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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第二部

因為歷經磨難,我逐漸學會關心不幸之人。——維吉爾,《埃涅阿斯紀》卷一

第一章

「『不過,有個女孩真的令我非常感動。有個男記者問了她一些話。她可能沒發覺對方是記者,說自己在一家治療機構遇到蘭德里,然後跟她成為了朋友。那女孩悄悄地在教堂靠後的一排長椅就座,向蘭德里道別,然後悄悄地離開。她不像認識蘭德里的許多其他人那樣利用蘭德里的生平往事獲利。通過這個女孩,我們發現,真實的盧拉蘭德里可能也有動人的一面:能跟一個普通女孩建立誠摯的友情。至於我們其他人——』」
「沒有。」
「我說,網上有篇關於她親生母親的文章,內容非常令人震驚。」
「好的,呃……」在埃米琳·潘克赫斯特去世百年之後,整整一代少女孜孜以求的,不過是想成為紙上的洋娃娃,虛構一些所謂的精彩人生,以掩飾內心的失落和痛苦,而正是內心的失落和痛苦,導致蘭德里跳下頂樓陽台。
羅賓的聲音好像真空吸塵器的嗡嗡聲。
斯特萊克把照片粘到與胡克太太相關的文件夾里,並在照片上標註序號「十二」。
羅賓一邊回答,一邊拉動屏幕,返迴文章開頭。屏幕最上方的頭像是個雙下巴中年婦女,一頭金髮。「後面的要跳過去嗎?」
「真能扯。」斯特萊克嘀咕道。
貝斯蒂吉長得像公牛,短腿,厚胸,粗脖子,灰白的頭髮剪得極短,滿臉皺紋和黑痣,掛著兩個大眼袋,頂著活像腫瘤的蒜頭鼻。但他身穿名貴的黑大衣,又挽著骨瘦如柴的年輕妻子,顯得高大威武,儀錶堂堂。唐姿豎起毛皮大衣的領子,戴著巨大的圓形太陽鏡,完全看不到她的真容。
「嗯,一個叫梅拉妮特爾福德的人。」
她似乎是獨自去參加蘭德里葬禮的,因為沒人挽著她的纖纖玉臂,或扶著她修長的後背。
「您認為,她可能會提供重要的信息?」羅賓急切地問道,並轉動旋轉椅,朝向斯特萊克。
他朝向鏡頭的那側耳垂上,戴著三顆巨大的鑽石耳釘,在閃光燈照耀下燦若明星。
迪比轉過頭,朝站在鏡頭之外的某個人說了幾句話。
「不是。」羅賓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說,「只是剛好記得。」
接著,一隻白人的手伸到屏幕中間。
「『蘭德里經常對媒體說起跟失去聯繫多年的生母重逢的事。毫無疑問,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蘭德里肯定會感到非常震驚。』這篇文章寫于蘭德里死前。」羅賓解釋道。
「『毫無疑問,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指的是剛才那個問題。」
「『該死的狗仔隊逼得她跳下陽台。』」斯特萊克重複一遍迪比的話,並把椅子向後挪回原來的位置,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read•99csw.com比一隻手摸著剃得光光的腦袋,回答道。
「『而且,她的皮膚是黑色的,更確切地說,是牛奶咖啡那樣的淡棕色。我們老是聽到,在只關注外表的模特界,她的成功代表著整個行業的進步。(對此,我有幾個疑問:她的成功完全不是因為模特界可能正流行淡棕色的膚色?繼蘭德里之後,不是突然有大量黑人女性步入模特界嗎?她的成功不是徹底顛覆了我們對於女性美的傳統觀念嗎?如今,黑皮膚芭比娃娃要比白皮膚芭比娃娃暢銷?)
