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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起居(二)

慈禧起居(二)

「叫起大概要用一個時辰上下(約兩個小時)。回來時,轎子緩緩地走著,太監們按照等級,整齊、嚴肅地擁簇著,仍是左邊李蓮英,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扶著轎桿;右邊是崔玉貴。這是老太后的兩個近侍。『叫起』一下來,李蓮英就打發小太監先報信來了,掌事兒的把右手兩手指在左手的掌心清脆地一拍,臨近的宮女挨次序傳遞下去。大家心照不宣,緊張地工作著,一不嘀嘀咕咕,二不擠眉弄眼。一轉眼,該退避的人退凈了,剩下的就是該當差的人了。那種鴉雀無聲的規矩,真讓你佩服。」她屢次談到儲秀宮有一股儲秀宮的味兒,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種吧!
「您知道,多麼莊嚴的金鑾殿,必須讓瓦匠在殿頂上先撒尿;多麼珍貴的燕翅席,必須讓廚子先嘗第一口。老太后多麼精緻的化妝品,也必須由我們先試新。譬如拿胭脂說吧。
看奏摺
「這是李總管對我特殊的照顧,須要知道,他是老太後手下說一不二的紅太監,連王爺、貝勒、軍機大臣見他的面都很難,能給我這樣的臉,我哪能不感激呢?我請跪安含著眼淚答應了。元旦晚上是不許哭的,我不敢含淚回寢宮,只好先到西偏殿內停留一會兒。沒想到大家剛吃完炸年糕,桌子上擺著砂仁、焙杏核等,大家正在殿里喝茶,圍著張福大叔說閑話,偏巧小娟子眼尖嘴快,一眼就看出我流過眼淚。她坐在美人肩的靠椅上,眼睛看著屋頂的天花板,頭搖得像撥郎鼓似的,用手拍拍福大叔,大聲俏皮地說:『大年初一的晚上,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的洗腳水。要是我呀,把后槽牙咬碎了,也犯不上衝著西北風去流猴尿!』她說話像風一樣,又脆又快,把大家都逗笑了。當然,我也笑了。我挨 了一頓窩心炮,可罵得我心裡頭怪舒服的。恰好寢宮廊子里傳來了叭——叭、叭,一長兩短的信號,我知道這是春苓子在叫我,我趕緊擦擦眼皮當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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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說完了鞋的故事,她那興奮勁才稍稍過去一些,喝一口水,眼睛看著窗子的外面,默默地沉思著。這時,誰要打攪她,她會不高興的。
「再把蠶絲綿剪成小小的方塊或圓塊,疊成五六層放在胭脂缸里浸泡。浸泡要十多天,要讓絲綿帶上一層厚汁。然後取出,隔著玻璃窗子曬,免得沾上塵土。千萬不能烤,一烤就變色。
「用的時候,小手指把溫水蘸一蘸灑在胭脂上,使胭脂化開,就可以塗手塗臉了,但塗唇是不行的。塗唇是把絲綿胭脂捲成細卷,用細卷向嘴唇上一轉,或是用玉搔頭(簪子名)在絲綿胭脂上一轉,再點唇。老太后是非常考究的,對這些事絲毫也不馬虎。
傳膳
「我說:『見到了,今天我特意起個早,當宮門剛開,我阿瑪進宮的時候,迎面我給他磕三個頭。』他們旗下人的習慣,未出嫁的閨女是不拜年的,這裏我迎面磕三頭,大年初一是把他當親爸爸看待,特別親近尊重。我干阿瑪給我二兩一錠的銀錁子,用紅紙包著,拱手還禮說:『姑娘新禧,節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的阿瑪去了,這一錠銀子請你捎給你阿瑪買碗茶喝吧,請恕過我禮不周全。』我替我阿瑪請安謝過了。
隔著玻璃向外望著,整個寢宮裡只有我這個敬煙的和一個敬茶的緊貼在凈室的門口外站著。這是我們倆最難受的時間,像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敢動。只見太后把奏摺翻來覆去地看,最後在新的貢宣紙摺子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畫上幾道,有的畫豎杠子,有的畫×子,有的打勾。反正軍機處的章京們都明白。看著太后把幾個奏摺一合起來,崔玉貴眼尖腿快,早踮著腳尖進來了,聽候太后吩咐幾句,就將奏摺交到軍機處去了。在這片刻工夫,老太後手指甲一動,不知什麼人要榮升,什麼人要砍頭,什麼人要發出流徙去了。只盼望一聲:『榮兒,敬煙來。』『我口庶』的一聲還沒答應完,掌事兒的已經邁出宮門去指揮一切了。知道老太后處理大事已經完畢,全宮像雨過天晴一樣,又各人忙各人的差事了。」
「晚筵完了,老太后吩咐,揀幾樣好菜賞給四個老太監。李蓮英『口庶』的一聲,領四個老太監請跪安退下。然後太后又吩咐李蓮英把今天的年菜按品級給大家分分,李蓮英趕緊向外招呼謝賞,外面五百個太監齊聲高呼:『謝老佛爺賞。』
「『傳膳』必須老太後有口諭,誰也不能替老太后胡出主意。有了老太后的口諭,才能里裡外外一齊行動。老太後用膳經常在體和殿東兩間內,外間由南向北擺兩個圓桌,中間有一個膳桌,老太后坐東向西,往來上菜的人,走體和殿的南門,上菜的人和揭銀碗蓋子都能清楚地看到。另有四個體面的太監,垂手站在老太后的身旁或身後,還有一個老太監侍立一旁,專給老太后布菜。除去幾個時鮮的菜外,一般都是已經擺在桌上的。菜擺齊了時,侍膳的老太監喊一聲『膳齊』,方請老太后入座。這時老太後用眼看哪一個菜,侍膳的老太監就把這個菜往老太後身邊挪,用羹匙給老太后舀進布碟里。如果老太后嘗了后說一句「這個菜還不錯」,就再用匙舀一次,跟著侍膳的老太監就把這個菜往下撤,不能再舀第三匙。假如要舀第三匙,站在旁邊的四個太監中為首的那個就要發話了,喊一聲『撤』!這個菜就十天半個月的不露面了。這四個身旁侍立的老太監是執行家法的。老太后也得服從家法的呀!老太后平時也知趣,侍膳的老太監也懂規矩,所以也就不吃第三匙。舀第三匙的菜,準是平時老太后喜歡吃的,若讓底下的人知道后,壞人就許在這個菜上面打主意了。老祖宗早就留下家法,大意說,謹慎小心,切勿貪食,免遭毒害。哪一朝哪一代宮裡頭沒有暴死的呢?
