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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起居(一)

慈禧起居(一)

「梳頭劉一面給老太后梳頭,一面慢條斯理地說著。侍寢的宮女在一旁給遞東西,司衾的人給整理床上、床下的什物。常常是這個時候,張福老太監用捧盒把一碗冰糖銀耳送到儲秀宮門外,交給當差的宮女。這個凡飲、饌、葯必須親自經手的老太監,只知道低頭當差,向例不多說一句話。老太后在面前擺一個矮茶几,用銀勺舀著銀耳。這是一天最愜意的時候,也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大家誰都感謝梳頭劉,因為他一大早就伺候得老太后高高興興,我們的差事就好當了。
一段插曲
我貧病交加,第一需要是活下去,於是老伴出去教書,家務沒人管,因為舊關係,商請老宮女替我管管家,照顧照顧孩子,她慨然答應了。從此風風雨雨和我家共同渡過最艱苦的歲月,直到解放,我們也成了患難的朋友。現在在這裏所敘述的事情,都是百無聊賴時,老宮女絮絮地對我所講述的。她談得比較詳細,所以我的印象也比較深刻,回憶起來也稍稍容易。那時社會上雖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我只能靜靜地躺著,像釘在床上一樣,聽著老宮女斷續地敘述她的往事。
「前天粥廠傳出這樣離奇的事兒,順天府管事的去看放賑發粥的情況。先到南城粥廠看看,看見一位老太太,乾乾淨淨一身舊棉襖棉褲,藍布的顏色都洗成白地了,衣裳上的補釘補得整整齊齊的,身上不帶一點塵土星兒,身板挺硬朗,在那兒排隊打粥。順天府的管事的也沒理會,等轉到德勝門的粥廠一看,這位管事的可就愣住了,又看到這位老太太在這兒排隊打粥呢。因為這位老太太特別顯眼,管事的不注意也得注意,私下問粥廠的當差的太監人,這位老太太是左近的人不是?天天來不?粥廠的人說,十天八天的來一趟。順天府管事的人說,『要好好伺候老太太,這是位活神仙,我剛在宣南粥廠看見她了,我騎馬來的,一路小跑到了德勝門,可她能走在我前頭,這可不是凡人。』您看!老太后辦粥廠,恩德感動了天和地,神仙也『趕會』來了。
有好些事情對她說來是很為難的。要想解釋清楚宮廷里的真相,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社會上人們的誤解也很多,所以她默默地不開口,冷冷地對待社會上的一切人們,生怕他們問些她不能回答的話。
「到九點,儲秀宮正殿的門,就要掩上一扇,通常是掩東扇,因為用水、取東西走西扇門方便。儲秀宮專用的水房和御用小膳房在西面。值夜的人有預備好的氈墊子,像單人睡的氈子一樣大小,但很厚,可以半躺半坐地靠著。墊子平常在西偏殿牆角里放著,8點以前,小太監給搭過來準備好。值夜的人,夜裡有一次點心,大半是喝粥吃雜樣包子,從11點起輪流替換著吃。
她繼續著邊想邊說:「戌正(晚八點)的時候,西一長街打更的梆子聲,儲秀宮裡就能聽到了。這是個信號,沒有差事的太監該出宮了。八點鐘一過,宮門就要上鎖,再要想出入就非常難了。因為鑰匙上交到敬事房,請鑰匙必須經過總管,還要寫日記檔,說明原因,寫清請鑰匙的人,內務府還要查檔,這是宮廷的禁例,誰犯了也不行。所以八點以前值班的老太監就把該值夜的太監帶到李蓮英的住處,即皇極殿的西配房。經過李總管檢查后,分配了任務,帶班的領著進入儲秀宮。誰遲到是立時打板子的,這一點非常嚴厲。這時候體和殿的穿堂門上鎖了,南北不能通行。儲秀宮進門的南門口留兩個太監值班,體和殿北門一帶由兩個太監巡邏。儲秀宮東西偏殿和太后正宮廊子底下,各一人巡邏。這是我知道的太監值夜情況。
「我不是向您誇口」,她顯然有些激動了,匆忙地由暖壺裡倒了一杯開水,用右手托著說,「我60多歲的人了,手腳都不靈活了,可我挨打受罵的這點功夫,始終也扔不下。您請看。」她托著一茶杯熱開水在右掌心上,足足有四五分鐘,紋絲不動。同時用左手取東西,喝茶,眼光左顧右盼,右手始終不抖不顫。「姑姑的話,我記一輩子,紙眉子是明火,如果火星子燒了太后的衣服,出去(宮裡把拉出去說成出去)就許是打死。我端著熱水杯,練功有半年多,才許可我當差。如果左手一晃煙眉子,火苗子亂跳,心裏再一撲咚,右手亂動,煙袋嘴就會在老太后的口裡打滑溜。您知道『伴君如伴虎』,我們天天提心弔膽,小命離著閻王爺只隔一層窗戶紙啊!」她說著說著眼圈已經紅潤了。她是個多情善感的人,想起過去,不由得傷起心來。我只能靜靜地聽著,根本沒有話來安慰她。
