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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第一部

第三章

這是有先例的。斯特萊克記得,皇家步槍隊的一名中尉過生日時還好好的,結果當晚就自殺了。根據所有人的描述,那名中尉在生日聚會上有說有笑,非常快樂,但當天晚上,本已睡下的他悄悄起床,給家人寫了張紙條,讓他們報警,但不要去車庫。他的屍體是十五歲的兒子發現的。當時,他兒子急匆匆地穿過廚房去車庫取自行車,沒有看到紙條,結果發現父親在車庫上吊自殺了。
像布里斯托這樣的人,斯特萊克不是第一次見了。他們一有機會就東拉西扯,什麼天氣啦、交通擁堵費啦、愛喝什麼熱飲啦,反正就是拖著,遲遲不說來找他的緣由。
剛才,迷迷糊糊中,斯特萊克又下意識地想起了夏洛特。再次看到這個陌生女孩,他大吃一驚:女孩脫掉了大衣,只穿著合身的米色緊身毛衣,顯得非常性感。
「盧拉死後,我母親徹底絕望了。精神完全崩潰。她的癌症本來應該慢慢康復的,現在又複發了。醫生說他們已經無能為力。我的意思是說,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查理死的時候,她就差點崩潰。我父親認為再收養一個孩子對她可能會有好處。而且他們之前就一直想要個女孩。當時,他們申請繼續收養孩子不太容易得到批准,但盧拉是混血兒,很難找到願意收養的家庭,所以,」布里斯托哽咽了一下,繼續說,「他們就把她收養了。
布里斯托又喘氣又打嗝,把揉成一團的手帕塞到眼鏡底下,擦了擦淚水,努力使自己恢復平靜。
布里斯托騰地站起身,同時齜著大齙牙,臉和脖子漲得通紅。
「對,我記得查理。」斯特萊克說。
五分鐘后,門上傳來一陣敲門聲。快要睡著的斯特萊克猛地坐直身子。
斯特萊克愣了一下,納悶自己為什麼叫她桑德拉,然後一躍而起,開始收拾,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穿戴整齊,聞起來沒有異味。他鑽到寫字檯底下,從背包深處抓出一支牙膏,張開嘴,擠入三英寸。在衛生間他發現領帶弄濕了,襯衫正面濺上了點點血漬,於是立刻連撕帶扯,解下領帶,脫掉襯衫。一時間,紐扣亂飛,碰在牆壁和文件柜上,噼啪作響。接著,他從背包里扯出一件皺巴巴的乾淨襯衫,手忙腳亂地穿上,最後把背包塞進空文件櫃的背後。
「我都寫下來了,具體的時間和事情的經過都在這裏。你看了肯定會覺得非常有道理。」
「幸會幸會,我叫科莫蘭斯特萊克。」
「對,好的——不,請先給我兩三分鐘時間,桑德拉,然後再帶他進來。」
為避免布里斯托從背面看到紙條上的內容,斯特萊克把它攤到膝蓋上看了起來:盧拉·蘭德里四歲時被亞力克·布里斯托爵士和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收養。之前,她的名字一直叫盧拉·布里斯托,做了模特后,開始隨母親的姓。
「對不起,我們繼續吧。」斯特萊克對布里斯托說,「你剛才在說——屍檢的事?」
在接下來的說話過程中,斯特萊克一直把目光停留在女孩的髮際,不敢看對方身上的其他地方。
跟著羅賓進來的客戶,給人的第一印象非富即貴。那人長得倒不怎麼樣,上嘴唇很短,露出幾顆大門牙,活像兔子。皮膚呈土黃色。戴著厚厚的眼鏡,一看就知道是近視眼。但他的穿戴不同尋常,深灰色的西裝做工非常考究,泛著光澤的淺藍色領帶以及手錶、鞋子,看著也都非常名貴。
