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終曲

終曲

布里斯托被捕后,公眾得知了真相,這對斯特萊克的生意有益無害。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真的會需要個秘書。然而,當他一步步痛苦地爬向辦公室時,卻聽到羅賓打電話的聲音。
「我拔腿就跑。該死的,我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拚命地跑。我本來就不想去那兒的,我可不想向任何人解釋這件事。我知道她心理有問題,也記得她在電話里有多沮喪。所以,我想,她是不是故意引我來,看她跳樓?
「但他什麼都沒給你,馬修說,」「不是嗎?」
電話響了。她笑吟吟地看著他,接了起來。她的聲音是那麼愉快,彷彿這個電話她已等了很多天似的。
「嗯,我是這麼想的。她沒必要撒謊,不是么?反正我就是那麼想的。所以,我給了她手機號。她和羅謝爾在一起時,我們在電話上聊過幾次。她事先都計劃好了,所以媒體沒發現。很不錯!我可不想讓我媽難過。」
「哦,您好啊,吉萊斯皮先生!斯特萊克先生剛給您開了張支票,我早上親自寄的……所有欠款,還多一點……哦,嗯,不,斯特萊克先生堅決想還掉貸款……噢,羅克比先生真是太好了,但斯特萊克先生還是想還掉貸款。他有望在幾個月內還清所有貸款……」
他不是沒想過留下她。頭天晚上,他躺在行軍床上,仔細盤算著,想給羅賓一份不比媒體顧問公司寒磣太多的工資。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最大的那筆貸款已經不能再拖。租金漲了,他還得趕緊找個住的地方,搬出辦公室。所以,儘管近期情況改善不少,前景仍不明朗。
之前已經有過好幾個這樣的電話。媒體很高興能逮到一個多角度的故事,每個角度他們都非常喜歡。斯特萊克被大肆報道。他們用得最多、斯特萊克也很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十年前他還在英國皇家憲兵隊時拍的。不過,媒體也翻出了那位搖滾巨星、他老婆和那位超模的照片。
醫生第二次叫道,「卡梅倫·斯特里克先生?」
他抬起頭,笑了。
「沒有,但如果他給的話……」
不論在岸上或海上,
「她總說,要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出來轉轉是個好辦法。」
斯特萊克穿過喧鬧的施工場地,一瘸一拐地走向辦公室。他想,過了今天,自己還能再見到這位臨時秘書嗎?恐怕不行了吧。不久前,他之所以願意接受她的存在,只因為她是個臨時工,但現在,他知道,他會想念她的。她陪他一起搭計程車去醫院,還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他流血的胳膊。
媒體還寫了很多警察無能的文章。卡佛被拍到在街上行色匆匆,夾克飛揚,襯衫上有明顯的汗漬。但沃德爾,英俊的沃德爾——九-九-藏-書幫斯特萊克抓住布里斯托的人,迄今為止卻一直受到媒體青睞,尤其是女記者的青睞。不過,媒體大多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再度使用盧拉蘭德里屍體的照片。
斯特萊克跨進門時,她轉過椅子。
但只要馬修見到斯特萊克,就一定會喜歡他的,不是嗎?馬修也說過,這事她可以自己拿主意……)羅賓坐直了些,又擤了擤鼻子,輕輕打了個嗝,平靜地告訴斯特萊克給多少錢她會樂意留下。
「所以,喬納難受地抓了抓后脖頸,」
「斯特萊克,」他清楚地說,「我叫科莫蘭·斯特萊克。」
我決心飲盡生命之杯。
「人不錯,」斯特萊克說著,坐進那個塌陷的沙發里,「整件事情把他的腦子搞亂了。但不是他就是布里斯托得到那一千萬。所以,他必須面對。」
「你不能這樣!」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