她說:「官房有各式各樣的,一般瓷盆比較多,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邊刻著一條大壁虎。啊呀!這條大壁虎刻得不用說有多好看了,它好像碰到什麼獵物要進行捕捉一樣,四隻爪子狠狠地抓著地,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條腿;身上有隱隱的鱗,彷彿都張起來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氣,活像一個扁平的大葫蘆,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緊緊地捲起來,尾梢折回來和尾柄相交形成一個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后把手,壁虎頭翹起來,向後微仰著,緊貼在官房肚子上,下頜稍稍凸出,和後邊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做為前面的把手,壁虎頭往後扭著,兩眼向上注視著騎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張開一條縫,縫內恰好可以銜著手紙;兩隻眼睛鑲著紅紅的不知叫什麼的寶石,閃亮閃亮的。整個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騎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張的橢圓形,有蓋,蓋的正中卧著一條螭https://read.99csw.com虎,做為提手。這也是老太后非常心愛的東西。我當差的時候,已經是老太后的晚年了,約在她五十七歲到六十五歲這個階段。老太後晚年腸胃不和,經常要用官房。所以我對這件東西非常熟悉。以後我也打聽過這件東西的下落,有的老太監說隨著太後上東陵了,有的說大概是『賓天』了。清朝有這樣一種風俗,皇上、太后、皇后死了,在百日期內,遺物除賞賜給親貴外,其餘一律用火化的儀式燒掉,這就叫賓天。回想起來,我不知有多少次看著老太后騎在上面,用手紙逗著大壁虎玩。
「我先插幾句閑話。這500個太監都是精選出來的,年老的不要,年小的不要,一過了臘八就開始訓練,不許出一點差錯。據說每天練習的時候,用白布托著粗碗,有時用磚代,練一次要用兩疋白布。宮裡辦事只求排場,絲毫不在錢力物力上打算盤。」
一提起傳官房來,老宮女又眉飛色舞了。她說:「哎唷,老太後用的官房,真真地可以說是件國寶,要是現在,可以拿到萬國展覽會上去展覽。我不是眼皮子淺,自從離開宮裡以後還沒有看到那樣精美的東西。」老宮女是見過世面的人,她連連地讚不絕口,一定是件值得誇讚的東西。
四金剛五百羅漢
她把宮裡下層生活,瑣碎地說出來,從這些細小的事件中,能嚼到其中的滋味。在我也可以算是像讀《春秋》一樣品嘗到她的微言大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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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一長段話以後,眼淚已經瑩瑩滿眶了,臉向著外面的窗子,長久長久地沉默著,然後長吁一口氣,說:「本來有言在先,不再惹您傷心了,結果還是讓您陪著我不舒心。」
「選好以後,用石臼搗。石臼較深,像藥店里的乳磨,但不是縮口,杵也是漢白玉的,切忌用金屬。用石杵搗成原漿,再用細紗布過濾。紗布洗過熨平不許帶毛絲。就這樣製成清凈的花汁。然後把花汁注入備好的胭脂缸時。搗玫瑰時要適當加點明礬。說這樣顏色才能抓住肉,才不是浮色。
「說書的管我們叫宮娥彩女,正當職業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實並不是這樣。我記得從前跟您說過,我們宮廷裡頭講究的是珠圓玉潤,可以說這是美的標準,並不是大紅大綠。宮廷風度,不論皮膚或穿的、戴的,要由里往外透著柔和滋潤。這話很難說清楚,譬如搽粉吧:
「最後一道飯來了,非常的珍貴,禮儀也非常的隆重。李蓮英和另外兩桌上菜的大太監,雙膝下跪,把這道飯的捧盒頂在頭上,只看見李蓮英的孔雀翎子在腦袋後邊亂動。張福恭敬地捧過來,打開,親自遞給皇上,擺在老太後面前。這是一盤隔年的煮凍餃子,東北叫煮餑餑,是老祖宗在進關以前過年的傳統食品。吃飯不忘祖先,這從大年初一的晚上起,就要牢牢記住的。
「陳全福老太監到了接見處,一句話也沒說,像沒事的人一樣,默默地坐著。他們跟我的家裡人大概是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把我瞞在鼓裡頭。那時滿漢還是不許結婚的,後來才知道老劉在進宮時就認了旗份了,庚子以後才准滿漢通婚。不知李蓮英用什麼手段,把我算計到他們手裡去了。幾十年的委屈,我從來也沒向外人吐露過,今天有機會對您說說,也讓我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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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說:「您要不嫌絮煩,我慢慢地按照次序給您說下去。有好多是見不得人的話,請您閉著眼睛聽。先說說用的手紙。