她的一片大道理,倒真把我說服了。細想想小安子的事,確是不合乎情理。想當初他凈身投靠,經過幾道關口的檢查,可當他得勢的時候,突然就長出個沒嘴的茶壺來,這顯然是好事者編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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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儲秀宮西偏殿和體和殿聯接的廊子底下有日夜不斷的銅茶炊,這是老太后的茶房和值夜班的太監、宮女休息吃點心的地方。銅茶炊旁有不灰木(白石灰和粉子做成)爐子,黑夜白天生著炭,我們的點心在宮門沒上鎖前,就預備在這裏。這裡有個非常好的老太監名叫張福,他的下處在體和殿南門偏東的兩間小窄房子里,那是老太后十分寵愛的人,給老太后預備沏茶用的水,煎藥,侍候老太后吃飯,李蓮英辦不到的事,他能辦。他做事勤勤懇懇,又仔細,又耐心,是老太后的貼心太監,我們儲秀宮全宮的太監、宮女都管他叫張大爺(伯伯)。他是經常值上夜的,是老太后時刻離不開的人。我們都喜歡到這兒來休息,在這個老頭身邊能得到些溫暖。
老宮女說:「逛故宮沒有不逛西路的,逛西路沒有不逛儲秀宮的,因為那是老太后住過的地方。儲秀宮庭院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南邊是體和殿,後邊是儲秀宮。簡單的一句話:慈禧住在儲秀宮,吃在體和殿。
「這是個非常得寵的老太監,溫和、馴順、斯文、有禮貌,永遠從他的眼角皺紋里透出和樂的笑意來,伺候人不溫不躁,恰到read.99csw.com好處,讓被伺候的人感到很舒服。宮女們跟他都很親熱,誠心誠意喊他一聲劉大叔。他經常給宮女帶些針針線線的東西,這是宮女們所缺的,但他不是給一個人,誰用都行。宮女們見他面有時給請個安,問他句吉祥,他總是很謙和地還個禮,不管對誰。老太後知道他的人緣好,常說:『下去,讓她們給你沏口茶喝吧!』這可是天大的臉,能讓宮女賞茶,在宮裡這是極體面的事。劉太監連連地請跪安,說『奴才不敢承受,奴才不敢承受!』太后越給臉,他越謙虛小心,這是劉太監長期得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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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點,漱完口,喝半杯茶,吸一管煙,然後宮女們把太后請到更衣室。太后換上蓮花底滿是珍珠的鳳履,戴上兩把頭的鳳冠,兩旁綴上珍珠串的絡子,戴上應時當令的宮花,披上彩鳳的鳳帔。這時李蓮英就忙著指揮一切了。轎子抬到儲秀宮門口,我把上朝專用的小輕便的水煙袋交給李蓮英捧著。太後上了轎,左邊是宮廷總管太監李蓮英,右邊是內廷回事太監崔玉貴;一個手捧著水煙袋,一個手捧著綠頭簽(即叫起的名單)膳牌,兩個緊扶著轎桿,后隨著一群護衛,前呼後擁地上朝去了。也許上乾清宮(輕易不上乾清宮,除非召見封疆勛吏),多半上養心殿,宮廷的術語名之為『叫起』。
基於她的地位和她當時的年齡,她所接觸的只是慈禧的生活細節,所以這一綱目給它起名叫「慈禧起居」。所記述的多是些庸俗瑣事,為高人雅士所不屑一顧的東西,然而只要我的記敘不失其真,能反映出宮廷生活中的一個斑點來,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大概天到了寅時(三點至五點),老太后的卧室里就有動靜了。該當班的宮女就要準備當差了,這時是宮女的大聚會。太后屋裡的燈一亮(打開遮燈的紗布罩),在屋裡兩個值夜的宮女,在卧室的門口伺候著,兩個在宮門口值夜的宮女在和另外做粗活的宮女打交道。寅正宮門已經下鎖了,做粗活的宮女從宮外搭來一桶熱水,在門外預備著。不灰木的爐子隱隱地在西南角上發出紅光來,那是張福老太監在熬銀耳,預備老太後下床后第一次的敬獻。據說常吃這個容顏不老,永葆青春。等侍寢的宮女爬在地上磕頭(平常時,親侍不磕頭,因為天天見面,只請跪安。