「一點沒錯!她聽到有個男的在樓上大吼大叫,就在盧拉掉下陽台之前!但警方完全無視她的證詞,僅僅是因為——那個,她有過吸食可卡因的前科。可這並不意味著她聽不出吵架的聲音。直到現在,她仍然一口咬https://read.99csw.com定盧拉墜樓前在跟一個男的吵架。就在最近,我剛跟唐姿討論過盧拉的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我們事務所正在處理唐姿離婚的事。我有把握說服她來跟你談談。
「斯特萊克先生,這位是布里斯托先生。」
布里斯托點了下頭,以示感謝。
「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斯特萊克問。
「我叫約翰·布里斯托。」那人跟斯特萊克握手,說道。他說話溫文爾雅,聲音很好聽,但口氣帶著猶豫。他的目光停留在斯特萊克那隻青腫的眼睛上。
「嗯?」
救護車開始移動,無數攝影記者聚到車邊,舉起攝像機,對著黑乎乎的車窗拍個不停,一時間白光狂閃。關於盧拉·蘭德里之死,斯特萊克知道的遠遠超過他打算知道的。
「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嗎,布里斯托先生?」斯特萊克靠在椅背上問。
「哦。」斯特萊克說。回想起那幢富麗堂皇、井井有條的大房子和數英畝的陽光燦爛的花園,記憶力驚人的他,腦中不由浮現出一個畫面:野餐桌上,頭髮金黃、儀態雍容的母親正在招呼大家吃東西;父親看著有點嚇人,說話聲音低沉渾厚,聽著不太熱情;一個年紀明顯比查理大的男孩小口吃著水果蛋糕;查理在扮小丑逗母親笑;整個畫面中沒有女孩。
從那天起,一看到或想到採石場,斯特萊克腦中就會浮現出一個金髮男孩的笑臉。接著,那男孩的身體就會變得四分五裂。這麼多年來,想起那個巨大的黑洞、那處陡峭的懸崖和那塊導致查理出事的石頭,斯特萊克總會不寒而慄。他懷疑當年的同班同學也都會像他這樣。
斯特萊克的童年坎坷而漂泊,經常轉學。
斯特萊克愣了一小會兒,想想布里斯托各種緊張的表現,又看看他不凡的穿戴:鞋子顯然是手工製作的,蒼白的手腕上露出江詩丹頓手錶。這人有的是錢,也肯定不會賴賬。他委託的事,說不定得花費很長時間,由此獲得的報酬足以支付債務中迫在眉睫的一些欠款。最後,斯特萊克嘆了口氣,又在心裏罵了自己,然後說:「布里斯托先生……」
「他們說我妹妹是自殺,但我不相信。」
「她是我父母收養的。」布里斯托像是知道斯特萊克在想什麼,輕聲說,「我們都是收養的。」
斯特萊克差點脫口而出:「什麼,她也死了?」不過他把這話咽了回去,小心地說了句:「太遺憾了。」
「不過顯然我錯了。你原來有資本拒絕接活兒。很好!就當我沒來過這裏。我就不信找不著別的人了。對不起,打攪你了。」
他就像被逼急的老實人,眼看就要暴跳如雷。
「好吧。」斯特萊克謹慎地附和道。
布里斯托蒼白的脖子和相貌平平的臉上頓時出現許多紅斑。他沒有收回手,仍然擺著遞信封的姿勢。
門再次打開了。斯特萊克連忙放下正在掏鼻孔的食指,坐直身子,使自己看起來顯得精神而警覺。
「兩位先生喝茶還是喝咖啡呢?」羅賓問。
這人看上去既緊張又羞愧,像是疑心妻子出軌的丈夫,但身上透著一絲威嚴,不過這主要是因為那身名貴的行頭。斯特萊克在想,布里斯托是怎麼找上門的。
這個信封並不能使斯特萊克認可布里斯托的推斷。類似的東西斯特萊克以前也見過:因為無聊或偏執而寫的毫無根據、字跡潦草的「材料」;沒有任何說服力的根據寵物的行為推導出的理論,為說明一系列臆想的巧合而編造出複雜的時間表。
這時,外面傳來幾下象徵性的敲門聲,接著門打開了。羅賓大步走進來,遞給斯特萊克一張紙條,然後又出去了。