「司禮的太監喊一聲『膳齊』,其實這隻不過是個信號,請老太后入座罷了,膳遠遠沒齊。老太後由裡屋出來,皇帝、皇后在後面陪侍著。本來清宮的規矩,初一、十五由皇帝或皇后侍膳,何況今天是大年初一呢!老太後來到自己的座位,先不坐下,帶領著皇帝和皇后先向東一桌合手致意,再向西一桌合手致意,謝天謝地,態度十分虔誠。然後太后自己端端正正在膳桌前坐下。這時四個老太監向老太后垂手請安,同時門外500太監齊聲高呼:『老佛爺——萬壽無疆!』聲調十分清脆,聲音從近到遠,傳到壽膳房,傳到養心殿。外面萬字頭的鞭炮,開始燃放起來。整個進膳期間鞭炮不許停歇,再加上西長街里響堂的鞭子聲,抽得劈啪亂響。這是特製的一種鞭子,半尺來長的棒,一丈多長的鞭身子,是用幾股羊腸子擰成的,又加上一尺多長的鞭梢,盤在地下像一條大蛇。抽這種鞭子的人,都是經過訓練的年輕的太監,鞭子一抖,鞭梢發出清脆的響聲。幾個太監在一起抽,上下左右前後,能抽出各種不同的音響。在老太後用膳的時候,這種響聲能形成一片音樂聲,比爆竹有節奏,煞是熱鬧。據說這種鞭子的響聲可以驅邪。
聽完老宮女的話,已經是深夜,窗子外面起風了。掀開窗帘看看,一片漆黑,連路燈也沒有,只有警車在沉靜的馬路上不時地呼叫著。
她像小溪流水一樣,潺潺不斷地談了一長串的話,裏面有辛酸也有歡快。我勸她休息一會兒,喝一點茶。她興猶未盡地長吁了一口氣,花盆底鞋接著往下說:「穿這樣的鞋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像考舉人考進士一樣,三更燈火五更雞,起早貪晚,苦熬幾年才能辦到。我們替姑姑包千層底,緝鞋口(緝音期)、緔鞋、楦鞋,尤其是緝鞋口,口外面要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鋒,針非常難拔,甚至做一針,須要用牙咬著拔針。我們辛苦做了三四年以後,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不定哪一天,姑姑才輕輕地吐出幾個字:『你也做一雙試試穿吧!』這樣的輕聲,像蚊子叫一樣,但在我們聽來卻如春雷震耳,馬上屏氣斂足,蹲下身請安道謝。小姐妹們也立時傳揚起來,某某可以穿五福捧壽的鞋啦,表明你是伺候老太后的近人,都來羡慕你。從此,你走到哪裡受恭維到哪裡。宮裡的人就這樣的勢利眼!只要你有一點勢力,大家像蒼蠅一樣,圍著你亂轉。」
「因此,宮廷里的規矩,皇帝、老太后絕不說出『我愛吃什麼』,或『今天我想吃什麼』,照下館子那樣,點上幾樣菜讓廚役給做。這是絕不允許的。所以老太后吃飯每次一百二十幾樣菜外帶時鮮,就是把這些菜都擺上來,老太后隨意挑選,今天愛吃這個,明天也許愛吃那個,根本不能讓其他的人猜透了她準定吃某個菜。老太后也故意這樣做,今天愛吃的菜,明天也許絕對不吃,過一段時間,再吃這個菜。這叫做天意難測,讓誰也摸不準老太后的脾氣。
她沉靜一會兒,繼續低聲地說:「老太后名義上是當了皇太后,實際上是二十六七歲的小寡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正在青春旺盛的時期,可是孤孤單單的,守在身邊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頭,伺候自己的是一幫又奸又滑的太監。那群六根不全的人(九-九-藏-書指太監),吃飽了飯沒事幹,整天在憋壞主意,揣摸上頭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後的結果,誰也不是真心,大的撈大油水,小的撈小油水。太后明明知道是這樣,可是又非用他們不可,這不是受罪是什麼!再說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戲一樣,演了今天演明天,媽媽兒子沒有真心話,婆婆媳婦沒有真心話,實際一個親人也沒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話,到死也不能吐出來,人和人說話像戲台上背誦編好的台詞一樣,絲毫不能走樣,您說這不是受罪是什麼?所以太后在宮裡能夠消磨時間的正經事,就是看奏摺。一到孤獨寂寞最難熬的時候,就用看奏摺來消磨時間。
「睡覺有了一定的尺碼,其他的時間就很容易訂出來了。中午傳膳大多在10點半前後,晚膳在5點前後,午後的加餐約在兩點,晚上的加餐約在7點以前。時間的安排是風雨不誤的。
「正月初二,是一個最風光的日子。
憋在心裏的多年鬱悶情緒,像沉渣似地淤積在她的心底,一經回憶的攪動,便又浮泛起來。所以她不嫌絮煩地說了很長時間,隨後她又像說秘密似地笑著對我說:
「這樣一頓晚宴才算結束。」
「李總管誇我說:『好榮兒,真懂事。今天我分賞菜,特給你干阿瑪留了一份,他一年起早貪晚的不容易,這也算我們老弟兄的一點心意。明天早晨,你干阿瑪差事下來的時候,你交給他,不用提我,他一看就明白。另外,我給你阿瑪留兩碗,這是福菜,老太后賞的,讓你全家也分享點福。我已經給你阿瑪捎信去了,讓他明天上午來看你。清早起來,賞你半天假,你就可以不去當差了。』
備膳
「我拖拖拉拉說了一大篇沒用的話,該說正經的了。」她微笑著說:「人們都知道老太后注重修飾,所以我說得詳細一點。
「宮裡頭是不是把便盆都叫官房?」