只有初一、十五,或兩三天不見,或太后欠安痊癒后,才行磕頭禮),故意喊『老祖宗吉祥』時(這也是個信號),知道老太后坐起來了,開始下地,門口值夜的兩個宮女,才敢開始放其他的宮女邁進寢宮門坎,寢宮半掩的大門也打開了,宮門的戒嚴算解除了。值夜的宮女連同當天當值的宮女齊齊整整地向寢室里請完跪安以後,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等太后寢宮的門帘挑起半個帘子時,就暗示寢室里可以進人了。先進去的侍女是司衾的,給太后疊好被以後,跟著用銀盆端好一盆熱水,老太後用熱手巾將手包起來,在熱水盆里浸泡相當長的時間,要換兩三盆水,把手背和手指的關節都泡隨和了,這是老太后健身法之一。老太后的手非常細膩、圓潤柔和,真像十八九歲姑娘的手,這是保養得法的緣故。這樣的浸泡,是天天必作的功課。然後才洗臉,與其說洗臉,不如說臉(音teng,就是現在的熱敷),這樣能減少臉上的皺紋。都完畢了,坐在梳妝台前,由侍寢的給輕輕攏攏兩鬢,敷上點粉,兩頰、手心抹點胭脂(這裏要說明,胭脂和粉都是老太后親自研製的),然後才傳太監梳頭。老太后是有剛強脾氣的,決不會讓底下人看到她蓬頭垢面。
「當然,老太后是最聖明不過的人,對自己最親信的貼身丫頭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在外面有多不順心的事,對我們總是和顏悅色,得到外面的人所得不到的慈愛。譬如,她對我講;『榮兒,你過來,你那辮梢梳得多麼憨蠢,若把辮繩留長一點,一走路,動擺開了,多好看!』等等,輕易不露出疾言厲色的面孔來。
清代的早朝,宮廷的專用詞稱「叫起」,是皇帝或垂簾聽政的皇太后召見軍機大臣、王公、滿漢大學士或六部堂官以及封疆大吏等傳達諭旨、聽候奏對、接受覲見等的最高形式。經常是在早晨7點至8點以後,大約用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左右。這在宮廷里是最隆重的事。
「值夜,我們叫『上夜』,是給太后、皇上、后、妃等夜裡當差的意思。儲秀宮值夜人員是這樣分配的:
「這時,梳頭劉早在寢宮門外恭候著呢。」
誰都知道,在沒生同治帝以前,她不過是個嬪,地位不高。
「但是還有另外一種味兒,這就更難說了,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這種氣味來。不管是誰,只要一邁進儲秀宮,下頦必須立刻變圓了。上至皇上、主子、小主,下至太監、宮女,不論是誰,拉著臉,皺著眉,進儲秀宮是不行的;心裏憋著個疙瘩,硬充笑臉,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那更不行。必須是心裏美滋滋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嘴抿著,可又笑在臉上,喜氣洋洋,行動脆快,又有分寸,有這種勁兒,才是儲秀宮的味兒。老太監由宮門口進來,腰微微地躬著,面上透出和藹的笑容,垂著手,不緊不慢地邁著步,鞋底擦在地上,但又不出聲音。他低聲向管事的稟告事情,那種恭敬、馴服、和藹、斯文、禮貌等等,融和在一起的味兒,才是儲秀宮的味兒。小姐妹們,個個都俊俏、伶俐,由骨子裡頭透著機靈,見面時完全用眼睛說話,做活手腳輕便,但一舉一動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臉上總帶著笑吟吟的,這才是儲秀宮的味兒。
老宮女的話有點凄涼了。這是無可奈何的悲哀,流水落花春去也,她所想念的儲秀宮的味兒,已經是歷史的陳跡了。但這種宮廷的情調,是應該讓人們知道的。
「夜裡能在儲秀宮當差值上夜的侍女都是經過選而又選的。能邁進儲秀宮門坎里的是上等,例如:早晨收拾屋子、擦磚地等等,毛手毛腳的人是進不了儲秀宮門坎的;能夠貼九-九-藏-書身給老太后敬煙、敬茶,侍候老太后吃點心,這是上上等;能夠在上房值夜的,是經過考察,絕對可靠的,是特等;白天能夠給老太后更衣,伺候老太后大小溲,晚上能給老太后洗洗腳,洗澡、擦身上,夜裡能侍寢的,是特特等。能值夜的人都是老太后的親信,全是特別寵愛的人。很明顯,老太后的生活起居,全仗這幾個人侍衛著,不經過仔細挑選行嗎?
「我又惹您傷心了」,她強作笑臉說,「這一打岔又打出個梳頭劉來了,還是書歸正傳,說老太后的事吧」!
