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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第二部

第二章

斯特萊克發現跟羅賓在一起非常愜意。這不僅是因為羅賓把他奉若神明,認真傾聽他說的每句話,也從不打斷他思考。
羅賓覺得「草率」一詞聽著非常冷酷。
「這棟樓房看上去保養得挺好,對吧?」羅賓問。
「蘭德里墜樓十二分鐘后,那人從這裏經過……這可能是逃離『肯蒂格恩花園』最快的路線。有夜班公交車經過,也最容易打到計程車。不過,這並非聰明的選擇,假如你剛殺了一個女人的話。」
「問題是,」斯特萊克眯著眼,望著頂樓那個高高的陽台,對羅賓說,「這個高度並不一定會把人摔死。」
羅賓在短暫的臨時工職業生涯中,曾被要求做一些不屬於合同範圍內的事情,所以聽到斯特萊克的提議,羅賓感到有點緊張。不過,她高興地發現,斯特萊克並沒有任何不良企圖。他們走了很長的路,最後來到這裏。一路上兩人幾乎沒說一句話。看得出來,斯特萊克一直在思考問題,偶爾看一下手上的地圖。
斯特萊克的話令羅賓非常激動。要知道,她一直為自己的觀察力感到自豪——童年時,她曾有個不為人知的夢想,即成為身邊的大個子這樣的私家偵探,原因之一就是她觀察力出眾。羅賓把整條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觀察了一番,並想象著零下幾度的大雪天,凌晨兩點,某人來到這條路上后可能會做什麼。
他在鵝卵石路面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右腿和義肢連接處一陣陣鑽心的疼。拖著僵硬的義肢,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面行走頗為不易。斯特萊克懊悔地問自己,真的有必要上牆嗎?羅賓也許算得上漂亮,但完全比不上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
更是因為羅賓無名指上那枚小小的藍寶石戒指好像一個句號,意為:到此為止,別再深入。正是因為這枚戒指,斯特萊克感到自己可以毫無顧忌,稍稍賣弄一番。他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樂趣了,這是其中之一。
斯特萊克還注意到,對於從他妹妹公寓收集的DNA證據,布里斯托隻字read.99csw.com未提。
「把人推下陽台,是一時衝動才會做出的事。」斯特萊克似乎看出羅賓心裏在想什麼,解釋道,「只有頭腦發昏才能做出來。」
與貝拉米路一樣,這裏也是豪宅連排,富麗堂皇。這些維多利亞風格的四層樓房高大宏偉,紅磚砌牆,琢石飾面,窗戶鑲有厚重的三角楣飾,上面三層帶有獨立石雕小陽台。大門看著更加烏黑髮亮,門前都有白色大理石帶柱門廊,門廊下三級台階通往路邊人行道。一切都完好無損,整潔乾淨。路上停的車子寥寥無幾,一塊小告示牌寫著「非請勿入」四個字。
羅賓看到斯特萊克有點瘸腿,懷疑他扭傷了腳踝,便急切地問候一聲。
根據之前的觀察,羅賓相信沒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那棟樓。她覺得接下來斯特萊克肯定會對布里斯托的說法大加諷刺。但結果證明她錯了。
斯特萊克盯著漂亮的樓房。羅賓看到那些陽台很窄,外側欄杆和內側玻璃門之間勉強夠站人。
斯特萊克一邊走,一邊思考羅賓在網上搜集的信息。布里斯托曾說,警方沒有追查神秘人及其同夥。斯特萊克懷疑他沒說實話。現在看來,果不其然。網上,各種冗長和極端的新聞鋪天蓋地。偶爾能看見勸說神秘人及其同夥自首的文章,但看起來,這些勸說根本沒用。
斯特萊克看到門上嵌著個金屬小鍵盤。「門上有個輸入密碼的小鍵盤,」他嘀咕道,「門頂有個監控器。布里斯托沒跟我說這裡有監控器。可能是剛裝上沒多久。」
「這邊。」沒等羅賓得出什麼結論,斯特萊克便招呼道。於是,兩人順著貝拉米路,肩並肩地朝里走。貝拉米路向左微微拐彎后,前面還有大約六十棟房子。這些房子幾乎全都一模一樣:烏黑髮亮的大門、潔凈的白色台階及其兩邊的短護欄和精心修剪的盆栽。大理石獅子上的銅牌顯示著房主的姓名和職業,樓上的窗戶里亮著漂亮的枝形吊燈。