「我早晨梳洗打扮完了,拿上小包裹,小太監跟著(宮女不許單人行走),先到永壽宮西配殿,這裡是李蓮英、陳全福歇腳的地方。陳全福拿起一個包裹說,咱倆一塊走,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們是想藉著我這條小水溝,向外面流點髒水。我乖巧地把陳全福的小包包在我的包里。
「我又要節外生枝地說幾句話了。太監出入神武門只許空身進,空身出。一般的王爺貴人都進東華門或西華門,不進神武門。神武門離後宮較近,是太監出入頻繁的地方。宮廷的規矩特別嚴,太監出入不許攜帶包裹,護軍有權對他們搜身。只要一出順貞門(御花園的後門,面對神武門),就是護軍的管轄範圍了。我們會見家屬是出神武門,要走好遠的一段路,所以太監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們替他攜帶。再說,太監和護軍例來就不和睦,護軍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隨龍進關的,有過汗馬功勞,現在他們到茶樓酒肆里也是『爺』字輩,根本瞧不起凈身求靠的太監。可是,太監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貴人們,護軍根本沾不上邊,太監常常借上頭的權勢,給護軍點窩囊氣受。光緒初年護軍和太監打過幾場架,都是太監佔上風,上頭有意無意偏向了太監,所以護軍始終有些氣不平。因此,太監也有意避著護軍。現在把小包交給我帶出,免得有口舌。
「老太后愛吃什麼?恐怕誰也不知道。
「除去有差事的宮女上前請跪安外,一般的人照常當差,所謂熟不講禮。
「陳全福是個老太監。是儲秀宮看宮門的頭兒,屬實權派。『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儲秀宮呢?但陳全福的權勢,也只限在宮內,一出宮門就使不開了。所以他想往外偷運點東西,必須藉機會。太監按正常來說,所掙無幾,是比較清苦的,一有機會就講究偷,可以說沒有不偷的太監。今天的時機正好,人們興高采烈地過節,人來人往也很多,再說我是老太后的貼身丫頭,春節老太后賞點東西,這是情理之中的事,誰要是過問,看我把臉一翻,讓他們問老太後去。——誰敢惹這份麻煩!
「宮裡頭有兩大奇怪的事:一是數千間的房子都沒煙囪。宮裡怕失火,不燒煤更不許燒劈柴,全部燒炭。宮殿建築都是懸空的,像現在的樓房有地下室一樣。冬天用鐵制的轆轆車,燒好了的炭,推進地下室取暖,人在屋子裡像在暖炕上一樣。另一個是整個宮裡沒廁所,把炭灰積存起來,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必須用灰蓋好;解小溲用便盆,傾倒在恭桶里。每天由小太監刷洗乾淨,所以無論冬夏,宮裡絕沒有臭氣味。
「我送走了梳頭劉,就要開始打扮自己了。
「老太監張福不知怎麼向後面四個老太監一比劃,四個老太監註上意了。這時張福又向皇帝使眼色,皇帝故意在一個菜里舀第三匙。站在太後身後為首的一個老太監,高聲喊一句——『撤』!聲音宏亮,堂上堂下都能聽見。老太后把烏木鑲銀的筷子一停,皇帝手裡拿著匙子也一愣,皇后低眉斂目,雙手下垂,老張福更嚇得直哆嗦,趕緊把這個菜往下撤。這是伺候過先朝皇帝的老太監代老祖宗執行傳留下來的家法。這是非常嚴肅的,老太后、皇帝也不能不聽,告誡老太后、皇帝在任何時候也不能疏忽大意,任意吃喝,要隨時小心謹慎,嚴守老祖宗傳下來的家教。這片刻堂上堂下屏聲斂氣顯得十分肅穆。
「手紙是宮女加工好的。領來細軟的白綿紙,先把一大張分開裁好,再輕輕地噴上一點水,噴得比霧還細。這一點我們都能辦到,我們經常比賽,同時含上一口水,同時噴出,看誰的力氣足,噴的時間長,霧星又勻又細。俗話說:拙裁縫,巧熨斗,這也是做針線活的一種技術,我們都下死勁地練。把紙噴得發潮發蔫以後,用銅熨斗輕輕地走兩遍,隨後再裁成長條,墊上濕布,用熱熨斗在紙上只要一來一往就成了。千萬不可烙糊,糊紙發脆,愛碎,就不能用了。這樣把又柔軟、又乾淨、又有稜角的便紙,摺疊好備用。熨兩遍,一是圖乾淨,二是要把紙毛熨倒了。不帶毛的紙發滑,帶毛的紙又發澀,只有把紙毛熨倒了的紙最好用。便紙經常是放在更衣間里南窗子的茶几底下的一個木盒子里。」
腳上鞋兒四寸羅,朱唇輕點一櫻多
「我換上紫紅色春綢絲棉的棉襖,青緞子沿邊,金線的絛子,高高的到耳垂下的領子,領子上沿著灰鼠脊子出鋒的邊。外面罩個蔥心綠的大背心,由領子往上是雙絛子萬字不到頭的圖案,蝴蝶式的青絨紐絆,綴著精巧鏤刻的銅紐扣。最最重要是腳下那一雙鞋,那叫做——五福捧壽的鞋。鞋幫兩邊飛著4隻蝙蝠,是用大紅絲線繡的,鞋尖正中有一隻大蝙蝠,特別加心繡的——是底下要墊上襯才綉出來的,好讓蝙蝠鼓起來。鞋口的正中間,要綉一個圓的『壽』字,大蝙蝠張著翅膀捧著這個圓球似的『壽』字。『壽』字中間嵌上一顆珍珠,嵌在『壽』字的中心,也正對著蝙蝠的頭。蝙蝠頭的兩側有兩個黑點,是眼睛,眼睛正看著這顆珠子。這雙鞋就是我們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儲秀宮伺候老太后親近的人,是沒有資格穿這樣鞋的。我們穿著這樣的鞋走到哪裡紅到哪裡。這樣的鞋也只許過年和萬壽節穿。我們就憑這雙鞋走在西二read.99csw•com長街的甬路上,連老一點的太監都要躬身行禮,他們往甬路旁一站,問一聲『姑娘新禧』;小太監則就要退到甬路旁一丈多遠,兩手下垂站好,低著頭,當你走近的時候,才恭恭敬敬向你請個安,輕聲問一句『姑姑好』!連眼皮都不敢向上翻一翻——這就是我們的威風!」