但是這時,https://read.99csw.com約翰·布里斯托攥著斯特萊克拒收的那個信封,開始朝門口走去,邊走邊扭過頭說:「我來找你完全是因為查理的關係。但來之前,我做過調查,對你多少有些了解。我沒有傻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你當過憲兵,曾在特別調查局服役,對吧?還得過勳章。老實說,我對你的辦公室沒有什麼好印象。」布里斯托幾乎開始吼了。斯特萊克發現,辦公室外間,兩個女人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不知從什麼時候停止了。
「什麼?哦——純咖啡,請加兩塊糖,桑德拉。」斯特萊克回答。「桑德拉」三字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看到羅賓關門時撅了撅嘴。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起,辦公室里沒有一點咖啡和糖,甚至連杯子也沒有。
布里斯托受邀就座后,掃視一圈破舊的辦公室,斯特萊克猜他大概會對這個辦公室感到失望。
布里斯托顫抖著放下杯子,然後握緊雙手。
聽到布里斯托說妹妹死了,斯特萊克重新燃起了希望:生意來了。但這希望剛剛燃起,就立刻被澆滅了。斯特萊克感覺肚子好像挨了重重一拳。坐在他對面的這人就算沒得精神病,也患有妄想症。要知道盧拉·蘭德里可是個大美人,四肢修長,五官精緻,皮膚呈健康的咖啡色,而對面這人臉色蒼白,長得活像兔子。他們倆是同胞兄妹的可能性,就跟世上存在兩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一樣,根本不存在。
「我有的是錢,斯特萊克。我不是在炫富,而是想讓你知道。我父親給我留下了一筆可觀的信託基金。我了解過這種事情的行價,我願意付雙倍的錢。」
「從小到大,她一直都長得很漂——漂亮。跟我母親在牛津街購物時,有人發現了她。然後,雅典娜模特公司簽了她。
「對於你妹妹的死,警方肯定像對待其他案子那樣,進行了徹底偵查。幾百萬人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密切關注著警方的每一步行動。他們肯定會比平常加倍仔細。親人自殺確實讓人很難接受——」
「噢,她遇到麻煩了?」
鑒於他唯一的客戶沒有任何朋友(關於這一點,那個女客戶老是在電話里向他哭訴)布里斯托不可能是別人介紹來的。
她有個做律師的哥哥,名叫約翰。坐在外面的姑娘是布里斯托先生的女友,也是他事務所里的秘書。他們在「蘭德里、梅和帕特森」律師事務所工作。那家事務所由盧拉和約翰的外公創建。事務所主頁上有約翰·布里斯托的照片。和您說話的這個人跟約翰·布里斯托長得完全一樣。
「我不接受,永遠也不接受。她沒有自殺,她是被人推下陽台的。」
「你沒見過盧拉。」跟剛才一樣,布里斯托像是知道斯特萊克在想什麼,「我父母是在查理死後才收養她的。她來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在那之前她在福利院待了幾年。我那時將近十五歲。我仍然記得自己站在大門口,看到我父親抱著她從車道上走過來。她戴著頂紅色針織小帽子。我母親現在還留著那頂帽子。」
「雅典娜模特公司是家非常有名的模特公司。她十七歲就成了全——全職模特。
「約翰……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我覺得你是在浪費錢。」