言下之意,至少她不認為丈夫是兇手。但https://read•99csw.com蘭德里死時,弗雷迪·貝斯蒂吉是距離她最近的男人。根據斯特萊克的經驗,外行總是執著于尋找作案動機,而對專業人士來說,作案機會才是首要的。
不過,根據從谷歌查到的信息,布里斯托之所以認定兇手是那個神秘人,可能跟他妹妹的身世有關。他妹妹生前一直在四處打探自己的身世,最後找到了生母。
斯特萊克順著牆壁滑落到地上。裝了義肢的那條腿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強忍著,沒讓自己喊出來,但還是不由發出輕聲的呻|吟。
羅賓瞥了斯特萊克一眼,暗忖他為什麼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斯特萊克正在打量樓房的大門,並未察覺羅賓在看他。
斯特萊克再次低頭去看破舊不堪的倫敦地圖。他似乎並不擔心被人當成遊客。
「布里斯托說的神秘人就是在這裏被拍到的。」說著,斯特萊克轉個身,背對奧爾德布魯克路,望向安靜得多的貝拉米路。貝拉米路通往梅菲爾住宅區的中心,兩邊分佈著一棟棟富麗堂皇的豪宅。
沒有了隔離警戒帶和大批記者,十八號樓再次跟周圍的樓房融為一體。
與布里斯托不同,斯特萊克並不認為警方無能,會放任一名貌似殺了人的嫌犯逍遙法外。那兩人逃跑時,汽車警報聲突然大作。這為他們不願現身提供了合理解釋。而且,斯特萊克不知道布里斯托是否了解監控畫面的質量有好有壞,他見過的黑白監控畫面很多都模糊不清,根本分辨不出人物的真正模樣。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著,一直走到「肯蒂格恩花園」盡頭,發現蘭德里所住小區背後有條微微彎曲的小巷,名叫「農奴衚衕」。看到這個名字,斯特萊克感到非常好笑。整條小巷由鵝卵石鋪成,兩邊是光滑的高牆。路面很寬,可容一輛小車經過。
斯特萊克背靠二十三號樓的黑色欄杆,打量十八號樓。蘭德里生前所住的房子,窗戶比下面幾層的高。陽台與其他兩層不同,沒擺盆栽。斯特萊克從衣服口袋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九*九*藏*書給羅賓。羅賓搖頭謝絕,並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她沒見過斯特萊克在辦公室抽煙。斯特萊克點上煙,深吸一口,然後盯著十八號樓的大門說:「布里斯托認為那天夜裡有人進入十八號樓,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那人進去和出來時都沒被發現。」
「再說,」羅賓自作聰明地插嘴道,「得知道密碼才能打開大門。」
「她是從頂樓的陽台掉下來的。」斯特萊克說,「高度大約有四十英尺。」
斯特萊克在原地站了幾分鐘,對著這些氣派的城堡式豪宅陷入了沉思。當初,盧拉·蘭德里為何選擇住在這裏呢?「肯蒂格恩花園」靜謐、傳統、沉悶,顯然屬於另一類富人的聚居區,例如俄羅斯和阿拉伯政治寡頭,擁有鄉下莊園的公司大佬,在藝術品收藏中孤獨終老的單身富婆。很奇怪,蘭德里竟然會選擇住在這裏。根據羅賓早上讀的每一篇文章,這個二十三歲的女孩結交的都是新潮而富於創造力的時裝界名人。這些人對時尚的理解主要來自街頭,而非沙龍。
「這種情況更說得通。」斯特萊克回答。羅賓聽到這話,覺得非常高興。「如果兇手一開始就在樓里,那下面這些人都有嫌疑:保安、貝斯蒂吉夫婦、某個偷偷躲在樓里的神秘人。如果兇手是貝斯蒂吉夫婦或保安威爾遜,那就不存在進出大門的問題。他們只需要事後回到該出現的地方。雖然蘭德里也有可能沒摔死,只是受傷,從而說出真相,但如果兇手真是他們三人中的某個人,我剛才說的情況更說得通——他們跟蘭德里發生爭吵,然後一時衝動把蘭德里推下了陽台。」
「沒事。」斯特萊克回答。
「人總是習慣於疏忽大意。除非保安經常更換密碼,否則許多壞人可能早就摸清楚了。我們去那邊看一下吧。」