腳上鞋兒四寸羅,朱唇輕點一櫻多
「說到這裏我又要橫插一杠子,剛剛提到吃飯,現在又要大轉彎說睡覺了。不先說睡覺,就說不清楚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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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壁虎的肚裏,是香木的細末,要干松而蓬蓬著,便物下墜后,立即滾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來,根本看不見髒東西,當然更不會有什麼惡氣味了。
她說:「我當然是旗下人了,也聽老輩的人這樣叫過,不過不常用。」她反問我:「您怎麼啦,這句話裡頭還有什麼名堂嗎?」
「老太后一說傳官房,立刻就有幾個宮女行動起來,各有各的差事。一個去傳專伺候官房的太監。這個太監自從『叫起』回來,就隨時準備著傳喚,所以宮女出去,點首自來。太監把用黃雲龍套包著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頂在頭上,送在寢宮門外(一般不許進寢宮),請跪安(因頭上有官房沒法磕頭),然後把黃雲龍套迅速打開,把官房請出來,由宮女捧進更衣室。在這片刻的時間里,太後幾乎已經寬衣解帶了,所以不許任何太監進寢宮。第二個宮女趕緊去取油布(在更衣間茶几底下),把地面鋪起來,約二尺見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紙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畢,官房由宮女捧出寢宮。在寢宮門外伺候的太監,垂手躬身恭候著,雙手接過官房,再用黃雲龍套裝好,頭頂回去,清除臟物,重新擦抹乾凈,再填充香木末備用。因為大致能估計用官房的時間,所以太監、宮女的動作也就比較迅速。另外,在寢宮的廊下僻角處,備有輕便的瓷盒,以備臨時或晚間用。」
「『你見到你干阿瑪了嗎?』這是指梳頭劉說的。
她說:「我可不是自誇,我們臭旗人就愛窮講究。譬如說,我的外祖母來了(我們叫姥姥),晚上住下,臨睡覺前,奶(母親)叫我給姥姥預備便盆,就可直接說把便盆拿進來,因為是我奶的親人,沒忌諱,不屬外;如果便盆痰盒是出了閣的姑姑,回娘家來住,臨睡前讓我拿便盆,就要說把官房給姑爸預備好,因為她跟我奶是姑嫂關係,又是出了閣的,說話就比較客氣了,要講究點禮貌分寸。宮裡說傳官房是又莊重又雅緻的一種禮貌話。」
「您不要嫌我說話口羅嗦,我說的話前腔不搭后語,想起說什麼就說什麼。」她笑著對我說。我說:「您是周瑜,我是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您願意說,我願意聽。現在我像囚徒一樣,出不了屋,難得有您和我談天。」她笑著對我說:「您不嫌我說話推磨,我還接著元旦晚上的茬給您繼續往下說。」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淡淡地說:「那時越是高興的事,這時想起來越是傷心。我想——如果不說,恐怕世界上也沒有人知道了,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一縷憂思永遠纏住她的靈魂,這是沒落的人不可解脫的結局。對她來說,一則可哀,一則可憐。我解勸她說:「您身體這樣好,未必不是您晚年受累的結果,想想那些與您同齡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不都早就作古了嗎?古人常說,『節食增壽,多勞增福』,人不能十全十美,您也不能不知足。」她隨著也就勉強高興起來,說:「今天我說高興的事,再也不惹您跟著我傷心了。」她開始回憶地說:
「我們兩頰是塗成酒暈的顏色,彷彿喝了酒以後微微泛上紅暈似的。萬萬不能在顴骨上塗兩塊紅膏藥,像戲里的丑婆子一樣。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線,上唇塗得少些,下唇塗得多些,要地蓋天,但都是猩紅一點,比黃豆粒稍大一些。在書上講,這叫櫻桃口,要這樣才是宮廷秀女的裝飾。這和畫報上西洋女人滿嘴塗紅絕不一樣。
「宮廷里最最重要的事,依我看是睡覺。一切行動坐卧的安排,都要以睡覺為主。皇帝、皇后、太后、小主、格格們都要睡小午覺。早晨要早起,不論春夏秋冬,五點至六點即起來,七點以前要梳洗完畢,就是小主在屋子裡閑坐或庭院里遛彎,也必須光頭凈臉。皇上也是最晚9點到10點間就寢,到11點至1點之間,正是濃睡的時刻。白天也是這樣,11點至1點必須午睡,這叫得天地陰陽的正氣,是健康長壽的秘訣,是精神暢旺的保慈禧在頤和園的寢宮證。宮廷祖宗的家法,絕不許晚上貪玩熬夜不睡,也不許早晨睡懶覺不起床。宮裡上下幾千人,都要切實遵守這個規矩。老太后更是精神旺盛,就是在園子里,也從沒有在5點以後起過床。這是大清國入關以來的傳統,老祖宗列代傳留下來的家法。誰要怠慢了這個制度,貼身的宮女或太監就要傳杖挨板子,打宮女、太監,看你當主子的臉往哪裡放。所以,當宮女、太監的就要隨時提請主子注意了。我在宮裡七八年,從來沒看見過衣冠不整、頭髮蓬鬆的人。」