匆忙的早晨
「在給太后梳頭的同時,侍寢的已經讓司帳司衾的兩個宮女整理好床上的一切,退出寢宮,只有伺候梳頭的宮女捧著梳頭匣子在旁邊侍立。外面更衣間里管服飾的宮女此時已經準備好當時當今的服裝鞋襪。梳完頭以後,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鬢角,敷粉擦紅。60多歲的老寡婦,一點也不歇心,我們都覺著有點過分。當老太后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照鏡子時,侍寢的總要左誇右贊,哄老太后高興。這種佛見喜的活兒,永遠是侍寢的人包乾的,旁人挨不上邊兒。老太後站起來必定要把兩隻腳比齊了,看看鞋襪(綾子做的襪子,中間有條線要對好鞋口)正不正,然後方輕盈盈地走出來。這時侍寢的宮女把寢室的窗帘一打,在廊子外頭眼睛早就緊盯著窗帘的李蓮(連)英、崔玉貴(桂)、張福等,像得到一聲號令一樣,在廊子的滴水底下,一齊跪在台階上,用男不男女不女的雞嗓子,高聲喊著:『老佛爺吉祥!』老太后春風滿面,容光煥發,笑盈盈地接見他們,有時特別給他們臉,還走到中間正座上接受他們的朝見。這都是侍寢的打窗帘給暗號的功勞,起床伊始就來個碰頭彩。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李蓮英他們從不得罪儲秀宮的宮女子,因為我們都是一窩裡的,彼此都要有照應。
「我們宮女上夜,主要是在儲秀宮內,儲秀宮以外的事我們不管。
「還是敘說老太后的事吧」,她沉默了好長的一會兒,才接著說。「我上次很想把老太后『叫起』以前的事,大概給您說說,誰知您橫插一杠子,什麼唐啦、漢啦的幾大套,我也沒法答茬。現在我想想,接茬給您往下說。」她半開玩笑半責備我。她永遠是這樣,帶著笑臉去責備人,顯得有禮貌而讓人聽了又舒服。我趕緊陪禮說:「再也不打攪您了。」和上等的旗下人相處,時常感到一種麻煩,就是他們禮節上的講究太多,日子長了使人有種厭煩的感覺,可是他們反倒認為只有上等人才能講究禮貌,這個界限是很不容易打破的。閑話還是少說,靜聽她的敘述吧。
「這都是歷代相傳,姑姑一代一代地教出來的。
「還有人問我,說慈禧太后愛聽楊小樓的戲,主要是喜歡楊小樓的武功,讓太監把他裝進食盒裡,抬到寢宮裡頭去。這更是沒影的事。老太后、皇后好比兩隻鳳凰,我們宮女好比一群麻雀,整天圍著鳳凰轉,最少也有十幾隻麻雀在後邊跟著。這是制度,是規矩,抬進一個大活人來,往哪裡放啊!這都是哪兒的事!我還不知道對我們宮女會瞎編些什麼呢!所以除去對誠心誠意想知道點宮廷故事的人說以外,我閉口不講宮裡的事。」
「最東頭的一間,是東暗間,我們一般都這樣叫,也叫靜室。是老太后禮佛、想事兒的地方。這裏最顯眼的擺設是北面的架几上擺著一位白衣大士像。老太后遇到什麼不順心的大事,總是燃上幾根藏香,眼皮垂下來,雙手合十,靜默一會兒。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白衣大士她居然能代替老太后獨一無二的地位,面南而立,太后對她的尊敬就可想而知了。老太后住的整個寢宮裡擺設只此一個佛像,老太后是非常迷信的,她信佛,她更相信我們滿族的薩滿教,她經常地說:『聖天子百靈相助。』她心情煩躁時,也到這屋裡來,手裡拿著奏摺,兩眼一動也不動,在這裏直直地默坐半天。
「我不講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了」,她假作振奮起來,爽快地大聲說著,「我還是接茬說體和殿吧」。
「三個明間以外,還有兩個暗間。
老宮女像流水似地說了一大片話,其實,儲秀宮和體和殿她閉著睛睛也比我睜著眼睛都清楚,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很欽佩她的記憶力。她說話既柔和又清脆,滿嘴的京片子,一句一句地送到耳朵里,可見她是受過相當訓練的了。如果閉起眼睛來,聽她的談話,也是一種享受。
「老太后一啟駕,儲秀宮裡就大忙特忙了,該當差的全都『出籠』了。掌班的姑姑往宮門口一站,真是大將軍八面威風,眼珠子亂轉,盯緊了人們。掃院子的、擦玻璃的、收拾游廊的、擦抹屋裡屋外陳設的,里裡外外全都是人,但各有分工,絲毫不亂,而且動作有節奏,沒有一個人敢說閑話,都要搶在『叫起』這段時間里,把儲秀宮收拾得一乾二淨。」