「如果真的有人進了那棟樓,」斯特萊克仍盯著十八號樓的大門說,「那麼兇手肯定是有預謀的,而且做過非常周密的計劃。沒人能只憑運氣,躲過那麼多記者的攝像頭,進入設有密碼鎖的大門,然後避開九-九-藏-書保安,進入鎖住的內門,最後再出來。問題是,」他撓著下巴,繼續說,「如果兇手真做過那麼周密的計劃,就不會採用如此草率的方式來謀殺蘭德里。」
「可是,如果兇手一開始就在樓里呢?」
不過,走到奧爾德布魯克路時,斯特萊克說了句話:「要是發現什麼我沒發現的,或想到什麼我沒想到的,請告訴我,好嗎?」
繼續往前走一會兒后,斯特萊克估計他們差不多到了十八號樓的背面,於是奮力一跳,抓住路邊高牆的牆頭,做了個「引體向上」,望向高牆裡面。高牆那邊是一長排受到精心照料的小花園。每棟房子和房子所屬的每塊修剪整齊的草坪之間,都有一個黑乎乎的樓梯口通往地下室。在斯特萊克看來,任何人要想翻越高牆,必須藉助梯子,或找個幫手,用結實的繩子把他吊下去。
「哦——您確定?」羅賓質疑道,並想象從頂樓陽台掉到堅硬的馬路路面的慘狀。
斯特萊克抽著煙,繼續仔細打量對面的樓房,尤其是二樓窗戶和四樓窗戶之間的間隔部分。同時,他腦子裡主要想著製片人弗雷迪·貝斯蒂吉。根據羅賓在網上找到的信息,盧拉·蘭德里墜樓時,住在二樓的貝斯蒂吉正在睡覺。貝斯蒂吉的妻子最先發現蘭德里墜樓,並堅稱案發後兇手仍在樓上,而她丈夫一直站在她身邊。
羅賓接下來的話,無意中證實了她並非專業人士。她說:「可是為什麼有人要在深更半夜跟她吵架呢?從來沒聽說過她跟鄰居關係不好的傳聞,是吧?唐姿·貝斯蒂吉顯然不是兇手,對吧?不然她怎麼會跑下樓,告訴保安呢?」
斯特萊克正在沉思,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布里斯托一再強調,在他妹妹進樓、記者離去后的十五分鐘里,保安因為肚子不舒服離開了前台。這意味著在那十五分鐘里,大廳是無人把守的。但樓外的人怎麼會知道保安威爾遜不在前台呢?大門又不是玻璃做的。」
確實,羅賓心想,考慮到他的個子,就算被人當成遊客也沒什麼關係。
媒體向來喜九-九-藏-書歡誇大其詞,但就算把媒體的話打個折扣,他妹妹的生母仍是個不三不四的女人,令人厭惡。被揭露出來的不容置疑的真相——例如羅賓在網上找到的那些,不僅令蘭德里自己感到難堪,也使收養她的整個家庭蒙羞。布里斯托情緒非常不穩定(對此斯特萊克無法視而不見)的原因之一,難道是他認為某些方面稱得上幸運兒的蘭德里,在拿自己的人生開玩笑?認為她打探身世是無事生非?認為她驚動了惡魔,招致殺身之禍?對於蘭德里住所附近出現一個黑人的事,他感到極度不安,原因就是上述這些?
根據警方沒有追查神秘人及其同夥一事,斯特萊克強烈懷疑蘭德里的公寓里並未發現陌生人的DNA。不過他也知道,逃避真相的人很容易認為DNA證據無足輕重,理由是現場可能遭到污染,或有人故意設下圈套。他們只看得到想看的東西,對跟自己的想法相悖的、不容置疑的真相視而不見。
有棟房子的大門開著,從外面能望見室內呈方格圖案的地面、用鍍金邊框裝裱的油畫,和喬治王朝風格的樓梯。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曾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旁邊病床上躺的是一個威爾士人。那傢伙從跟這差不多高的樓上被大風颳了下來,雙腿和盆骨全都摔得粉碎,而且內臟大量出血,但並沒有死。」
路邊分佈著許多路燈,沒有任何可容藏身的角落。走著,走著,他們來到兩扇巨大的電動門前面。旁邊的牆壁上有塊牌匾,寫著「私人車庫」四個大字。這裡是「肯蒂格恩花園」的地下車庫入口處。
桿頂的那兩個監控器好像兩隻邪惡的鞋盒,各有一隻黑乎乎的大眼睛。那兩個監控器朝向相反,監控整條奧爾德布魯克路。這條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車輛絡繹不絕,非常喧鬧。兩邊的人行道上開滿商店、酒吧和咖啡館。公交車道上,雙層公交車來來往往,發出陣陣轟鳴聲。
斯特萊克和羅賓不斷走向富人區的深處,最後來到「肯蒂格恩花園」的拐角。
「嗯,是的,而且沒有成群的狗仔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