那時,他還沒見過非洲山中令他驚嘆的大瀑布,更沒見過兇手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時萬念俱灰的表情。
「還有他的鼻子,」斯特萊克愉快地說,「幸好他捅了我一刀,否則,我都沒法靠『正當防衛』脫罪。」
「事——事發前一天,她給我打電話,」喬納繼續說,「她求我過去一趟。我已經告訴她,這次休假我不能去見她。兄弟,我姐姐居然是超模,這可真讓人頭疼。我要去阿富汗赫爾曼的事讓我媽媽很擔心。所以我不能再突然告訴她,爸爸還有個孩子。至少那時候還不能。所以,我跟盧拉說沒法去見她。
「請到手術台上來,拿掉假肢。」
這面牆比沙發舒服多了。你真棒,「找到工作了!能請到你,他們很走運!」
「我想也是。」斯特萊克說。
「也許會吧。」他說。
「她似乎很不開心,求我走之前一定去一趟。我說,也許晚點兒能出去。你知道的,就是等我媽上床后,說要出去和朋友小酌一杯之類的。但盧拉說的時間真的很晚,好像是一點半。
「回家再打開。」他說。太遲了,包裝已經被她拆開。
「我給得起,」他說,「是的,那個數我給得起。」
「哦,真抱歉……這邊請……」
許多公眾看過新聞后,都認為阿傑曼中尉應該很高興:首先,他可以離開戰場,返回家園;其次,他可能得到一大筆自己想都想不到的財富。然而,科莫蘭·斯特萊克在托特納姆酒吧跟這位年輕士兵共進午餐時,喬納卻仍舊一副兇猛好鬥的震驚模樣。此時,殺害他姐姐的兇手已經被捕十天了。
一件綠色的東西滑出來,落到桌上。她驚訝地抽了口氣。
「他不會被釋放的,對嗎?」分手時,阿傑曼突然https://read.99csw.com問道。
「你是個穿制服的?」阿傑曼說,「信任一個穿制服的,毀我一生。」
「是的……但這也太他媽詭異了。如果有個超模打電話給你,說她是你姐姐,你會信嗎?」
我已變成一個名字。
「喬納人怎麼樣?」她問。
「我想,她那麼急著想見你,是因為她媽媽說的一些事。」斯特萊克說,「布里斯托夫人安定吃得太多。我猜她想讓你妹妹難過,好留住她。多年前,托尼曾說過一些跟約翰有關的事。布里斯托夫人把那些話告訴盧拉:約翰把弟弟查理推進採石場,殺死了他。
有時卻獨自一個;
「我連個差不多的數都給不出來。」
昨天晚上,馬修發現她因為離職而傷心流淚時,她就告訴他斯特萊克最多能給她多少錢。
每個版本的故事,都因照片中這位死去模特的完美無瑕的臉、柔軟有型的身體而引人入勝。
「那當然。」斯特萊克說,「羅謝爾的葬禮上,我故意叫秘書向他透露,有個瘋子一直給我發恐嚇信,說要把我碎屍萬段。於是他心中就埋下了那顆種子。他想,如果有必要的話,就盡量把我的死推到可憐的布萊恩·馬瑟斯頭上。然後,照我推測,他又會回家,重設他媽媽的鬧鐘,再玩一遍同樣的把戲。他不是個瘋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是個聰明的傻瓜。」
「我請不起你,羅賓。」他斷然道。
這是他們在這裏的首要原因,也是間接原因。喬納不屬於這個地方,他屬於軍隊,那才是他選擇的生活。
隨後,彷彿已經等了斯特萊克好幾個月一樣,他突然開口道:「我媽媽從來不知道我爸還有個孩子。我爸甚至不確定那個叫馬琳的女人說自己懷孕了是不是真的。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后,才告訴我這件事。『別讓你媽媽難過,』他說,『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我快死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或姐姐。』他說,那孩子的母親是白人,已經失蹤,她也可能早就把孩子打掉了。我操。你要是認識我父親,就知道他每個星期天都會去教堂,死前還在床上吃過聖餐。我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事,真沒想到。
這兩個男人在不同時期經歷了相同的生活,也都面臨過死亡的威脅。這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常人是無法理解的。所以,整整半個小時,他們聊的全是軍隊。