「沒有,就是看了些雜誌。」羅賓含糊地回答,繼續查看電腦屏幕上的葬禮照片。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辦公室里鴉雀無聲,只聽得到羅賓點擊圖片和用短指甲敲擊鍵盤的聲音。斯特萊克背後,裡間的門關著,從外面看不見裏面的摺疊床和其他生活用品。羅賓來之前,斯特萊克用廉價空氣清新劑在辦公室狂噴一通,所以空氣里瀰漫著濃重的人造酸橙香氣。為了完全不讓羅賓察覺出他對她的好感,斯特萊克在羅賓的辦公桌盡頭坐下之前,假裝剛看到羅賓手上的訂婚戒指,然後禮貌而不露聲色地跟她聊了五分鐘,刨根問底地打探她未婚夫的情況。
迪比舉起一隻拳頭。那隻白人的手握成拳頭,跟迪比的拳頭碰了一下。鏡頭之外,有人發出含有嘲諷意味的笑聲。
「快看,YouTube上有段視頻,」羅賓說,「是盧拉死後,迪比·馬克談論盧拉的視頻。」
「快看這個花圈!」
「一來倫敦就遇到這事,您肯定大受驚嚇吧?」採訪者問,「我是說,呃,她經過你的窗戶,掉了下去。」
波特的照片旁是兩個人的合影,底下的說明文字寫的是:製片人弗雷迪·貝斯蒂吉及其夫人唐姿。
「迪比·馬克,」採訪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非常感謝您抽出時間,接受採訪。」
「你是搖滾迷吧?」
他的頭髮剃得極短,戴著太陽鏡。
「『各家低俗雜誌對蘭德里的葬禮進行了大肆報道。其受關注程度絲毫不亞於任何名人的婚禮。這些低俗雜誌全靠名人為生;對於蘭德里之死,雜誌出版人肯定比大多數人悼念她的時間更久。通過這些雜誌,我們得以瞥見各類名人傷心流淚的模樣,但所有照片中,蘭德里家人的照片卻是最小的,因為出乎意料,他們的長相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你說什麼?」斯特萊克覺得,好像聽到羅賓剛說了句什麼話。
電腦上,顯示著滿滿一屏幕大小完全相同的照片:每張照片拍的都是一個或多個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由左往右,走向葬禮現場。每張照片的背景都是公路防撞護欄和面部模糊的人群。
在這之前,羅賓已給保安德里克·威爾遜打了電話,約他周五早上跟斯特萊克見面,見面地點定於布里https://read.99csw.com克斯頓區的鳳凰餐館。
結果,盧拉·蘭德里死後不到二十四小時,那款連衣裙就被搶購一空。盧拉·蘭德里穿著索梅設計的連衣裙跳樓自殺,對索梅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廣告嗎?
談話中斯特萊克了解到,羅賓的未婚夫名叫馬修,剛獲得會計資格證。羅賓為了跟馬修一塊生活,上個月才從約克郡搬來倫敦。當臨時工只是她找到固定工作前的權宜之計。
第一排最後一張照片的說明文字是:時裝設計師,居伊·索梅。他是黑人,很瘦,低著頭,身穿式樣誇張的深藍色長禮服;因為拍的是側臉,看不清面部表情。
「她提到那個女孩的名字了嗎?」斯特萊克插嘴道。
「關於那個女孩的信息,要再找找看嗎?」羅賓問。
對這些少女而言,外表就是一切。盧拉·蘭德里屍骨未寒,設計師居伊·索梅就向媒體宣布,盧拉·蘭德里是穿著他設計的連衣裙跳樓的。
羅賓停下來,呷了口咖啡,清了清喉嚨。
羅賓邊說邊拉動屏幕,並仔細查看後面的照片。照片上都是各類名人和俊男靚女,有的面帶悲傷,有的一臉嚴肅。「啊,快看……埃文·達菲爾德!」
「『不可否認,她非常漂亮,而漂亮女孩有助於報紙銷售——自從達納·吉布森為《紐約客》創作美女插畫(達納·吉布森筆下的女人全都雙目微睜,妖嬈撩人),歷來如此。
與此同時,羅賓轉回去,重新面對電腦屏幕。
達菲爾德滑向屏幕上方,接著消失。
「『……把她跟一個黑人青年的風流韻事賣給各家小報的記者,只要對方願意給錢。不過,根據許多老鄰居的回憶,馬琳希格森的人生中並沒有什麼浪漫情事。
他的聲音溫柔、深沉而又沙啞,微微有點咬舌。「他們為了賺錢,不擇手段。對你窮追不捨,非得把人逼瘋不可。他們這是嫉妒。該死的狗仔隊逼得她跳下陽台。讓她安息吧,我說。現在,她終於可以安寧了。」
「讓我看看。」斯特萊克把椅子往前挪了兩三英尺,想了想又後退一英尺。
「『我們對蘭德里之死表現出了極大興趣,甚至為此感到傷心難過。為什麼會這樣,我們需要反思。我敢說,直到蘭德里跳樓自殺的那一刻之前,要是可以的話,無數女人願意跟她交換人生。血肉模糊的屍體清理完之後,許多少女哭著來到蘭德里住所(價值四百五十萬英鎊的頂層豪華公寓)的陽台下,獻上鮮花。那些渴望成名的模特,聽聞盧拉·蘭德里死於非命,可有一個迷途知返的?』」