「太好了。對了,我找到你是因為你的名字。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復活節假期,出事的前幾天,查理說起過你——『我朋友斯特萊克』,『科莫蘭·斯特萊克』。你的名字很特別,對吧?你知道『斯特萊克』這個名字的來源嗎?除了你,我從沒遇到過其他叫這個名字的人。」
布里斯托笨拙地端起杯子。由於雙手抖得很厲害,他把杯里的咖啡灑到了筆挺的西褲上。
斯特萊克想起電九-九-藏-書視里的畫面:幾個人用擔架把裝在黑色運屍袋裡的屍體抬進救護車,現場閃光燈大作,運屍袋閃閃發亮。
門開了,羅賓端著托盤迴來了。布里斯托別過臉,肩膀哆嗦著,上下起伏。通過打開的門,斯特萊克又瞥了一眼辦公室外間那個一身正裝的姑娘。姑娘在看《每日快訊》,此時她的目光越過報紙,怒瞪著他。
「真的?」
雙倍報酬!斯特萊克曾是極有良知的人,但在命運的一再打擊下,他的良知已逐漸淡化。聽到布里斯托的這句話,斯特萊克徹底拋棄了良知。他那個卑鄙的自我已經開始想入非非:幹上一個月,就足以支付臨時工的工資和拖欠的一部分房租;幹上兩個月,就可以再還一些迫在眉睫的債務……幹上三個月,就可以還清大部分債務……幹上四個月……
但布里斯托正抖著腿,又抽鼻子又抹眼淚,如果現在開始吃點心,可能會讓對方覺得他毫無同情心。外面街上,氣壓式鑽機仍在像機關槍那樣響個不停。
「我——這事不太容易。首先,你得知道我妹妹的名字叫——盧拉·蘭德里。」
「您呢,斯特萊克先生?」羅賓問。
「除此以外,」布里斯托說,「還有其他證據,確鑿的證據。首先是唐姿·貝斯蒂吉的證詞。」
「其次,」布里斯托目不轉睛地望著斯特萊克,努力揣度後者的反應,繼續說道,「有監控錄像為證。監控錄像顯示,盧拉墜樓前二十分鐘左右,有個男人朝『肯蒂格恩花園』走去,而盧拉被殺后,同一個男人飛也似的逃離了『肯蒂格恩花園』。直到現在,警方都沒查出那人是誰,也沒查出那人在哪兒。」
他希望對方沒把他錯當成靈媒。
布里斯托用指頭戳了戳辦公桌上本該放電腦的地方,以表示此事的荒謬和對那名探長的不滿。
布里斯托在低聲喘著氣。斯特萊克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紙,攤到膝蓋上,龍飛鳳舞但盡量清楚地寫道:請用「谷歌」搜索一下盧拉·蘭德里是否曾被收養。如果是,搜索一下收養她的人是誰。請不要跟外面那個女人討論這事(對了,那女人是來這裏幹什麼的?)。搜索到上面兩個問題的答案后,寫到紙上,進來交給我,但不要說出來。
「是的。」布里斯托用沾滿眼淚和鼻涕的手帕擦鼻頭,繼續說道,「嗯,我不否認盧拉存在問題。事實上,她讓我母親傷透了心。差不多是從我父親死後開始的——你可能早就知道了,到處都是關於她的新聞……她因為涉毒,被學校開除,然後離家出走,跑到倫敦;我母親找到她時,她在跟一幫吸毒者鬼混。毒品加重了她的心理問題。她多次從治療中心逃走。不過最後,他們終於意識到她患了躁鬱症,開始對症用藥。從那以後,她只要吃藥就沒事。不知道的話,你根本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問題。就連驗屍官都承認她一直在吃藥,有屍檢報告為證。
「對不起。」
「來了什麼?」
「他們不是進行屍檢了嗎?」
「一位客戶,斯特萊克先生。」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畢竟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是我弟弟查理的朋友。查理·布里斯托,你還有印象嗎?他死了——出意外死的——九歲的時候。」