「看奏摺沒有固定的時間,通常都是在皇上、皇后、貴妃們覲見以後,太后說『皇帝歇著去吧』,『皇后也歇著去吧』,對皇妃則說,『你們請跪安吧』,那就是攆他們走。老太后左手往後一背,這是老太后的習慣,穿著蓮花底的鞋一搖一擺地走進了凈室。掌事兒的宮女趕緊把『叫起』帶回來的奏摺黃匣子捧進靜室里,出來時用眼一掃,所有的宮女就都退避出去了。這時宮裡的
「我曾經說過,清宮的宮女是嚴格要求樸素的,除去正月和萬壽節(十月)外,平常是不許穿紅和抹胭脂。誰要打扮得妖里妖氣,說不定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露著白屁股(內廷的規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許墊中衣),趴在廊廡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許出聲(跟太監挨打不同,太監挨打不脫中衣,要大聲求饒),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所以我們的打扮都是淡妝淡抹。
老宮女把宮廷中的生活微末細節,仔仔細細地又給介紹了一個片段。因為這是她親自經歷的事,所以她說的話也比較真切,含有她的喜悅也有她的辛酸。現在我回憶起來,好像她仍在一邊不停地做著零碎活,一邊絮叨地說著往事。可惜我記憶力減退,不能把她的話記全了,是我的遺憾。我寫這篇東西,是很苦惱的,因為我想的時間比寫的時間要多好多倍。回想著她是怎麼說的,在什麼情況下說的,盡量做到一不炫耀,二不虛浮,如實地敘述老宮女的話。
「壽膳房在宮裡頭是個大機關。我說不清楚有多少人,大約不下300多人,100多個爐灶,爐灶都排成號,規矩非常嚴。一個爐灶有三個人。一是掌勺的,二是配菜的,三是打雜的。這裏配菜的最主要。打雜的對各種菜、各種原料,必須先進九*九*藏*書行擇、選、揀、挑、洗、刷,各項工作完備以後,經內務府派來的筆帖式檢查合格,然後才能交給配菜的。配菜的經過割、切、剁、片,把各種菜、各種調料準備好,又經過另外一個筆帖式檢查,按照膳譜的配方,檢查一遍,然後準備傳膳。『傳膳』一聲令下,由掌勺的按照上菜的次序,聽總提調的指揮安排,做成一個一個的菜,順序呈遞上去。這期間內務府的人,壽膳房的總管、提調,眼睛盯著每一個菜盛進碗里或碟里。碗和碟都是銀制的,據說如果菜里有毒,銀就能變成黑色。然後交給太監,用黃雲緞包好,挨次遞上。黃雲緞包袱不到餐桌前是不許打開的。這就是用膳以前的大概情況。宮廷里對膳食管理非常嚴,生怕有人暗害,平常任何雜人都不許進壽膳房。幾乎是哪一個菜是哪一個人洗的,哪一個人配的,哪一個人炒的,都要清清楚楚,將來怪罪下來,或是受誇讚,要賞罰分明,有個著落。這就是制度嚴的好處。
她慢聲細語地說著,我眯著眼睛聽,腦子裡也在回味著她的話。我輕輕地問:
「老太后一說『傳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
我又問:「是不是旗下人有把便盆叫『官房』的習慣?」
「我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因為可說的事情太多了。」這是她把要說的話沒整理好以前,經常的口頭語。我請她不要忙,有的是時間,慢慢地說。聽她說話的人,不要急也不用問,保證有個圓滿的結果。她沉思一會兒,低聲地說:「就拿大年初一的晚膳來說吧。」她說話不急不躁,還是那樣慢聲細語的。「那種排場可大了,真是天字第一號的筵席。」她事先誇讚一番那盛大的晚宴。
「等梳頭劉當差下來以後,我把賞菜交給他,這當然是份上上的貢菜。他非常感謝李蓮英,說『他沒有忘掉從小提掃帚棒的弟兄』(從小在一起當差)。這就是李蓮英厚道的地方,他對待底下人從來不不扣,有本事對那些總督巡撫用去,一伸手要個一萬八千兩的銀子。可是跟圍在他手底下轉的人,決不雞毛蒜皮地算小賬。李蓮英經常說:『眼前,擺著現成的河水,我為什麼不藉機會洗船呢?只要差事上讓我『針』過得去,我一定讓『線』也過得去。』須要知道,當太監的好人稀,他們整天悶著頭琢磨壞主意,什麼邪的、凶的、狠的主意全有,但對李蓮英叫聲『李總管』,還是心悅誠服的。我不是替李蓮英死鬼翻案,說實在的,底下的人很少有人咬牙切齒恨李蓮英的。這是我親身的體會。
「我還是從頭給您說起,免得您聽不出頭緒來。
「還有一個嚴格的規矩,叫做祖宗傳下來的家法,就是『吃菜不許過三匙』,平常老太后吃飯很遵守這個家法。如果要是在大的節慶日子里,這種家法就顯得特別嚴肅了。
「要是趕上喜慶大典,那個排場可就大了。」
「當元旦晚上老太后吃夜宵的時候,寢宮裡的人就多了。崔玉貴、陳全福等有頭有臉的太監全來了。李總管向我一遞眼色,我明白了,是對我有話說。我悄悄地退出寢宮,站在廊廡下西邊福鹿的旁邊。儲秀宮的殿廊下有青銅鑄的鶴、鹿同春的陳設。我們習慣管鶴叫壽鶴,管鹿叫福鹿,我就靠在福鹿旁等著他。這兒離西偏殿較近,那是我們小姐妹聚會地方,免得我害怕。因為福鹿可以遮住我的身體,在宮燈的紅光底下是看不清我的。上夜的太監走過來,我向他點點頭,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也就不理我了。一會兒李總管出來了。那時他已經是近六十五六歲的老人了,瘦高的身軀已經有些向前彎曲,走路也顯得有些蹣跚,看得出他是強打精神當這份上差的。他問我:
老宮女慢條斯理地說,可她手裡頭決不空閑著,不是平整白天洗的衣服,就是擇第二天要吃的菜,把工作安排得有條有理。這是她後半生孤獨一個人養成的習慣。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