「……預約周二吧,周一恐怕不行,因為斯特萊克先生周一全天都很忙……是的……一定……那我幫您安排到十一點。嗯,謝謝您,再見。」
「所以,盧拉離開她媽媽公寓后才會那麼沮喪。所以,她才會一直給舅舅打電話,想搞清楚這事到底有幾九_九_藏_書分真實性。而她急於想見你,是因為她想找個可以信任、可以愛的人。任何人都行。她媽媽太難相處,又生命垂危。她恨她舅舅。而她又剛剛得知那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是個殺人犯。她肯定又絕望、又恐懼。盧拉見她媽媽之前,布里斯托已經勒索過她了。所以,她肯定已經在想那人接下來會做什麼。」
酒吧里,周圍開始熱鬧起來,滿是前來吃午飯的客人。
「給,」他說,「送你的。沒有你,我做不成這件事。」
「你出去的時候,有三個潛在客戶打來電話,」她說,「但我有點擔心最後一個,可能又是個記者。他對你的故事更感興趣,沒怎麼談他自己要解決什麼問題。」
斯特萊克一下子想到自己那怪誕的家族史。
「不,當然不會。」斯特萊克說,「還沒有最後定案,但警察在他媽媽的保險箱里找到了羅謝爾的手機。他都沒敢扔掉手機,只是重設了保險箱密碼。這樣,便只有他能打開那個保險箱。密碼是〇三〇四八三。一九八三年,那個復活節星期天,他殺了我的朋友查理。」
我一生都在體驗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歡樂,
從來沒有純粹的祝福。
——賀拉斯,《頌歌集》卷二
我已變成一個名字……
過了好一會兒,斯特萊克才想起記憶深處的那些詩行:
說,「我去了。走到她家那個街角時……那件事就……」
「是啊。」他表示同意,掙扎著想在她離開之際站起來。他早就想找借口離開那個極不舒服的沙發,而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聽著,羅賓,我還沒好好跟你道聲謝……」
「我睡不著。實話跟你說,能離開英國,遠離那些該死的新聞報道,我非常高興。」
然後,她擤擤鼻子,擦擦眼睛,任由那條綠裙子軟軟地搭在腿上。她說:「我不想走!」
「不,你謝過了,」她飛快地說,「在去醫院的路上,計程車里——不管怎樣,不用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事實上,我熱愛它。」
斯特萊克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付得起她說的那個數。五百英鎊以內,他付得起。但不管怎麼看,她都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寶貝。只有一個小問題……
「斯特里克先生?」
「……這是所有的文件和你的日記。你需要找個幫手,一個人應付不過來這麼多事。」
「我很高興你打爛了九*九*藏*書那個混蛋的下巴。」
這句詩出自何處?斯特萊克躺在手術台上,皺眉望向天花板,無視正俯身看他殘腿的醫生。他凝望著天花板,一邊想一邊喃喃自語。感到輕微的刺痛,他還抱怨了一句。
(她幾乎和斯特萊克一樣清楚他的財務狀況。
斯特萊克一瘸一拐地跟在醫生身後時,腦中突然蹦出一句詩,一句遠在他見到人生中第一具屍體前就讀過的詩。
她猜得到自己最多能拿多少工資。
「爸爸和那女人的事,我本打算在媽媽面前守口如瓶的。後來,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感謝上帝,那天我休假在家。是盧拉,」念她的名字時,他有些猶豫,彷彿不確定自己是否有權這麼念似的,「她說,如果是我媽媽接的電話,她會立刻掛斷。她說,她不想傷害任何人。聽起來,她似乎沒什麼惡意。」
十天後英國軍隊要求士兵無條件服從,壓制個人需求,切斷與他人的聯繫。對此,公眾幾乎都無法理解。這無異於宣稱軍隊利益至高無上。通常來說,人生中那些不可預料的危機——生死、結婚、離婚和疾病——都跟投向坦克下面的石子一樣,不能動搖軍隊的計劃。但不管怎麼說,例外總是有的。喬納·阿傑曼中尉在阿富汗的第二次出勤突然中斷,便是一例。