「可是,警方和驗屍官抓著盧拉的過去不放。他們堅持認為,她是因為抑鬱而自殺的,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死的前一天早上,我還見過她。當時她的狀態毫無問題。她過得越來越順,尤其是在事業上。她剛簽了一份合約,兩年時間,五百萬報酬。她叫我幫忙看一下合同。我看了,發現那完全是份美差。設計師是她的好朋友,名叫索梅九-九-藏-書。你應該聽過他的大名吧?人家幾個月前就跟盧拉預約了,讓她去摩洛哥拍攝。她很喜歡那裡,而且馬上就要去了。所以你看,她完全沒有理由自殺。」
「對不起,你不介意吧?」斯特萊克說,「我一直在等這條信息。」
說到這裏,布里斯托鬼鬼祟祟又迫不及待地把手伸進上衣內袋,掏出一個微微壓皺的乾淨信封,遞向斯特萊克。
斯特萊克盯著女孩,愣了幾秒,同時在心裏回味著女孩的話。
「來了一位客戶。要帶他進來嗎?」
「啊!」斯特萊克說,「查理……對,我記得。」
「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布里斯托又深吸一口氣,輕聲說,「盧拉……我母親也快死了……」
斯特萊克把紙條遞給羅賓,羅賓不聲不響地接過去,轉身離開了。
布里斯托的喉結微微動了動。
在英國,凡是正常的人可能都是如此。由於受到媒體的狂轟濫炸,不管願不願意,你對此事的興趣都會越來越大。沒等反應過來,你就已經對事情的經過了如指掌,並形成頑固的看法,不再適合擔任陪審員了。
「真的嗎?真的和『攻擊』『罷工』無關?哈哈……嗯,其實,我是有件事想找人幫忙處理,然後就在電話號碼簿上找到了你的名字。」說到這裏,布里斯托抖起了腿,「也許,你可以認為這——嗯,這就像——就像一個預兆,來自查理的預兆,表明我來找你是對的。」
斯特萊克禮節性地點點頭,心裏卻不以為然。根據經驗,他知道自殺者善於裝出對未來充滿期待的樣子,但其實根本沒打算繼續活下去。雖然死的前一天早上,盧拉表現得積極樂觀,但經過一個白天又半個晚上,她完全有可能變得消沉而絕望。
說到這裏,布里斯托突然無緣無故地哭了起來:雙手捂著臉,弓著背,邊哭邊哆嗦,指縫間不斷滲出眼淚和鼻涕。他哭個不停,幾次眼看就要平靜下來,結果卻哭得更凶了。
做完這一切,他急忙重新坐下,並檢查了一下眼角有沒有眼屎。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在想,這個所謂的客戶是否真是來找自己辦事的,事後又是否會用真金白銀支付服務費。十八個月來,斯特萊克的財政狀況日益惡化。在此期間,他逐漸明白,自己擔心這兩個問題絕非杞人憂天。直到目前,他仍在向兩個客戶追討所欠的服務費,還有個客戶甚至分文不付,因為斯特萊克的調查結果不是他想要的。他背負的債務越來越多,本地區的租賃評估可能會使他失去租賃辦公室的資格——這間位於市中心的辦公室是他好不容易才租到的,而且斯特萊克現在根本沒有閑錢請律師。最近一段時間來,他被逼得實在走投無路,老是幻想動用各種簡單粗暴的手段討回拖欠的款項。他真恨不得提上一根棒球棒,去嚇唬嚇唬欠錢的人中那幾個厚顏無恥的無賴,看看他們在他面前瑟瑟發抖的模樣。
「我聽說和稻穀有關。」斯特萊克回答,「和稻穀稱量有關。」
「等一下,桑德拉。」斯特萊克說,「你能不能……」
這人的襯衫潔白而挺括,相形之下,斯特萊克身上的衣服顯得更加皺巴巴。為從身形上找回點自信,斯特萊克站了起來(他身高達六英尺三),伸出毛茸茸的手,努力擺出忙得顧不上洗衣服的神情,使自己在穿著講究的來人面前不至過於尷尬。
布里斯托說要一小杯純咖啡,斯特萊克沒有回答。他剛瞥見辦公室外間九_九_藏_書門邊的破沙發上坐著個年輕姑娘,眉毛濃密,身穿過時的粗花呢西裝。簡直難以置信,竟然一下子來了兩個客戶。該不會是中介公司派來了兩個臨時工吧?