「那女孩是在治療https://read•99csw.com機構,而不是夜總會認識蘭德里的。跟她談談,可能會有所收穫。」
「太令人難過了,太令人難過了。唉,」
「『迪比』這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繼續。」斯特萊克說,「我說的是寫文章的那個人,不是你,」說完,他又急忙補充道,「那個人是女的吧?」
斯特萊克好不容易才重新集中注意力。
「『當然,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蘭德里的親友肯定萬分悲痛。對此,我深表遺憾。不過,作為旁觀者,我們雖然關注此事,但並不會感到失去親友的悲痛。每天都有年輕女性死於非命(即非正常死亡):出車禍而死、嗑藥而死。偶爾,為獲得像蘭德里這些模特所炫耀的「傲人」身材,絕食而死。對於這些女孩,看過相關報道之後,我們轉眼就會忘記她們普通的面容,把她們的死拋到九霄雲外,難道不是嗎?』」
迪比轉回來,再次看向採訪者,臉上仍沒有絲毫笑意。
「『當時,她在賣淫。』維維安·克蘭菲爾德說。希格森懷著蘭德里時,維維安·克蘭菲爾德就住在她樓上。『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每個小時都有男人進出她的家門。她根本不知道那孩子的父親是誰——誰都有可能。她根本不想要那個孩子。我仍然記得那孩子一個人在走廊上大哭,而她媽媽則在屋裡忙著接客。當時,那孩子還很小,裹著尿布,連路都不會走……肯定是有人給社會服務部門打了電話——早就該打了。被人收養是那女孩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您覺得她會在這些照片里嗎?」問完,過了片刻,羅賓又補充道,「蘭德里在治療機構認識的那個女孩?」
夏洛特裝出成年人的理智和平靜,肯定懷有不可告人的邪惡目的。她把兩人之間花樣百出、沒完沒了的爭鬥,推向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讓我們像成年人那樣,做一次徹底了斷吧。」也許,邁進夏洛特的公寓時,一把刀子會突然從背後刺入他的兩塊肩胛骨中間。也許,走進夏洛特的卧室后,會發現她在壁爐前割腕自殺了,躺在一片仍未完全凝固的血泊中。
其中,有張照片最惹人注目。照片里的金髮女孩個子高挑,皮膚白皙,扎著馬尾辮,戴著由黑色網狀織物和羽毛做成的精美頭飾。斯特萊克認得那女孩,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西婭拉·波特——一名模特,陪伴蘭德里度過了在世上最後一天的大部分時光。她也是蘭德里的朋友,和蘭德里合拍了她職業生涯中極為著名的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波特非常漂亮,但神情陰鬱。
屏幕中間出現一個超大花圈的照片。最開始,斯特萊克以為那只是個心形花圈,過了會兒才發現,其實是一對收攏的天使翅膀,由白玫瑰裝飾而成。照片中有張小照片,是花圈上所附卡片的特寫。
「我看不出誰是那個普通的女孩https://read•99csw•com。」
這天只收到兩份通知單,一份最後通牒,沒有人打電話來。辦公室里只要能按字母順序排列、能根據種類或顏色分門別類的東西,羅賓已全都整理好了。
「不,我不這麼認為。不過,他在蘭德里所住的那棟樓租了套公寓。還有,他在兩三首歌里提到過蘭德里,是吧?聽說他要住到蘭德里所住的樓里,各家媒體都非常興奮……」
視頻結束。
斯特萊克無意中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一側是西裝革履的大個子男人,另一側是年紀稍大、神情焦急的女人。那女人張著嘴,擺出一副趕人開路的姿勢。達菲爾德雖然個子比身邊的兩個人都要高,但顯得弱不禁風。斯特萊克覺得,這三人就像一家三口:父母正護送生病的孩子離開人群。他發現達菲爾德雖然一臉茫然,非常悲傷,卻畫了眼線,而且看得出來眼線費了不少功夫。
「是他真名的首字母合組合。其實就是D和B兩個字母。」羅賓口齒清楚地念了那兩個字母,「他的真名叫達利爾·布蘭登·麥克唐納。」
採訪者諂媚地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斯特萊克感覺到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幾下,他掏出手機,發現有條新簡訊。看到提示信息里顯示夏洛特的名字,他不由渾身一顫,彷彿剛剛看到一頭就要撲起的猛獸。簡訊的內容如下:星期五上午九點至十二點,我要出門。你想來收拾東西的話,就那個時間來。