「老太后回來后才有閑工夫了。先到更衣間換衣裳,主要是頭上的首飾,因為太重,需要輕裝。餑餑房敬獻一次點心,都是新做出來的,大體是滿漢餑餑之類。太后是福大、量大、造化大,就拿正常的三餐和三加餐共六遍吃的來說,都是吃得痛快淋漓,隨後喝上碗茶,吸兩管煙。一會兒,就該傳『官房』了。
「壽膳房離內廷的住處比較遠,在寧壽門東邊,路南和路東的一群房子里。為什麼分兩處呢?因為滿漢廚師可以在一起,清真的廚師和工作地點就必須分開了。再說,廚役並不是太監,不宜接近內廷,他們都住在東華門外路北的房子里。住處離壽膳房較近,當差方便些。這就是壽膳房離內廷較遠的原因。宮裡的規矩非常嚴,7歲的男孩子都不許留在宮中過夜,何況是一群膳夫。讓他們和宮廷的衛軍隔鄰而居,這種安排也是有考慮的了。
「我們白天臉上只是輕輕地敷一層粉,是為了保護皮膚。但是我們晚上臨睡覺前,要大量地擦粉,不僅僅是臉,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盡量多擦,為了培養皮膚的白|嫩細膩。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須經過長期的培養才行。我們宮裡有句行話,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膚上能夠融化為一體。不是長期培養,是辦不到的。有的人臉上擦粉后,粉浮在臉上,粉底下一層黑皮,臉和脖子間有一道明顯的分界痕迹,我們管這個叫『狗屎下霜』,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們的皮膚調理得要像雞蛋清一樣細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個好勝的人,這樣跟老太后出門,在王公貴婦人面前才不致讓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個小蠢雞子似的,以後太后再也不帶著你了。老太后把我們和裝飾品同等看待,別人的裝飾品不能勝過老太后。肅王福晉長得很漂亮,頭梳得也精巧,耳墜的翠玉照得半邊臉都是綠的,把皇后、小主們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氣,叩見時始終沒給她好臉。所以我們打扮也有職務上的關係。」
「我今天跟您說的,好多是犯禁的話。」晚飯後我們圍坐在一起,閑聊天剛開始,她就說出這樣的話。我們也不問她為什麼,因為知道她還要往下說,所以都靜靜地聽著。她輕聲細語地問:
「皇帝、皇后侍膳,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老太后是最珍貴自己身體的,一杯酒飲三次。皇帝執壺,皇后把盞,雙雙給老太后祝福。菜分三大類:一是應節的吉祥菜,像壽比南山、吉祥如意、江山一統等等,都是壽膳房的廚子出的主意,什麼好聽叫什麼;第二類是貢品菜,如熊掌、大犴子、飛龍(鳥名,長白山產)、鹿脯、龍蝦、酒蟹等等;第三類是壽膳房按照節日膳譜做的例菜。老太后非常迷信,皇帝也很知趣,先布吉祥菜,祝福老太后萬壽無疆,祝老太后吉祥如意。皇帝布一道菜,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的一樣,配合得很好。其實這都是張福老太監在遞菜時候念道出來的。平日侍膳的張福,現在變成遞菜的了。我們知道素常皇帝和皇后是冷冷清清不說話的,一年裡頭只有這個場合下,才彼此合作。老太后看著也高興,再加上老太監張福甜嘴蜜舌頭的,哄得老太后喜笑顏開。
她說:「不是,只有皇上、太后、主子、小主們的叫『官房』,我們用的一般都叫便盆。九-九-藏-書
「正月初二的上午,在北京還是五九的天氣,屬嚴寒季節,我梳著油光的大辮子,辮根扎著二寸多長的紅絨繩,辮梢垂在大背心的下面,系著一個紅蝴蝶的辮墜,頭上戴一朵剪絨花,兩耳黃澄澄的金墜子,腳下五福捧壽的鞋。在儲秀宮裡,每天呆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裡,走在火炕的地上,臘月寒冬也不覺冷,可是一到宮外頭就不同了。腳下穿著薄薄的棉鞋,凍得腳趾頭像貓爪子抓似的疼。走在石頭子鋪的甬路上,顯得有些不舒服。但為了誇耀自己的身份,顯露自己的容貌,自永壽宮出來,前面有老太監陳全福給帶路,後面有小太監挎著紅包袱跟班,在筆直的西二長街上一路搖搖擺擺,我恨不得把五福捧壽的鞋踢到旁人的鼻子尖底下,讓別人認清我是老太后的貼身大丫頭。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不論天氣怎樣的冷,我是照樣賣弄精神。萬沒想到,我剛走過長春宮的宮門口,就聽到後頭有人高聲喊著:『土地爺放屁——神氣』,『在外頭搖斷了膀子,回宮裡餓斷了嗓子』。這顯然是在奚落我了。在內宮裡大喊大叫是不允許的,一定是有什麼來頭的大丫頭,在外頭故意撒瘋賣味兒,把從小太監那裡學來的村語野話,高喉嚨大嗓門地叫出來。我回頭一看,果然是隆裕主子的大丫頭小寬子和秀玉。我們是一起進宮的好友,小姐妹們見面是可以任意歡笑的。三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甬路上縱情地笑謔,惹得來往的人都注目,有的上前打招呼,表示能和我們套近乎也是份光榮。這是我一生最歡快的時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永遠墜入黑暗的深淵了,我特別愛回憶這段年華,夢裡有時笑醒了,但醒后環顧四周,四壁凄清,思前想後,不覺枕上沾濕了一片。我的家本無權無勢,可他們紅太監為什麼和我家勾勾搭搭搞得很近乎呢?我恨我年輕、痴傻,不明白事理,結果落到陷阱里,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節目。