「是——呃——其實,我想確認一下……我覺得我們以前見過。」
「對不起——真對不起。門關上后,」
「我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你也不例外,對吧?又一個書獃子心理學家?查理死了,我父親死了,盧拉死了,我母親也快死了——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我需要的是心理醫生,而不是偵探。這樣的話,我他媽的已經聽過一百遍了!」
羅賓從托盤上端下兩杯咖啡、一壺牛奶、一碟糖和一盤巧克力餅乾。斯特萊克從未在辦公室見過這些東西。羅賓對他的道謝報以禮節性的一笑,然後準備離開。
「她死了。」
「叫我約翰就行。」
「是的,但負責此案的探長從一開始就認定盧拉是自殺,而他之所以這麼肯定,僅僅是因為盧拉一直在吃治療心理疾病的藥物。那個探長忽略了許多疑點——某些疑點,甚至網上的很多人都已經發現了。」
女孩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她是盧拉的鄰居吧?說她聽到樓上有人吵架?」
「她死的時候,身價差不多是一千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告訴你這些事。你很可能早就知道了。每個人都知道——自認為知道——關於盧拉的所有事。」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
布里斯托喘著氣說,「這是——我平時不是這樣的——我已經回去上班,見了幾個客戶……」說到這裏,布里斯托連做了幾個深呼吸。他雙眼變得通紅,看著更像大白兔了,右腿仍在不停地抖動。
斯特萊克對著那盤巧克力餅乾直流口水,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
外面鑽機的噪音突然停止。布里斯托的聲音在辦公室里回蕩不止,格外刺耳。
「其實,我來找你,是為了我妹妹的事。」布里斯托接著說。
布里斯托又動了動喉結,咽了一下口水。
因此他結交了許多朋友,查理·布里斯托就是其中一個。當時,斯特萊克剛轉學到倫敦的一所學校,而很不安分、無所顧忌但討人喜歡的查理是一幫哥兒們中的「老大」。查理只看了個子高大、說話帶著濃重康沃爾口音的斯特萊克一眼,就立刻宣布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二當家」。接下來的兩個月,兩人成了鐵哥們,一塊幹了很多壞事。童年時的斯特萊克總是羡慕其他孩子家裡井井有條、其樂融融,羡慕他們可以多年擁有自己的卧室。他對查理的家記憶猶新——房子富麗堂皇,附帶一大片陽光燦爛的草坪和一個樹屋,查理的母親還會給他們做冰鎮檸檬汁。
但接著,斯特萊克遭遇了有生以來令他感到最為震驚的事。那年復活節假期過後的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告訴他們,查理死了,永遠不會回學校了。查理在威爾士度假時,在採石場邊上騎車,結果摔下了懸崖。班主任是個尖酸刻薄的老太婆,當時忍不住對全班同學說:「大家都知道,查理經常不聽大人的話。大人們明確告誡過他別去採石場附近騎車,但他就是不聽,也有可能是為了賣弄自己的車技。」說到這裏,那老太婆不得不打住,因為第一排的兩個女生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浪費錢?什麼意思?」
布里斯托眨了眨左眼。他的一條腿狂抖不止,抓著信封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關於查理這個人,他確實印象深刻。
看罷,斯特萊克把紙條揉成一團,丟進腳邊的廢紙簍,同時感到一陣驚喜:約翰·布里斯托沒有得妄想症。而他自己呢,似乎遇到了一個不錯的臨時工,在工作主動性和標點使用上都比之前的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