「布里斯托沒有提蘭德里在治療機構結交朋友的事。」
羅賓默默地瀏覽了文章剩下的部分。
斯特萊克沒有其他事可讓羅賓做,於是只叫她在網上查找蘭德里親友的信息。
她關掉顯示照片的網頁,再次開始敲擊鍵盤。斯特萊克則繼續整理另一個案子的照片。接下來的一張照片顯示,傑弗里·胡克先生正在親吻一個薑黃色頭髮的女人,並用一隻手撫摸她帆布衣服下渾圓的大屁股,地點是在伊靈百老匯地鐵站外面。
迪比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一動不動,透過墨鏡死死地盯著採訪者。接著,他說:「我當時不在那裡。有人告訴你,我在那裡?」
「啊,不,根本沒有人告訴我——沒……」
採訪者無言以對,發出一陣緊張的乾笑聲。
斯特萊克把椅子往電腦屏幕前挪了挪,但仍跟羅賓保持超過一臂的距離。那群身份不明的人中,有個人只有半張臉(還有半張在鏡頭外面)。根據極短的上嘴唇和碩大的齙牙,一眼就能認出那人是約翰·布里斯托。他一條胳膊摟著一位病怏怏的老太太。那老太太滿頭銀髮,臉色蒼白,神情憔悴,極度悲傷。他們倆身後站著一個男人,面露不屑之情,好像非常厭惡周圍的人。
「嗯,我知道。」
他坐在羅賓的辦公桌盡頭,把幾張照片粘到一個文件夾里,並依次標上序號,然後在文件夾後面的索引部分寫上每張照片的簡介。九九藏書這時,羅賓對著電腦屏幕,繼續往下讀。
頭一天,羅賓用「谷歌」搜索的能力給斯特萊克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他給羅賓布置了這項毫無意義的任務。於是,約一個小時的時間里,羅賓找了關於蘭德里及其親友的各種新聞和文章,讀給斯特萊克聽。斯特萊克邊聽邊整理一大堆收據、話費單,以及跟手頭唯一另外一個案子相關的照片。
「哦,讀來聽聽。」
「『各類報紙鋪天蓋地報道盧拉·蘭德里死亡的新聞,各家電視台也紛紛開辦相關話題的訪談節目,但所有這些報紙和節目中,罕有人提出下面這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關心盧拉·蘭德里之死?
「……盧拉·蘭德里自殺事件?」採訪者問。聽口音,採訪者是英國人。
「好啊。」斯特萊克看著一張照片,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是張兩個人的合影:
一個是矮胖的禿頂男人,西裝革履。另一個是年輕貌美的紅髮姑娘,穿著緊身牛仔褲。男人是傑弗里·胡克先生,但那姑娘一點都不像胡克太太——布里斯托沒出現以前,胡克太太是斯特萊克唯一的客戶。
「看來,我應該帶律師過來,對吧?」
羅賓再次清了清喉嚨,繼續往下讀。
四英寸長、三英寸寬的小窗口開始播放布滿雪花點的模糊視頻。一個大個子黑人出現在屏幕上,身穿華麗的帶帽夾克,胸部的飾釘組成一隻拳頭的形狀。這黑人坐在黑色皮椅上,面朝看不見的採訪者。
「『安息吧,天使盧拉——迪比·馬克。』」羅賓讀道。
「『其實,我們哀悼的,不是那個女孩。畢竟,對大多數人來說,她就像達納筆下的吉布森女孩,只是畫像而已。我們哀悼的,是眾多小報和名人雜誌上那個耀眼的畫中人——向我們推銷衣服、提包和名流的生活,最後卻用死亡的方式,證明所謂的名流生活如同肥皂泡,虛幻而短暫。說句心裡話,我們真正懷念的,是那個畫中人接連不斷、離經叛道的八卦新聞:吸毒、酗酒、縱慾,頻繁更換各式名貴華服和各類危險男友。
斯特萊克把手機裝回褲兜,然後低下比常人略大的頭,再次開始整理關於胡克太太的文件夾。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好像有面鑼在他頭顱里敲了一下,餘音不絕。
斯特萊克摸著鬍子沒刮乾淨的下巴。
埃文·達菲爾德穿著T恤、牛仔褲和類似軍大衣的大衣,全是黑色的。他的頭髮也是黑色的,臉龐瘦削,眼窩凹陷,藍色的眼睛冷冷地盯向攝像機鏡頭。他身體兩側各有一個人:
「不,不,繼續往下讀。」
「哦。」說著,斯特萊克突然合上了文件夾,「你想出去走走嗎?」
和波特一樣,索梅似乎也是獨自去參加葬禮的,儘管那張照片把一小群不值得介紹的旁人也拍了進去。
「這方面的信息,你挺了解的嘛。」
「迪比·馬克?那個說唱歌手?這麼說,他們認識,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