我說:「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小說。也是你們旗下人作的,叫《兒女英雄傳》,敘說在一個客棧里,何玉鳳救了安公子后,獃頭獃腦的安公子,拿起一個盆來就洗手,何玉鳳這時就嚷著說:「唷!他怎麼在我的官房裡頭洗手哇!』由此我才知道便盆的官稱呼叫官房。小說里說何玉鳳是旗下一個將軍的後人,將軍被年羹堯給殺了,何玉鳳習武要替父報仇。將軍當然屬於上層人物。官房大概是你們旗下人興的名詞,別的地方我可真沒見過這種稱呼。」
「首先,要選花。標準是要一色砂紅的。花和花的顏色並不一樣,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把花放在一起,那顏色就分辨出來了。一個瓣的顏色也不一樣,上下之間,顏色就有差別。因此,要一瓣一瓣地挑,要一瓣一瓣地選。這樣造出胭脂來才能保證純正的紅色。幾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來。內廷製造,一不怕費料,二不怕費工,只求精益求精,沒這兩條,說是御制,都是冒牌。
手紙和官房
養心殿東暖閣慈禧「垂簾聽政」處人連大氣也不敢出,都格外小心當差。老太后在這時候最愛發脾氣,也許心裏本來不痛快,也許奏摺里的事不順心,保不定誰倒霉,在誰頭上撒氣。李蓮英和崔玉貴也低眉順氣地在寢宮門裡一邊一個站著,聽候隨時召喚。掌事的宮女最機靈,躲在更衣間里
「不管擺膳在什麼地方,寧壽宮也好,體和殿也好,要同時擺三桌同樣的菜。天一桌擺在最東頭,地一桌擺在盡西頭,人一桌擺在中間,這一桌是老太后獨佔。表示除去天地以外,老太后是天地之間惟一獨尊的人物。贊禮的太監喊一聲『傳膳』,就見外面廊廡下的四個老太監,穿著公服,戴著頂戴按著品級,魚貫地排著隊,恭恭敬敬順著台階上來,進宮門,向上請跪安,然後在四角站好。這四個老太監可不是普通的太監,都是在先朝有功的。他們平常不當差,全供養起來。其中有伺候過道光皇帝的書童;有在咸豐死的時候,把咸豐的壽衣,即紗、單、夾、棉先穿在自己身上,套好后,再往咸豐身上替換的太監。宮裡管這四個給老太後站堂的,叫四金剛,這天是伺候過先朝皇帝的人來伺候老太后,表示一派正統相承。李蓮英貼宮門口站著,喜氣洋洋。在這個場合他最得意,指揮人往三個桌子獻菜,絲毫不能錯亂。宮門口外上菜的太監,按照品級排列好,不算李蓮英,由宮門口外的門坎算起,到壽膳房的門坎止,不多不少整整500個。都穿一律嶄新的寧綢袍,粉白底的靴子,新剃的頭,透著精氣神。院子里燈光通明,500太監面前每隔五步一盞燈籠,像一條火龍一樣,直通到壽膳房。這就叫四金剛五百羅漢伺候西天太后老佛爺歡宴瑤池。好威風、好氣派,真是天字第一號的筵席。
「差不多一過了陰曆四月中旬,京西妙峰山就要進貢玫瑰花,宮裡開始製造胭脂了。這事自始至終要由有經驗的老太監監督製造。老太后的精力非常旺盛,對於這些事也要親自過目,所以我們也隨著參与了這些事。
「依我看,老太后不是在享福,簡直是在受罪。」這是老宮女早飯後一開口對我說的話。我趕緊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她的下文。看官,您可不知道老宮女的古怪性格,只要是她的親的、近的或她所敬仰的人,她愛怎麼評論都可以,可你千萬別順口答腔,如果你不識相,順口幫腔跟著說了幾句逆耳的話,那就認為你是揭了她的瘡痂,她的臉立刻會陰沉下來,一兩天里都會不痛快。相處的時間長了,我們深深知道她這個脾氣。這也是旗下人的普遍性格。旗下人一見了面,那種親熱勁兒,把全家的人由老至少,挨著個地都問過好,問到一個人,對方要請一個安,道聲謝謝,問者必須還一個禮。彼此寒暄問候,要用半個多鐘頭,請安行禮要多達一二十次。可是一句話不順當,馬上翻臉就會吵起來。旗下人就是這種驕縱脾氣。我可不敢惹這麻煩,所以我只能靜靜地聽下文。
「康熙愛吃什麼?雍正愛吃什麼?乾隆愛吃什麼?恐怕誰也不知道。不但外人不知道,連伺候這些人的廚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不讓你知道!不許你知道!誰要瞎吹老太后愛吃什麼菜,愛吃什麼點心,小心腦袋搬家。這是個大忌諱,在宮裡絕對不許談這些。宮裡什麼事,都要上檔,可是皇帝、太后最愛吃什麼,絕不寫。這是不許讓人知道的事。因為什麼,大家都心裡頭明白,可誰也不說,誰說誰掉腦袋。
她愣了一會兒神后,漸漸恢復了常態,淡淡地繼續往下說。她說話像剝捲心菜一樣,一層一層地往下剝,層次非常清楚。屋子裡的空氣顯得有些沉悶了,所以她半開玩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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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說壽膳房。
睡覺