「吸了兩管煙以後,老張太監的奶茶就獻上來了。老太后最習慣喝人奶和牛奶。宮裡的早點還保留東北人的習慣,喝奶|子要對茶,叫奶茶。奶茶不由御茶房供應,由儲秀宮的小茶爐供應,一來近,二來張太監乾淨可靠。就在這同時,壽膳房要敬早膳,有各種粥,如稻米粥,有玉田紅稻米、江南的香糯米、薏仁米等,也有八寶蓮子粥;有各種的茶湯,如杏仁茶、鮮豆漿、牛骨髓茶湯等。用大提盒蓋好,外罩黃雲龍套,俗稱包袱。這該李蓮英獻殷勤了。他守在寢宮門口裡,崔玉貴站在寢宮門口外,張福站在老太后桌旁。崔玉貴先接過太監的包袱,傳遞給李蓮英,再由張福解開包袱,由李蓮英捧到太後面前。宮裡有個特別嚴的規矩,不當太后的麵食盒是絕對不許打開的。太后坐在明間有條山炕的地方,坐東面西,擺上炕桌,地下抬過一張花梨木茶几,這個茶几和炕桌不高不矮正合適。食盒裡有二十幾樣早點。除去前面說的之外,還有八珍粥、雞絲粥,有麻醬燒餅、油酥燒餅、白馬蹄、蘿蔔絲餅、清油餅、焦圈、糖包、糖餅,也有清真的炸糹散子、炸回頭,有豆製品的素什錦,也有滷製品,如鹵鴨肝、滷雞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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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下眼皮想一想說:「要想說清楚老太后早晨起來都幹些什麼,就必須由頭一天的晚上說起。」她從來也不冒失地說話,未曾說話以前,一定要想一想再說,把事情想好了,理出層次來,才有條有理地、有輕重緩急地一句一句地說出來,語言洗鍊,非常乾淨。在她說話的過程中,我們一不打攪,二不發問,盡量讓她的思路不亂。
「現在逛儲秀宮的人,逛不到這些味兒了。」
她對我訴苦,有時候絮絮叨叨地對我說:「民國以來,有好多的人問我,說李蓮英值夜,聽到老太后在屋裡咳嗽,他怕驚動老太后,就跪著爬進了寢宮,給老太后倒碗水喝,使得老太后很感動。那麼說老太后不就成了孤寡戶了嗎?沒人答理沒人瞧,夜裡咳嗽,連碗水全喝不上,那還稱什麼皇家太后呢?這些胡謅亂的話,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
梳頭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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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九點,我們值夜的人就要按時當差了。通常是五個人,包括帶班的人在內,人數不太一定。有時姑姑帶徒弟練習值夜,有時老太后御體欠安,全憑女帶班的一句話,就可能多一兩個人。
我說:「外頭傳說小安子最得臉,太后梳頭他在一旁看著,太后穿紅牡丹花的湘繡旗袍,他給前後照鏡子,這不成了楊貴妃和高力士了嗎?咸豐死的時候,太后才28歲,小安子就更得寵了。那時同治帝還小,不明白事兒,等大一點懂事了,就下定狠心,非宰了小安子不可。結果在大婚前,藉著小安子到江南去辦龍袍,而太監又本不許出京城這個祖宗的制度,在濟南府讓山東巡撫丁葆楨給殺了。人們撕開他的褲子一看,卻是個缺嘴的茶壺,原來他是個假老公(太監),所以慈禧特別喜歡他。您聽說過這件事沒有?」
老宮女緩緩地吁了一口氣,接著說:「我前面說過,在儲秀宮裡,包括著體和殿,在各條案、茶几旁邊或桌子底下,有幾個空缸,那是老太后薰殿用的。老太后不喜好薰香這類的玩意兒就用南果子薰殿。乘老太后在體和殿吃午飯的間隙,先在儲秀宮換果子。太監用食盒抬著,把舊果子倒出去換上新果子。換缸倒果子的技術非常熟練,片刻的工夫就換完了。體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時間來換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遠是清香爽快的氣味。如果在夏天,氣味透過竹帘子,滿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絲絲的特別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氣帶著香氣撲過來,渾身感到軟酥酥的溫馨。這就是儲秀宮的味兒。
「先說儲秀宮。儲秀宮是五間的結構,分為三明兩暗。三個明間是老太後燕居的地方。正中間的一間,設有正坐,是為了接受朝拜用的。除了節日稍坐一會兒以外,輕易不坐在這裏。西一儲秀宮內正間間跟卧室連接,等於是卧室的外間,經常放些卧室用的零碎物件,如油布、水壺之類。『叫起』回來在這裏換換衣服,然後由司衣的宮女摺疊好送到西偏殿,臨時收起來。東一間臨南窗子有一鋪條山的炕,這兒很豁亮,老太后經常坐在炕的東頭,臨窗的大玻璃,往外一看,全部的儲秀宮一目了然。老太后做什麼事都喜歡心明眼亮。喝茶、吸煙、用早點、談話,接見皇帝和皇后、妃子等,大多在這兒。
儲秀宮與體和殿
值夜(1)
「當然值夜的規矩是不許犯的:
值夜(2)
