
一九二六,十,二十七林守庄序于畏煙樓病榻上
方言的轉輾流傳大都是靠口耳的,所以極容易轉變,這種轉變的例真是舉不勝舉。張南庄時代的「肉面對肉面」現在會變成「親人對肉面」;「飛奔狼煙」現在已失傳九-九-藏-書,只存類似的「飛奔虎跳」;而上海的「二嬸嬸」已晉級,江陰的卻老不長進。
方言里最重要的一部份是只有聲音寫不出字體的,即使寫出也全無意義的。在《何典》上有「驀」「投」「戴」「賬」「殼賬」「推扳」(按推扳應作「差」解。滬語中有「瞎子吃曲,推扳一線」句;說這人本事不差,可說做這人本事不推扳)等字。這類字若是有自作聰明的生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來做訓詁,考證的功夫,其結果是要勞而無功的。所以當世盡有段玉裁,王念孫其人,若是他們要駕言出遊,卻沒有得到土著的嚮導,那九-九-藏-書末他們難免迷失道路,或是白走了一遭,徒勞跋涉。
曾國藩說:「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這方言的形成,也大半仗一般少數的「方言作家」:他們有的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有的是吃吃白相相的寫意朋友,有的是茶坊酒館里的老主顧,有的是煙榻上的老老小小的煙鬼,以及戲台上的丑角,書場里的說書先生,他們都會拆空心思,創造出無數的長言俗語:有譬喻,有謎語,有警句,有趣語,有歌謠,有歇後,(何典里沒有這一類的語句,別的書上也少見,這種語法、在蘇滬一帶很佔一個方言上的位置。九-九-藏-書如「括勒松□」歇為「脆」,諧音則為「臭」,臭讀如脆;「乒靈乒□」歇為「冷」,也是諧音;「結格羅□」歇為「多」等,這種歇後很是有趣,很是盛行。)形形色|色,花樣很多,其中精到的,再得了相當的機會,就會傳之久遠。
我說考訂方言之難,就難在這一個「方」字:大方里有小方,小方里又有小方,甚至河東的方言和河西的不同,這家的方言和那家的不同。譬如鄉鎮上的某家攀了城裡的親眷,於是城裡的語音語調,會傳染到某家來,而某家的語言在鄉鎮上另成了一支。
有許多方言都有很有趣的來歷:譬如「吃馬屁者」叫做「喜戴高帽https://read.99csw.com子」,它的來歷是:「嘗有門生二人,初放外任,同謁老師,老師謂:『今世直道不行,逢人送頂高帽子,斯可矣。』其一人曰:『老師之言不謬,今之世,不喜高帽如老師者有幾人哉!』老師大喜。既出,顧同謁者曰:『高帽已送去一頂矣!』」又如「羞恥」叫做「鴨尿(讀如死)臭(讀如脆)」,它的來歷是:「鴨性好潔,偶一遺尿,必赴水塘浴之。恐污其羽,又恐被人知也。故鴨一名羞恥。見諸宋汪龍錫《目存錄》,明丘嵒《遺聞小識》,王恪遁《筆談》諸書。」——胡德《滬諺》。照這樣看來,「三嬸嫁人心弗定」一定也有一段典故,可惜已無從考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