有時與愛我的夥伴一起,
似乎不用多說什麼了。離開酒吧時,阿傑曼一再緊張地堅持買單,並試圖給斯特萊克一筆錢,因為媒體大肆報道他貧困潦倒。斯特萊克只要了一點,並沒覺得自己受了冒犯。他看到這位年輕的士兵正努力適應自己突然擁有巨額財富的現實,努力承擔起隨之而來的責任和義務,努力消化財富的巨大吸引力,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是有備而來。」喬納若有所思地說。
「噢。」羅賓哽咽著說。看見她落淚,斯特萊克又是感動,又有些擔心。「你沒必要……」
羅賓滔滔不絕地說,斯特萊克卻沒怎麼聽。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疼痛的胳膊和腿上。
「我沒指望你給我跟他們一樣的薪水。」羅賓重重地說。
「不,我可以。」斯特萊克背靠著隔斷牆說。
阿傑曼拿出一盒蘭伯特·巴特勒牌香煙,緊張地用手指打開煙蓋。斯特萊克知道這煙很便宜,他忽然一陣痛苦,回憶起了英軍福利社。
酒吧越來越熱鬧,周圍響起酒杯的撞擊聲和交談聲,但喬納的聲音卻顯得格外清晰。
「你……哦,天哪,科莫蘭……」
他抹了把嘴。
儘管每次舉起啤酒杯,胳膊上的傷口都被扯得很疼,但他一點兒都不覺得阿傑曼忘恩負義。
「好吧,那你自己決定,」馬修生硬地說,「這是你的選擇。你得自己做決定。」
她拿起這條自己曾在九*九*藏*書瓦什蒂試穿並非常中意的裙子。她定定地看著他,面色緋紅,眼含熱淚。
斯特萊克說。
揚起灰暗的海波。
他的惶恐遠遠多過欣喜。當然,對這筆巨款是如何到手的,他現在想想還覺得恐怖。斯特萊克猜,喬納·阿傑曼腦子一定很亂,腦海里正瘋狂變幻著各種畫面:遠在阿富汗的戰友們,各種跑車,還有那同父異母、已經死在雪地里的姐姐。什麼叫世事無常?還有誰能比這個一夜暴富的士兵體會更深?
他來英國,是應倫敦大都會警察局的緊急要求。軍隊向來不太理會級別比它高的大都會警察局的命令,但在這件事上,他們很配合。阿傑曼姐姐的死引起了國際關注。迄今為止,媒體對這位無名工兵的狂轟濫炸不僅影響到他個人,也影響到了他服役的部隊。所以,軍方竭盡所能地掩護喬納躲過貪婪的媒體,並把他送上了返回英國的飛機。
他嘆了口氣,拿起旁邊桌上的一份《私家偵探》。會診醫生第一次叫他時,他沒聽見。一篇題為《混球蘭德里》的文章讓他入了迷。裏面全是記者從他和羅賓解決的這件案子中找到的相關事例。許多專欄作家寫這個案子時都提到了該隱和亞伯,這本雜誌還就此做了一期專題。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裡間辦公室,沒聽出她聲音中的哽咽。禮物藏在他旅行包的底部。包裝得很糟糕。
斯特萊克笑了。
當帶來雨季的畢宿星團催動激流滾滾,
這是羅賓最後一天在這裏上班。斯特萊克邀她一起去見見她花這麼大功夫尋找的阿傑曼,她卻拒絕了。斯特萊克有種感覺,她在故意逃避這個案子,逃避這份工作,逃避他。當天下午,他在瑪麗女王醫院截肢中心有個預約。他從羅漢姆普頓回來時,她應該已經走了。馬修要帶她去約克郡度周末。
她知道馬修不希望她留下。斯特萊克縫針時,馬修在急診室坐了幾個小時,等著接羅賓回家。他非常正式地告訴過羅賓她做得很好,表現出了很高的積極性。但從那以後,他就有些冷漠,也更不贊同她留下。尤其,媒體報道出的每件事,他們的朋友都吵著要知道細節。
她一個勁拿襯衫的袖子擦眼睛,嗚咽著說了好多含糊不清的話。她一邊期待斯特萊克能遇到更多像胡克夫人那樣的客戶,一邊胡亂摸索著用零錢買回來的紙巾。
「我媽媽想讓我出來轉轉,士兵說,」
馬修肯定不會喜歡那份禮物的,尤其在他見到羅賓穿上那套裙子,並知道她以前還穿給斯特萊克看過之後。
一個小時后,斯特萊克坐在截肢中心堅硬的塑料椅子上,伸出受傷的腿,心想:早知道羅賓不走,就不送她那條綠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