老宮女說話的語氣非常嚴肅也非常得意,因為她既當過敬煙的侍女,也給太后值過夜,又當過太后的侍寢。庚子年(1900年)侍衛著太后又去了一趟西安,簡直是太後手下惟一的功臣了。我懷疑那拉氏為什麼狠心把她賜給一位普通老公呢?我多次問過她,她只是說:「我們當奴才的,還不是和老太后的一隻貓、一隻狗一樣,想賞給誰就賞給誰。」話雖是這樣說,大的情況也確實如此,但那拉氏雖然心狠手辣,可她以恩怨分明自居,也決不會糊塗如此地步,所以這裏一定有隱情,我曾多次提起,老宮女始終不肯說,一提起這個就避而言他。
她繼續說:「瞧吧!只要老太后臉一沉,掌事的姑姑發覺你手腳不利落,下去不問青紅皂白,這頓藤條面是鐵定吃上了。宮廷里沒有訓話,一是罰,二是打,三是殺,永遠拿把子說話。」她沉靜一會兒說:「我說這些又離板了,還是接著說老太后的事吧!」
「三、靜室門口外一個人,她負責靜室和南面一排窗子。
「第一,絕對不許仰面朝天大八字式躺著,身體乏了,閉目養神可以,但不許出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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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不許出惡味,不能在正偏殿解溲。
「且說宮女給劉太監掀起宮門的帘子,劉太監頭頂黃雲龍套的包袱(裏面是梳頭工具)走進來,雙腿向正座請了跪安,把包袱從頭頂上請下來,向上一舉,由宮女接過來,然後清脆地喊一聲:『老佛爺吉祥,奴才給您請萬安啦!』侍寢的在卧室里喊一聲『進來吧,劉德盛!』這是替老太後傳話,可也是特別開恩,經常太監能進太后寢室的,劉太監算是獨一份了。
現在繼續寫榮宮女對我講述的有關慈禧起居生活的情節。
我們是家庭談話,是漫談,有時候也就形成無邊際的瞎扯。我跟她說:「照您這樣的說法,老太后的護衛是那樣謹嚴,宮廷里就不可能發生淫穢的事了?那麼騷唐臭漢,歷史上的傳說也全是假的了?」
一來,表示對咸豐帝的眷戀,念念不忘先皇帝對自己的雨露之恩,以顯示自身的美德;二來,對同治帝有養育劬勞之苦,以顯示自己的仁慈。一手抓兩個皇帝,對內可以折服六宮,對外可以號召臣下,這是多麼冠冕堂皇而又合算的事,所以她樂於住在儲秀宮。當然,晚年她住過樂壽堂。樂壽堂是乾隆當太上read.99csw.com皇養老的地方,她處處自比乾隆,所以她晚年也在這裏住一個短時期。
慈禧居住在儲秀宮,是有她的用意的,用現在的話說,是牢牢抓住自己的政治本錢。
「第三,太后坐的炕、椅子等決不許坐。
「盡西頭的一間,是她的卧室兼化妝室。靠北牆西頭有一鋪炕,比雙人床大一些。炕上的被褥都是按季節按制度更換的,如冬天要鋪三層墊子,夏天鋪一層墊子。冬至掛灰鼠帳子,夏至掛紗帳子。臨窗東南角有一架梳妝台,這是老太后最心愛的東西,她親自研製的化妝品,都放在這裏,她早、中、晚要在這裏消磨兩三個小時。老太后是個愛美的人,也教別人愛美。她常說:『一個女人沒心腸打扮自己,那還活什麼勁兒呢?』西面架幾的匣子里,盛著老太后心愛的首飾。這屋裡跟其他的宮最大的區別,是在老太后睡覺的床頭,靠著更衣間北面的扇,是一面透明的大玻璃,老太后睡覺是頭朝西的,在炕上一歪身,把帳子一掀,就能洞察到外頭的一切,這就是老太后精明的地方,不管任何一點小事,老太后也要心明眼亮。」
她笑著說:「皇帝並不傻,給皇帝出謀劃策的人更不傻。中國使用太監的年代,聽人家說有幾千年啦,哪能想不出治太監的絕招來。再說管太監的衙門都有權。清代的內務府就一年春秋兩季檢查太監,二次凈身、三次凈身的都有,通過賄賂漏檢的,當官的要掉腦袋,誰敢擔那個不是?太監的家都是窮到底,有錢的人誰也捨不得割去命|根|子,凈身後託人靠臉巴結一份差事,凈身不幹凈,誰敢給引進啊!沒事拿腦袋耍著玩,在制度上,在情理上,都是沒影的事。當初安排宮女們值夜,當然主要是為了侍衛后、妃,其次,也有限制年輕的后、妃的意思。」
「一、門口兩個人,這是老太后的兩條看門的狗,夏天在竹帘子外頭,冬天在棉帘子裡頭。只要寢宮的門一掩,不管職位多麼高的太監,不經過老太后的許可,若擅自闖宮,非剮了不可。這也不是老太后立下的規矩,這是老祖宗留下的家法,宮裡的人全知道。
「第四,門口值夜,永遠保持兩個人。
「叫起」以前
她笑了,從來也沒有這樣張嘴大笑過。她反過來問我:「您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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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們值夜的情況。應該說,主要值夜的還是我們宮女。」
「四、卧室里一個人,這是最重要的人物了。可以說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比『侍寢』跟老太后更親近的了,所以『侍寢』最得寵,連軍機處的頭兒、太監的總管,也比不上『侍寢』的份兒。她和老太后呆的時間最長,說的話最多,可以跟老太后從容不迫地談家常,宮裡頭大大小小的人都得看她的臉色。『侍寢』是我們宮女上夜的頭兒。她不僅伺候老太后屋裡的事,還要巡察外頭。她必須又精明、又利索、又穩當、又仔細,她也最厲害,對我們這些宮女,說打就打,說罰就罰。不用說她吩咐的事你沒辦到,就連她一努嘴你沒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會神兒,你等著吧,回到塌塌(下房)裡頭,不管你在幹什麼,劈頭蓋腦先抽你一頓簟把子,你還得筆管條直地等著挨抽。侍寢的也最辛苦,她沒氈墊子,老太后屋裡不許放,她只能靠著西牆,坐在地上,離老太后床二尺遠近,面對著卧室門,用耳朵聽著老太后睡覺安穩不?睡得香甜不?出氣勻停不?夜裡口燥不?起幾次夜?喝幾次水?翻幾次身?夜裡醒幾次?咳嗽不?早晨幾點醒?都要記在心裏,保不定內務府的官兒們和太醫院的院尹要問。這是有關他們按時貢獻什麼和每日保平安的帖子的重要依據,當然是讓總管太監間接詢問。
「另外,還有一處值夜的。
我的老伴下班后,匆匆忙忙地回家給我熬好了要吃的葯。吃過飯後,把桌子四角一圍,又要進行我們的品茶談天了。看起來我們的日子過得多麼悠閑啊!看官,您也許不十分了解那時候的北平。慘勝以後,飛來的大員們,搶金子,占房子,娶小老婆子,鬧得烏煙瘴氣。電燈公司是有名的黑暗公司,每晚上准停電,不抓緊時間吃完飯,黑燈瞎火的連飯也吃不好。秋天,夜漸漸地長了,不摸著黑談天,我們又能幹什麼呢?老宮女給我們談些清宮的瑣事,都是在這樣暗淡的環境中談出來的。幾句閑言敘過,還是書歸正傳,聽老宮女的敘說吧!
「二、更衣室門口外頭一個人,她負責寢宮裡明三間的一切,主要還是仔細注意老太后卧室里的聲音動靜,給卧室里侍寢的當副手。
老宮女是個善良的人,她決不說老太後半句的壞話。只要一提起老太后的生活起居來,這位老宮女就眉飛色舞,好像說到她的親人一樣,我真不知道慈禧為什麼有那樣大的魔力,在她死後幾十年,還能讓老宮女心悅誠服地歌頌。
「提起『叫起』,我又要讚美老太后了。」她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老太后就是講精氣神兒,一天到晚那麼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裏過,每天還是悠遊自在,騰出閑工夫,又講究吃,又講究穿,又講究修飾,又講究玩樂,總是精神飽滿,不帶一點疲倦的勁兒。就說『叫起』吧,不管冬天夏天,颳風下雨,到時候一定起床,準時到養心殿,幾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她對老太后永遠是心悅誠服、讚不絕口的。
「以下說說我們值夜的情況。
她想了想繼續說:「體和殿也是五間的結構,和儲秀宮是門當戶對。不過它中間一間是穿堂門,留作朝見的人和伺候的人往來出入的;東兩間連在一起,有兩個桌子擺在中間,這是老太後傳膳的地方。如果遇到節日,穿堂門一間也擺桌子,叫供膳。供膳的氣派可就大了,分天、地、人三才來供奉。天一桌,在盡東頭的一間;地一桌,在穿堂門內;人一桌,就是老太后自己,在儲秀宮內陳設東屋第二間。經常老太后吃飯是在東二間里。西兩間中間有虛扇隔開,這是老太后飯前飯後休息、喝茶、吸煙的地方,冬天地當中擺一個大炭火盆,落地的銅絲罩子,防備炭爆火花崩出來燒了衣服。老太read.99csw•com後有個習慣,吃飽了飯就不愛再聞到菜的油膩味,所以飯後經常在西二間來休息。盡西頭一間,等於儲備室,飯後小解等等都在這裏。總之,老太后早點在儲秀宮用,中午、晚上兩正餐,多在體和殿。說俗一點,體和殿就等於老太后的外書房和餐廳。」
「今年的節氣來得早,去年有閏月,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頭。去年春打在臘月里,我們的黃曆早就算好了,春見寒食六十日,今年二月就清明節了。俗話說,二月清明滿地青,三月清明滿地空。今年的寒食節桃紅柳綠,可傻燕子走在巧燕子前頭了。傻燕子是咱們伏地燕,它不南來北往,飛起來翅膀不會打彎,也不會銜泥築窩,不論冬天夏天,永遠住在咱們城門樓子里,專給老太后看城門。叫聲沙沙的,其實人們管它叫沙燕,大家叫白了,都叫它傻燕。也因為它拙嘴笨舌頭的,大家都喜歡它憨厚,喜歡它那傻乎乎的勁。可它今年不傻了,比巧燕子早露面十多天,保准今年不會發生旱澇,風調雨順,這都是老太后的盛德感化的。將來老太后治理的大清國,丑姑娘變俊了,拙媳婦變巧了,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呢!
她對我家的生活比較熟悉了,相處的感情也有所增加,我對她也就常提些要求了。我說:「請您把老太后從早晨起來直到晚上睡下,一天的情況仔細地說一說,讓我們聽起來大致有個輪廓,好不好?」
儲秀宮外景咸豐帝又是個酒色之徒,施行的是「博愛主義」,她得幸了一段時間,咸豐帝對她的感情也就淡薄了。生了同治帝以後,她才上升為妃,以後因為兒子又升到貴妃。咸豐帝死在熱河,同治帝繼位,慈禧這才得到和東太后慈安同等的地位。辛酉政變以後,慈禧掌握了政權,尊為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不管上多少美妙的徽號,給自己加多少堂皇的名稱,也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那等於自己封自己,自己給自己臉上抹粉罷了,誰也都明白。她惟一貨真價實的本錢,就是給咸豐帝生了個兒子,而這個兒子是在儲秀宮後殿生的。那是她的通天金字招牌,是抓權的真正政治資本,所以她曾長期居住在儲透宮,是有她的心計的。
我說:「民國以來的小說、小報都這樣說,我不相信,想來還不至於荒唐到這種地步吧!可又一想,二十七八歲的寡婦,垂簾聽政,大權在握,想幹什麼全行,誰敢說什麼?紅燈綠酒以後,我幾個面首,聊慰深宮的寂寞,這種事不但中國古代有,就是西洋從古羅馬時代就有記載,所以也不算稀奇。」
她笑著說:「唐啦,漢啦的我不懂,那些亂事,宮裡也不許說。不過我敢說,我在宮裡頭七八年,按照宮廷的制度說,根本不會有這種事兒。」
「這時我這個敬煙的就是個大忙人了。前面已經說過,老太后不吸關東煙,吸水煙,到我手的是一兩一包的小綠包。金黃色的煙絲,聞著有股香氣味,也有些辛辣味,但不濃,絲很長,捻在手上比較柔軟。太后習慣是左邊含煙嘴,所以我必須站在左方,站的距離大約離太后兩塊方磚左右,把煙裝好后,用右手托著煙袋,輕輕把煙嘴送到太后嘴邊(輕易不跪著遞煙)。我左手把煙眉子一晃動,用手攏著明火的煙眉子點煙。說起來簡單,但這樣用左手幹活的習慣,不經過多次苦練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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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看見過李蓮英給老太后梳過頭,也沒聽說過。七八年來伺候老太后梳頭,給老太后當這份差的只有個梳頭劉。從來也沒有別人替換過他。
「劉太監進屋后磕完頭(太監們早晨第一次見太后多數人都磕頭,表示尊敬),打開黃雲龍套包袱,拿出梳頭的簪子、梳子、篦子等工具,開始梳頭。這時老太后開腔了,『你在外頭聽到什麼新鮮事沒有?說給我聽聽!』劉太監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問,於是將自己編造的那些龍鳳呈祥、風調雨順的故事,一個接一個說給老太后聽。說得老太后眉開眼笑的,聽得我們也忍不住發笑。他是個笑話簍子,可惜年長日久,記不起說的都是些什麼了,我也不會學舌,他說的大概都是這樣的故事:
我是1941年夏初認識老宮女的,那時在她家裡斷斷續續地聽過她談些宮中的瑣事,但總是一知半解的。1942年夏我被發配到異國去了,直到太平洋戰爭的末期,因患肺病,才得放生回慈禧來,僅僅差兩個月,萬分僥倖,沒有變成第一顆原子彈的犧牲品。「一肢雖廢一身全」,我念阿彌陀佛。
「梳頭劉和別的太監不同,對任何人也不偏不厚,除去當差以外,也不閑言碎語,更不爭功搶臉,在老太後面前說話的時候最長,從不陰別人一句壞話。自從我進宮第一天起,就看見他在儲秀宮當差,我離開宮的時候,他已經佝僂身軀了,但還是勤勤懇懇地當差。我在宮裡頭很多的地方都得到他的照顧,在他當完差要離開宮的時候,我經常在東廊子底下等著他,這是他必走的路,我恭恭敬敬地給他請個雙腿跪安,叫聲『乾爸爸』,他也親親熱熱地叫聲『小榮兒』。可惜他離開宮就老了(死了的代稱)。我一想起他來,就流眼淚!」她回憶起往事,想起她的親人,想起曾經對她有過好處的伴侶,不由得心裏發酸,眼淚隨著也就掉下來了。
老宮女不緊不慢地說著,語氣漸漸變成低沉了,她可能又沉陷在青年時代的夢幻里。我們誰也不發問,月亮照在玻璃窗子上,一片白色,不禁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時的氣氛就大有這樣的味道。
前面我屢次談過,我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枝枝節節地漫談。記憶好像是一片兒水膠,把那些片紙碎屑粘合在一起,但這片水膠現今已經老化,快要失效了,因此所記敘的當然會瑣碎、零亂、不連貫,給讀者帶來了不愉快。力不從心,我自己也深深感到內疚。不過說也無益,因為記憶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黯淡了。
老宮女對儲秀宮的大致情形,就介紹了這些。但她說:「這不是真正的儲秀宮,只能算是儲秀宮的外殼兒,真正的儲秀宮有儲秀宮的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